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雪月宗, 变得热闹非凡。

  最先赶到小院的,不是姬休与这个宗主,也不是吩咐燕寒空守护小院的姬明堂, 而是向月太上长老。

  傲然立在半空中的向月,眼神冰冷地俯瞰地上的冢眠,他冷冷扫了眼半塌的小院与嘴角染血的路行雪, 冷哼一声移开视线,只是盯着冢眠沉声道:

  “冢眠,你胆敢还出现在我面前。”

  见到向月, 原本一副傲然姿态的冢眠真君, 如同见到仇人一样,气得双眼赤红, 怒发冲冠, 他死死盯着向月, 咬着牙一字一字地道:

  “向、月。”

  话未落, 身形忽地一闪便消失在原地, 再次出现便到了半空中,一掌拍向太上长老。

  那使出全力的一击, 使得空气发生震荡, 似乎连空间都被扭曲了。狂暴的气劲冲向四周, 刚赶来的雪月宗弟子被震得向后退, 修为稍差些的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

  “住手!”姬明堂看得神色大变,然而他根本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冢眠与向月撞到一起。

  这两人谁都没留手, 各自使出全力一击, 那是真的想要对方的命。

  受了伤行动不便的路行雪,险些被两人交手的余威波及, 伤上加伤,还好冢眠记得避开了些他所在的地方,姬明堂见势不对冲过来将路行雪带出了交战区。

  扫了一眼见路行雪没有大碍,姬明堂重新又将焦急的视线投向半空。

  这时,向月与冢眠已经打了好几个回合,附近的山头都被平了一截。

  冢眠边打边骂,“你个老不死的,扒我龙鳞,今天信不信本座扒了你的皮!”

  “呵,手下败将,哪来的脸说出这句话。”

  “老东西,要不是顾及阿容,本座怎么会败于你手,卑鄙无耻的老王八!”

  “住口,休得提她的名字!”向月勃然大怒,衣袖鼓风,发丝狂舞,如同一尊魔神与冢眠狠狠撞到一趣。

  地上的人除了姬明堂这样的长老外,其他弟子包括路行雪在内,根本看不清两人的身形,等到两人分开,周围的风停了下来,半空中又多了一个人。

  那是雪月宗宗主,姬休与。

  姬休与一脸苦笑,“向月长老还请息怒,此事交与我来处理。”说着转向冢眠,他打量着冢眠,神色颇为复杂,“冢眠真君,别来无恙。”

  冢眠用冰冷的眼神盯着向月看了好一会儿,末了冷哼一声降到路行雪身边,检查着路行雪身上的伤势,一副不怎么想搭理姬休与的样子。

  “我无恙,阿容的孩儿有恙。”说着皱起眉头,掏出一枚丹药给路行雪,路行雪没怎么看,直接塞进嘴里。

  “小雪儿,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替你做主。”冢眠很生气,他没想到路行雪在雪月宗居然受到了欺负,还被欺负到想叫人把他带走的地步。

  姬休与这时才注意到路行雪身上的伤,脸上闪过担忧,扫了眼被破坏的小院,看向姬明堂语气含怒道:“怎么回事?”

  姬明堂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来就看到冢眠与向月交起手来,还以为屋子是被两人交手的余波震坏的。

  “宗主,师尊,”燕寒空走上前,肃声道,“有人刺杀行雪师弟。”

  姬明堂神情一变,“什么,刺杀?”

  他想起不久前发生在小院的一幕,雪月宗弟子光天化日之下刺杀路行雪,要不是他来的及时,那名弟子恐怕就要被扶渊给杀掉了,一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冢眠讽刺一笑,“这么久过去,雪月宗还是这个德性,连至亲家人都保护不了,早知这样,我就不该答应小雪儿回来。”

  姬明堂怒道:“行雪是我雪月宗的人,他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妖族插手!”

  冢眠很干脆地朝他翻个白眼,一副不愿跟他多说话的样子,转向路行雪,神情一下变得很温柔。

  “小雪儿,你是想离开雪月宗吗,别怕,我这就带你走。”

  姬明堂挡在他面前,脸上怒意更甚,“冢眠,这是我雪月宗的事!”

  冢眠讽刺地笑了笑,“你雪月宗要是能护得了小雪儿,小雪儿又何必向我求救?”

