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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五
在去机场的前一天，光和佐为收到熏寄来的《洛中洛外图》金色刺绣折扇，放置在红木礼品盒中。
光这辈子没见过这么风雅的礼物，心生憧憬，不由得看向佐为：“不介意我拿来看一下吧？”
“当然可以。不过，你这几天不是亲眼看着我和薰小姐一起在画室里绣扇面的吗？”佐为莞尔。
“就是因为看着你们绣了好多天，知道要付出多大的努力和耐心，才更期待完成品啊。”光说，一边打开了木制礼品盒，拿出折扇展开。
展开十一档细细的湘妃竹扇骨，金色绢布扇面上，用丝线绣成的平安京皇城和元离宫二条城华美雄壮，画面上每一幢京都古建筑都在阳光下流动着曼妙动人的华彩。
好名贵！光想象着自己在赛场上展开这把金灿灿的折扇，所有观众都啧啧称奇的模样……
光小心地合上折扇，递回给佐为，感慨：
“佐为，你总有办法让我大开眼界。要不是你，我都没办法看到这种奢华的江户折扇了，还是你和画家一起亲手制作的。”
以前的佐为为光推开了围棋世界的大门；现在的佐为，从生活各个层面中为光展示了围棋高手在世界上的影响力、贵族的言行举止……让光的品味也跟着提升了。
佐为把金色的折扇收回到木制礼品盒里，边笑道：
“和小光你一起生活，也让我大开眼界。你也带着我体验了现代生活，有很多是我四年前没能体验的，比如说，你就要带我坐飞机去北海道了。”
说最后一句话时，佐为眉开眼笑，连蓝紫色的眼睛也变得弯弯的。
显然，明天要搭飞机去北海道让佐为高兴极了。佐为坐过现代的出租车、电车、新干线等交通工具，就是没坐过飞机，难怪他这么兴奋了。
“说起坐飞机，你去成田机场要跟着我。”光却很担心，“你不要到处乱逛，成田机场很大，我怕你会迷路，所以要跟紧我，知道吗？”佐为连忙点点头。
光在佐为面前装得像个专家一样，其实光就和家人搭飞机去过冲绳一次。光搭飞机的次数很有限，他没有出过国，连北海道都没去过。
不像亮这个贵公子，飞去过中国、韩国的不同大城市，还有英国、欧洲……说起来都让人羡慕。
总有一天，我赚了足够多的钱，就要带佐为环游全日本、甚至环游世界。光这样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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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到了成田机场，光的预感果然成为现实。近距离看到飞机，从来没有感受过这一切的佐为激动极了。
“小光！这里有好多白色的大鸟……我是说，飞机！而且那上面还有各种颜色、有不同的图案和字！”
航厦楼里，佐为兴高采烈地欢呼着，在长长的座椅前驻足，拿扇指着停机坪上的飞机，还不时拿敲玻璃幕墙。这家伙像第一次坐飞机的小孩一样，引来周遭人侧目。
光烦恼地捂住额头：“拜托你，不要到处乱走！你要是走丢了，我可不管你！”
光发现说了也没用，干脆伸出没推行李箱的另一只手，揪住佐为宽敞的衣袖。
佐为今天搭飞机没穿狩衣，轻装出行，只穿了一件里衣和一件最简单的白练色公卿直衣。光前一天把狩衣与和服都打包了，叫宅急送寄过去他们在北海道富良野下榻的酒店。
“呐，这些大鸟，我是说这些飞机，我们真的可以搭着它去中国和韩国——这些围棋综合实力比日本都要强的国家吗？”
佐为向往地望着停留在落地窗外的两架并肩停在一起的飞机。
厚云密布的苍穹之下，一架飞机的机身上用巨大的汉字写着“中国北方航空”，另一架飞机上用蓝色的英文写着“AIR SEOUL”。光对佐为解释说这是首尔航空的飞机，亮常出国，好像有这些航空公司积攒里程的会员卡。
“好棒哦，我也想要积攒里程的会员卡，飞去这两个围棋很强的国家！”
佐为说着，他最近都在看韩国比赛和中国甲级联赛的棋谱，对这两个国家是越来越迷恋了。
“你总有机会去这些国家参加比赛的。他们那有数不清的高手要挑战你。”光望着巍峨的飞机，自己也是向往的。
“真想马上飞过去，和那边的高手下棋啊！”佐为一拍手。
“我……”光一瞬间又握紧了佐为的衣袖。光觉得那时阻止佐为去海外，尤其是要佐为放弃和塔矢行洋一起签约北京队，好像又做了一件过分的事。
“对不起。”光叹口气。
