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仙侠武侠>道门法则【完结番外】>第二百章 三观

  王守愚看着面前稳如泰山的骆致清,忽然间觉得对手好似不可战胜一般,心下莫名就起了怯意,连忙提醒自己,自己已经是炼师了,是生化了元婴、步入炼神返虚境界的高修,怎么可能被一个大法师击败?

  以大法师修为击败炼师的,天下能有几人做到?这二十年来也没几个,一个巴掌怕是就能数全了,比如魏致真……

  嗯?我怎么会想起魏致真了?不不不,他们两个是不能相提并论的,魏致真可是楼观大师兄,骆致清不过是楼观老三而已,虽说都是同门师兄弟,虽说都是修行的水石丹法,虽说都以擅长斗法出名……

  见鬼,怎么会想起这些?王守愚甩了甩头,将这些杂念压了下去,本命法砚在头顶撑起深邃的黑幕,手中狼毫大笔指向骆致清,重重点了下去。

  起笔三点水,一点重似一点……

  冷不防头顶呜咽一声,在骆致清的第一记剑光之下便有不稳之象!

  王守愚吃过骆致清大亏,是以上来便将本命法器祭出,谁知还是不行,一切竟如当年在大君山脚下一般,挡不住对手的剑光!本命法器附着本命神识,威力固然极强,可谓收发由心,但顶不住的时候,对自己的牵累也是最重。狼毫笔写出的三点水还未成形,便迫不得已收了回去,以笔架在法砚上,助法砚全力抵挡。

  骆致清不管不顾,眼中只有敌人,心中只有剑光,就这么一记一记的砸了上去。

  别看他招法简单,似乎就是一成不变的劈头盖脸硬砸,但唯有被砸之人才能体会到其中的威力之所在。每一记剑光当头劈下,都有着极其轻微的调整,或是角度略有偏差,或是轻重渐有不同,有时候剑光中蕴含的刚柔之劲在飞快转化,有时候节奏上还有缓急的变化。

  看似简简单单的招式背后,是骆致清持之以恒对剑心的磨砺,是他十年如一日不嫌枯燥的锤炼,是对道术越发深入的领悟,是对战局演化最细致入微的观察。

  每一记剑光,都砸在王守愚法力与法力衔接的关键上,砸得他上气不接下气。王守愚想要后退,先逃出剑光笼罩的范围之外,但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只觉头上的剑光似乎千变万化,从各个角度猛砸下来,笼罩住他身前身后三尺内所有角落,根本无法挪动脚步,只要自己稍有异动,剑光便会寻隙而入,说不定便会当场被拍成肉泥。

  蓝田玉观战之中无法切身体会到其中的感受,他也看出王守愚处于下风,于是大声点醒:“后退!”在他想来,退后两步,避开骆致清蛮不讲理的剑光不就好了,为何非要硬拼呢?

  王守愚倒是想退,可问题是他根本无法退出来,就这么硬生生一剑一剑的硬顶,在旁人眼中,骆致清门板大的剑光敲在法砚上,将王守愚如钉钉子一样,一寸一寸往地里砸。

  蓝田玉看不下去了,当即便想出手相救,却忽见五名修士如同鬼魅般从不知哪个角落里冒了出来,将他团团围在中间。

  他不认识古大等师兄弟,却与古克薛相熟,忍不住叫了出来:“顾可学,你怎么出来了?”

  古克薛笑了笑:“因有立功表现,真师堂从宽发落,改判二十年,如今在赵方丈麾下办事,以劳动改造三观,以劳动赎抵罪过。”

  蓝田玉呆了呆:“三观?”

  古克薛点头:“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这是什么道法?”

  “博大精深,一言难尽。相信不久之后,蓝炼师就会接触到了。对了,世上已无顾可学,只有古克薛了。”

  蓝田玉想打破古克薛师徒的合围,却谈何容易,古克薛本人便是炼师级数的修士,虽然他的箓职只到大法师,但有四个天才般的弟子擅长四象阵,蓝田玉便难以抵挡了,不仅破不了阵,自己还凶险连连。

  斗了没几招,骆致清那边就完事了,王守愚时隔多年,再次败于骆致清之手,整个人被拍进了土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带着怒火和不甘,四处乱眨。

  赵然赞道:“师兄好身手!”

  骆致清摇了摇头:“他很不错,十九剑。”

  赵然听懂了他的意思,能撑到十九剑,比卫三娘还要略强一分,虽然卫三娘只是大法师,王守愚却是个炼师,但卫三娘是北全真龙门派高足,二人从师门传承、修行功法、修行资源上都不可比量。能到如此地步,王守愚足堪自傲了。

  骆致清挠了挠头:“师弟也可以打赢的。”

  赵然笑着摆了摆手:“这样的对手我可不打,打起来太费银子,由师兄出手比较划算。”

  蓝田玉被辜可学师徒围在当中拼命苦撑,斗不多时,已经发髻散乱,只能勉力支持。眼看形势不妙,蓝田玉抖手打出三张飞符,化作三点流星,向着朝天宫方向而去。

  蓝田玉通风报信,赵然也无可奈何,九符坎离阵被他们破解了,却没办法操控,阻挡不住对手发符。不过赵然也不怕,不就是请援兵吗?他刚才也同样发了飞符。

  无论蓝田玉如何请援,不管上三宫来多少人,赵然都不在乎,他只发了一张飞符,只请一个人,有此一人便足够了。

  山头上激斗之际,一条身影大袖飘飘,自湖对面踏波而来,一步而至覆舟山下,两步登上半山腰,三步便到了甘露亭边。

  隔着三五丈远,来人伸手一招,便将蓝田玉从阵中凌空抓了出来,扔在脚下,顿时爬不起来。

  古克薛师徒大惊,转身准备抵御,被来人袍袖一扫,各自跌倒在地。

  骆致清眼中凝重之极,面对来人,身子微微前倾,如弓如甲,在冲击与防御间不停转化;宽大的剑光以诡异的角度斜在头顶,似攻似守,捉摸不定。

  来人看了骆致清两眼,赞许道:“头一次见水石丹法这么用,很不错,你是骆致清?”

  赵然连忙拦住骆致清:“师兄收剑,这是陈天师。”

  第二百零一章 人走茶凉?

  刚才辜可学师徒将九符坎离阵破去,骆致清登山出剑后,赵然眼见形势已然明朗,便飞符黎大隐。

  黎大隐就在陈天师身边,立刻向师尊禀告。陈天师大怒,险些道心不稳,当即从紫金山赶来,只是片刻之间,便到了覆舟山上。

  眼睛扫过这满地的上三宫修士,陈天师脸色极其难看,又看见古克薛师徒,冷声问道:“尔等不是在孤云夹道监押么?怎么出来的?”

  赵然连忙解释了原委,听说今夜是他们师徒相助赵然,陈天师脸色稍霁,点了点头,转过来看向地面上的一干上三宫修士,嘿道:“好得很啊,为杀赵致然,上三宫出动了四十八名修士,真让贫道开了眼!”

  陈天师目光扫过满地躺倒的几十名上三宫修士,叹了口气,道:“致然好手段,以寡击众,兼且遭了埋伏,还能尽歼敌手,楼观一脉,崛起之日不远矣。”

  赵然将陈天师领到其中一人跟前,脚尖捅了捅,道:“天师请看,此人就是上三宫的智囊朱隆禧,听说很多馊主意都是此人所出。”

  朱隆禧被赵然一脚捅在左脸上,顿时醒了,身子被脚尖捅着横过来,转向陈天师,陈天师问:“你是此间主事之人?说说吧,朱先见让你们来的?”

  朱隆禧有气无力的哈哈笑了两声,道:“天师想知道内情?朱某如实告知天师,此间之事,是太子殿下指使!”

  陈天师皱眉道:“还敢胡乱攀扯?你是当真不想活命了么?”

  朱隆禧道:“天师若是不信,尽管去问芊寻道童,她才是此间的主事者,朱某人不过是谨遵太子殿下之令,从旁协助而已,这些人手,都是朱某人以私交相邀。”

  陈天师摇了摇头:“睁着眼睛说瞎话。”

  赵然倒是想起了那个三尺高的小道童,四下里转了一圈,在某个金丹修士肚皮上看见了芊寻子,伸手将她提了起来,拎到陈天师跟前:“天师,这孩子就是朱隆禧说的芊寻道童。”

  陈天师皱眉打量着芊寻子,示意赵然问话。

  赵然问:“小丫头,不在家里好好修道,跑出来祸祸什么?你是哪里来的?父母老师是谁?”

  芊寻子大怒,粉脸通红,喝道:“我是堂堂东海散修芊寻道童,什么丫头不丫头的?我虽然为你所擒,但那是技不如人,不可羞辱于我!”

  赵然笑了笑:“好吧,你这道童,快些如实招来。是太子派你来的?你真是主事者?”

  芊寻道童也非傻子,看了目下的形势,早就心生怯意,当下道:“我是东宫供奉不假,但地下这厮哄骗于我,说是让我为主事者,其实只有个名头,到哪里,做什么,一概不知。”

  朱隆禧躺在地上辩解:“昨日下午,太子于东宫召见朱某,说是要杀赵致然。朱某一介小臣,又身为宗室,焉敢不奉诏令?”

  陈天师问:“太子为何要杀赵致然?”

  朱隆禧道:“赵致然挑动市井议论,污蔑杨一清开设赌坊,杨一清找到太子,太子心生惶恐,所以要杀赵致然。”

  陈天师瞟了一眼赵然,又看了看落后片刻、匆匆赶到的黎大隐,那意思:“都是你们惹出来的!”

