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芒寒一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他们走到了戈壁，也不算是特别完整的戈壁，只是比起之前那样的满目黄沙，现在好歹能看到偶尔立起的石块。
周白还是滔滔不绝，芒寒时时刻刻都想转身给他一击绝杀，但往往更多的时候，是周白说出的话给他绝杀。
就比如现在。
“我说你是悲惨故事的主人公吧？”周白想了一下，又说：“也不是，你应该顶多算小可怜，被实验了这么久竟然连主谋都没看到过。”
芒寒抽了抽眼角，回嘴：“那难道你是主人公吗？”
“那当然。”周白笑嘻嘻：“拯救小可怜的那种。”
“……”
芒寒实在气闷，没回话。
但他又觉得不能就此认输，于是绞劲脑汁：“主人公也会和小可怜一起沦落至此吗？”
“当然啦，不然主人公怎么能认识小可怜并拯救小可怜呢？”
芒寒又没说话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这遇到的第一个人类实在过于独特，总之芒寒遇到周白，就像叛逆少年遇到不着调长辈。
叛逆少年平时对着别人倒是酷哥一个，对着这种不着调长辈就时时刻刻想炸毛。
但碍于今天炸毛次数过多，芒寒自己反思，于是按耐住自己的情绪，打定主意不理身后那个人类。
周白坚持不懈，始终话多得像鹦鹉，一点不想自己在沙漠，随时会口渴致死。
“你好冷血，一点不热情。”
——没人会对一个碰瓷怪热情。
“你不知道人类都会更喜欢热情话多的异兽吗？”
——大概只有你这种人类喜欢。
“我被你的冷酷伤到小心脏了，你是不是要补偿一下我？”
——最好心脏被伤到跳动不了。
“要不你今天你背我吧？上回把我摔坏我都没让你背我，这回就补偿给我给我搭个便车吧？”
——上回就应该把你扒拉着的手给折断！
“你是每天规定自己说话的量吗？”
——再哔哔下去，可能很快就要破这个规定了。
芒寒走在前面死死抿着嘴，竭力控制自己骂人的心。
但这时候，身后的周白也安静下来了。
芒寒垂眸看到身后被踢起的沙子——那是周白不好好走路扬起的沙。
余光中还有脚踏下去掀起的灰，留下一串脚印，同时周围也稀稀落落移动的沙砾。
走了又好一会儿，空气只有火热和干涩，呛着鼻子难受，但仍然安静。
芒寒难得清静。
“就你一个异兽吗？”
身后忽然问：“怎么没带着其他异兽一起逃跑？”
芒寒照例没回答。
然后身后停了脚，余光扬起的沙散了。
芒寒往前走了两步，顿了一下，听见了身后一点动静，于是又走了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
他还是回头了。
身后只留那一串脚印，乱七八糟的。
芒寒静在原地，踩着那沙面印下的脚印，没脱离那两块脚掌大禁锢圈。
恒星又是爬上又是爬下，光线时明时昏，飓风掀起，芒寒始终走不出两个脚印。
那串乱七八糟的脚印始终跟着串整齐的脚印，但后来就整齐的脚印独自走了好一段路。
两串不同脚印结尾之间，横着手写的两个字，龙飞凤舞，肆意张狂——再见。
至此，芒寒第一次被抛弃。
说抛弃也不算，总归他们也不是同伴。
芒寒和周白都心知肚明，对方和自己并不是一路人，至少，他们只是偶然相碰，于是偶然一块同行。
芒寒也不至于说伤心或者不舍，只是，有点不一样的情绪。
就是，遇到的第一个人类，招呼也不打，就此不告而别，有点——“果然啊”的感慨。
后来第二次再初遇和再分别。
芒寒背了周白，离开时周白写下三个大字——周择木。
第三次初遇和分别。
周白第一次背芒寒，并告诉芒寒，他叫周择木。离开时打了招呼。
第四次。
芒寒得到芒寒这个名字，周择木和他一起合作。
第五次。
周择木吃了奇怪果子，芒寒听了一整晚的废话。
第六次。
芒寒和周择木并肩作战。
第八次。
芒寒和周择木契约，周择木承诺一起出去。
第九次……
…………
种种所有，都只是他们不被外界知晓的相遇。
-
面对众人的视线，芒寒最后没说真话。
