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越订的早餐厅开设在一艘游船上。

  清晨的海面风平浪静,碧蓝的海水拍打在洁白的船身上,扬起一串串笼罩着薄纱般阳光的浪珠。

  游船不大,船长兼老板是位德国人,也是卓越的朋友。

  甲板上除了他们三个之外没有别的客人,正是卓越想要的聊天环境。

  起初游星野因为社恐还想过要不要留在酒店里等陆哲回来好了,没想到卓越十分热情,千叮咛万嘱咐要陆哲一定把他最宝贝的学长给带上。

  餐点的内容豪华的不像样子,连餐前小菜都是用分子料理的理念制作出来的龙吟芭乐,游星野尝了一口,觉得和含了一口糖雾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他此刻的任务很简单——大快朵颐。

  因为卓越正兴致勃勃地听陆哲讲述着他那位老板昔日的辉煌和最近遭到的暗算。

  陆哲很擅长和人攀谈,一面回答着卓越时不时抛出来的问题,一面还埋头帮游星野剥着海虾。

  桌上的餐点虽然样式繁多,但以稀奇古怪的海鲜为主,游星野打量了好几圈,硬是没找出来一个会吃的。

  他小心翼翼地用汤匙敲了敲一只不知名大海蟹的钳壳,没能成功剥离出蟹肉来,于是只能求助似的看向陆哲。

  “那玩意儿要用剪刀剪,给你。”

  卓越察觉到了游星野的窘境,热心地从一旁的冰桶里抽出海鲜剪递给了他。

  “谢谢。”

  陆哲替游星野接过,又开始认认真真地帮他剥蟹。

  “不好意思,”

  游星野坦诚地干笑了两声,“我没吃过这些,不会弄……”

  他很怕卓越会嫌弃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进而影响到这位大导演对陆哲的好印象。

  谁知卓越只是挤了挤眉毛:“就他们洋人臭讲究,我一般都是直接用牙啃的,你牙口好的话也可以试试。”

  她边说还边举起了一只巨大的龙虾钳,咔嚓一口咬了下去。

  “小陆你继续说,那你那位老板现在怎么样?会因为这次打击一蹶不振吗?我想想就感觉要疯了,事业严重受挫的同时家庭也分崩离析……唉。”

  “其实她的反应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平淡,”

  陆哲把剥好的蟹肉夹进了游星野面前的味碟里,缓缓道,

  “她说就当是走在路上踩到了脏东西,现在正在收集她前夫非法窃取商业情报的证据,虽然家暴的罪名没能把她前夫送入牢房,但经济犯罪可以。”

  卓越闻言无声地冷笑了一声。

  “你们知道如果这起案子发生在电视剧里,接下来的走向会怎么发展吗?”

  陆哲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卓越挑了挑眉,自己又接着说道,

  “你的女老板大概率会遇上一个为人正直,帅气多智的律师,或者某个实力更加雄厚的集团总裁,然后在新男友的支持下‘帅气’地完成复仇,和真命天子再次步入婚姻的殿堂。”

  “这样的电视剧我看过不少来着……这几年火的《迟春》、《姐姐的陷阱》、《珞山女子群像》好像都是这样的。”

  游星野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前些年我经常直播看剧,好多粉丝都点了这几部,所以我印象还蛮深刻的。”

  “说得对,”

  卓越点了点头,

  “现在大女主剧渐渐成主流了,可惜吃到红利的都是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三流导演。真是搞笑,吃过婚姻苦头的女主角怎么可能傻到再往坟墓里跳第二次?拍得好像女主角身边没个男人当靠山就什么都做不了一样……服务生?麻烦你过来一下?”

  她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似乎是在桌上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东西,抬手叫来了在船舱内应侍的服务员,

  “这个煎饼果子是什么意思?弄混了吗?我们订的不是北美风情海鲜套餐吗?”