  继续听朱隆禧回话:“……当时太子殿下调派人手,以这芊寻道童为主事者,东宫供奉计有十数人,又令朱某从旁协助,哪里有假?”

  陈天师俯下身子,问脚下的蓝田玉:“你来说。”

  蓝田玉闭目不答,他不愿说假话,也不愿说真话,又问被拍进地里的王守愚,王守愚同样不答。

  陈天师冷笑:“好啊,也算有几分风骨。”

  赵然让古克薛将挂在树上的三位大法师弄醒,代陈天师逐一问话。这三位就没有蓝田玉和王守愚那么死忠了,眼见陈天师就在面前,不敢隐瞒,一一交代。

  这三位分别受了朱先见、蓝道行、段朝用的调派,入朱隆禧麾下听令。其中柳初九是最早加入的,当时在玄武湖里游来游去的那群修士里,便有他一个。澹台阿炳和王致鹏都是月初刚刚奉调加入,顶替了一个准备闭关破境的大法师。

  陈天师算了算日子,什么都明白了。敢情自己当时将朱先见他们三人招到元福宫,狠狠教训了一通,让他们不许向赵然动手的话都白说了。这三位不仅没有收手,反而变本加厉,往朱隆禧麾下增加人手!

  至于说什么芊寻道童为主事者,明眼人一听都知道,不过借着太子的牌面打马虎眼而已,而且马虎眼还打得极为敷衍,连说辞都没好好串过!

  陈天师黑着脸看了看甘露亭周围横七竖八躺着、挂着、埋着的一干修士,怒火愈来愈盛。堂堂京师重地,上三宫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聚集大队修士围杀自己任命的玄坛宫方丈,真是不拿自己当回事啊,自己从真师堂辞位不过一月,果然是应验了人走茶凉那句话吗?

  黎大隐震惊的打量着眼前的一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赵然问:“天师,您看这些人怎么处置?”

  陈天师满腔怒火在心中燃烧,表面上却极为平静,只是吩咐:“先把人都送元福宫去。”又吩咐黎大隐:“好生看押起来,不管谁来领人,都不许放人,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赵然和黎大隐齐声应诺,目送陈天师下山,瞧着他远去的方向,赵然问:“老黎,天师这是去哪儿?”

  黎大隐道:“我老师生气了,很生气,上三宫怕是要糟。”

  有古克薛师徒帮忙,也不用赵然展示绳艺技能,这师徒五人就做得很好,不多时便将人串成一串。黎大隐飞符香炉轩的师弟彭云翼,让他押送几辆大车过来装人,彭云翼忙着找车去了。

  黎大隐有些后怕,道:“真没想到啊,上三宫会出动那么大的阵仗,这是必杀你而后快啊。致然,是不是咱们搞杨一清搞得不对头?”

  赵然沉默了片刻,道:“搞得对不对头我不知道,我现在知道的是,咱们还在按套路出牌,可人家已经不按套路出牌了。”

  第二百零二章 七姑出海

  半夜时分,朱先见正和一位重要的客人相会,这个客人不是旁人,正是朱七姑。

  朱先见请朱七姑坐下,亲自给她泡茶斟茶,温言道:“照我的意思,就不应该再出去跑动了,既然有了身子,还是颐养为主。不拘是踏踏实实住在青城山,还是来京城和亲族们相聚,都是可以的。实在不行,你选地方,我给你建一座山庄!”

  朱七姑笑了笑,道:“我和阳成,之前的几十年就这么荒废了,现在等若是在往回补,如今北方草原、东海都已经去过了,我们打算在南海买一座小岛,平平安安将孩子生出来。”

  朱先见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家这个妹子和妹夫,这么一天到晚在外转来转去,说是云游四方,其实也是有意无意的在躲避着世人议论。

  朱七姑又道:“不说我的事了,这次路过京城,专门来提醒你一句,做任何事情,都要顺势而为,切莫逆潮而进。你这个当哥哥的想做什么,我这个当妹子的会不知道?”

  朱先见哈哈一笑:“我这岂非正是顺势而为?如今的道门大势,便是倚仗我家,正是我朱家重起之时!”

  朱七姑道:“是不是真的倚仗我朱家,我是不知道的,我觉得还可以再等等,看清了再说。但什么是大潮,什么是浪花,一定要看明白,切莫把一朵小小的浪花当成了大势之潮。”

  朱先见嘿嘿着点头:“七妹放心就是,我心里有数。”

  朱七姑又道:“我这番话,你还是要好好想想,你每次都敷衍了事,当我不知道么?”

  “哈哈,哎呀七妹,你放心吧,为兄肯定听你的!”

  “还有,玄坛宫方丈是不是赵致然?”

  “就是他。”

  “我刚回来,便听说他在京城做方丈,原本刚才还想去见一见,他却没在,想要跟他飞符联系,却忽然想起来,我和这干弟弟之间,居然没有留过飞符印记,索性算了。”

  “嗯,他是很忙,不在玄坛宫中也属正常。”

  “那你帮我告诉他,这次我和阳成去南海,三年五载怕是不会回来的,等回来后再行相见。”

  “好的,七妹放心,这话一定带到。”

  “还有,致然既是在你的地头上,你也多帮照顾着些。”

  “这个自然,不照顾他为兄还照顾谁去?”

  “那好,我就走了,阳成还在城外等我。”

  “走得那么急?不请妹夫到朝天宫坐坐?”

  “本来就是路过,他也不想惊动太多人,见了你,还得去见陈善道,见完陈善道,是不是又得去拜见邵大天师?那就没完没了啦。”

  “那……行吧,七妹稍待。”说着朱先见回转后堂,过了不久,出来递给朱七姑一个储物袋:“里头是些法器符箓,还有修行材料,你们夫妇出海之后,都是用得上的,南海那边毕竟不便,多带些在身上,也好拿来急用。”

  朱七姑也不客气,她每次过来,朱先见都要给她一批价值数万的好东西,让她不至于在外头受制于人、受人脸色,她也习以为常了。

  收了东西,朱先见将她送出宫门:“孩子长大了就带回来看看,拜一拜我这个做舅舅的。”

  朱七姑点头:“那是自然。”

  分别之后,朱七姑出了京城,连夜赶到江边,燕子矶的渡口处已经停了一艘大海船,船帆刚刚挂起,船上一帮水手都已经准备妥当。

  楚阳成站在船帮上,身后是熊海阔和毕桑光。

  朱七姑上了船,楚阳成微笑道:“都谈完了?”

  朱七姑点头:“见完了,咱们走吧。”看了看船上,问:“大师兄……白眉……还是不愿意随我们出海?”

  楚阳成叹了口气:“由他去吧。”

  船老大解开缆绳,起锚,大船在风符的吹送下,沿江而下,向着出海口驶去。

  望着渐渐远去的应天城垣,朱七姑默然片刻,忽而笑道:“这次去朝天宫,我那个当哥哥的被我勒索了不少好东西,且看看。”将储物袋抛给楚阳成过目。

  楚阳成知道她是在逗自己开心,便也“开心”的笑了起来:“我看看你勒索了什么宝贝!”

  打开之后,两人都愣住了,储物袋中存放着大量金银珍宝、符箓法器、丹药灵材,比以往更多十倍!

  楚阳成道:“你这个哥哥,对你当真不薄啊,有这些东西,咱们可在岛上一辈子无忧了。”

  朱七姑回过头来望着越来越小的城垣,心中祷告,祈求道尊护佑,让他这个三哥能够一切平安吧。

  话说朱先见目送朱七姑转过街角消失不见,自己忽然转身向正殿直奔,一边狂奔,一边连续打出十多张飞符。朝天宫中立时喧闹起来,以德王、龚可佩为首的一批宗室修士,以及向朱先见效忠过的朝天宫供奉们,纷纷赶到朝天宫正殿。

  德王问朱先见:“三哥,究竟出什么大事了?为何说是生死存亡?”

  朱先见深吸了口气,道:“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今遭了,过了,我皇家由此登天,败了,大家一起人头滚滚!”

  德王急了:“究竟何事?”

  朱先见道:“杀赵致然事败,咱们的人都被抓了,这是赵致然的圈套,咱们中计了。我估摸着,陈天师怕是知道了,这件事糊弄不过去了。”

  德王一阵头晕目眩,神情呆滞:“这该如何是好?完了完了,大伙儿都完了……三哥,我们跑吧,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东海?南海?……”

  朱先见一巴掌将他击醒:“生死决于一线,此时断然不可退缩,更不可坐以待毙!”

  德王被打得浑身一个激灵,清醒了不少,咬牙道:“也罢,今日随三哥玉成大事,死也留下千古美名!”

  见正殿前猬集了六七十名修士,朱先见高呼:“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孤平日对尔等如何?”

  十几个心腹虽然不明所以,但依旧振臂高呼:“殿下待我等何其厚也!”

  朱先见问:“可愿随孤搏一场大富大贵?”

  众修士们在心腹的带动下,同时高呼:“愿为殿下效死!”

  “效死”两个字一出,顿时有些修士就反应了过来:这大半夜的,怎么忽然就跟我说“效死”了?我牙还没刷呢……

  但此刻,朱先见也不给他们更多的考虑时间,高叫一声:“随我出发!”

  朱先见领头,龚可佩居中,德王押尾,朝天宫大队修士在夜幕之下疾奔太庙而去!