他撒了个慌：“我开着飞船撞上了周择木，他把我收留了。”
“……”
现下所有人的心理大概都是一个想法，这测谎仪果然没什么用。
尤其是周择木。
周择木十分感慨，这就是养成系吗？从桀骜无知的凶横小狼到面不改色说谎的……嗯，可爱的喜欢的。
芒寒收回看周择木的视线，环绕周围一圈，意思是：就算是撒谎又怎样？
众人移开视线，表明——没怎样。
有些是想怎样但不能怎样，如被禁言的灵犀。
有的是想怎样但不敢怎样，如炸王。
剩下还有就是不感兴趣的和感兴趣但没必要招惹的。
而周若木，就是不感兴趣的。
他十分快速，几乎是芒寒这一part结束，立刻就由启动了下一轮。
在场的都不是傻子，知道接下来才是重点。
他们屏息，指针转动。
周择木似笑非笑，手掌一按桌面，指针停止。
红周若木，但绿……指向灵犀。
周若木远远看了周择木一眼，所有人也瞅这两人。
周择木敲了敲桌子，笑道：“别装哑巴了，说话吧。”
这话说的谁都知道。
灵犀也幸灾乐祸，敲了敲虚拟屏，示意周若木解开禁言吧。
周若木揉了揉太阳穴，顺手解开了。
灵犀好不容易得到言语自由，乐开了花，还又是逮着周若木消遣的机会。
他先是对周择木十分由衷的感谢：“谢谢了哈。”
周择木眯眼微笑点头，毫不掩饰地应承这份谢意。
接下来是灵犀的控诉：“想采访一下，周若木你是不是面瘫？或者说你是不是天生这么独断专行？现在是想当暴君吗？未来还是不是没有自由言论权了？整个星际都得听你的了吗是吗？你……”
周若木掐掉收音，冷冷一一回答：“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下一个。”
五个不是把灵犀打得脸发绿，最后“下一个”直接让灵犀怒了。
静音之下，唇语也难以判断这起飞的语速，然后就是气愤离场，虚拟屏黑了下来。
周若木对此毫无感触，转盘已经转了起来。
红指周若木，绿指苏乘。
苏乘瞪大了眼睛，实在觉得无妄之灾。
他瞧了一眼幸灾乐祸的周择木，欲哭无泪。
屏幕里那个灰豹子有些烦躁，尾巴摇晃着。
周择木分了一下神，想起了以前那豹子撸起来的手感。
周若木压了压眉梢，看苏乘：“请问。”
苏乘被这催促给吓得颤颤巍巍，不敢看过去。
他在老大和老大大哥之间左右为难，最后苦着脸说道：“那什么……老大以前总臭屁觉得自己帅，要不评价一下，咱们老大是不是特帅？”
周择木眼睛狠狠一跳，那幸灾乐祸的嘴脸都保持不住了。
周若木挑了一下眉，瞧周择木一眼。
“是的。”周若木神情没什么变化，但总觉得有点像逗小孩：“长大了也更帅气了。”
周择木没对上视线，死盯着苏乘，暗地里咬牙，打定主意回头把苏乘这个奸细送到对面去。
下一轮，红周若木绿鬼头。
鬼头看着周择木铁青的脸，有点乐。
他大概很想和苏乘一起同甘共苦，也从周择木身上做文章：“刚刚阿铁……也就是黑白短发的女生问的那一系类问题，有何看法。”
周择木只想把鬼头打包到对面去然后采访他对坑自己老大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周若木弯了弯眉梢，那生人勿近的冷意消融了。
他说：“没什么看法，他是不是人渣，有什么关系。”
周择木下意识就想骂人渣个屁，但还是忍住了，冷着脸没说话。
周若木像是没看出来，继续说：“我自己就是个人渣，有什么评价的。”
周择木没忍住，呵了一声。
声音很轻，但周若木听到了。
他挠了挠异兽仓灰的下巴，心想：好歹给了个反应。
下一轮周良。
周良大概是憋了很久，没思考就直接道：“大……我想问，周卫他为什么还在你手底下？”
周若木视线从周择木划过周良，看了好久，才发现，这个和自己弟弟一起长大的人，也已经这么大了。
这问话有些无理。
无论是一个旁系质问直系周家人，就是周家覆灭后，此些不管，但他们到底不是同一级别，更何况周良也管不到对方阵营里的人有谁。
周若木又看向周择木，但没从那半低头垂眸中看出什么。
周若木平淡回复：“我没理由不把一个曾经认识且优秀的人带到身边当下属。”
“而且，本来这些事情就不该是一个人承担。”他语调有些柔和：“无论是罪过还是责任。”
