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天之内,丰州城内便涌进大批修士,他们有来自灵昭门的,有来自风花谷的,也有许多来自一些叫不出名的中小型门派的,虽然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但都有着共同的目标。

  大战在即,三万修士兵分三路,分别部署在丰州城、穷奇岛和临安谷。

  明天一早,林溯之和谢泊非也要动身赶往穷奇岛。今晚,是二人留在丰州城的最后一晚。

  在他们住处附近有一个小土坡,上面长了很多狗尾巴草,毛绒绒一层铺在地面上,坐起来很舒服。

  夜晚,月色洒落下来,林溯之和黎映坐在小山丘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师尊已经提前抵达穷奇岛了,明天你和师兄到的时候应该能碰见他。”黎映道。

  林溯之点了点头,“想不到师尊他老人家也会出山。”

  “岂止出山,”黎映笑道:“昨晚我去找他的时候,发现他正擦拭着佩剑呢。临走前他还叮嘱我,如果他出了个三长两短,千万不要忘记后山那些留给我们的宝物。”

  道天子也是著名的剑修,年轻时一人一剑闯荡江湖创造出无数传说。

  近些年来由于进阶受阻,他已经很少拿出那把佩剑了。如今再次拿出,意义不言而喻。

  更别说他还特意交代了一句宝物的安排,颇有一种交代身后事的感觉。

  因为黎映的话,气氛一时间也有些沉重,林溯之便打趣道:“难为师尊这些年来勤勤恳恳攒出那么多家底了,不过那些宝物还是他老人家亲自收着吧,我拿着嫌烫手。”

  黎映十分配合,立刻赞同地笑了起来。

  笑意散去后,她的神情却还是有些落寞,虽然她平时大大咧咧的,但其实心思十分细腻。

  “我好像没和别人讲过,我的祖父母就是死在三百年前的那场大战中。”黎映目视着远方,沉静地回忆着那些不愿触及的往事。

  “他们都是灵昭门的弟子,在前线并肩作战,可惜战火无情,他们不够幸运,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时候我父亲才三岁。”

  “虽然我从来没见到过他们,但父亲从小就向我讲述这段故事,所以我一直觉得——”

  “战争是一件特别残酷的事情。”

  黎映的神情依旧平静,但声线已经有了些许起伏。

  “我特别害怕战争会把你们从我身边带走,你、师兄、师尊,即使是不认识的陌生人,我都会畏惧这种失去。”

  林溯之轻轻揽过黎映的肩,安抚似的拍了拍。

  此时此刻语言往往是脆弱的,况且他没办法做出多余的保证——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来。

  黎映不想在这个时刻泄露出自己的负面情绪,她反复深呼吸几次,终于重新展露出笑颜。

  “所以呢,溯之,”黎映眨了眨眼,坏笑道:“看在我这么伤心的份上,你能不能可怜一下我,如实回答一个问题啊?”

  林溯之心中突然有了点不详的预感,他顺势后退了一段距离,警戒道:“看在同门情谊上,师姐你别坑我。”

  “哎呦,怎么会呢,”黎映拍了拍胸膛,信誓旦旦保证道:“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啦!”

  “——你和师兄,现在是什么关系?”

  果然如此,林溯之就知道黎映一直憋着呢,那几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可一直没忘。

  他养伤的那段时间,谢泊非每天照顾他贴心到恨不得亲自给他穿衣服,黎映估计没少瞧见,不起疑心才怪呢。

  若是以前,林溯之一定会打打马虎眼,把黎映糊弄过去。

  但今日总归是有些特殊的,他忽然敞开了心扉,觉得就算承认了也没什么关系。

  “就是师姐想的那种关系。”

  林溯之很坦然,半分都没有遮掩,甚至还带着点如释负重,因为终于有人倾听了他的秘密。

  “我就知道!”黎映兴奋过度,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们两个绝对逃不出我的眼睛!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风花谷的时候你们俩就不对劲了!”

  这一连串的盘问让林溯之有些招架不住,他三言两语地简单叙述了一下和谢泊非的故事,黎映一脸兴致,惊叫连连。

  “师姐,你的反应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唉,你不懂。”

  黎映故作沧桑,“自己的亲师兄和亲师弟当着自己的面搞在了一起,还有比这更刺激的吗?”

  林溯之想纠正一下她大胆而又奔放的用词,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话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公开,还是想一直搞紧张刺激的地下恋?”