佐为还沉浸在看飞机的向往中，听到光忽然来了这么一句，顿时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光握住佐为的袖子，忽而低下了头，轻轻地说：
“佐为，我只是希望留你在我身边，这样的愿望有很自私吗？”
这时窗外有飞机在跑道上启动，准备滑行，轰鸣的引擎声把光的声音淹没了，佐为没听清：“你说什么？”
“算了，我就是在跟自己说话而已。”光从背包里拿出证件，露出平日灿烂的笑容，“你在这看飞机，我去check-in好了。不准乱走哦！”
话音未落，就听到旁边的人发出叫喊，朝佐为指指点点：
“穿古装的公子，这不是围棋国手sai吗？”
“对对，我在前几天的报纸上见到过他！”
“真的是藤原棋士！”
“请问，是sai老师吗，您可以为我们签名吗？”有好几个少年都热切地上前，向佐为走过来，给佐为递来一张纸和笔。
“你给他们签名吧。”光一拍佐为的肩膀，佐为到现在还是对自己的名气很不适应，光扯开嘴角，“你是大明星，要快点习惯才行。你就在这给他们签名，等我check-in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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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腾了一阵子后，两人总算顺利来到飞机的商务舱。
飞机上好像也有不少乘客认出了佐为，都向佐为鞠躬。也难怪，最近报纸的体育版面上都是“世界第一围棋高手sai”。
不过，在狭窄的机舱里，佐为很难回礼，正不知如何是好，光说：“我们大家都坐下吧，免得阻碍后面的乘客。”人们这才作罢。
找到属于他们的那排座位号，光让佐为坐在靠窗的位子上，“让你可以看到起飞的情形”，自己则坐在过道处的位子，对拿湿手帕过来的空姐说：“姐姐，请问我们可以要两杯水吗？”
两人都落座了，佐为满怀期待地看着窗外停机坪上的跑道，但光一坐下就觉得一阵困意不可抵挡地袭来。昨晚在收行李都没怎么睡，光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哈欠。
簌簌的细雨拂落在小小的窗户上，播报声不断。佐为对机舱上的一切还是感到很新鲜，连安全带也能玩一通。
“小光，扶手旁边这几个按钮是做什么的？”佐为玩着座位上的一切。
“那个……不好意思，可以让我睡一下吗？”光答非所问，不等佐为答应，光就把头靠在了佐为的肩膀上。
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佐为忙不玩安全带和按钮了，心下有点诧异。
佐为第一次搭飞机很高兴，但光显然很疲倦，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总是在担心自己的样子。这会儿，光靠着佐为居然两分钟就睡着了。
看着光的睡容，佐为的胸口涌起一阵怜惜。
“您好，这孩子睡着了……我怕他会着凉，请问有毯子吗？”佐为叫住一名经过走道的空姐说。
“当然，这就拿给您。”
空姐拿来一块毯子和两杯水，佐为把毯子轻轻盖在睡着的光身上。
“请各位坐好，系好安全带，飞机马上就要出发了……”
飞机在跑道上呼啸着滑行、起飞、冲入云霄。佐为第一次见识到这些，简直想激动得大喊大叫，但是为了让光好好睡一觉，就克制住了自己没有动。
经过云层时有短暂的颠簸，很快就到平流层，一切趋于平静。佐为欣赏了好一会儿窗外云蒸霞蔚的晴空，光始终在旁边睡着，佐为感到自己兴奋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毛茸茸的头发蹭在皮肤上，呼吸声近在耳旁。内心变得温柔，佐为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和光相处的点点滴滴。
一开始出现在佐为面前的光是小孩，在佐为的陪伴下光渐渐长大了，好胜、很有自己的主意、一心一意追赶着亮和自己；然后一别四年，光成年了，在围棋上变得很厉害，同样追赶着亮和自己，但平时好像很辛苦的样子。
是什么让成年的光这么辛苦呢？
其实佐为知道答案。光过去的悔恨和恐惧延续到现在，然后佐为回来了，一夜之间夺走了所有人包括塔矢亮在内的视线，令光产生了迷茫和嫉妒的心情。而光又不允许自己向任何人表达这些情绪，只能压抑在心里。