  第二百零三章 决心

  太庙有大阵守护,只能由南门而入。朝天宫大队修士赶到太庙后,南门神宫监当值修士、礼部官吏、五军营士卒都极为惊骇,几个领头的供奉、郎中、千户连忙上前请示朱先见,朱先见吩咐:“全力开启大阵,听我号令行事。”

  齐王殿下本就兼任大宗正,因此供奉和千户们轰然应诺,赶去正殿启动九品中枢虎鹤阵,礼部郎中们却不敢多问,着人飞报本部尚书毛阶。

  很快,灵济宫、显灵宫修士也在蓝道行和段朝用的裹挟下汇聚而来,太庙中的上三宫修士达到一百六十余人。这几年,上三宫大力拉拢吸收各地散修,今日算是体现出了效果,虽说修士水平层次不齐、良莠混杂,上至大炼师、下至黄冠,乃至还有一些宗室中的羽士,但数量摆在这里,看上去当真一派欣欣向荣的气象。

  段朝用兴奋的舔着嘴唇问:“齐王,你说怎么干咱老段就怎么干,这回给你卖命了!非得搅他个天翻地覆!”

  朱先见鼓励的冲他点了点头,又问蓝道行:“蓝院使怎么说?”

  蓝道行叹了口气:“忽然就这么明对明了,我是有点不踏实的,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也只能这样了。”

  朱先见将上三宫最心腹的二十余名供奉集中到跟前,向他们鼓动道:“今番事败,蓝师弟拼死传回来的消息,赵致然早有了准备,咱们是上了他的当!肯定是太子那边事机不密,以致泄露了出去。以赵致然的秉性,定然要向陈天师告状!元福宫一直欺压我等,诸位饱受其苦,接下来是什么下场,大伙都心中有数,除死无生!故此将大伙儿召集起来,一起自保。孤以为,今日既有凶险,又是机会,咱们且把事情闹大,直接闹到真师堂去!诸位放心,真师堂想要倚重我等,必然息事宁人,闹得越大,咱们越安全!只要这一关过去了,从今之后,咱们再也不用受元福宫拿捏,天下大势,将有我上三宫一席之地!诸位的所有心愿,孤定然为你们达成!”

  众人都振臂高呼:“愿为齐王效死力!”

  段朝用在旁狞笑:“今日定下三斩:退而不进者,斩!背主求荣者,斩!擅离太庙者,斩!”

  又有锦衣卫指挥使陈胤,点齐能战敢战的锦衣卫校尉、五军营叉刀手、大汉将军等六百余人,尽数涌入太庙,将太庙遮护得严严实实。

  众修士们分作十队,全数聚在享殿周围,按照朱先见的布置,将享殿正阶九龙玉柱间的通道站满,又在左右、殿后乃至殿上飞檐都布置了修士看护。

  朱先见心潮澎湃,大笑着向蓝道行、段朝用、陈胤等人,道:“得诸位鼎力相助,不枉费孤二十余年的苦心,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辈改天换地,打出天家声名,在真师堂谋一席之地,当自今日始!”

  ……

  陈天师飘然而至朝天宫,满腔的怒火已经消退了不少,驻足宫外,没有贸然而入,而是冷静下来仔细思量。

  纠结大量人手围杀应天府方丈,这绝对是天大的罪过,人证物证俱足,又被自己当场目睹,作为主犯的朱先见、蓝道行、段朝用三人按律死有余辜,其下骨干也逃不了处死的结果。但如今的形势下,一次性将上三宫的宫院使、大供奉全部处死,太过于震动天下了。

  就如同他向赵然所言,真要这么做,对天子和朝廷威严将造成重大损害,尤其主事者还是堂堂齐王,帝室修士中的第一高手,勋贵的领头羊,真要将其依律严办,会不会令刚刚施行一年半的改革遭受重大挫折?那些之前被压下去的反对声,会不会借机卷土重来?

  但转念一想,也不能任朱先见由着性子乱来了,今日敢明目张胆围杀赵致然,明日又会将目标对准谁呢?听说朱先见在皇帝面前并不恭敬,多有骄狂之举,如此下去,会不会起了非分之想?

  一念及此,陈天师最终下定了决心,尽量将事情压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中,悄悄将三位宫院使送往真师堂,先监押于孤云夹道中,先平息了赵致然及背后许真人、武天师一方的怒火,将来择机放出便是。这一思路还是刚才在覆舟山上赵然讲述时他当场学到的,现在也打算用这个思路来解决上三宫的问题。

  这么做还有另一层考量。朱先见兢兢业业为自己苦干了近三十年,如今一切走上了正轨,对这三位的处置一定要慎而又慎,否则会给方方面造成巨大误读,甚至于打断改革的进程。因此,把人悄悄带走便是,不要闹出太大动静。

  当然,陈天师也听说了蓝田玉飞符请援一事,在他以为,如果朱先见等人稍微聪明一点,主动离开上三宫,逃亡海外,未尝不可接受,再和赵致然好好谈谈,许给他一些好处,让他不要闹大。如此一来,刺杀案便可想办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个失踪案报上去,影响就可降到最低。

  思路理清,陈天师进了朝天宫。

  来到寝宫,感知到里面寂寂无人,莫非朱先见带人跑了?这与陈天师的期望相符,他暗自点头,推门而入。

  在空荡荡的寝宫中稍坐片刻,掐算时辰差不多了,又转了出来,这次发现了几个犹如没头苍蝇般乱撞的朝天宫修士,于是伸手将他们招到面前。

  “你家宫院使去了何处?”

  几个朝天宫修士认出了眼前的陈天师,叩首禀告:“我等也不知晓,只听闻齐王殿下召集人手出宫去了,并未告知我等,故此赶来一看究竟。”

  陈天师皱了皱眉,暗道:“想要逃走,带着几个心腹就是了,召集那么多人跟着作甚?嫌自己目标不大吗?”

  将几个朝天宫修士放了,嘱咐他们不要四处乱撞,回去等候消息,陈天师又去了灵济宫,灵济宫中同样少有人在。陈天师闯进蓝道行的住所,见屋中物件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并无匆忙逃窜的痕迹,心中便感到有些蹊跷,琢磨着怕是和自己想的有些不一样。

  正打算在灵济宫中捉几个道士仔细盘问之际,陈天师心中猛然一紧,飞身而上主殿飞檐,向着皇城方向凝目望去,只见一片光华四射中,有人开启了防护法阵,所在之处正是太庙!

  陈天师这一下被气得着实不轻,暗道一声:“好孽障,今日还敢负隅顽抗么?且让尔等知晓贫道的手段!”

  双袖招展,一掠而出,如惊鸿一般,向着太庙赶去。

  第二百零四章 太子

  今夜,太子在东宫也没睡下,下午将人手派出去之后,他还处于兴奋莫名中,想象着赵致然被芊寻道童等人围杀的惨状,忽然又有些懊悔:“应该嘱咐一句,让他们问问赵致然,当日查封通达赌坊的时候,可曾想过今日?”

  到了夜色降临时,他又变得有些坐立不安了,开始考虑刺杀赵致然的后果。自己这么干是不是太鲁莽了?万一芊寻道童等人不慎留下了蛛丝马迹,被其后查案的东极阁追踪到线索,自己该怎么办?

  越想这个问题,太子就愈发不安,在殿中走来走去,苦思着各种补救措施。

  要不然,等芊寻道童他们回来后,自己跟老师说一下,将这伙儿人灭口?反正是东海来的散修,被灭了口,也没人知道吧。

  这个朱隆禧到底要不要灭口呢?自己才认其为叔父,这么做似乎不太合乎道义啊。忽然又想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句话,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回头定要打听清楚朱隆禧的家眷所在,好生照顾他们。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太子妃在帐内连连催促也没有用,他根本无心睡眠。

  忽有太监入殿禀告:“显灵宫宫院使段朝用叩见……”

  话没说完,段朝用已经大步流星进了寝殿,帐内的太子妃“啊”了一声,抓过锦被裹住身子,缩成了一团。段朝用冲床帏处瞟了一眼,舔了舔嘴唇,向太子道:“太子殿下,请随为师出宫。”

  太子哆嗦了一下,预感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问:“老师何意?如今天色已晚,似乎不宜出宫……咱么这是去哪儿?”

  段朝用催促:“到了地方再说,快些!”

  太子还在问:“老师,事情办成了?还是败露了?”

  段朝用笑了笑,没有回答,吩咐小太监将太子的朝服取来。那小太监不敢违抗,很快去后殿取了金黄色的太子朝服,几个被唤醒的宫女一起动手,在段朝用的不停催促下,将朝服穿好、朝冠戴上,段朝用一把拉住太子,向外奔行。

  太子哪里跟得上段朝用的步伐,段朝用干脆提起他的玉带发力疾奔。

  不多时,太子忐忑不安中被段朝用提到太庙,进太庙的路上,见了顶盔贯甲的大队军士,见了肃立以待的上三宫修士,心中慌乱,脚下已经有些发软了。

  朱先见站在寝殿前的高阶处,上下扫视了太子一番,微笑道:“太子莫慌,一切有伯父与你做主。”

  太子颤栗着问:“伯王,孤只是临时起意,非是刻意为之,是孤糊涂了,不该动赵致然的心思,孤知道错了……”

  朱先见瞪了他一眼:“太子有什么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杀一个赵致然而已,哪里来的错?”

  太子被这一眼瞪得更加迷糊,又哀求道:“伯王,你们这是要……造反么?孤什么都不知道啊,能不能饶过孤?”

