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矢家的会所。

  “就是应该下在‘靠’。”光拍案。

  “不,就是我原来这招九之三好。”亮不甘示弱。

  更大声:“我刚刚都指出了你那招的问题!”

  “你先顾好左下角的棋不要出错吧——”

  ……

  光和亮一讨论棋局就是没完没了地吵架。老头们都散了,两人还在大吵大闹,时间久了,会所里竟然听到有回音。大概九点,光疲惫地喘着气坐下:“唉,不吵了,怎么说你都不听。”

  “明明是你没办法说服我。”亮也坐下。

  按照光的作风,本来还要跟他吵一通,光的语气却低下来:“我回了,你也回吧。我还有别的事要做。“声音模糊得像此刻窗外飘飞的雨雾。

  亮看他一眼,又埋头收拾棋子。光没说话,平时神采飞扬的脸耷拉着,脸颊苍白,一时间寂静会所里只听得见收拾棋子的声响,呲呲啦啦,伴随着雨水落下的声音。

  亮直觉里感到光不对劲。两人毕竟是对局多年的对手,亮虽然口上不说,但他总是对光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光又不是惯于隐藏情绪的人,有任何异样一望便知。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亮忍不住问。

  光收拾棋子的手顿了一顿,语气寥落,“上网查查资料。”

  亮本能地想问“你在查什么资料”,后来一想,觉得不太好。这毕竟是光的私事。彼此都长大了,还是留点空间吧。

  可是再看光,他的神情……好像和平常不一样。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亮问多一句,听起来是礼貌,其实他相当在意。

  光感到意外。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是亮第一次问他“有什么我能帮你”。这让光的心里腾起飘渺的感动。毕竟,亮平时为人冷淡,对他也没什么好话。光不自觉地停下手中收拾棋子的动作。

  佐为的事对于光来说是一个封闭的世界,但是他曾因为亮一句“你下的棋,就是你的全部”,而试着向亮敞开心门,现在光也不例外。

  “塔矢,你有没有参加过……法事?”光试探着说。毕竟,塔矢亮是他唯一认识的名门家的贵公子。

  “法事?”亮想了想,“你是说,在神宫里驱除疫病、葬礼上面招魂的那种法事吗?”

  “嗯。你有参加过吗?”

  亮轻轻点头:“当然。这是日本的传统礼仪,一般来说,法事是家里亲戚去世,或者忌日的时候才举行的。”

  亮说着,小心地打量着光的神情,“进藤,你身边有人……”他没说下去。

  光没有回答,他极缓慢地抬起眼。视线交汇的那一瞬间,亮看到光琥珀色的眼睛有某种特别的神情,就像,日久天长里平静下来的悲哀。然而,伤痕,浸入骨髓。

  亮在心里有所猜测,与其说是猜测,倒不如是某种预感。然而,这预感和亮一直放不下的名字联系起来,事情就变得不单纯了。

  ——该不会,该不会是……

  亮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就算内心波澜四起、暴风雨不断,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破绽。像这种向光的秘密又靠近一步,触摸到迷宫门口的时刻,亮脸上所表现出来的焦灼也仅仅是抿住了嘴唇。

  光慢慢地说:“我还好,只是今天听和谷提起,就想——”

  “就想什么?”亮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光迟疑着:“就想问你,在法事上的经验是怎么样的,价格如何,我也想请人举行……”

  “你也想请人举行法事?”亮替光说了下去,就算他再怎么忍耐,此刻光开口,话却只说一半,亮语气中也不觉带上了一丝迫切,“为什么?”

  但光也是敏锐的人,从亮的语气中察觉到他的意图,马上住了口。光盯着亮,亮清冷的碧色双眸里映出自己的脸,带着亮一贯的锋利而审视的神情。

  这一刻,时间好像停止了流逝,两人目光交汇时擦出火花。两个少年都在想:这家伙知道我在想什么。

  塔矢亮,太聪明了!真是,他放松一会都不行!

  光摆摆手,移开目光。他把脊背靠后,颓然地说:“算了。当我没说过,我能一个人解决的。”

  亮在一瞬间感到更焦躁了,但是他忍住了。

  “你真能一个人解决?你看起来很困扰,”亮把身子微微靠前,皱眉,“进藤,法事是重大的仪式,我……”

  ——我担心你。

  然而这句话,亮说不出口——他都不知道光究竟发生了什么,要他怎么办?