虽然光一句话也没有说，但佐为心中跟明镜似的。
“小光，我们以前分开时你很痛苦，我又何尝不是呢？”佐为总在想。但佐为到底是大人，不如光过得那么辛苦，不会老在潜意识中被过去缠绕。
“你现在是自由的吗？”光问过佐为。
佐为也很想反问光——你现在是自由的吗？
有时很想干涉，但佐为告诉自己不能太心急。不能把光当小孩子，许多事情，其实光比佐为更知道应该怎么解决，自己能做的就是默默地守护光成长，在适当的时机推光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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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北海道的时间不长，只有一个小时多一点，但光还是做了一个梦。光又梦到那座西方教堂，那座雪白的沉默的巨大神像，光跪在神像前，感受到自己的渺小。
光睁开眼睛时，柔软的水紫色长发拂在眼前，眼帘里是前方的座椅和桌板，还有空无一人的飞机舱。
“佐为……？我们是在……”光把脸从佐为的肩膀上抬起来。
北海道的雨水细细地打落在狭窄的玻璃窗上，飞机已经停定在札幌新千岁机场的停机坪上。佐为非常温柔地看着光，那仿佛能体察到细微之处的眼神，让光看着也觉得内心凹陷了一块。
除了在旁边安静坐着的佐为，光身边一个旅客也没有，只有穿制服的空姐在收拾着座位。
“我们到北海道了。”佐为说，一边拿纸巾擦着光的额头。光又流了很多很多汗。
“你怎么都不叫醒我啊？”光吃惊地说，“我们快点下飞机！”
“想让你多睡会。”佐为和煦地说，站起身来，拿过放在行李架上的光的背包，“我们走吧。”
“尊贵的乘客，欢迎搭乘全日空航班，希望与您下次再见面……”空姐见到剩下的两名乘客都起身了，就鞠了一躬，在旁边让出道来让两人离开。
“老是做些奇奇怪怪的梦。我真想快点摆脱这些梦。”光烦恼地说着。
光在想自己的梦是不是和激烈的头衔赛有关，佐为却皱起优美的柳眉：
“小光，你都做了什么样的梦，可以告诉我吗？”
光有点难为情：“你不在的时候，我就有梦到过你很多次。后来，你回来了，我还是梦到幽灵时期的你，我还梦到过一株向日葵……现在，我又梦到教堂……完全没有逻辑的，也跟围棋没关系。”
“教堂？”佐为重复这个陌生的词，和光一起走到传送带上，“是西方人的宗教场所吗？”
“嗯，不过，跟你说也是给你徒添担心，你不懂这些吧？”光很怕给佐为造成不必要的负担。
“我虽然不是很懂，但我觉得梦境是心灵的镜子。你多和我分享，我就更了解你现在的心情。”佐为宽慰地拍光的头。
光把佐为视为一起下围棋的玩伴，但在某些时候，例如现在，佐为就很有一副师长的样子了。
“谢谢你啦，佐为，我会多跟你说的。”光眷恋地拉住佐为的手，和他走向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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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海道新千岁机场。
出口处有阿含宗的工作人员接机，有五六个人。他们全部身穿古色古香的和服，挂着暗红色的吊牌，看到佐为都鞠躬：
“藤原棋士，我们都很荣幸您过来参与我们的活动！也欢迎你，进藤三段……”
还有人拿两束郁金香花上前来递给他们，光和佐为都受宠若惊，忙接过花束。光在这时收到亮的手机信息：
——“进藤，你和藤原老师到札幌新千岁机场了吗？我在小樽，一切都顺利吧，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塔矢亮”
——“到北海道了，不用帮忙，我们会直接去富良野。不用担心我们，你在小樽好好比七番赛第二场，别又像上次那样在桑原本因坊面前中盘认输。进藤光”
亮没有回。光在想不知道亮是不是看了最后一句话生气了。管他呢，反正亮经常生自己的气。光把手机丢回到背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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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含宗的人领着光和佐为搭车去富良野，然后去下榻的酒店。