  哪怕他一再哀求,朱先见也压根儿毫不理会,将他拽入享殿,吩咐值守修士将殿上的垂帘升起,露出汉白玉华表。

  华表上方的石犼兽依旧在有条不紊的炼化精露,精露滴落于承露盘中,顺着石柱而下,浸润于底部莲座之中。

  比起几个月前,莲座之色愈发显得赤红了。

  太子惶恐道:“伯王,这是……”

  朱先见道:“恭请太子入座莲花。”扯着他的领口,一把将他拽起,送上莲花座中。

  太子还想再动,却被朱先见一张禁制符贴在脑后,顿时无法动弹。

  朱先见示意之下,两名修士上前,在太子怀中塞了一件法器,太子低头想看,脖子却一丝一毫都低不下来。想要开口询问,舌头也转动不能。但他不是傻子,到了此刻,也知大事不妙,眼珠转向段朝用,以目光向自家老师求救。

  段朝用安抚道:“太子稍安勿燥,自有我等挡在前面,大事底定之后,一切便可恢复如初。”

  刚刚准备妥当,太庙外便警钟长鸣,连续九声,声声响彻云霄,传入京城千家万户。

  时至深夜,严世藩同样没有入睡,正和府中几个幕宾热烈的讨论着下一轮修行球对战的情况,他请来的几个幕宾,都是精擅修行球的低阶散修。

  对于浙江台州会真馆的黄冠修士蓝水墨,严世藩还是十分慎重的,从此人的表现来看,极有可能成为自己的挑战者,因此十多天前便特意将几位幕宾撒了出去,四方打听,今日便是汇齐对方底细的日子。

  “蓝水墨是否与灵济宫蓝大供奉有亲?”

  “若论起来,蓝水墨的高祖是蓝大供奉的五叔。也就是说,其实蓝水墨应当算是蓝大供奉的侄孙,但离得有些远,所以比赛时,不必考虑颜面问题,直接将其击败即可,蓝大供奉不会为此不悦的。”

  严世藩微微点了点头,端茶喝着,继续听。

  “蓝水墨的修为,主要由其师兄传授……”

  正说到这里,有仆役寻到此间禀告:“小老爷,大老爷请您去他书房一趟。”

  严世藩起身,吩咐:“你们先议着,我去去就来。”

  来到严嵩的书房,就见自家父亲满面愁容,皱着眉头反复看一封书信。

  “已至寅初,父亲何故不睡?”

  见严世藩进来,严嵩忙道:“我儿快来,愁杀为父,哪里睡得着!”

  接过严嵩递来的书信,严世藩看了两遍,笑道:“太子有得愁了。”

  严嵩问:“怎么说?杨一清不愁?”

  严世藩道:“以杨一清的性子,必然不容此等污名上身,肯定向太子摊牌,现在就看太子如何处置了。不过估计太子会想一些盘外招,也不知能否起效。”

  严嵩又问:“那为父又该如何是好?此事闹大,必然要有个说法。”

  严世藩道:“传言由《皇城内外》而起,当是赵方丈手尾;传言所指为杨一清,赵方丈的目标当在内阁之中。内阁中有什么事?夏阁老辞相而已。想要平息此事,只需请夏阁老出阁办事即可。”

  严嵩皱眉:“不可!”

  严世藩想了想,又出了一个点子:“父亲可上书提议,内阁再增一位大学士,也可消弭此事。”

  严嵩继续摇头:“还是不妥。”

  严世藩无奈道:“那儿子建议父亲,告病吧。”

  严嵩想了想,点头答应:“为父今日便告病在家修养。”

  事情说完,严嵩关心起自家儿子的“事业”来,问道:“比赛已经九轮了,挑战者快要出现,我儿可有胜算?”

  严世藩傲然笑道:“父亲放心,擂台战时,备好酒宴便是。”

  说话之间,忽听钟鼓齐鸣,父子二人一脸惊异,同时扭头,望向了钟声传来的方向——太庙。

  第二百零五章 太庙之前

  太庙的钟声传遍京城,引来了各方关注,天子从修炼中退了出来,询问陈洪:“哪里来的钟声?”

  陈洪疑惑不解,道:“似乎是太庙方向。”

  天子摆手:“速去查来。”等陈洪出去后,再也无法潜心修行,起身来到西苑,踱步片刻,掏出了一张飞符……

  不仅是天子,内阁其余大学士都听到了,夏言于病床上起身,登上园中太湖石山眺望,虽然什么都看不见,却始终不愿下来……

  徐阶听到之后,沉吟片刻,吩咐左右:“备轿,去裕王府。”管家有些发晕:“老爷,现在已是寅时……”徐阶摆手:“无妨,快些!”

  杨一清则在府中高呼:“速速备马,尔等随老夫去太庙!”

  身在元福宫中等候的赵然和黎大隐同样听见了这一声紧似一声的钟鸣,黎大隐飞符问道:“老师,怎么回事?”

  陈天师回复:“无大事,你们不要过来,守好元福宫,护好赵致然。”

  一句话,令黎大隐和赵然有些坐不住了。赵然想过去太庙看看,被黎大隐拦住:“我老师亲自去了,他既然不让咱们去,咱就别去,把元福宫守好,把这些人犯管束好便是了。”

  赵然依旧有些不放心,想了想,道:“我还是先回玄坛宫吧。这些人犯,你自己看得过来吗?”

  黎大隐制止道:“这里可是元福宫,谁敢上这里来撒野?再说,我还有一帮子师弟、弟子、师侄,也不是泥捏的。你先不要走,我老师说了,让你在元福宫待着,你出去后若是有什么意外,我又如何向老师交代?”

  赵然道:“我就是担心玄坛宫……”

  黎大隐道:“你还是担心自己吧,你不在玄坛宫,玄坛宫无事,你回了玄坛宫,玄坛宫才危险。再说你也放心,我老师出手,哪儿有不手到擒来的?”

  赵然一听有理,便和骆致清、古克薛师徒留在了元福宫。

  黎大隐派了彭云翼去太庙打听消息,其余人都在此间坐等。

  太庙之中,此时已经剑拔弩张,钟鸣之后,陈天师现身于神道之上,安步当车,一步一步向前慢行。

  至南戟门前,太庙禁军指挥早得了死令,壮着胆子,以颤抖的语调高呼:“奉齐王之令,请天师……止步!”

  随着那指挥的手势,南戟门下的百余名太庙禁军各持刀枪、手开强弩,齐齐指向陈天师。

  太庙禁军之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未曾做过任何准备,手中的兵刃不是法器兵刃,穿戴的盔甲并非符文兵甲,执行个禁卫任务、摆个仪仗毫无问题,但想要阻挡陈天师,那就太不自量力了。

  于陈天师而言,南戟门下阻挡的太庙禁军如同无物一般,他眼皮都不抬,继续向内而行。若非到了炼虚这一层次,已经渐渐接触天道,开始感受因果,他早就将这些禁军轰开了。

  这些禁军士卒都是凡俗中人,又没有法器军甲护身,万一自己随手拍死几个,那可就结上大因果了。

  因此,陈天师只是向前迈步,一步一步进入南戟门。

  太庙禁军指挥最终没敢下令放箭,也无人敢于挺枪持刀砍向一位道门天师,何况还是一位常年坐镇元福宫,在京城之中威望素著的道门天师。

  在陈天师前行的路上,太庙禁军让出了一条通达,那指挥看着从眼前缓缓通过南戟门的陈天师,额上汗珠子一串串往下滴落,不敢发出一言。

  陈天师就这么通过了南戟门,来到正殿前。

  再向前,便是九品中枢虎鹤阵的范围之内了,在大阵的边缘,陈天师能够感受到其中所蕴含的恐怖杀机。

  正殿的石阶上,朱先见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就这么看着陈天师。

  此阵为邵元节所设,据说能挡炼虚高修,朱先见也不知能不能挡得住,所以他不敢把人都派到这里,万一大阵被陈天师轻易击破,又或者陈天师有办法潜入阵中,那就无人把守最关键的寝殿了。

  见陈天师在大阵前停下脚步,朱先见稍微松了口气,说明大阵好歹是有些用处的。

  “天师此来为何?”

  “这还用问么?贫道此来,是为将尔等绳之以法。”

  “天师,你为何偏向赵致然?他不过一个小小玄坛宫方丈而已,说是能增加些许信力,但他惹出来的麻烦,怕是更大吧?”

  陈天师问道:“朱先见,你让贫道很失望。”

  朱先见笑了笑:“或许吧。陈天师,或许你会感到很失望,但我朱家列祖列宗,怕是不会这么想。”

  陈天师摇了摇头:“贫道已经在竭力扶持帝室了,为何你仍旧不满意?你的心思贫道明白,不过想取而代之罢了,贫道也跟你说句实话,我道门看重的其实是天子威德,并非龙椅上的人,你朱先见为什么就不能多等几年呢?”

  朱先见仰天长笑:“陈天师,你们一直想要天子威德,究竟什么是天子威德,陈天师可曾真正明白?就冲陈天师你这句话,孤就知道,所谓天子威德,在列位眼中不过也就是如此而已。你们要的是假威德,孤要的是真威德,你们要的是威德莲花,孤要的,却是这天下令行禁止!”

  陈天师沉默片刻,道:“你要令行禁止也不是不可以,如今三省庶政已经归还,你何必急在一时?”

  朱先见道:“我也不是着急,我只是想要自保而已。赵致然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上三宫,挑衅朝廷,我当然想要杀他,但陈天师你不许啊……你不许怎么办?不杀了么?那不行,我还是要杀他!”