  姬明堂心中一紧,表情沉痛地望向路行雪,姬休与的表情也不太好看,他看向路行雪,尽量缓和了语气问道:

  “行雪,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说有人刺杀,那你可看到是何人刺杀你的?”

  路行雪表情很淡,“那人使用的符箓,我没看见长什么样儿。”

  燕寒空在旁也补充道:“弟子是听到爆炸声赶来的,一来就看到行雪师弟受伤倒在地上,凶手已经离开。”

  姬休与皱起眉头,什么人敢在雪月宗行凶,尤其还是在雪月宗半闭山门的情况下。

  若真有人刺杀路行雪,那只能是雪月宗的人。

  “你的意思是,我雪月宗有人刺杀你?”向月冷声开口,他看路行雪的眼神很冷,不含一丝感情。

  路行雪淡淡瞥他一眼没说话,旁边的冢眠却听得怒了,“向月老不死,你什么意思,难道说小雪儿骗你不成?!”

  向月冷哼一声,“一个毫无修为的废人,什么人才会来刺杀?”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一看两人又有一言不合打起来的架势,姬明堂颇感头疼地站到两人中间。

  那边燕寒空已经检查完现场,确实有符箓留下的气息,倒看不出什么灵力痕迹,想来刺杀之人是怕留下痕迹被人按图索骥,所以才用的符箓。

  想到这儿,燕寒空心中不由一沉。

  这意味着来人可能真的是雪月宗弟子,甚至或者还是他们比较熟悉的人,怕动手被认出来才选择符箓。

  冢眠很愤怒,誓要找出暗害路行雪的凶手,为路行雪讨还公道。

  姬明堂自然也是想查清楚的,不说路行雪是他的外甥,光是有人在雪月宗动手杀人,这点便触到了他的底线——只是冢眠一个外族在场,他不好让外人参与本宗事务。

  向月则是一副看冢眠很不顺眼的样子,颇有些针锋相对,两人随时会打起来。

  路行雪捂住胸口咳了一声,正要跟向月论个输赢的向月顿时看过来,一脸关心地道:“小雪儿,你没事吧?”

  路行雪摇摇头,看了眼倒塌半边的小院,眸中闪过一丝怅然。

  “冢眠真君,我们走吧。”路行雪不在乎刚才刺杀他的人是谁,他现在只想快点找到扶渊,《九天回雪诀》已经修炼,姬鱼容的事也有了眉目,现在没有留在雪月宗的必要了。

  冢眠顿了顿,似还想再说点什么,看到路行雪的神情,又全都咽了回去。

  “好,我带你回轩辕丘。”

  “不可。”姬明堂急声道,他看向路行雪,脸上的闪过愧疚自责神色。

  “行雪,你放心,我会查清此事,并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类似事情。”

  路行雪摇摇头,眼神认真地看着他道:“我该离开了。”

  姬明堂微微一震,“离开?雪月宗是你的家,你离开……要去哪儿?”

  姬休与一脸沉默地望着路行雪,眼中神情颇为复杂。

  路行雪向山门投去一眼,淡声道:“我要去找他。”

  姬明堂顿时沉默不语。

  扶渊当日为了路行雪放弃抵抗,被檀叶寺的人带走,路行雪事后一句话没说,只用所有的时间来修炼《九天回雪诀》,如今体内的蛊勉强被压制住,他会再待不住了。

  姬明堂说不出阻止的话,这两个孩子的羁绊他看在眼里,雪月宗虽然有路行雪的亲人,但在路行雪眼中,或许那个扶渊才是他最亲近的人。

  “可檀叶寺,不是那么好进的啊。”姬明堂叹了口气。

  路行雪铁了心要走,雪月宗自然留不下他。

  姬明堂将路行雪送到山门,一脸不舍,欲言又止。

  路行雪能感觉到落在背后的视线,但他没有回头,临走前,他瞥到那位向月太上长老冰冷的眼神,也没放在心上。

  “行雪,”路行雪顿住脚步,回头望过去,只见姬明堂眼神复杂地望着他,“你,此去小心……记得,雪月宗永远是你的家。”

  路行雪抿了抿唇,没有说话,转身下了山。

  离开雪月宗,冢眠很高兴,说要带路行雪去轩辕丘玩玩,但路行雪哪都不去,要上檀叶寺。

  在知道扶渊的事后,冢眠无奈地叹了口气,“小雪儿,你可知这一去会面对什么?”