  “我自己能解决。”光侧过脸,抱住双臂。

  像光这种人,骨子里比谁都要强硬,逼迫他说出真相是不可能的。想要了解真相,只能靠光主动告知。亮比谁都要了解这宿命的对手。

  “好。”亮识时务地妥协道,把身子往后倾,将棋子全部放在盒中,“进藤,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

  光示意他说下去,亮就继续道:“今天傍晚,我在棋院里碰到池田阳太的哥哥,池田海生君。他接弟弟回京都过周末,大概是听别的院生说了你上午为他弟弟下四盘棋的事,他问我你在哪,他想找你当面道谢。”

  光愣住:“那时我在棋院附近的快餐店。”

  “所以你们错过了。池田海生君说下次来东京,再跟你当面道谢。”

  “他太客气了,这是小事。”光说道,忽然,他想起来一点:

  ——“池田阳太来自京都,他们家是做殡葬行业的。不是普通的殡葬……”

  关于招魂法事,如果和阳太的哥哥有下次见面的机会,也许,可以问问他?光心想,从棋盘前站起来。

  ##

  月凉如水,洒落一地清辉。雨水还没有停,潮湿的风温柔地拂过窗外的一瀑凝结着水珠的紫藤花,吹到光的公寓里,带来悠然芬芳的香气。

  夜晚回到家后,光打开电脑查找“招魂法事”这个词,搜到的内容大部分是仪式一条龙服务等,多在京都举办,价格高达四十万日币,不是现阶段的光能付得起的。

  光在搜索“招魂”这个关键字,搜到了一大堆古籍。“招魂法事,源自古中国,用死者的衣服和招魂幡面北哭号,还没来得及消散的魂魄,能在法师的召唤下凝聚出虚幻的人形,于头七归来与亲人相见……《楚辞》里有诗歌《招魂》,《南齐书》……”

  “呃,这些都在说什么呀。”光捏一把冷汗。

  对于古书,光一向是门外汉,也许佐为能明白吧。

  光读着读着,不久后就明智地放弃了。他完全看不懂汉字。

  他换了个关键字:“复活亡魂”。

  然而,关于“复活亡魂”的页面几乎是空白,搜索引擎再次把他导向殡葬服务的页面。光艰难地寻找,从终于在第30页找到相关的信息。打开页面,一个名叫“汤灌之池”的术法介绍映入眼帘。

  千年前,天皇思念去世的皇后,特地任命阴阳师和殡葬法师在阴阳寮中研习招魂术。“汤灌之池”,是招魂法事中最富盛名也是禁忌的法术之一。

  根据平安时代的古籍《大丧之仪》中的《招魂法事》一卷中记载:

  ——“汤灌之池,鬼神之术也。人亡矣,魂散身外,夏祝滴血剜骨,削寿辰献祭之,浣濯入室设,招以魂魄,以血肉骨髓入池,咒之祷之,亡魂始能活,不出半月,起能振衣,有察察之声,不出一月,面绝艳如生。”

  “??”光如看天书,忙看向下面的现代文翻译:

  据说,某些殡葬法师举行招魂法事后,为了令亡魂留下,滴血剜骨做出“汤灌之池”。殡葬法师在招魂成功之后,就可以在“汤灌之池”用血、骨头等捏出肉身容器,令亡魂复活。

  “哇,古代的法师好厉害。”光都看呆了。

  然而,这法术失传了。毕竟,“汤灌之池”相当于殡葬法师伤害自己才做出的“祭坛”——法师可能有生命危险,也不知复活的亡魂会如何——因此,这法术被明确列为禁忌,千年再无人触碰,具体的记载也在平安朝倾覆后被烧毁了。

  光在想,如果佐为还在身边,他们说不定可以去京都——千年前的平安京——问问看相关的专业人士。现在,佐为都不在了,魂魄尽灭,除了光的棋步以外无处可寻,光能怎么办呢……

  这一瞬间,好像有人在光胸中“啪”地一声打碎了名贵的瓷器,碎片扎得他血肉模糊,鲜血汨汨流出,翻出绯红雪白的皮肉,浑身一片钻心的刺痛。

  这都要怪光自己,以前佐为在身边时,光从没想过要查这些资料,在千年的漫长光阴里,也许有人跟光有过相似的经历,有人研究过复活亡魂……

  “平安时代的法事这么多讲究,但你从来没有说过。”光望着窗外的紫藤,伤感地自言自语。

  不过,想想也是,佐为心里只有围棋,他哪懂这些。

  光脑补出佐为委屈巴巴的模样,可怜地摇晃着自己:“我怎么知道嘛,我只晓得和天皇陛下下棋……”顿时想笑,眼泪却率先夺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景色。