  陈天师道:“可惜你失败了。”

  朱先见道:“所以我来了太庙,我想跟陈天师商量一个条件。只要陈天师将赵致然交给孤,今后上三宫依然唯陈天师之命是从,再不起半点异心,如何?”

  陈天师摇头:“之前贫道就犯了一个错误,让你们太过恃宠而骄。这个错误贫道不会再犯了,你也莫要痴心妄想,乖乖随了贫道去,或许还能得个活命的机会。”

  朱先见叹道:“如此,我们是谈不拢了,那就请天师出手吧,看看能否将我上三宫修士尽灭于此!”

  陈天师点了点头,道:“你是倚仗这座九品中枢虎鹤阵么?此阵是我老师所炼,的确可挡炼虚。”

  朱先见道:“便请天师出手破阵,破阵之后,咱们再谈就是。”

  陈天师摇头:“贫道破不了。”

  朱先见大笑:“那天师还有什么可说的?速速回去吧。”

  陈天师道:“我虽破不了此阵,却能收了此阵。你以为阵盘在殿中?其实在贫道手上。”

  说着,从怀中摸出两个巴掌大的铜像,一个铜虎,一个铜鹤,虎鹤相击。发出一声叮咛的轻响。

  第二百零六章 三茅馆的法宝

  陈天师掌中虎鹤双印相击,各自发出一道响亮的声音,虎印为虎啸,鹤印为鹤鸣,虎啸声与鹤鸣声各自在空中显化通透的身形,越过朱先见的头顶,扑入正殿大门。

  朱先见脸上变色,双掌向上抓出,却只抓了个空。

  眨眼间,虎咬一半虎印,鹤叼一半鹤印,又自殿中出来,返回陈天师掌中。虎印与鹤印在陈天师掌中两两相合,凑成一对完整的虎鹤双印,被陈天师收入袖中。

  随着虎鹤双印被收,九品中枢虎鹤阵也随之消散无踪,陈天师和朱先见之间,除了十丈相隔,再无任何阻挡。

  朱先见苦笑:“果然如此。”

  陈天师冷冷道:“如此紧要之处,我师既然给你布阵,自然有收回的办法。”

  朱先见叹了口气:“道门果然是靠不住的。”

  陈天师摇头道:“升米恩,斗米仇。”说完,眨眼间出现在朱先见身前,伸手抓了过来。

  朱先见被这一抓之势罩住,只觉犹如身处巨大的漩涡之中,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连呼吸都要停止。虽说早有准备,他依然惊骇莫名,心中瞬间转过一道念头:以前从未和炼虚高修正面迎斗过,原来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强上不知多少!

  百忙中祭出早备好的法器,挡在自己身前。这法器是个玉鼎的模样,月牙口的鼎身中盛满幽蓝的月华之魄,散发出来的淡淡光华似轻实重、似薄实厚,堪堪将陈天师的五指挡住——与其说是挡住,不如说是令其五指深陷其中。

  陈天师惊讶道:“月府太阴皇极鼎?朱先见,你敢盗我三茅馆法宝?”

  这尊月府太阴皇极鼎,正是三茅馆珍藏的防护法宝。

  朱先见哪有工夫回话,拼尽全力,才以法宝阻住陈天师的一抓,此刻想要反击,陈天师的第二招又到了,袖袍横着卷了过来,快及身时,已变为滚滚乌云,云中电闪雷鸣,蕴含惊天之威!

  朱先见全力施为,将月府太阴皇极鼎涨到最极致,整个人缩在鼎身后面,以避雷电交击。

  炼虚之后,渐渐触摸到了天道,正一修士以天为道,法天法地,可调用天地自然之力,故称天师。如陈天师这类入虚四十余年的资深天师,五指抓出,如惊涛漩涡,袍袖扫过,带出乌云雷电,正是最正宗的玄门手段。

  修为越到高处,境界之间的差距就变得越来越大,大炼师想要越境挑战炼虚修士,几乎是不可能的。朱先见根本抵挡不住,能撑过两招,已经是仗着法宝精奇之故了。两招一过,朱先见已经胆寒,哪敢再斗,借着月府太阴皇极鼎之力,向后疾退,其速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陈天师喝道:“且送你一程。”两指向前一弹,指风穿过散发着淡淡光华的玉鼎,直接透了进去。

  朱先见如同中了一记重锤,身子似虾般弓起,向着身后倒飞,撞破太庙正殿的大门,撞开后墙,直接摔在寝殿前。

  陈天师不慌不忙,脚尖一点,倏忽穿过正殿,人在空中,五指再次抓向朱先见。朱先见勉力维持着玉鼎,将陈天师五指之力抵消大半,但依然没有完全卸去这股法力,胸口前的衣襟处顿时被凿出五个指印。

  陈天师冷哼一声,五指回收,指尖上带回一道被穿透了的荷叶,脸上更是一沉:“我道你为何受了一指依旧不伤,这接天碧叶你是从哪里来的?”

  接天碧叶是三茅馆中荷塘所出,这荷塘之下便是栖霞山最浓郁的灵眼,在灵气的常年熏陶下,塘中荷叶具备极强的灵力,被三茅馆以秘法炼制为接天碧叶,虽是位在中阶,但单以防护力论,不比高阶法器低了。

  只是这接天碧叶的产量很少,往往三五年才能产得一叶,又因为接天碧叶的防护特性是将伤害吸收到自己之上,常常一战而毁,因此三茅馆中总是不够用,极少外传,却不知朱先见是如何得到的。

  朱先见接连使用三茅馆的法宝和法器,而且用起来也不像是照猫画虎那般胡乱比划,显然深得其中三味,这让陈天师起了疑心,便没有下死手,给了朱先见逃出的机会。陈天师也不着急,在后面跟着朱先见追到了享殿。

  朱先见几个起落逃上享殿的九阶之上,惊魂甫定,赶紧让陈胤指挥六百军士阻挡在陈天师身前,上三宫一百多修士也各自亮出法器符箓,互壮声势,一起吆喝着,想要阻挡陈天师。

  陈胤带来的六百锦衣卫和五军营士卒中,有二百多五军营刀叉围子手是早已准备好了符文甲胄、法器兵刃的,陈胤依靠这些军士,组成了一个由无法力军阵为外围,以有法力军阵为核心的战阵,希图对抗陈天师。

  陈天师站在军阵之外,暂时停下了脚步。曾经身为真师堂坐堂真师,坐镇庐山数十年,陈天师是知道这帮京中士卒真正战力的。如果是大明的边军精锐,比如现在川边头等主力的松藩卫,这样的军阵会令陈天师有所忌惮,但这些缺乏操练,整日里装门面、混日子的五军营士卒,就不放在陈天师眼中了,更何况他们还没装备大型战阵法器——这才是真正能够抗衡高阶修士的东西。

  但陈天师没有轻举妄动,入虚之后,他就能渐渐体会天道因果,每杀一人,所积下的因果都必须在合道的时候偿还。关键是天道平等,杀一个凡人和杀一个修士所惹下的因果,竟然没什么太大的差别,皆以己身为准,这就是平等的含义,是高修们最为顾忌的事情。这些道理,没到炼虚是很难体会到的,哪怕有高道面对面跟你明说,作用也不大。

  比如陈天师在黄冠境时杀一个凡人,惹下的因果相当于杀一个黄冠修士;当他成了炼师的时候,不论杀谁,都相当于杀炼师;如今他已是炼虚境,一不留神杀掉五六个普通军士,跟杀五六个炼虚一样,这怎么还得起?

  扫过军阵的阵势,陈天师决定不和这帮军士周旋,这帮军士没有军阵法弩之类的重型法器,身上只有符文甲,手中只有法器刀枪,自己从旁绕过便是。

  当下纵气一提,身子直上七八丈高处,凌空迈步,越过军阵径直扑入上三宫修士群中。

  第二百零七章 条件

  常言道,人多胆肥,上三宫修士们独自面对陈天师,或者哪怕十多人面对陈天师,都绝无勇气敢和他过招,见了面除了低头叩首之外,很少有第二选择。此刻一百多人聚在一处,后头又有三位宫院使督阵,忽然间便有了勇气,各持法器、各施符箓,向着陈天师击来。

  这些修士都有修为在身,对法力的抵御远远强于俗人,陈天师也不怕一巴掌拍死五六个,当然,他还是很谨慎很收敛的,万一里面有几个经络阻塞、血流不畅的,又或是碰上个修行走了歪路子而气海有问题的,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陈天师尽量收着法力,但依旧身子轻轻一震,身边的上三宫修士便飞出去了一圈,左右震了几次,在他和朱先见之间,便空出来一条宽阔的通道。

  陈天师又是眨眼间来到朱先见身边,依旧不用法器、不施符箓,就是这么一抓。

  朱先见继续爆退,径直退入享殿之内,左右两侧同时闪出五人,正是朝天宫德王和龚可佩、灵济宫蓝道行和胡大顺、显灵宫段朝用。

  这五位上三宫最顶尖的修士奋力出手,各以法器符箓相抵,堪堪将陈天师这一抓之力挡了下来。

  陈天师重重哼了一声:“蚍蜉撼树、螳臂当车,真真不知死活。你们五个,是铁了心与道门作反了么?”

  蓝道行叹了口气:“陈天师,莫要苦苦逼迫,今日我等聚集太庙,只是想讨个活路。陈天师就不能坐下来一起谈谈么?”

