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宗。

  在征讨不明峰失败的弟子回来后, 雪月宗这次是真的彻底关闭山门了,连在外面清剿饿鬼的弟子都全被召了回来。

  此时整个雪月宗的气氛有些沉重。

  前往不明峰的弟子,不仅带回众多修士讨伐扶渊失败的消息, 还带回同门的尸体,其他人也都受了伤,其中伤势最重的胥游, 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

  姬明堂给胥游做了检测,却发现胥游虽然受伤颇重,但不至于让他昏迷这么久还不醒来。

  一时找不出原因, 愁眉紧锁只得关门离开。

  燕寒空等在外面, 看到姬明堂出来不由担心地问道:“师尊,胥游师弟怎么样了?”

  他与胥游号称雪月双杰, 这次讨伐不明峰他却没有参加。

  自从宗主宣布关闭山门后, 燕寒空便未再离开过, 他虽然不理解宗主的用意, 但相信宗主。

  燕寒空是年轻一辈弟子的大师兄, 或许天赋不是最好的,却是年轻一辈弟子中最稳重可靠的。

  看到自己最满意的弟子, 满面愁容的姬明堂不由放缓神情。

  “伤势没有大碍, 只是不知为何一直昏睡不醒。”

  燕寒空听得皱了皱眉, 往房门看去一眼。

  “师尊, 据这次去不明峰的弟子说,最后是扶渊亲自出手,将胥游师弟打伤……现在那扶渊早已今非昔比, 一身修为深不可测, 还能召唤饿鬼道……”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姬明堂认真看过来。

  “如果他动什么手脚, 我们怕也是看不出来 。”

  姬明堂闻言神色一凝,确实,扶渊的手段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想象得到的了。

  想到扶渊,不免又想到路行雪,那孩子如今也在不明峰,据说依旧昏睡不醒。

  胥游此去也是想带回路行雪,觉得路行雪令雪月宗蒙羞,主张清理门户,之前也一次次针对路行雪,好像对这孩子特别在意。

  说起来,胥游小时候还一心想当行雪的哥哥,说要好好保护弟弟的。

  这么些年过去,那个襁褓中的孩子长大了,说要保护弟弟的哥哥,却一心想要将犯错的弟弟正法。

  物是人非。

  姬明堂在心中深深叹息一声。

  如果鱼容还在,一定不会让两个孩子走到这一步。

  交待燕寒空好生看顾胥游,姬明堂迈步离去。

  步伐略显沉重,背影透出一股疲惫和悲伤。

  燕寒空看了眼关闭的房门,转身走开。

  雪月宗虽然关闭山门,但事情依旧不少,而原本主要负责处理这些事的胥游昏迷,只能他这个大师兄顶上。

  过了没多久,紧闭的房门突然被打开,窗幔拂动,床前多了道雪白身影。

  “没用的东西。”

  来人垂眸盯着床榻上昏睡的人,语气淡漠地说了句,他缓缓抬起手掌,对着床上正要拍下,忽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

  眉头微皱,闪身消失。

  燕寒空去而复返。

  他看向好好关着的房门,不由皱了下眉头,刚才好像有人在,怎么他来却没看到人,是错觉吗?

  燕寒空回来,是想起处理那些事情需要令牌,而令牌在胥游这里。

  从书桌上拿起令牌,燕寒空正要离开,走了两步顿住,转身往床边走去,看着躺在床上的胥游,燕寒空叹了口气,开口道:

  “胥游师弟,我佩服你攻打不明峰的勇气……只是这天下已经大乱,每个人所能做的事情都有限,我们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或许就是帮老天爷的忙了。”

  说着顿了顿,没忍住还是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所以,师弟,快点醒来吧,宗门的事情不能全都推到我一个人头上啊。”

  小小抱怨了下,燕寒空正准备离开,余光扫到床上的胥游手指似乎动了动。

  他顿时面露惊喜,生怕看错不由走近了些。

  只见床上的胥游眉头紧锁,好似陷入什么可怕的恶梦中,额头浸出冷汗,只一会儿便汗湿整张脸。

  他攥紧拳头拼命挣扎着,脸上五官皱成一团,似乎十分痛苦。

  “不、不要……不许伤害他……”

  “我要、我要……保护……弟弟……”

  随着胥游挣扎,嘴角溢出鲜红的血,燕寒空脸色大变,赶紧掏出疗伤的丹药给胥游喂了一颗。

  他上前唤着胥游,但胥游好似陷入梦魇中醒不来,嘴里不断说着含糊的呓语。

  燕寒空急得额头出了冷汗。

  师尊不是说伤势没有大碍的吗?怎么还吐血了呢?