  路行雪表情很淡,眼神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波澜,“不知道。”

  冢眠看着他平静的双眸,想起很多年前的事,不由再次深深叹了口气,他没再说什么,带着路行雪往檀叶寺而去。

  有些时候,不管再怎么努力,哪怕拼却性命,或许都不能让事情如自己所愿地发展——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

  不能啊。

  ……

  山间河畔,清风朗月。

  听着山林间的虫鸣,路行雪面上表情平静,心里却颇为焦急。

  此去檀叶寺路途颇为遥远,哪怕以冢眠的实力带着他赶路,也得几天。

  冢眠原本想带路行雪去轩辕丘修养一阵,但路行雪不愿再耽搁下去,毕竟多耽搁一天,扶渊便要多受一天的刑罚。

  虽然系统没有跟路行雪细说,那个所谓的刑罚大阵到底有多可怕,但想也能想得到。

  前世扶渊吃过那么多苦,受过那么多罪,最后在檀叶寺再也忍不下去,一朝爆发,彻底成魔,走至灭世结局,便能知道,那绝不是人能够承受的。

  冢眠看出路行雪平静表情下的担忧,便说起一些往事想让他放轻松。

  “你跟你娘长得很像,性格也颇为相似,不过你娘亲外表虽看着冷,心里却住着个固执的小姑娘。”冢眠一脸回忆之色,他谈起记忆里那个人,火光下的脸色显得格外温柔,路行雪不自觉朝他看去,认真听起来。

  “她跟小烛是双生子,比小烛早出生片刻,便一直拿自己当姐姐,想要照顾好弟弟。小烛小时候玩心重,不爱修炼,阿容也不会硬拉着他来,会先陪他玩一会儿,然后要求小烛开始修炼,小烛不听,还想玩……你猜你娘是怎么做的?”

  冢眠含笑望着路行雪问,路行雪摇摇头,冢眠脸上笑容更加灿烂几分。

  “阿容便跟在小烛身边,一边自己炼,一边大声背诵功法,小烛去哪儿她跟到哪儿,最后小烛实在受不了,就只能跟着她一起修炼了。”

  冢眠说完自己笑起来,脸上的表情温柔极了,满含追忆,路行雪听着,黑色眸子也浮起浅浅笑意。

  “你跟……”路行雪顿了顿,迟疑地开口问道,“我娘亲是怎么认识的?”

  冢眠脸上笑容淡了些,像夜间的风划过清浅湖面,带着一种微凉的宁静。

  “我跟你娘啊,是在她下山历炼的时候认识的,那时她跟小烛都还年少,怀着仗剑江湖的梦下了山,想做个快意恩仇的少侠。而我也初次离开轩辕丘,要去人间历炼。”

  “那天是个晴朗的天气,她追着一只妖兽进了林子,我在树上睡觉,妖兽一头撞到树上把我撞下来,正好掉到她面前……”

  “那妖兽闻出我身上气息,想要我救命,我惊醒正要发怒,阿容踩着剑飞来一把拉住我……她以为妖兽要伤害我,便先救我,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看呆了……”

  冢眠脸上挂着笑,目光透过融融篝火,似回到当初。

  路行雪双手抱膝,安静听他讲述着过去的故事,那是一段纯粹的、快乐的,充满少年意气与侠义的江湖往事。

  三个人,没有种族之分,只凭心意结交,做想做的事,何其开心快活。

  路行雪听着那些快乐的往事,想到现今一个比一个惨烈的结局,心里顿时涌起难言的情绪。

  当初相识相交时有多幸福满足,如今孑然一身便有多伤感悲凉。

  路行雪能猜到后来他们是怎么分开的,虽然人族跟妖族算不上什么打生打死的世仇,但毕竟非我族类,后来又发生过那样的大战。

  如今在人类世界是见不到什么妖族的,即便有,也是伪装成人类生活,很少有妖大摇大摆出现在人类世界。

  “其实,阿娘是想跟你走的吧。”路行雪轻声道,他想起在望乡台看到的画面,姬宵烛不只一次地说,想要姬鱼容跟冢眠离开。

  冢眠神情微怔,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开心还是难过。

  “我求过阿容,求她跟我回轩辕丘,别去管什么两族之争,也别管鬼哭涯的事,她只是一名雪月宗小小修士,我也只是轩辕丘一只小小妖族,苍生和大义都太重,不是非要我们两个去扛,扛也扛不起。”