  段朝用则嘿嘿道:“陈天师,似乎您已经不是真师堂真师了吧,怎么张口闭口都是道门?陈天师之意,怕不能算作道门之意吧?”

  陈善道闻言气乐了:“哈哈,好得很,贫道以坐堂真师之位保下尔等狗命,你段朝用居然跟贫道说这种话。贫道真真是眼瞎了!今日也不管因果了,先拿你段朝用开刀!”

  正要动手之间,忽听寝殿中的朱先见喝道:“陈善道!你且瞧瞧这是谁!”

  蓝道行、段朝用、德王、龚可佩、胡大顺五人向后退了三步,退到供案前护住朱先见,朱先见吩咐一声:“起帘!”

  两旁的修士将垂帘升起,就见汉白玉华表下的莲座上,一人衮冕九章,正端坐其上。

  陈天师眼睛眯了眯,点头道:“太子……”

  朱先见哈哈一笑:“陈善道,今日可愿与我上三宫坐下好好谈谈?”

  陈天师忽然伸手抓向莲座上的太子,却被上三宫五大修士出手挡了一挡,就这么一缓之下,朱先见已经挥手一招,将太子罩在身上的冕服打落,高声道:“陈善道,你看这是何物?”

  陈天师定睛一看,见了太子双腿上那件法器,心下顿时大惊,此物正是军中所用的重器——九霄震天雷,一雷之威,可当场轰杀炼师境高修,周围五丈之内,鸡犬不留。

  大惊之余,复又大怒,缓缓道:“朱先见,你堂堂齐王,上三宫大炼师,行事居然也如此下作么?”

  朱先见仰头得意一笑:“何谓下作?权谋机变而已。今日我等齐聚太庙,就是为了等你陈天师过来一谈的。谈得好,你依旧是你的陈天师,我上三宫依旧尊奉你,归你统摄,谈得不好,咱们一拍两散,我朱某人不敢独自苟活于世,但你道门也别想借天子威德飞升了。”

  陈天师紧张的盘算着,朱先见这一手,让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汉白玉华表是老师邵元节所炼,炼成之日,他曾问老师,就这么布置在太庙之中,是否安稳。当时老师曾经回答,汉白玉华表坚固难摧,又有九品中枢虎鹤阵护守,无需担忧。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他依然不敢轻易尝试,因为他知道九霄震天雷的威力,那可是器符阁炼制出来、用于军中的大杀器,他不能用九霄震天雷来测试汉白玉华表的坚固程度,看看是否如老师说得那样“坚固难摧”。更何况他还无法判定,除了九霄震天雷外,朱先见还有没有别的手段。

  其实陈天师已经替朱先见想到了一个方法:自爆元婴!

  大炼师自爆元婴,其威力绝对不是九霄震天雷所能匹敌的,不知强上几倍。至于朱先见是否会疯狂到当真自爆元婴,以陈天师对朱先见此刻的认知,他觉得对方就是个疯子。

  因此无论如何,他都是不敢轻易冒险的。万一汉白玉华表真个为此受损,就等若自己和老师苦心孤诣了数十年的谋划付诸流水。想要重立华表、重集威德,不知又要耗费多少年,自己老师的寿元还撑得到么?

  陈天师将胸中的怒意吐了出去,强迫自己暂时冷静下来,问道:“朱先见,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华表收集的是天子威德,是帝室气运,你若损了华表,你朱家的江山难道还能坐稳?”

  朱先见摇头道:“管不了啦,我自己小命都保不住,还管他日后洪水滔天?”

  陈天师深吸了一口气,再问:“你想谈什么?”

  朱先见大声道:“很简单,陈天师把赵致然交给我,还有我上三宫被赵致然埋伏的所有修士,也要给我安然无恙送回来。我把主谋行刺赵致然的凶手交给陈天师,大家扯平。我上三宫和陈天师依旧是好朋友,陈天师说什么,我上三宫都听着,按照陈天师的意思办。你道门想要威德莲花,我们竭尽全力去办,保证十年,不,八年甚至六年内,将威德莲花拱手送上!”

  陈天师问:“太子是行刺赵致然的主谋?朱先见,这种小儿般的言语,你就不要说了,说出来当真可笑。”

  朱先见也笑了:“总是个让陈天师向天下交代的说法。”

  陈天师沉吟道:“闹了那么大的阵仗,就为了赵致然?朱先见,你跟赵致然究竟有什么仇怨?我听说赵致然还是朱七姑认下的兄弟,算起来,也是你的兄弟,为何结仇到如此地步?若是秀庵一事,此事也早已过去,你们三个如今不都好端端在这里么?真师堂也没拿你三人如何。”

  朱先见笑了笑,道:“这当然还要多谢陈天师相助了。总之我就是看他不顺眼!赵致然从秀庵一事上,便与我上三宫结仇,自陈天师你将他扶上玄坛宫方丈的位置后,更是处处针对我上三宫,不除赵致然,我上三宫修士不答应,上三宫修士怒火平息不下来,我这朝天宫宫院使的位置也坐不稳,不是么?”

  陈天师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

  朱先见道:“不管怎么说,陈天师只需答应我这一个条件,我保你几年之后,便可见到威德莲花!否则,别怪我玉石俱焚了!”

  第二百零八章 相煎何太急

  陈天师负手立于殿中,身后殿门外挤满了不敢踏入半步的大批上三宫修士,他们各持法器、符箓,咋咋呼呼吵翻了天,每个人都气势汹汹作势欲往前挤,却只敢虚张声势冲着陈天师咆哮两声,然后如同安排好了一般,自觉向左右两侧闪开,让下一拨人挤进来完成同样的流程,展示一下存在感。

  陈天师丝毫不予理会,只望着汉白玉华表莲座中端坐的太子,端详片刻,又看向凝目等待自己答复的朱先见,以及站在朱先见身前一字排开的上三宫五大修士:蓝道行、段朝用、德王、龚可佩、胡大顺……

  这五人个个神情紧张,焦虑不安的盯着陈天师,全神贯注的做着继续拦堵的准备。

  对于这些人,陈天师相信,若是一对一当面遇上,没有一个敢于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但此刻居然全都站在了一起,齐心协力和自己为敌,当真是令人对朱先见的手段有些佩服了。

  目睹于此,陈天师隐隐有些后悔,今日行事太过操切了一些,太过轻视了对手。这也是过去几十年来,自己对上三宫的不屑和长期鄙夷所带来的后遗症。若是以往稍微重视一下上三宫,多关注一下这些人,或许今日之事就不会演变至此了,至少他们那么大的图谋,如此大的举动,自己不会一无所知。小人物也不可轻视啊。

  陈天师沉吟盘算之时,莲座上的太子几乎要被吓死了。直到此刻他才知晓,自己坐在莲座之上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虽然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但朱先见和陈天师的对话却听了个明明白白。

  于他而言,今日的局面已经几乎是一条绝路。陈天师若不答应,他现在就会被九霄震天雷轰成齑粉,祭了这汉白玉华表;陈天师若是答应,他也会被交到陈天师手中,作为赵致然“遇刺”案的主谋,在道门掌控的天下,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甚至他很有可能被恼怒的陈天师当场拍死,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他眼珠子转来转去,在陈天师和朱先见身上来回哀求,但究竟哀求些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期盼着两位决定他命运的大人物能关注一下自己,听一听他这个小人物的申诉,但此念不过是奢望而已。

  太子心如死灰,等待着陈天师的裁决。

  陈天师依旧没有裁决,而是问了朱先见之前自己的那个疑问:“月府皇极鼎从何而来,接天碧叶呢?这两样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谁给你的?”

  朱先见哈哈笑了:“陈天师,若是今日我称你一声师兄,你会不会很惊讶?”

  陈天师脸颊微微一颤,沉声道:“什么师兄?不要胡说。”

  朱先见道:“胡说?孤有胡说吗?陈师兄,三十年前孤尚为黄冠,还苦于无明师指点,无法结丹。有一天夜里,老师找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随他修行?孤当然愿意了,孤怎么可能不愿意?那可是名震天下的邵大天师啊,谁会不愿意?”

  他觉得很好笑,然后笑着问蓝道行几人:“你们会不愿意吗?有人会不愿意吗?”

  几人都呆呆看着他,张着嘴,震惊而又迷茫的听他继续讲述。

  “我听说外面很多人都很不屑,包括赵致然和他的师门,大家都说世上哪儿有什么儒修功法?儒修功法从何而来?我想陈师兄心里或许也持此念吧?那我今日便告诉你们,我朝天宫的儒修功法,这些你们眼中根本看不上眼的修行法门,正是邵大天师所传,你我老师所传!”

  陈天师喝道:“不要称我师兄,也不要妄称什么老师!哪怕我老师传你一些修行法门,也不过是道法之一而已,你自己胡乱修行、胡乱琢磨出来的偏门功法,想套什么名头,也是你自己的事,与我老师何干?我老师指点过多少人修行,莫非每一个指点过的人,都能入我老师门下?笑话!”

  朱先见笑指陈天师:“你不愿称我师弟也无所谓。陈天师,我一直觉得你特别虚伪,今天依旧如此。就拿皇帝来说,你其实才是皇帝的老师,可你偏偏不认,非要找游龙馆的水乡侯出面,帝师有什么不好,为何要遮遮掩掩藏于身后?再说秀庵一事,没有你的暗自授意和纵容,秀庵能建得起来?可你呢,非要装作不知!”

  陈天师斥道:“一派胡言!”