  不过,看胥游这个样子,倒不像是伤势发作,似乎是陷入什么不好的回忆中。

  这种情况,一般叫醒就没什么事了。

  随着燕寒空连声呼喊,胥游有了醒转迹象,眉心皱成一团,眼睫抖个不停。

  忽地睁眼一口血喷出,双手迅猛地掐住燕寒空脖子,神经质地喊道:“敢伤我行雪弟弟,我杀了你!”

  他死死掐住燕寒空脖子,仿佛什么生死大敌,燕寒空猝不及防之下,被他掐得差点翻白眼,又不敢太用力怕伤到胥游,只能拿双手去掰他的手。

  “咳,放开……师弟,我是你师兄……”

  明明还重伤未愈,胥游的双手却跟铁钳一样,燕寒空费了好大劲才掰开他的手,完了把脸凑到胥游眼前,指着自己的鼻子道:

  “师弟,看清楚,我是你燕师兄。”

  胥游神情怔然,被掰开双手后也没什么应激反应,怔怔望着自己双手。

  蓦地,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砸湿被褥,其后仿佛打开什么开关一样,泪流不止。

  燕寒空都惊呆了,一下忘了刚才被掐脖子的事。

  他手足无措地安慰,“那个,师弟你别哭啊,我刚才不是要骂你……我也没怪你……是师兄弄疼你了么?”

  燕寒空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他看着默默流泪的胥游,突然就停了下来。

  他从没见过一个人,哭得如此悲痛,那双眼睛更是翻滚着他看不懂的浓烈而复杂的情绪,里面有着深深的自厌。

  “胥游师弟,你怎么了?”燕寒空轻声问道,好似声音大点会惊吓到什么一样。

  胥游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明明哭得如此悲伤,脸上却是一片木然,而眼中翻滚的情绪也全都沉淀下去,只余一片冰冷的灰烬。

  燕寒空看得心里咯噔了下。

  “燕师兄,”胥游缓缓开口,嗓音沙哑,透着一股心如死灰的麻木,“我真该死,最该死的人,是我。”

  燕寒空吓了跳,却不敢说什么刺激他,声音放得更缓。

  “胥游师弟,你重伤未愈,该好好休息,不要想那么多。”

  这句话却不知戳中胥游哪里的痛点,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去最后一丝血色,他好似被狠狠击中腹部一样,背脊瞬间弓成虹状,脸上痛苦之色更甚。

  “燕师兄,带我去执法堂。”

  燕寒空皱眉,他实在看不懂胥游这个样子,也从未在这位师弟身上看到这样浓重的绝望。

  “虽然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好好休息。”燕寒空看着胥游正色道。

  胥游摇头,执意要去执法堂,最终燕寒空拗不过他,把他带去执法堂。

  执法堂是惩戒门人弟子犯错的地方,当初路行雪刚来雪月宗时,就有人提出将他交由执法堂处治。

  胥游穿着单薄的衣衫,不顾重伤未愈的身体,与来往弟子注视的目光,在执法堂的殿门外双膝跪地,向着殿内高声道:

  “弟子胥游,前来请罪,作为修行者,数次针对曾经的洗雪城主暗下杀手,污其名声,构陷其罪,更甚者于宗门内行刺杀之举。”

  “路行雪无辜,罪在胥游,万死难辞。”

  话毕,深深伏跪下去。

  ……

  不明峰,依旧还是那座山头。

  平滑的石块上摆放着几碟精致点心与一壶酒。

  扶渊伸开长腿坐着,姿态稍显放纵,抄起酒壶直接对嘴喝起来,旁边的路行雪抬眸看过来一眼。

  拎着酒壶,扶渊淡淡一笑,“阿雪,你身子弱,喝不了酒。”说着将瓷白玉碗往路行雪身侧推了推,“这是雪莲熬的汤,你喝这个。”

  路行雪淡淡扫了一眼,没说话,醒来这几天,这些东西他都喝腻了,也不知这人哪里找来这么多补身体的东西。

  扶渊见此微微叹口气,“阿雪果然想喝酒么?”

