贺光徊手蹭破一大片一直没好, 这两天躺在床上翻身都需要家人和护工帮忙。医院劝他可以晚一点再进行心理课,但他忽然倔得跟头牛一样,刚能坐起来就着急忙慌地要上心理课。

  没法转轮椅, 是康养中心的心理辅导师去病房接的。

  汪如芸觉得挺匪夷所思, 没琢磨明白在这能上什么心理课。

  前几天对面“邻居”病逝, 吓得自家孩子大病一场。当妈的现在都觉得晦气,一点都不想上, 只想赶紧收东西回家。

  贺求真却一反常态地没有附和妻子, 而是轻轻拉拉汪如芸的袖子讳莫如深地摇头, “咱听小光的, 他想做什么我们陪着就是了。”

  汪如芸还想说什么,心理咨询师便微笑着顺着贺求真的话往下说:“其实是需要的,每个人、每个家庭在遇到……遇到目前无法解决的问题时, 都会有不同程度上的心态变化。其实一些令彼此都感到压抑和痛苦的事情,说白了就是遗憾和没有用对办法沟通。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帮助您们怎么说出内心的想法。”

  汪如芸扭过头看向贺光徊, 他正在护工的帮助中从床上转移到轮椅上。

  前两天痉挛剧烈, 贺光徊到现在被抱起来时腿还在隐隐抽痛, 被放到轮椅上时护工帮他把脚放脚踏上能清晰地看到他眉心皱了一下。

  “行吧……”汪如芸垂着眼睫颔首,又不确定地问医生:“弄完就能回家了吧?”

  咨询师点点头,“按照贺先生的要求,上完这堂心理疏导, 明天您们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

  本以为是一家子和心理咨询师面对面聊点什么,没想到心理咨询师只是把他们一家子送进一间装修温馨的屋子就离开了。

  屋子正中央有三个背靠背的沙发, 沙发面前都竖着一面光洁的穿衣镜。

  离开前,咨询师笑得温和, 他微微弯腰看向轮椅上的贺光徊:“我想,在这里你应该可以有勇气说出你一直想说的话。”

  贺光徊手心翻朝上, 密密麻麻的擦伤让人看了就心疼。

  他用手背蹭蹭方才汪如芸给他盖在腿上的羊绒毯,郑重地点头答了声是。

  咨询师欣慰地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职业带来的鼓励与信任。

  “我相信你。”

  门被阖上,贺求真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三个小沙发,抓了抓后脑勺问儿子:“这要怎么弄?”

  汪如芸也不太懂,凭着直觉说:“这肯定是上一家用完没收拾好,得把沙发转过来。”

  说着,她走到沙发面前试图搬动沙发,“谈话谈话,不得面对面嚒?”

  可惜力气太小,捣鼓半天沙发仍旧纹丝不动。

  “不是的。”贺光徊下意识地把手挪到轮椅钢圈上,刚一转掌心就疼得厉害,“就是背对着,不看对方眼睛有些话才能说得出口。”

  老两口停下手里的动作,愣怔着抬头看向贺光徊。

  贺光徊平静地开口:“爸,您过来推我过去吧。早点弄完,一会您还要去办手续,我想今天就回家。”

  身体一被移动,贺光徊腿就疼,坐到沙发上时双腿还歪在一边,想帮他扶正一点都觉得是在为难他。

  贺光徊小臂撑着沙发扶手白着脸把自己撑着坐得正了一些,腿疼没办法就由随它了。

  贺求真还想帮贺光徊把腿拢正一点,贺光徊忙着摆手示意,“爸,不折腾了,咱们开始吧。”

  担心他这么歪靠着一会腰受不了,贺求真还想试试,手里攥着贺光徊的那个毯子又努力地帮贺光徊拢正一点点,末了才满意地替贺光徊盖上毯子绕回空着的那个沙发上坐好。

  真的坐下来,又不知道应该谁先开口,应该说点什么。

  面前的穿衣镜上用不干胶在角落贴着四个字——从容面对。

  这四个字其实一直是父母从小到大灌输给贺光徊的理念之一,最早能追溯到贺光徊在幼儿园里拿到第一朵小红花。

  那会贺求真就抱着还是小宝宝的贺光徊语重心长地说:“儿子你听爸爸和你说,拿了小红花只能证明你今天又做得不错,但不能证明你能一直这么优秀。所以你不能有一点点成绩就骄傲,你得学着从容面对,有好成绩咱们要保持,成绩往下掉了,咱们也不能自暴自弃,得想办法把成绩追上去。明白了吗?”