  朱先见又道:“你看,就是如此虚伪!好吧,以你陈天师的身份,有些事情确实不好认账,这一点我能理解,但你我同门,又何必拒而不认?我是三十年前拜入老师门下的,老师说我身份特殊,拜师一事不可宣诸于世,连你都不可说,故此收我为记名弟子。这三十年来,我每年都要上栖霞山修行一个月,陈天师你想不到吧?”

  “怎么可能?”陈天师眼皮一跳。

  “为何不可能?你不是问月府皇极鼎和接天碧叶从哪儿来的么?正是老师给我护身之用!陈天师不信,大可去问老师,看看老师怎么回答你。”

  陈天师不说话了,脸色越来越黑。

  “陈天师,你我原本份属同门,相煎何太急也!一个赵致然而已,师兄为何就不能交给我呢?”

  陈天师默然良久,任朱先见的声音在太庙享殿中回荡。

  这是朱先见头一次当众亮出他和邵大天师之间的师徒关系,蓝道行、段朝用等人听罢,精神顿时为之大振。殿外的上三宫修士们听了,也个个喜出望外,士气一片高涨。

  陈天师忽道:“你们且候着,此事一查便知!”说罢转身出殿。

  拥挤着的上三宫修士又是一阵凌乱,着急忙慌的给陈天师让道。穿过修士人群,外围的陈胤一挥手,军阵也乱糟糟向两旁散开。

  众人看着陈天师迈步,出了太庙,纵身而去。

  陈天师走后,蓝道行、段朝用等人蜂拥而至朱先见身边,齐问究竟,朱先见笑着安抚道:“此事为真,何须诓哄诸位?哄得了诸位,莫非还能哄了陈天师?”

  众人又问接下来的行止,朱先见道:“重新分派一下各人职司,刚才乱糟糟成何体统,都派不上用处!咱们就在这里等着,今日豪赌一场,赢了,便赢天下!”

  第二百零九章 审问

  陈天师有些茫然,这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自从入虚之后,他始终目标明确,对前路看得特别清晰,什么时候做什么,做了什么之后能够达到什么效果,他都清清楚楚。但今日,他的真的有些看不懂了。

  老师什么时候收的朱先见为记名弟子?收入门下之后,为何要瞒着自己?朱先见做的这些事情,老师知不知道?这些问题困扰着他,让他心绪有些飘忽。

  对于朱先见所说,与自己为同门之事,他其实已经相信了,月府皇极鼎、接天碧叶,这两件法器就摆在那里,不是说偷来,或者用其他手段骗来就能使用的,没有老师的指点,朱先见怎么可能用起来如此纯熟?而且他也不可能从三茅馆将这些东西偷出来、骗出来!

  怀着满腹心思,陈天师从太庙中出来,一时间有些茫然若失,他连忙运转功法,在经脉中搬运一周,才将这股情绪驱赶出去,目光再次恢复坚定,向着元福宫而去。

  元福宫中,赵然已经运功完毕,将覆舟山上斗法所消耗的法力恢复过来,和黎大隐一道,初步询问了几个被俘的上三宫修士。

  八卦紫玉丹炉对气海的损伤并非永久性的,实际上氤氲丹气并没有破坏气海,仅仅是在气海中“盘踞”而已。过上几天,氤氲丹气便会自动一丝一丝随着修士的呼吸而排出体外,等排尽散空之后,一切又可恢复如初。

  但这帮修士都是第一次面对氤氲丹气,属于头一回中招,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究竟会如何,是就此永远跌落境界,还是说有“解毒丹药”可服,一切只能听赵然忽悠。

  实际上赵然询问口供的思路也很简单,就是所谓的“解毒”。当然,他也没有明着欺骗,修为渐高以后,说瞎话的代价会越来越有所体现,比如他现在如果明着说瞎话哄骗,就会面临心结问题。

  所以他不好说瞎话,他只是取出一瓶产自君山药业的简易版佛门乌参丸,告诉这些修士,只要如实回答他的问题,就能获赠一粒丹药。至于是什么丹药,服用以后会有什么效果,他一概不讲,让这帮被俘修士们自行体会。

  于是,简易版乌参丸理所当然的就被修士们脑补为解毒丹,很快,赵然就得到了这次刺杀的详细情况,知道了起因、过程和结果。

  询问完毕,他和黎大隐相顾无言,为遇到太子这样容易冲动行事的“狠角色”而无语,一言不合就杀人,这得多莽多狠?

  赵然觑了个空,单独审问朱隆禧,朱隆禧表现得似乎很硬气,不停的讽刺挖苦赵然,时时刻刻表现着自己的坚贞不屈。他经常冲着赵然冷笑,笑得背脊有些发冷,不寒而栗。

  赵然想要使用强硬手段,但此处人多眼杂很是不便,只能耐着性子,慢慢等待机会。

  彭云翼去了太庙之后,一直在用飞符和黎大隐沟通,随时回报情况,将陈天师入太庙、破军阵、斗朱先见等等消息一条一条反馈了回来,但他没有进入太庙,所见所闻相当模糊,包含着大量猜测性用语,说不清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黎大隐越听越着急,越听越生气,将元福宫中的所有修士聚集起来,准备赶往太庙增援陈天师,就连赵然、骆致清和古克薛师徒都做好了准备,打算赶往太庙了。

  但很快,彭云翼又传回来消息——陈天师从太庙出来了,他已经上前汇合了老师,马上返回元福宫。

  陈天师回来后,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赵然,让他在元福宫中等候,哪儿也不要去。又吩咐黎大隐和自己一起出门,要立刻赶往栖霞山。

  黎大隐还待多问,陈天师却瞪着他道:“哪来那么多话?去见你师祖!”

  两人走后,赵然将彭云翼唤到面前,又详细询问了一番太庙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依然无果,赵然也没有办法,将他打发出去。

  赵然将古克薛招来,询问道:“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能让人立刻吐口?”

  古克薛回答:“法子肯定有,而且不少,但所有法子都要因人而异,看准了人才能对症下药。不知卫使想要审问的是谁?”

  赵然道:“我刚才向朱隆禧问话,这厮骨头倒是很硬,看这样子不好对付。我的办法肯定能让他如实招供,但耗时太长,等不起。”

  古克薛笑了:“若说旁人,还真要费些思量,但朱隆禧此人我是知道的,卫使莫要被他哄骗了去。叫嚣得越凶,就表明他越心虚,卫使吓唬他一番,我估摸着差不多就招了。若还是不行,我师徒打他一顿,也必然管用的。卫使着急么?咱们现在就去摆弄他,我们师徒动手,卫使坐着问话就是了。”

  赵然到:“无妨,我自去便可。还有事情要你们师徒辛苦。”

  古克薛躬身:“卫使尽管吩咐。”

  赵然道:“我很担心朱先见他们向抱月山庄动手,你们立刻赶回抱月山庄,催促苏川药尽快把迁居一事办完,务必趁着现在天色未明之时搬完,都藏到咱们新买的庄子里去。虽说抱月山庄有许真人的名头压着,但朱先见和上三宫已经疯了,疯子是不可以常理度之的,他们连陈天师都敢动手,何况一个庄子。你们回去以后,嘱咐通臂神猿,将大伙儿都看好了,特殊时期不要乱跑,咱们随时联络。”

  古克薛明白赵然的担心,不仅是牵挂着苏川药和一干灵妖的安危,而且需要他们回去将一干灵妖战力时刻掌握在手上,以应付不知会不会到来的变故。

  于是问:“那卫使这边……”

  赵然道:“不用担心我,有骆师兄和我在一起,等闲没人动得了我。若当真不妙,我也自有手段逃脱。”

  古克薛师徒离开元福宫后,赵然再次来到庑房,进去之后扫了一眼满地或坐或躺着的被俘修士,向看守的元福宫当值问:“咱们元福宫处置人犯都在何处?”

  “处置?方丈的意思是……”

  第二百一十章 大麻烦

  在庑房中当值看管被俘修士的是彭云翼的弟子周克礼,平日和赵然也比较熟悉,见赵然冲他眨了眨眼睛,当即心领神会:“啊……我们元福宫杀人一般是去后山,从后门出去向西北盘山而上,大约半里地就能见到一处山洞,洞中有道深不可测的地渊,我家师祖都没探到过底,也不知有多深。把人押到地渊旁,一刀砍去首级,往地渊里一推就完事,都不用化尸掩埋,方便得很。对了,如果方丈嫌砍头麻烦,怕被献血溅到身上,也可以把人掐死,或者干脆活着推下去就好……”

  赵然感到一阵好笑,没想到周克礼不仅平日聪慧,还是个戏精,喜欢给自己加戏,描述起来活灵活现,就好似真的一样。不过效果还真是不错,听得庑房中的被俘修士们大多毛骨悚然,有很多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赵然等他说完,点了点头,迈步来到朱隆禧身边,拽着他脖子上的绳头就往外拖。

  朱隆禧当即就慌了神,杀猪般嘶嚎:“赵致然,你要干什么?赵致然,你别乱来!你不能杀我,我是上三宫修士,我还是宗室,只有真师堂能处置我,你无权滥杀!我要见陈天师……”

  赵然理也不理,大步流星拖着朱隆禧就往外走,直接拖出了庑房。朱隆禧被拖到门口时,已是被吓得屎尿齐流,恶臭顿时弥漫在整间庑房之中。

  东宫这边的东海散修都扎堆坐在门边,见了朱隆禧这幅模样,一边捂着鼻子一边不停咒骂。芊寻道童嫌恶道:“原本看这厮如此狡诈、如此凶恶,还当这厮会很硬气,原来竟是个怂货!不就是死么?我东海修士每日里都把脑袋别在裤带上,哪天不是做好了出门就回不来的准备?就这样的怂货,在我们那边根本混不出来!”旁边的同伴都捂着鼻子深表赞同。

  赵然提着朱隆禧出了庑房,经过几处殿阁,朱隆禧哭到几乎泣不成声,一路“赵道爷”、“赵祖宗”的乱叫,赵然依旧不理不睬,将他拖出了元福宫的后宫门,继而接着往山道拖去。

  朱隆禧是当真恐惧到了极点,各种哀求之语汹涌而出,有些话听得赵然都犯恶心。

  赵然受不住他的“言语攻击”,将他放在一棵大树下,道:“也罢,便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回话能让贫道满意,贫道或许可以考虑一二。”

  朱隆禧拼命点头,哭得鼻涕眼泪混在一处:“赵道爷!赵神仙!赵祖宗!您老人家赶紧问吧,小人但有一句虚言,叫我天打五雷轰!”

