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红福镇,林间的风景便远不比城内了,温度也急下了不少,夜空中甚至开始飘起小雪,黎天星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那雪很快便在他的手心里融化了。

  “原来快冬至了。”黎天星自语道,也才回想起来,他十五岁时仇相照带他下山,也正是今日。

  “冷吗?”

  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黎天星还没来得及抬头,就被一阵温暖所包裹。

  仇相照把自己的外袍脱了给他披着,一脸愁容道:“前几天才发了高热,别又着凉了,这两日奇奇怪怪的,指不定就是给烧傻了。”

  “……”黎天星想要辩解一下,“师尊我没傻。”

  “没事你不用担心为师,等你到了元婴期,你也不用怕冷,穿这么多只是为了帅而已,”不过似乎仇相照并没有他在说什么,正努力的想要把自己的两个袖子系在黎天星的领口前。

  “不是啊这个到底怎么弄,待会儿要是打起来会掉的,要不然你等会儿就在旁边看着?不过打一只兔子应该也用不了大阵仗……下次出门我一定看天气预报,这次还好,要是碰上雷暴天气就惨了。”

  黎天星听他滔滔不绝的讲了半天,一个字也没听懂,耳朵轰鸣之间,突然感觉脑门一疼,抬头便见仇相照盯着自己看。

  “发什么呆呢?”

  “没……”黎天星目光躲闪,“没发呆。”他说罢便要往前面走,却在余光瞥见自己胸口前那个被仇相照系得奇怪的形状时猛然顿住了脚步。

  “师尊,”黎天星指了指自己领口,“这是什么?”

  “蝴蝶结啊,”仇相照笑得一脸灿烂,还颇有些得意道:“好看吧?为师向你贺师姐学了好久的,她都快烦我了。”

  “……”

  黎天星简直想死。

  这个叫做蝴蝶结的系法怎么看都像是女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

  不过仇相照并没有去注意黎天星对那蝴蝶结嫌弃至极的目光,而是一路蹦跶着欣赏风景。

  “原来山下的景色,竟是这番味道,”仇相照随手捡起了一片树叶,那树叶中间烂了个洞,仇相照就透过那个洞去看空中的雪。

  黎天星观他那一脸新奇与喜悦,心中不禁十分不解,仇相照不是应该下山无数次了么?怎么还搞得像第一次下山一样。

  “师尊,”黎天星轻唤他一声,仇相照很快便转过了身来,微微笑着看他,目光温柔至极。

  “怎么了?”

  黎天星在与他对视的一瞬间整个人便僵住了。

  上一世的仇相照,总是整日板着一张脸,即便是两人定了情在一起之后,仇相照也没用这样纯粹而又温柔的目光看过他。

  “怎么了甜心?要说什么?”仇相照又问了一遍。

  黎天星还是一脸痴痴的望着他。

  “……你小子又犯病了?”仇相照一手在他脑门上一敲,丝毫不见方才的柔和,有些愠怒道:“别有事儿没事儿就师尊师尊的叫,有事情就要说知道吗?不然这样看起来不太聪明,你,”

  他话未说完,突然一掌将黎天星震去了远处,同时厉声喝道:

  “别过来!”

  此刻一道紫色光影突然闪过,仇相照只觉得手心一痛,低头便见手中的那片树叶顷刻间化为了一股黑烟,他急速将那树叶扔出去,却还是被一小缕黑烟钻进了掌心。

  他顿时便感觉灵脉被阻,全身经脉无一处不剧痛无比,不过还是很快便反应过来,黎天星只见他双手一合,漆黑如墨般的灵风自其灵脉中席卷而来,直接是硬生生的将那团无比巨大的紫烟撕裂开来。

  是那只千年树妖。

  黎天星记得很清楚,上一世就是这只树妖害自己中了毒。

  他也是妖,不过只是一只寻常的白金孔雀罢了,妖若是中了毒的话,成仙之路便断了,日久天长只会成魔,而在他入魔后,刚开始时,仇相照还选择相信他,到最后便是对他半信半疑,直到他的师兄,程棠的死去,才让仇相照对他彻底失望,最终毫不留情的一剑杀了自己。

  可树妖裙萝分明还要几年后才出现,怎么会现在就出现在这里?

  仇相照收了灵风,举着剑道:“妖孽,百年前师祖放你一条生路,你却依然不知悔改,念在你没有做什么天大的错事,若你自毁修为五百年,本座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哈哈哈——”裙萝笑得面目狰狞,“无知鼠辈,贺长风当年都不能奈我何,你一个区区元婴期修士真是不知死活!”

  他说罢便狂怒出手,千百树藤破土而出,撕裂了地皮和周围的草木,湖泊也被掀起的尘土瞬间填满,霎时间地动山摇,乱石纷飞。

  仇相照此时却早已脱力,被树藤捆绑起来悬吊在半空,望舒剑落在远处,若不是方才中了这树妖奸计被封了灵脉,也不至于如此不堪。

  而且这树妖怕火,可他偏偏修的是风系术法,对他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情急之下,仇相照只得冲还在地下的黎天星吼道:

  “天星!快走!快离开这儿!”

  不过还没等他喊完,就看见黎天星已经被绑好了拉到他跟前来。

  “……”

  黎天星不好意思的眨了眨眼睛,“不好意思啊师尊……没跑掉。”

  他哪是跑不掉,他是根本不想跑,上一世正是因为树妖裙萝的出现,才害他中了毒,从而入魔,现在裙萝提前出现,那他会不会也提前中毒,从而提前入魔?

