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葵回忆往昔。“啧,一言难尽啊。学校没有拖把,我们只能每天跪在地上用抹布擦,地砖又破,缝隙里的小石头子都是用牙刷刷出来的;为了保持统一,也不让用自己的脸盆,所有的盆子、牙刷缸子、毛巾、制服都一模一样,我洗错好几次乔司的衣服。我严重怀疑,她是故意放错位置让我洗的!”

  鹿城笑眯了眼,摇头替乔司解释。“以她的性子,很大可能是没记住自己该放在哪个位置。”

  蒲葵拧眉思索,似乎有些道理。当年放脸盆的置物架有八层,每人两个脸盆,每一层都塞满了的,一样的款式,一样的摆放方式,乍一看,确实很难分清自己该放在哪一层。

  警校生都是集体行动,室友更是亲如手足,一起洗漱一起洗澡,脸盆也是同取同放,放混也很正常,毕竟巡查的人只看整不整齐。

  也许,读了四年书的乔司,真的没分清过自己的脸盆该放哪一层。

  想明白的蒲葵面容扭曲,那股似曾相识的嫌弃和讨厌直冲后脑。“好烦她,问一下别人会死吗?”

  鹿城眉眼含笑,听着蒲葵吐槽乔司,慢慢勾勒出一幅性格截然不同的四个年轻女孩的画面。

  乔司的去个人化很明显,她只在乎集体,只要一个寝室是概念上的完美,她是不会在意具体谁是谁的。而蒲葵完全相反,她需要由完美的个人融合成完美的集体,她需要有自己的姓名。

  难怪两人争吵多年,各自都组建了家庭,一说起往事还是容易上头。

  鹿城抿了一口茶。“今天怎么是你来?颜渊呢?”

  “她…她得开会。”蒲葵迅速抽离情绪,“以前乔司总——”

  鹿城笑意褪去,“蒲葵,你不太会撒谎。”

  她与蒲葵接触不少,但对方很少提起乔司,少年感情越深,越是无法坦然谈及还未脱险的战友。

  “是不是乔司出事了?”

  蒲葵长叹一声,深深闭眼,眼眶四周满是纠结的褶皱。“边境难民暴动,基建暂停,鹿氏暂时撤出瓦低。”

  鹿城怔住好一会,强撑沙发站起,手背青筋尽露,语气轻弱。“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我很想告诉你,但我和边境断了联络,上面也不允许我们私自出境,乔司目前没有发出求救信号,她应该是能控制局面的。”蒲葵扶她坐下,“相信她,她能处理好的。”

  咕噜咕噜——

  鹿城感到胎儿翻滚踢踹,风韵的脸上划过凝重。“可她的女儿不这么想。”

  ……

  鹿城回国后,乔司还没从分离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就被成倍的重担压住,这时,她才真切的感受到,鹿城于边境,意味着什么。

  赫宁分担了不少压力,她得以喘息。能力出众的女性是天然的盟友,她曾经一直这么认为,这样的信任维持了边境两年的运转,却留给了她重创灵魂的痛苦。

  五年,新生儿出生一百一十四个,每一个孩子,都由赫宁接生。

  乔司见证了孩子们的出生,他们带着母亲的血、黏糊糊的来到这个世界,他们是华瓦边境的未来,是世界的未来,甚至是乔司期待的未来。

  她一遍遍的重复这个过程,幻想着有朝一日,她能在亲生女儿降临的那一刻,做出最完美的爱的迎接。

  她为孩子们建起了那老基地最大的房子,不是木头的,是砖瓦房。鹿氏集团进入边境后,鹿城联系上了她,问她想要什么,她要了电,还有砖。

  坚固的外墙再不会被子弹穿透;枣红的顶瓦象征着生命;灯泡铮铮亮着,穿透了每一个黑暗的角落,她的孩子们都是成长在光里的。

  宽敞的房间整齐摆着一张张木质小床,每一张都不一样,是乔司按着幼年动画里的印象,给孩子们布置的童话。

  洁白无瑕的墙壁供孩子们画画,粉色紫色蓝色……天马行空的线条遍布墙壁下端。鲜艳的色彩会渐渐往上爬,直至遍布整个房间。

  事实证明,没有孩子喜欢黑色。

  而现在,高压线毁了,光没了。

  乔司坐在偌大儿童房的地上,再听不见往日嬉闹的欢声笑语,悲切的婴啼刺穿灵魂,昏暗烛火下,她的灵魂依旧无处可逃,被钉在十字架上,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几个月、十几个月大的孩子,四肢细如柴,肚子鼓如瓜,像是被硬生生吹起来的气球,小小的身体如何能承载起极致的瘦与胖?

  他们的肚皮膨大变薄,血丝蜘蛛网般凝结,血液在细小的血管中流动,一股一股,似乎破皮而出,撑开了胸口潦草的日月纹身。

  可再潦草,她也能认出。

  乔司仿佛看见多年前还年轻的自己,跳进左阳江中,捞起死去的男婴

  看见开着吉普车的自己,送了十二个婴儿给玫家

  看见污泥满身的自己,跪在废墟中,向婴灵赎罪

  虚幻尽碎,现实给了她一屋子血吸虫婴儿

  她以为一切都能挽救,到头来,仍是无法摆脱命定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