  ——对不起,佐为……

  冰凉的月色洒落在光身上,投落出孤单的影子。看着平安时代的记载,光又落泪了,他忙抬手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光保存了几个网页就合上电脑,一个人爬上床,蜷缩了身子。他抱紧折扇,把湿润的脸埋在枕头里。

  ##

  光不知道,查法事资料的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亮。

  雨水淅淅沥沥,亮回到家,还没来得及脱掉半湿的西装外套,也开了电脑查法事的资料。

  在亮的人生中,法事是熟悉的概念。塔矢家是名门,人脉广泛,亮在高雅的礼仪浸润下成长,他随家人参加过不同类型的法事。

  在日本人的概念里,生和死不是对立面,死作为生的一部分长久地存在着,它们的界限是很模糊的。而招魂法事,是连接生与死的桥梁,是让生者放下悲痛的仪式,也是给死者的慰问。

  日本人向来不在生死之事上马虎,他们总是对死者满怀敬畏,对生者也极尽关怀之能。亮从小耳濡目染,光是他身边最重要的人,如今光问起“法事”,怎能让亮心中不在意。

  “进藤,你为什么不愿说呢,如果你在被生死之事困扰的话……”

  看着电脑屏幕上身穿黑色和服的法师和死者亲属,亮把脊背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雨水的声音如细小的刀片落入心里,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

  亮想起深夜在棋室里打谱的父亲,棋盘对面空空如也,只有寂寞的树影和遥远时空的风声。父亲,在等待着一个人与他下棋……

  那个人,还会出现吗……

  亮烦恼到尽头,就有种很不理智的冲动,想找到光去问清楚,到底为什么会问出“法事”这个词。亮猛地拿起手机,却在拨电话的瞬间,感到大脑中有无形的力量阻拦了他。

  光不会告诉他的。亮握紧手机,痛苦地想。

  这么多年来,他虽然见证着光的棋,但他从来没有走进过光的内心。那是堵密不透风的高墙,把试图叩门而入的亮挡在外面。那里面有什么?是光的另一个幻影,抑或是光的恐惧和悲伤?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亮一惊。是母亲塔矢明子打过来的越洋电话。

  “母亲?”他乖巧地接下。

  “小亮,你这段时间还好吗?”明子关切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起,她和父亲塔矢名人都在北京。

  “一切都好……”亮和母亲寒暄着,脑海里仍然想着光。

  “小亮,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妥,你在挂心着什么吗?”

  亮犹豫着说:“母亲,有人今晚问我,‘法事'……”

  亮久久没说下去,电话那端的明子却明白了。能让自家儿子如此在意又没法直接宣之于口的人,从来只有一个。

  “那个问你的人,是进藤君吗?”明子温柔地问。

  “……是。”亮有丝窘迫。母亲果然很了解自己,“母亲,不要告诉父亲和别人。”

  “我明白。进藤君最近有家人去世了?”明子的声音里有在意。

  “我不知道,他没说。“亮低声道,”但我觉得——不是。至少不是最近的事。“

  “法事,也不一定与殡葬或生死有关,也可能是驱除疫病等。”明子深思熟虑地说,“甚至在有些人家,有了新生儿也会让法师在神宫里举行法事,例如古代的御产法事。”

  但是进藤的表情,那么悲伤……

  亮摇摇头,捂住前额,熟悉的混乱感又回来了,和他怀疑光就是sai的时候一模一样,但是现在,夹杂着些许对光的担忧。

  “母亲,父亲现在还在晚上一个人打谱吗?”亮忽然问了个不相关的话题。

  “是呢,你父亲每晚都在棋盘前独自沉思,四年来都是如此。”明子叹息。

  和母亲再寒暄一会,亮在挂上电话后,心底还是一片刺痛的空茫。光今天无端问的“法事”,是作为生者问,还是代替死者问的?

  这么多年来,所有的答案在光的心中,但是离亮很远。亮认为自己对光足够有耐心了,多年来一直等待,但是,光总是把门开一点点,又迅速关上。

  亮不喜欢这种抱以期待又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就像棋盘上的雄狮,本能地想要掌控领地里的一切,而光偏偏是来去如闪电的猎豹,把他平静的黑白世界搅得不得安生。

  亮想着光,在这时又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绪方先生打来的。

  “您好,绪方先生?”

  “小亮,我想问你周末有没有空?‘锦绘杯’业余围棋团体赛将会在周末举行开幕式,全世界的业余棋手都会来棋院。你懂中文和韩文,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你也来帮忙接待业余棋手?”

  亮心想得让自己忙碌起来,不然他迟早会为光的事钻牛角尖。“当然,我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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