一路上佐为都在和阿含宗的职员们寒暄着，问了些礼佛花祭的细节。光在车里又睡了会，醒来时闻到浓郁的花香，看到车窗外大片大片蓝紫色的薰衣草田和菖蒲花田，花朵在风中摇曳，笼罩在殷红的夕阳和云霞里，像神明笔下的水彩画。
“小光，北海道好美。”坐在车里的佐为忍不住对光说，“是和京都、东京完全不同的美呢。”
率真的表达让车里的其他人都相视一笑，仿佛没料到佐为这么随和。
到了酒店的时候，住客都看着佐为窃窃私语，说着围棋高手什么的，甚至还有人拿出相机来拍照的，但是很快被制止了。对于这种阵仗，光都有点习惯了。
“藤原棋士，虽然我们都很想邀您下棋，但是天色有些晚了，我们就等在活动上与您碰面了。”阿含宗的职员说。
“没问题。各位，我第一次来北海道，第一次参与阿含宗的礼佛花祭活动，需要准备些什么吗？”佐为谨慎地问他们。
大家都说没什么要准备的，要他们好好在房间里休息一晚，鞠躬后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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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佐为住一起，他们在富良野住的房间作榻榻米设计，装饰清雅，角落里有北海道最富盛名的玻璃器皿。光把两束郁金香放在花器里。拉门外有个日式“枯山水”庭院，绽放着莲花的池塘在月光下散发出洁净的光泽。
“赞助商的职员都好拘谨。现在不准备的话，明天参加礼佛花祭活动，我们什么都不会，在塔矢老师和桐山先生面前丢脸怎么办呀。”光嘟囔着。
“我千年前在皇宫里倒是参加过礼佛花祭，知道一些流程，但那时是在平安京的都城，不知虾夷的习俗是不是类似。”佐为帮助光把32寸的行李箱推进房间，打横过来放。
这时，酒店服务人员也把他们的古装宅急送纸箱送到房间里。
“谢谢你，放在这里就可以了……佐为，你刚刚说的‘虾夷’是什么？”光一边问，一边从背包里拿出阿含宗的邀请函，还有要送给塔矢行洋的礼品盒，都放在玄关显眼的地方，那样他们就不会忘记拿。
“虾夷就是北海道的旧称。在千年前还不属于日本，是德川将军派探险家去虾夷，后来才归入日本的。刚好是秀策时代的事情。”
佐为边解释边坐下，长长的紫发如流水般垂在竹席上。他拆开纸箱，把一件件浓香熏透的狩衣、和服取出来，叠起来放在衣柜里。
“原来北海道古代的时候不属于日本啊！”光第一次听说。
“喂，你怎么惊讶成这样，连我都记得你以前社会科考过哎！”佐为放下手里的狩衣，又拿折扇敲光的头。
“我怎么可能记得，小时候的作业都是你帮我写的嘛……”对上佐为的视线，光连忙说，“以前总在依靠你做历史功课，我知道我很过分。”
“你知道自己过分就好。”佐为卡哇伊地笑了，继而好奇，“我总在想现代人是怎么样礼佛和办花祭的，不晓得和我们平安时代差别大不大？”
“不知道，不过，我听池田海生和狩野熏说，殡葬法事和平安时代差不多，都是一样在拿着衣服画阵列招魂，摆招魂幡，吹烛火，读着千年前的古诗和经文。可能礼佛花祭也差不多，大家就读古代的佛经之类的。这种传统嘛，和围棋一样，就是千年不变。”光耸肩。
被光这么一说，佐为也稍微有了点自信。
“要是礼佛习俗也和围棋一样千年不变，那就再好不过了，我读过《法华经》，我也参与过迎圣水、供奉佛灯、观看过别的女官跳神乐舞。”佐为回忆着皇宫太庙里的礼佛庆典，露出沉醉又怀念的表情。
“既然你有经验，我明天就靠你了。”光顿时放松下来。
“咦，小光，你刚刚不是才说以前总在依靠我很过分吗？”佐为鼓起包子脸。
“现在还是让我稍微依靠你一下下啦。”光做了个鬼脸。
“我明天什么都不会教你的。你一个人行动吧。”佐为扭过头哼了一声。
“啊？不要啦，佐为，来排塔矢老师的棋谱吧，你明天就要见到他啦，说不定有机会跟塔矢老师对局……”光用讨好的语气哄着佐为道，拉住佐为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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