  林溯之无奈扶额,“公开……等安定下来再说吧。”

  等到所有的事情都尘埃落定,等到他们还有机会继续携手走下去,那个时候,一切都会更加圆满的。

  这句话无异于一盆冷水,把黎映又浇回了冰凉的现实中。

  她的兴奋劲也渐渐消散下去,找回了一些理智。

  “嗯……那到时候,记得喊上我凑个热闹啊。”

  顶着她的目光,林溯之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都心照不宣地幻想出了最美好的结局,好像只要意念足够强烈,一切的坎坷都会自动为他们让路。

  但林溯之不是小孩子了,他分得清理想和现实,他只是聪明且仁慈地不去打破,仅此而已。

  “师姐,我能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你说。”

  “如果……如果我没有从穷奇岛回来的话,请你和师尊,照顾好师兄——千万……不要让他做傻事。”

  “……好。”

  —

  翌日一早,林溯之和谢泊非赶往穷奇岛,此地已驻扎了约一万名修士。

  据掌门讲述,穷奇岛埋藏的祟首祟气最为浓重,百年间曾数次试图破土而出,后来修真界为了镇压它,就在岛上修建了一座瑶台,又引来灵泉,才用灵气压过了祟气。

  这是林溯之第一次来到穷奇岛,终于有机会俯瞰到了岛上的全貌。

  修士们整整齐齐地驻守在岛屿入口处,这是第一道防线。

  整座瑶台由寒冰玉铺就而成,九根天柱环台而立,柱身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铭文,依次占据着一个阵眼,组成了牢不可破的十方印,这是第二道防线。

  瑶台正中央处埋藏着祟首,而封印祟首所用的特殊法术,则是第三道防线。

  秦家想要拿到祟首,必须要突破这三道防线。

  “穷奇岛和魔界的距离不算远,只有五十公里左右。”

  林溯之和谢泊非站在穷奇岛的一座山上,眺望着模糊的陆地轮廓。

  谢泊非道:“如果江越泽信守承诺的话,秦家会在逃出魔界的时候遭遇到一次伏击。”

  林溯之想了想,认真问道:“你觉得江越泽变卦的可能性大吗?”

  在合作过程中,江越泽积极性一直很高,堪称履行了所有承诺,甚至称得上是事无巨细。

  但林溯之最近总是会有些悲观心理,忍不住往最坏的方面想。

  谢泊非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发现林溯之总是会时不时的走神,发呆频率都比以前高了些。

  对此,他没有多问,只是轻轻揽过林溯之的肩,吻了吻他的发顶。

  “就算他毁约也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别多想了。”

  当晚,二人如往常一般共宿一榻,林溯之窝在谢泊非怀里,磨磨蹭蹭半天才找到一个舒服位置。

  他顶着谢泊非欲言又止的表情,毫无心理负担地安然睡去。

  果然,夜里再次被惊醒。

  全身上下控制不住地冒出了一层冷汗,甚至双手还在微微颤抖着,林溯之试着动了动,却发现使不出一点力气。

  那股疲软无力感贯穿了整具身体,恍惚中,他差点连眼皮都抬不起来,整个人仿佛被困在了梦魇里,回不到现实世界。

  谢泊非立刻醒了,扶着他坐了起来,捋着后背给他顺气,“又做噩梦了吗?”

  林溯之只能微弱地发出一点气音,断断续续地,微不可闻。

  三天前开始,他每晚都会做噩梦,而这次格外严重。

  梦里的场景,无一例外,全都是漫天的火光,绝望的嘶吼,以及一团团浓重的祟气,片片漆黑几乎覆盖了整个天际……

  他不知道梦中的自己是什么身份,他只记得那种无以名状的痛苦,仿佛要将他全身上下的经脉一寸寸撕开、再重塑。

  血早已流尽了,他感觉生命似乎也流逝到了尽头。

  意识越来越模糊的时候,他看见一只火红的凤凰从天边飞来,然后载走了他,又飞往另一片天边……

  “每次感受到那种痛苦,我都会挣扎着想要醒来。”林溯之躺在谢泊非的怀里,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睁不开眼睛,只能等着那种痛苦把我蚕食……”

  接连被折磨好几日,林溯之心里也很烦闷。

  他埋进谢泊非的颈窝,又拉来被子把自己蒙了起来,试图以此来宣泄内心的不满。

  谢泊非本来心里也不好受,却又被他孩子气的举动逗得忍不住发笑。

  他搂住藏在被子里的某人,轻声哄道:“吃些清熙丹吧,说不定能好受些。”

  被子下传来闷闷的声音:“可是清熙丹都在妙医峰里保管着呢。”

  “那等解决完秦家的事后,我们一起去找宁善师叔要,好不好?”

  林溯之哪会听不懂谢泊非的言外之意,他无非是在讨要一个约定,讨要一个没有任何可信度,也没有任何见证的约定。

  心中的憋闷一下子转成了酸涩,被子中的氧气逐渐稀薄,可只有这里足够安全,让他得以掩藏好自己的情绪。

  即使未来充满着不确定性,但至少在此刻,他贪恋于这份约定带来的希望,也想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在这份飘渺的美好中。

  所以他也自私了一次,不负责任地说道:“好啊,我答应你。”

  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我们一起去找宁善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