  四五岁的小孩子不懂什么是从容面对,父亲那么长的一段话他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

  但没关系,此后漫长的求学生涯会让他明白。以至于就算毕了业,贺光徊对很多事情的态度都做到了“克制”和“从容”。

  这四个字他太熟悉,但最近好像越活越回去,特别是在父母面前,根本做不到这四个字。不然也不会折腾这么一场,错过了院中好不容易盛开的樱花。

  房间里静默到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汪如芸先开了口。

  “我怀你那会,你刘阿姨也刚好怀二胎,我和她每次孕检都约着一起做。你刘阿姨就想要个女儿凑个好字,孕检的时候悄悄问我们同事,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她让我也问,反正都是同事,私底下说一声也不会怎么样。”

  她透过面前的穿衣镜看着贺光徊的背影,“我一直没问,也不准你爸问。”

  沙发遮住了贺光徊一大半的身影,只能看得见他一颗圆圆的后脑勺和消瘦的肩膀。汪如芸眼眶倏地变浅,抬手不着痕迹地抹了下眼角。

  “我和你爸爸虽然是工会相亲在一起的,但婚后相处得很好,没有什么理念相左。我们从有你开始就想好了,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你都是我们最爱的孩子。我们也不打算要二胎,这辈子就想把所有的爱都给你。可想象中养一个孩子和实际真的要养大一个孩子一点都不一样,怀着你的时候我无数次想过牵着你的小手带你去公园这样很美好的画面。但实际生下你以后,我才发现这样的场景很少,更多的是半夜抱着你在儿童医院里输液的场景。”

  这些话汪如芸从来没提过,贺光徊听得心里复杂,垂着眼睛最后说了句:“对不起。”

  “不,”贺求真扭过一点身子,想起游戏规则又讪讪转了回去。

  贺求真弓着腰,双手绞在一起,不是那么平静地对贺光徊说:“你妈妈说这些话不是想让你觉得愧疚,我们也不是要听你那句对不起。我们作为你的父母,无论你怎么样,我们都应该用尽全力地保护好你、照顾好你,这是我们当父母应该做的,你不需要愧疚。”

  他绞着的双手拢成拳抵在下颚,脸上的表情换了几番才继续道:“没为人父为人母那会,我们也没那么多讲究,顶多就是你妈妈有点洁癖,但没现在这么讲究。你妈妈变成这样,其实是从你出生以后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小孩吃了是会过敏,对大人没什么的肠胃炎,对小孩来说也很遭罪。”

  贺光徊无所适从地点点头,这些他都记得。

  记得每次肚子不舒服妈妈都会给他灌一个热水袋替他焐着肚子,也记得哪怕是在带高三年级,时间那么紧迫,爸爸也会半夜上闹钟进他房间看他有没有舒服点。

  但也记得别的。

  记得院里小伙伴分他一根辣条,他刚用手接过来,还没放嘴里,母亲就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恶狠狠地拍在他手上。

  辣条掉在地上,贺光徊的手背火辣辣的疼。

  还有家里十年如一日,为了追求“干净饮食”而几乎不会变的菜色。他实在受不了,偷摸着吃了一次路边摊,赶回学校上晚课迟到了五分钟,被父亲拉着站在走廊骂了整整一节课。

  那天风很大,吹得贺光徊的校服外套鼓成一个球。

  “越爱你,就越想你好。小时候想你能健康一点,不要总是进医院受磋磨。长大了期望的就越来越多。想你能上一所好学校,想你毕业以后能有一份好工作,能出人头地,过很好的生活。”

  汪如芸说这话的时候带了一点少见的哭腔,素来高冷又矜傲的汪女士现在俨然和别的中年女人没什么差别,脆弱又柔软。

  “妈妈从知道你喜欢的是男孩子开始就觉得天都塌了,把你带回家那段时间,妈妈天天睡不着。一闭眼就是以后出了社会你被指指点点的画面。我当时就在想啊,我养的那么好的孩子,他那么优秀,怎么可以因为这么一点污点就可以什么人都在背后议论他?”

  “不是的。”贺光徊抬起头来,他扭过身看向母亲。

  本想反驳,但腿一歪,自己差点就摔沙发里了。

  汪如芸推推贺求真,示意他起来去把贺光徊扶起来坐稳。

  随后自己也扭过身子看向贺光徊:“小光,你先听妈妈讲完,妈妈今天不是要讲你和小秦的事情。”

  她无力地扯了下嘴角,肩膀下垂着,大有一种看开了的感觉。

  “现在放我面前的事情太大了,你爱谁这种事在我这已经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