  “女士,没有弄混,这是用三文鱼刺身制作的饼皮,里面包裹的是鲟鱼子酱,您可以尝尝看。”

  “喔这样吗,做的像份煎饼卷大葱似的。”

  卓越眨了眨眼,并没有觉得窘迫,甚至自己揶揄了一句,“没办法,名流的吃法太夸张了,我不懂……刚刚说到哪里来了?哦对,不瞒你们说,我下一部剧的重心也在女主角身上,但想要不落窠臼确实是太难了,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实在是难以改变。唉,不然我也不至于在这岛上躲制片人躲一个月……”

  看得出她应该是真的躲了一个多月没见到熟人,再一个大约也是因为陆哲也好游星野也好,都是所谓的“圈外人”,许多在圈内无法言明的吊诡之事都能在他们面前一吐为快,一直到晌午,海面上的太阳太过暴晒,卓越才依依不舍地和他们分别。

  临走前她悄悄把游星野拐到一边,往他口袋里塞了一沓自己的名片:

  “小游小游,我们说好了,要是陆哲被裁了,记得帮我劝他来剧组发展,别让他再当什么零零七工作狂了,瞧他那黑眼圈,现在还年轻,再熬个十年他指定配不上你了。”

  游星野客气地笑了笑。

  心里想的却是陆哲怎么可能配不上他呢。

  就像天上的月亮东升西落了数千年,从来没有人会嫌弃那轮明月不够皎洁。

  “还有你的直播间我也关注了,有空找你聊天喔,我写剧本的时候最喜欢找人聊天了,你可千万别觉得我烦。”

  卓越笑了又笑,在陆哲有所表示之前把游星野还给了他,又叮嘱他道,

  “一定记得帮我问问你的老板,等她有空时愿不愿意和我做个访谈,拜托了!”

  “没问题。”

  陆哲礼貌地点点头,修长的手指极具领地意识地搭在游星野肩上。

  送别卓越后,两个人沿着海滩慢慢往酒店散步,游星野一插兜就摸到了卓越塞来的名片,斟酌了片刻后轻轻开口问道,

  “陆哲,你当年怎么没有继续演戏?”

  硬件条件那么优越,又颇得卓越这样的好导演青睐,而且游星野见识过在观众前的陆哲,虽然只是戏剧团的小型演出,但闪烁在那时的陆哲眼底的热情分明格外真切。

  每个人都会喜欢的事情,再平庸的人也不例外。

  可现在的陆哲却像他的名字一样,仿佛除了和游星野呆在一起的片刻时光,其余的一切时间都出卖给了工作,虽然是份体面的工作,但本质上也只是为了谋生而已。

  那明明不是陆哲喜欢的。

  陆哲走在靠海的那边,平缓起伏的海潮像白驹过隙间的陈年旧梦,蔓延上他的脚踝,又在顷刻间退去,最后无影无踪。

  “演戏这种事,很难出现在父母对下一辈的完美规划中吧,”

  他耸了耸肩,

  “我那年能进剧组也是因为在放暑假,杀青的第二天我就回学校准备一模统考了,再往后就是按部就班,考进大学,到处卷实习,然后拿到一个高薪offer,进入一家待遇很好的公司……”

  陆哲轻松地叹了口气,“怎么会有我这么根正苗红的好男人,学长你真是捡到宝了。”

  游星野无法反驳。

  陆哲这样顺风顺水,年轻有为的人生明明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听起来也让人该感到知足,但他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海浪没过脚踝,渐淡的藏青让游星野忽然打了个寒颤。

  他不禁想到,这样的生活真的是陆哲想要的吗?

  这个问题他问不出口。

  就算不问,他也能猜到陆哲的回答。

  在既定的思维习惯之中,陆哲连说“不想要”的权力其实都没有。

  他只要表露出一星半点的不愿,就会有无数个声音一齐指责向他,父母亲人会埋怨他不求上进贪图享乐,朋友同事会嘲讽他明贬暗扬故意炫耀,甚至任何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可能都会冷笑几声,说他身在福中不知福,为赋新词强说愁。

  毕竟他们无法像这样无所事事又时时开心地在岛上一直逃避下去。

  唔。

  游星野愣了一下,回忆了一番自己的银行卡余额。

  好像也不是不能一直逃避下去?

  不过在此之前,陆哲应该很想帮他的老板那位打赢翻身战。

  要不是卓越刨根问底地追问,游星野还不知道陆哲的公司里出了这么大的事——那可是要丢掉工作了!

  上一次身边丢掉工作的人是他爸爸。代价是他们一家三口极其干瘪困囿的十多年。

  虽然有他在,陆哲丢了饭碗不至于吃不饱饭,但……

  但游星野只要想到这里就会觉得心里不安,自己现在虽然月度流水很高但依旧不够稳定,万一有朝一日也和席洛一样被迫退圈,那岂不是……

  岂不是要带着陆哲流落街头了?一起擦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