  路行雪微愣,还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那人突然倾身凑过来,在他唇边吻了下,还探出舌尖舔了舔。

  “如何,这酒的味道,阿雪喜欢么?”

  路行雪下意识舔了舔唇瓣,果然有淡淡酒味,扶渊盯着那泛着水色的薄唇,眸色渐深,不等他有进一步动作,路行雪忽然开口道:

  “这次醒来,我想起很多事。”

  或许是因为魂魄补全,灵魂彻底融合,路行雪对原来那个洗雪城城主的记忆,有了更多了解——不,他就是洗雪城城主,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只是这样一来,他发现洗雪城城主的记忆有些混乱,甚至还残缺不全。

  造成这种情况的,便是因为原本的洗雪城城主,只有一魂一魄,大多数时候其实都不算正常人。

  路行雪想起未穿越前,他总会做些奇怪的梦,醒来后却都不记的……那时,他或许在梦中变成了洗雪城城主。

  “那阿雪想起来,是谁给你下的蛊吗?”扶渊问道,这是他在意的事。

  路行雪这副病弱身躯有很多原因,魂魄不全是一个,从小被种下黄泉印记是一个,还有一个则是身体里的各种毒,尤以蛊毒为最。

  之前郦夫人在路行雪的黄泉领域里,承认毒是她下的,但现在想来,或许大部分毒是她下的,但那种能毁人根基的蛊毒,却不是她那样的世家妇能得到的。

  想到这儿,扶渊不由想起众多修仙门派讨伐不明峰的那天,那个叫胥游的人体内也有一种蛊。

  “郦夫人说是在路天南的默许下给我下的毒……我记忆中,对路天南没什么印象。”

  但这不应该,路天南是他父亲,也是洗雪城前一任城主,路行雪是在路天南死后继任的城主之位。

  路行雪关于路天南的记忆很模糊,自姬鱼容死后,路天南便常年闭关,很少出现在人前。

  后来他死去,还不如说是失踪,因为没人见过他的尸体。

  如果真是路天南给他下的蛊,那又是为什么?自己不是他的儿子吗?

  从那些有限的记忆可以看出,路天南深爱姬鱼容,自己身为他们两人的孩子,路天南为什么要给他下毒?

  这些想不通,但路行雪有了另外一个猜测。

  “我觉得,路天南或许没有死。”

  “哦,”扶渊看过来,依旧不甚在意的样子,只是因为路行雪提到,所以稍微关注下。

  “如果这个人没死,这么多年,他又躲在哪里呢?”

  路天南这个名字扶渊完全没印象,这说明他轮回过那么多次,一次都没遇到过这个人。

  即使遇到过,或许也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压根引不起他的注意。

  路行雪抬眼望向远处的云海,声音淡淡道:

  “如果一个人能杀子,未尝不能杀妻……我娘,还有我的小舅舅,死的都不明不白。”

  ……

  雪月宗。

  执法堂的大殿前,虽然有着不少人,此刻却鸦雀无声,所有人沉默地望着那跪倒在地的身影,眼中闪过震惊骇然之色。

  片刻后,姬明堂从大殿内走出,他是执法堂的长老,掌管执法堂。

  眼神复杂地望着台阶下的人,沉默半晌后,姬明堂缓缓开口问道:

  “胥游,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胥游抬了抬头,身体依旧保持跪趴的姿势。

  “弟子知道,弟子此来一为认罪,二为指证。”

  姬明堂皱眉,“指证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执法堂的其他几位长老也走出大殿。

  迎着众多复杂视线,胥游慢慢直起身,眼神坚定地注视前方,嗓音平稳,却字字如惊雷。

  “指证太上长老谋害宗门弟子姬鱼容,及其幼子。”

  “大胆!”

  一声怒喝在众人头顶如雷霆炸响,无边的威压席卷而来,但胥游端正跪着,身姿岿然不动,脸上没有半分惧怕,一字一句地把话说完。

  “向月就是路天南,他觊觎自己徒弟,伪装身份与姬鱼容成亲,却又在姬鱼容怀孕后暗下杀手,致其惨死鬼哭涯。”

  “其后更是对尚在襁褓中的幼儿出手,种下蛊毒,毁其根基,多年后,更是数次指使弟子除去那个孩子。”

  “胥游所言句句属实,如有欺瞒,”

  “天诛地灭,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