  “我让她别听她那狗屁师尊的话,越是嘴上说得大义凛然的人,越是满肚子别人看不透的揣测……可她被教得太好了……不,是她本来就很好。”

  “阿容是个小女孩,一点好吃好玩的就能满足,我送她一串糖葫芦她都能开心很久……可是,她也是个固执的小女孩,有自己认准的道理,谁劝都没有用。”

  冢眠怔怔望着篝火,声音越说越低。

  “她去了洗雪城,我回了轩辕丘,我以为以后还会见面,这次不愉快的分别并不会持续太久,我等着她来轩辕丘找我,她若不来,我便去找她。”

  “却没有想到,那一次分别,便是永别……”

  冢眠的声音没有太多情绪起伏,但路行雪却听得难过起来。

  上一辈的事,他不是很清楚,也不好分对错,只觉留下很多遗憾。

  沉默良久,冢眠忽然开口问道:“小雪儿,那个扶渊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路行雪也沉默好一会儿,低声回答道:“世上最重要的人。”

  冢眠听后笑了笑,满是慈爱地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既如此,那便一定不能失去。”说完顿了顿,又加重语气低喃着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不能失去。”

  一定……不能失去吗?

  路行雪望着散发暖光的篝火,怔怔地出神。

  檀叶寺。

  路行雪抬头往上看,高高的山峰像根柱子似地矗立于天地之间,长长的台阶几乎望不到尽头。

  在山巅之上,有一座寺庙,抬眼望去,那寺庙仿佛飘浮在云巅之间一样。

  那便是檀叶寺,无论是谁到来,只能徒步上山,无法靠修为登山的檀叶寺。

  冢眠担心地看路行雪一眼,路行雪的身体不好,之前还受过伤,这么高的山怕是攀登不上去。

  而冢眠身为大妖,与人族有过约定,是不能进入这些人类世界的修行门派的。之前强闯雪月宗,看在路行雪的面子姬休与没有人追究,否则闹起来,怕是要让两族再起干戈。

  “冢眠真君,送到这里已经可以了,剩下的路,让行雪自己走吧。”路行雪认真对冢眠行了一个礼。

  冢眠依旧不放心,“小雪儿,这檀叶寺不比雪月宗,让你一个人上去我实在不放心,那些秃驴可比外面的修行者难说话多了。”

  路行雪抬头看着他道:“我只是来看一看,尝试着跟他们讲讲道理……出家人,应该还是能讲道理的吧。”

  冢眠看着路行雪的眼神颇有些一言难尽,“讲道理?你跟檀叶寺的僧人讲道理?小雪儿,你是要跟他们论佛经上的道理吗?”

  路行雪表情认真,“我不太懂佛经,不是要跟他们论佛法,只是想讲讲道理。”

  冢眠忍不住问了句,“要是他们不讲道理呢?”

  路行雪沉默片刻,抬头望向山顶的寺庙。

  “如果大家都不讲道理,那这个世道就乱了,世道乱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冢眠觉得他可能年纪还小,所以想法会比较天真,就像以前的他和阿容小烛那样。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讲道理在很多地方都是行不通的啊。

  路行雪没有再多说,沉默地登上台阶。

  这些台阶看着就是普通的台阶,但无论什么人来了,都只能一阶一阶地往上爬,半点取不了巧。

  山看着很高,真正攀登起来时,发现更高,路行雪走了没多久便有些气喘。

  他虽然修习了雪月宗的顶级功法,但依旧不算踏入修行之路,没有什么修为,身体还是跟凡人一样,甚至更差。

  路行雪走一阵,歇一阵,别人最多两三个时辰爬完的台阶,他艰难地爬了一天。

  在他累得坐下来休息时,不知哪里冒出个光头小和尚,睁着大眼睛好奇盯着他看。

  “施主,你这么辛苦爬山做什么?檀叶寺不收香火,你爬上去也没办法求佛保佑。”小和尚不解地问道。

  路行雪望着山顶的方向,觉得台阶越来越短了,再努努力,就快到顶了,心里不觉稍微松口气。

  他看了看眼前的小和尚,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再次将视线投向山顶。

  “我不是来求佛保佑的。”

  “哦,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小和尚好奇问道。

  路行雪道:“我来找人。”

  小和尚眼睛一亮,“你是来找之前那位施主吗?不过他犯了错被关起来了,你知道他犯的什么错吗?”