  若真是这样,那他岂不是可以立马就杀了仇相照。

  所以他根本没打算跑。

  裙萝一根妖藤刺穿仇相照的右肩,笑着看他,一双深绿色的眼睛尽显邪魅:“望月峰掌座——”一瞬间近了他的身,直逼到他眼前,修长尖锐的利爪刺破仇相照脖颈间的肌肤,鲜血瞬间渗透到了衣领上,“你也不过如此嘛。”

  “住手!”黎天星突然大喊一声。

  仇相照被他这一声吓得魂儿都快没了,连忙吼了回去:“小兔崽子你给我闭嘴!”

  “哦?”裙萝的注意力很快便被黎天星吸引过去了,他转瞬间移至他身旁,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轻轻挑起他的下巴,笑着问道:“怎么了,你心疼我伤你师尊?”

  “我……”黎天星被包裹在树藤里的手紧紧攥住了衣角,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裙萝的妖藤刺进仇相照身体里的一瞬间,自己的心跳仿佛都停滞了一刻,好似这个人,不能在他面前受一点点伤。

  难道自己还喜欢他吗?

  黎天星越想越觉得不可能,他不允许,也做不到,一次次的欺骗与背叛,仇相照还有什么可值得他同情与留念的!

  “我才没有!”黎天星别过脸去,恶狠狠道:“你最好立刻把他杀了我心里才高兴!”

  “真的?”裙萝一脸挑逗的表情盯着黎天星,幻化出一根妖藤伸向了仇相照,“那我可真杀了?”

  黎天星看着那根在仇相照心口处绕来绕去的妖藤,惊得眼皮直跳,却还是硬气道:“杀……杀吧!杀快些!”

  “好啊——那我可真杀了!”裙萝说罢便用力出手,却突然被一道狂风一震,妖藤脱手,将两人甩了下去。

  “我呸……”黎天星半跪在地面,吐出一口血,骂道:“他只有我能杀,你算个什么东西?!”

  长意剑飘在空中与裙萝激打着。

  正是黎天星的佩剑。

  “小子你找死!”裙萝猛地将长意剑一掷,一根紫中带红的妖藤瞬间从口中吐出,直冲黎天星而去。

  “天星——!”仇相照奋力想要截住那根妖藤,却也差了一步,唯一抓住的几片树叶也从指缝间溜走。

  而此时的黎天星,正带着笑容坐在原地看着那妖藤飞速向自己冲来,那笑容是那样期待。

  期待中又带着一丝病态。

  只要他受了这一击,就会伤到妖丹本初,从而慢慢入魔,而这也是他,踏入复仇之路的第一步。

  “呃……”

  一声闷哼,将黎天星从自己的想象中拉了回来,他一睁眼,便看见身前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

  “怎么会笨成这个样子……”仇相照一手抓着从自己胸口穿出的那根妖藤,用力一扯,继而召回望舒剑单手掐诀道:“断!”

  “啊啊啊——”一声撕心裂肺的痛苦嘶吼,裙萝飞速收回了剩下的半截藤舌,化为一道黑烟不见了。

  黎天星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直到仇相照溅到他额头上的血流到了眼睛里,他才回了神,不可置信的盯着仇相照道:

  “师尊……”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自己的声音在发颤。

  “咳……我没事……”仇相照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白色的衣袖上染满了红色,他伸了伸手,想要去安慰一下黎天星,却在看见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时,又急忙缩了回去。

  这次黎天星却是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有些无措的抱着他,眼泪又控制不住的往下掉。

  “为什么?”

  他抽噎着问仇相照,“为什么救我?”

  自己分明已经下定决心要杀死他了,分明已经发誓不再念及往日情谊,分明……

  可现在这一切都不作数了。

  今日的仇相照,只是今日的仇相照,会为了保护他,甘愿付出性命。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让他在每一次的痛苦绝望过后又看到希望?

  他真的被叶天锦和仇相照欺怕了。

  “我恨死你了仇相照……”

  仇相照看着人哭得稀里哗啦,又因为抱着自己没手去擦,眼泪已经流了满脸,鼻涕也耷拉着。

  “甜心……”仇相照本来是想要伸手替他擦一下的,却动一下就全身痛得要死,立马又缩回黎天星的怀里躺好,闭着眼睛道:

  “因为你还欠我十两银子没还。”

  黎天星哭得不能自已的声音一顿,抽抽道:“……什么?”

  “你不是问为师为什么救你吗?”仇相照在晕过去之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再次回答了一遍黎天星的问题:

  “因为你上次练功打坏了你陆师叔的水车……为师替你赔了十两银子……你还……没还给我……”

  “……”黎天星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的人,又抬头看了看天,接着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人。

  然后他十分痛恨自己刚才所为他流下的每一滴眼泪。

  他真是疯了,才会想到去原谅仇相照。

  “师尊,”黎天星轻轻摩挲着仇相照苍白的面庞,替他拭去唇边血迹,将人背到了背上。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这辈子只能死在我的手上,连魂魄也得是我的。”

  黎天星背着仇相照在山林间穿梭着,彼时他还没长得与仇相照一般高,背着他也有些吃力,仇相照一双腿在地上拖着,一路上划了两道痕出来,鞋子也都被磨破了好几个洞。

  黎天星低头看了一眼,别扭了好半天,还是把自己的鞋子脱了给他穿,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一路上划出来的两道浅痕,想着仇相照这双腿怕也是能犁二亩地了,最后又穿上那双被磨破了的鞋子继续往林间小道走。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在红福镇的后山,是有一座小院的,还是上一世的仇相照带他去的。

  早就给他准备好的二十岁生辰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