周良转头看周择木，但周择木一视同仁得很，一个眼神都没得到。
下一轮阿铁。
阿铁应该是帮周良问的。
她对周若木没什么感觉，只知道他是周择木的哥哥。
恨屋及乌倒没有，反而为周择木有这么一个看起来这么沉稳严肃的哥哥感到震惊。
她经常想，大概是周若木不管教自己的弟弟，才会让周择木变成这么一个贱|人。
阿铁直直看向周若木，问道：“你觉得周择木的异兽怎么样？”
周择木掀了一下眼皮，睨周良。
周良这下没敢看过去，装瞎子。
芒寒是飞来横祸，但他压根没在意。
周若木瞥了一眼周择木旁边的芒寒，斟酌道：“不予评价。”
虽然周择木不动如山活似雕塑，但周若木觉得，他应该没被这个答案惹恼。
下一轮是鬼小艾，他大大咧咧，但和刻托那群白眼狼完全不一样，十分护短。
鬼小艾质问道：“你为什么非要逼着刻托当狭道星系的老大？老大不想，你不是老大的大哥吗？这都不知道？分寸感懂不懂？”
这可真是不知者无畏。
总之这话说的可真不客气，把周择木都说得冷汗直流。
周若木捏了捏鼻梁，对周择木底下这群歪瓜裂枣般的下属多少有些服气。
分寸感，他再多点分寸感，不知道还有没有这个弟弟。
周若木吐了一口气，头一回想学着那些以前的贵族之间的兄弟相处方式——互扯头发互相大骂互相残杀。
残杀不残杀无所谓，主要是，他宁愿和周择木互扯头发大骂，也不是这样。
“请问，”周若木尽量委婉：“如果我拿下狭道星系，刻托作何处理？”
周若木的意思很明确，他不想和周择木为敌。
他现在在翡翠星系建立联邦政权，所有星系都允许有自己的政权，联合起来，组成联邦。
狭道星系这种破地方，不管又有种抛弃自家穷孩子一样，管了也得找个人来管。
也就刻托够格管。
周若木倒也能帮忙管，扶持一个政权，像带娃娃一样带他们走路，但这就代表，周若木必定要把狭道星系所有的其他政权一网打尽归为一类。
最好的方案就是刻托管，但周择木硬是不接。
周若木明里暗里让他接，周择木硬是不理，而狭道星系的其他被周若木的军队吓到，又纷纷找刻托求助，导致刻托工作量巨大。
鬼小艾不依不挠，继续说：“咱刻托就一个小地方，窝在刻托星就行了。你都大哥了，给弟弟一个安稳的地方养老不行吗？”
“……”
周择木真的想死，想把鬼小艾的嘴缝上。
这是典型的昏庸开端，总之周择木不打算自己成为历史书上被谴责的那一页。
周若木不再理会，一挥手：“下一个，”
鬼小艾还想继续，被鬼头压住了。
下一个炸王。
炸王纯纯看八卦的，不过灵犀的下场他看到了，他不敢太过，怕没乐子看。
他瞅了瞅冷脸的周若木，又看看同样不笑了的周择木，半响问道：“你俩兄弟，谁照着谁长？”
“……”
周择木都没忍住，小声骂了一句：“靠，难不成他按着我长吗？”
由此可见，周若木成天对着的都是些什么脑子有包的人。
好在周若木的威压足以让他免受这些蠢货的骚扰，这会儿子是被逮到了才有机会听到这些蠢话。
炸王大概也反应过来，连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你俩谁像爹谁像娘？”
这问题问在这两个关系破裂的兄弟之间，可谓是伤口上撒盐。
但周若木这个人完全没被这盐巴给刺|激到。
他施施然道：“他随父亲我随母亲。”
这答案倒是难以置信，就连周良都不可思议。
周母脾气好，周父比较凶。
虽说周择木平时不咋地，但心软。而周若木就是心比脸冷。
周择木手指动了一下。
周若木语气带着点笑，又补充：“而且，我照着他长。”
周择木就差没把桌子掀了。
芒寒偷偷问：“真的吗？”
周择木一时不知道他问前一个还是后一个，回了他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芒寒只是看着他。
周择木败阵，小声说道：“真的。”
“两句话都是真的，”他补充：“没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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