  路行雪转眼看向小和尚,“他被关起来了?”

  小和尚觉得这个漂亮的哥哥表情突然有点冷,跟那个犯错的漂亮哥哥一样,不觉往后缩了缩,声音也小下来。

  “是啊,师兄们都说他犯了很大的错,必须要关起来好好惩戒一翻……那么漂亮的哥哥,怎么去做错事呢。”说到后面,小和尚一脸可惜。

  路行雪垂下眼眸,犯了大错吗?

  对错是谁来划分的,谁又来审判对错呢。

  路行雪沉默地站起身,再次朝山上走去,小和尚站在后面朝他大声喊道:

  “施主,做错事要被惩罚,罚了后才能放出来……就像我每次背错经文,苦叶师兄都会罚我抄十遍,抄完才许我出去玩,所以你现在上山找人是找不到的。”

  “他没有错,没人能有资格罚他。”路行雪头也不回,他往上攀登地步伐沉重而缓慢,脚上像灌了铅,然而脸上的神情却是那么平淡而坚定。

  小和尚在身后喃喃,“可是,若没做错事,又怎么会被关起来呢?”

  终于,当路行雪登上最后一层台阶时,他整个人仿佛要虚脱,双腿更是软得像面条,要扶着路边的大石才能站稳。

  前面是檀叶寺的山门,门前有两个僧人木头一样站着,路行雪登上台阶眼神都没往这边瞟一下。

  路行雪休息好一会儿缓过气来,慢慢向前走去,走到门前,那两名僧人好像看不见他似的,依旧站着一动不动。

  路行雪面色平静地走了进去。

  等路行雪的背影快看不见时,山下跑上来个气喘吁吁的小和尚,小和尚冲到山门前,已经见不到路行雪身影,懊恼地跺了跺脚。

  “哎呀,这位漂亮的施主哥哥已经进去了,这可怎么办?”说着转动圆溜溜的眼珠,朝两名守门的僧人嘻嘻笑起来。

  “那枝师侄,若枝师侄,我不想去山下玩,山下腻了,我回山上玩去,苦叶师兄问起来,你们就说没见过我。”

  刚才木头一样的两位僧人,此时都露出苦笑,单手竖在胸前,朝小和尚恭敬地行了一礼。

  “明叶小师叔,我等不敢欺瞒大师兄。”

  小和尚不高兴地鼓起脸,“这怎么能算骗呢,一会儿我离了你们二人视线,你们便看不见我了,那不就是‘没见过’了吗?”

  两名僧人相视一眼苦笑,知道这位小师叔人小鬼大,歪理特别多,寺里最擅论法的弟子也辩不过他。

  “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小和尚也不管两人有没有答应,从他们中间穿过,蹦蹦跳跳往寺里跑去。

  师傅不准他下山,寺里的弟子又一个比一个爱苦修,实在无趣得很,之前那位施主被带回来时他只瞟到一眼,后面也没发生什么,但这次不同,他有预感,这次一定会非常热闹。

  路行雪并不知道后面跟了个想看热闹的小尾巴,他一路来到檀叶寺最前面的大殿,里面供奉着一尊大佛,面相庄严,满目慈悲。

  当他正想往里走时,面前出现一名僧人拦住去路。

  “阿弥陀佛,路施主,请留步。”

  路行雪看了这光头和尚一眼,认出正是那日带走扶渊的领头僧人,面色不由一沉,直截了解地问:

  “扶渊呢,你们把他关在哪儿?”

  苦叶一脸平静地看着路行雪,“路施主,那位施主自有他的去处,这里不是路施主该来的地方。”

  “我不该来?怎么,檀叶寺见不得人?”

  苦叶面色微变,“路施主慎言。”

  路行雪面色平静,语气比面前的僧人更古井无波,“檀叶寺建在这里,自然就会有人来,别人来得,我来不得吗?”

  苦叶敛容,沉默看着路行雪不说话。

  路行雪抬眼望向某个方向,“你们把他关在那儿。”

  苦叶再次变了脸色,看路行雪的眼神不由多了两分认真。

  他是听过路行雪名声的,也看得出来,路行雪确实是个没有修为的普通人,可为什么敢独自上檀叶寺,还如此笃定指出关押扶渊的所在?

  路行雪面上毫无波澜,脑海中系统快吵翻天了。

  【宿主快去,扶渊就被关在那边,被刑罚大阵镇压,他已经被困在大阵中七天了,再继续下去,神魂将承受不住崩溃,到时这什么檀叶寺和这个世界都得完蛋。】

  【这些个没头发的可真狠,那个刑罚大阵专门镇压人的神魂,能逼出人内心最深处恐惧黑暗的东西,然后再净化掉。】

  【所谓的净化,就是把人的灵魂来来往往地鞭笞剥离,将不好的恶的一面给剥出来,这样就会变成一个完美的好人。】

  【这不是……人格塑形吗?】

  系统没听懂,【人格塑形?那是什么东西?】

  路行雪没有回答,他望着刑罚大阵所在的方向,神色有一点冷。

  “你们觉得他是应谶之人,身上有着世间最大的恶,所以想要去除他的恶,以此救世,是吗?”

  苦叶脸上浮现惊异表情,“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谶言很多人都知道,可他们带回扶渊,将扶渊镇压于大阵中,这本不该是外人能知道的事情。

  路行雪冷声道:“带我过去。”

  苦叶的神情变得很严肃,“路施主,请回,谶言之事非同小可,不是路施主这样区区一个凡人能参与的。”

  “可笑,人为拔除人身上的‘恶’,可又是谁赋予你们判断善恶的权力?”路行雪陡然看向苦叶,苦叶竟被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的眼神给震住,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阿弥陀佛。”

  又一声佛号响起,声音缥缈而浩荡,分不清是从哪里传出,更看不到说话之人,苦叶却一下恭敬地双手合什,微微低下头。

  “路施主,谶言中,灭世者身负世间最大的恶,将携滔滔恶欲,给世间带来灾厄。只有消除此恶,方能保天下苍生。”

  路行雪冷笑一声,“这世间的恶能除得尽吗?”

  那声音长长叹息一声,“路施主,非要跟老衲争口舌之利,念在你母曾护佑一方百姓,老衲许你前去见一面。”

  “苦叶,你带路施主去。”

  苦叶恭敬应道:“是,师父。”

  路行雪想过扶渊被折磨这么多天,状态肯定不太好,但他没想到,会看到一个不言不语,形如木偶的人。

  九根雕刻奇怪纹路的柱子围住石台,石台上四个方位钉着锁链,此时这四条锁链正锁在扶渊四肢上,而他呆呆坐在石台中央,魂魄好像抽离了身体,没有一丝反应。

  苦叶似乎对此情况也不太理解,为路行雪解释道:

  “被锁在此阵中的人,□□上不会承担什么痛苦,但要面临拷心一关,内心越阴暗邪恶之人,所遭受的痛苦就越大。”

  “这位扶渊施主只在第一天时面露痛苦之色,之后就突然安静下来,整个人不言不语地呆坐在祭台中间。”

  “我们本以为是不是阵法哪里出了问题,检查来检查去没找到问题,后来拿其他人试了试,结果那人半天就疯了。”

  路行雪望着扶渊没挪开视线,轻声问了句,“拿人试?拿什么人试?”

  苦叶神情很平静,并没有什么做了不好事情的羞愧之色,“自然是拿心怀恶念的人试,此阵专为净化人心中的恶欲所设,心中的恶越大,越黑暗,遭受的痛苦也就越大……像天真无邪的孩童,进入此阵则毫无感觉。”

  路行雪没有去听苦叶后面的话,他凝视着扶渊,这人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魂魄好像进到另外一个世界,这让路行雪心里有点慌。

  他看着不言不语的扶渊,却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深沉的痛苦,那种沉到深渊里,被无尽黑暗吞噬的绝望和痛苦。

  【系统,他怎么了?】

  这个时候的路行雪,唯有求助系统,但系统好像也不懂,有点吓到的样子。

  【我、我也不知道啊,剧情介绍都很笼统的,我翻遍资料库能查到的,也只是说主角被困刑罚大阵,锁了七天七夜,被折磨了七天七夜,因过于痛苦最终黑化成魔,】

  但是看眼前这个安静得仿佛只剩躯壳的扶渊,看不出他哪里痛苦,但又好像比痛苦更可怕。

  路行雪不自觉往前迈步,苦叶一把拉住他,“路施主,那是特意针对为恶之人所设的大阵,你最好还是不要靠近。”

  路行雪的名声可没好到哪里去,观他以前行事,心中恶念怕是也不浅,这样贸然进入大阵,又没修为傍身,可能一进去就要痛苦得死去。

  苦叶觉得路行雪所为之恶自有报应的时候,倒不用在檀叶寺受审判惩罚。

  但路行雪哪里理他,推开他的手要继续往前走,苦叶加紧了力道让路行雪一时推不开,路行雪慢慢转过眼来盯着他的眼睛。

  “放开。”

  苦叶被路行雪的眼神看得心中一寒,不自觉松开力道。

  路行雪平静地转过身,迈步走入大阵中。

  苦叶皱眉看着,忽然瞪大眼睛,脸上满是惊讶之色。

  ——路行雪竟毫无影响!

  这不可能,哪怕是山下劳作的普通农人,进入此阵都会感受到魂魄撕裂的痛苦,轻则昏迷,重则痴傻,甚至丧命,路行雪暴虐城主的名声传遍天下,怎么可能一点影响都没有。

  苦叶瞪大眼睛看了又看,路行雪已经走到祭台中间在扶渊身边坐下,可脸上还是那副淡然平静的表情,看不出半丝痛苦。

  到底是没影响,还是说太能忍耐?

  路行雪没管外面那些看到的僧人怎么想,他握住扶渊冰凉的手,不等说什么,眼前骤然一花,突然变幻了场景。

  一幅幅画面走马观花般从路行雪眼前闪过,每幅面面中都有同一个人的身影,年岁虽然不一样,但路行雪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不同时期的扶渊。

  他来到了扶渊的记忆幻境。

  年少时的扶渊,穿着一身单薄破旧的衣裳,赤脚站在冰天雪地里,前方一丈远的地方是温暖的屋内,点着明亮的烛火,一家子围在炉子旁高高兴兴地吃年夜饭。

  没有父母依靠的少年自然是不能和叔叔一家坐在一起吃饭的,还莫名惹怒婶婶,被扒掉鞋子赶到庭院罚站。

  等时辰到了,少年迈着艰难的步子回到自己居住的屋子,一路留下斑驳血迹。

  雪地罚站受凉,少年发起烧,在硬床板上躺了三天,差点一睡不醒。

  三天里,没有一个人来看他。

  同族的少年小姐们欺辱他,拿他当取乐的玩意儿,连府中的下人都没将这个曾经的嫡少爷放在眼里,动辄破口大骂,偶尔动起手来也是有的。

  吃不饱,穿不暖,受人欺辱,还有做不完的活。

  路行雪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发生在扶渊身上过往的一切。

  这些记忆里的扶渊,跟他见到的扶渊大不相同,记忆里的扶渊,像块沉默的石头,无论受到什么样的欺负都不会作声,甚至连表情都没怎么变过。

  能养成这样麻木的习惯,说明已经受过太多。

  画面再次变化,那些欺负过少年扶渊的人,似乎一个个都没有好下场。

  骂过他野种的男仆,因为常去逛窑子而染上脏病,被赶出府,家人也丢弃了他。

  撕破他衣服的小少爷,莫名其妙摔断了腿。

  把他唯一的一床被子淋湿,扔到地上踩的婢女,掉进冰冷的湖里险些丧命,从此落下病根。

  还有,在他养伤期间,端来馊掉的饭菜,并对他毫不客气辱骂的仆人。

  被他微笑着,一下一下,把脑袋砸向桌子,砸得鲜血飞溅。

  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受欺辱,在周围人眼中,从未反抗过,连吭都不吭一声,软弱到了极点。

  然而背地里,所有的欺凌全都报复了回去,却无人知晓,直到路行雪随着观看过往记忆,这人在他眼前再无半丝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