  ……

  彭云翼来到庑房,冲里面张望片刻,问那当值的周克礼:“赵方丈去哪了?他不是说来这里看看么?”

  周克礼禀告:“老师,赵师叔的确来过,他带了一个人犯出去了,还没回来。”

  彭云翼有些紧张,连忙问:“带了个人犯出去?去哪了?把谁带走了?”

  周克礼想笑又忍住了:“他把人带出去吓唬一通,弟子猜测,当是往后山去了。至于带走的是谁……弟子不太认识,老师稍等,弟子一问便知。”进庑房问了两句,出来回话:“赵师叔把朱隆禧带走了。”

  彭云翼连忙赶往后山,出了宫门,仔细分辨泥地上的印记,拖痕相当明显,于是小心翼翼顺着拖痕追索下去,在一处无人的灌木后,发现了赵然,赵然正弯着腰,双掌扶在朱隆禧的头上。

  他发现赵然的同时,赵然也发先了他,和彭云翼点头打了个招呼,手上发力一错,朱隆禧软绵绵倒在地上,再无一丝进气。

  彭云翼比黎大隐还年轻十来岁,一辈子就没离开过应天府,更是连死人都没凑近了见过,甫见赵然这番举动,当场呆了,颤声问:“赵师兄,你……”

  赵然冲他招手,一道柔和的声音传入脑海中:“彭师弟,快来帮忙。”

  彭云翼脑中先是微微一滞,迷糊了片刻,下意识间来到赵然身边,又听赵然道:“彭师弟,把法器取出来。”

  彭云翼颤抖着从储物袋中取出自己的手杖,看向赵然,赵然指了指地上的朱隆禧:“这厮没死透,彭师弟补一下。”

  “啊?”彭云翼顿时吓得往后退了两步,紧接着脑海中再次一片空白,似乎听见赵然说,朱隆禧在问话时还妄图反抗,应当予以反击之类的话,下意识间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复又上前,举起手杖在朱隆禧头上补了两记,将他左脸都快砸扁了。

  在赵然的指点下,彭云翼在树下挖了个坑,将朱隆禧埋了进去。一切收拾妥当,抬起头来,彭云翼脑中清晰了许多,忽然反应过来,刚才自己好像杀了人,当场弯腰狂吐,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赵然拍着他的背安抚:“对于此类人犯,不老老实实接受问询,还敢暴起伤人,简直狂悖到了极点。彭师弟将其制服的过程中,难免失手,这不算什么,很正常。”

  彭云翼摇着头又赶忙点着头:“师兄说得是……”

  处理完朱隆禧,赵然回转元福宫,向骆致清道:“师兄,京城可能会有大麻烦,你要有心里准备。”

  骆致清问:“很大?”

  赵然点头:“非常大!”

  “陈天师?”

  “陈天师也罩不住的,朱先见必杀我而后快!”

  骆致清犹豫的:“师弟去洪泽。”

  赵然道:“我们先去洪泽,找到老师,再想办法。”

  骆致清眼中闪过兴奋之色,摇头:“师弟先回,我来会会朱先见。”

  赵然道:“师兄,越两阶斗大炼师,不可能的!”

  “试试!”

  赵然还待再劝,却见彭云翼又过来了,于是问:“彭师弟何事?”

  彭云翼期期艾艾道:“刚才差点忘了,我老师说,请师兄在元福宫等他返回,不要出去,如今京城不大太平,老师还让我盯紧赵师兄不要随意出门,若有不测,唯我是问。”

  赵然点头:“行,知道了,多谢陈天师挂怀。”

  彭云翼又道:“师兄当真不走么?”

  赵然看了看坚持要会一会朱先见的骆致清,无奈道:“放心吧,我有数。”

  彭云翼道:“我刚才身体不适,需要去练功调息了……师兄当真不走?”

  赵然道:“你去休息吧,我不走。”

  第二百一十一章 算

  彭云翼一步三回头的下去之后,赵然也不再劝骆致清了,骆致清想问题做事情都是一根筋,这种人很难劝得动,刚好陈天师让自己不要离开元福宫,一则可能的确担心自己的安危,二则也有可能会找自己出力,那干脆就坐等于此好了,静观其变。

  除了静观其变,赵然心里还有一分强烈的期盼,如果自己和骆师兄联手,有没有机会?而且骆师兄很少考虑别的事情,又向来愿意听自己的……

  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窜来窜去,窜得他心潮澎湃。

  脑子里胡思乱想间,赵然忽然感到有些不踏实,他对陈天师此行栖霞山感到有些不安,生起极其强烈的占卦念头。

  说算就算,赵然当即出了房门,再次来到庑房,寻找看押被俘修士的周克礼,向他询问陈天师的八字。周克礼极其配合的回禀了赵师叔,赵师叔便将栖霞山、陈天师、当前的时辰、方位等等带入演算,很快推导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卦象。然后又登上紫宸殿顶,遥望正东的天空,开天眼捕捉栖霞山方位的天地气机变化,将这个最重要的参数加入进去。

  九天玄龙大禁术第四层功德庆云开启,一道明悟反馈给赵然,卦象一开,需折寿六年三个月!

  赵然心里一抖,没敢去点。六年三个月!他使用梅花易数多年以来,这一次所折寿元之多,排在第二,仅次于上回打算占卜细索的一甲子。

  他知道所折寿元越重,就表明占卜的事情越关键,以今日的形势,如果折损寿元在半年或者一年,他都会立刻开卦,哪怕再来一次三年,说不定他都咬牙认了。

  但六年三个月……

  赵然拍了拍自己的头,让自己冷静一下,在房中走来走去,始终无法说服自己。之前使用梅花易数,以预测川西大旱的三年为主,加上占卜老师行踪和其他事件,再加上一开始练手时的零零碎碎,算下来自己已经折寿三年半了,如果再加上这六年三个月,自己光在寿命上,就要比同境的大法师修士们少活十年。

  比如,等到将来有一天,几位师兄都生龙活虎的健在,各自围在自己的床榻边,双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重重叹息着“师弟走好”,这样的画面将是何等的惨烈,赵然简直不敢想象。

  又或者某天容娘或者雨墨来看自己,她们依旧风采照人,自己却白发苍苍……这样的场景更是令人难以接受。

  赵然心想,如此重大的决定,需不需要征求一下大师兄的意见呢?但这个念头刚一产生,就被他自己掐灭了。问了大师兄,大师兄也会反问自己,有没有信心之类的。第一次的时候,问自己有没有信心入炼虚,好嘛,少活一个月;第二次又问自己有没有信心入合道,然后自己更是少活三年。这次他会怎么回答自己呢!有没有信心飞升?

  原本还有信心的,但又被忽悠没了六年三个月,那可就真没什么信心了……

  想来想去,忽然灵机一动,不如试试卜算黎大隐呢?

  黎大隐和陈天师一起去的栖霞山,算了黎大隐的吉凶祸福,陈天师此行是否顺利,不也就差不多出结果了么?而且黎大隐境界远不如陈天师,算陈天师的吉凶需要折寿六年三个月,那么算黎大隐会不会少很多呢?

  于是赵然重新开始卜算,还是那一套算法,只不过是将陈天师换成了黎大隐,再次带入栖霞山天空天地气机的关键参数。功德庆云给出一道明悟:折寿一年!

  折损寿元数果然大幅度下降!

  赵然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否和修士的修为有关,又或者黎大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没有陈天师分量重?还是说更有别的原因?但无论如何,一年的寿元折损也不轻了,当年预测川西北大旱,也不过是三年而已。

  赵然咬了咬牙,决定开卦,卦象立成。

  鸡生狗死。

  什么玩意儿?赵然看着卦象,一时不解其意。梅花易数向来如此,光从字面去看,有时明确具体、有时含糊不清,有时候说的是别人,有时候说的又是自己,但不管怎样,其预测的准确性是不容置疑的——因为占卦者主动实施了干预。

  刚想好好研究一下算出来的卦象和黎大隐究竟有什么关系,冷不防脑中又闪出一个选项,这是梅花易数又演变出了第二形态,却是与优选大法相结合的第二层演化。

  今天是赵然在获得了优选大法之后,首次用梅花易数来占卜明确对象的击凶祸福,也因此是第一次发现有这么一个用法。大禁术第四层功德庆云和梅花易数相结合,提供了折损寿元的具体数目,非常有用,今日第五层优选大法又和梅花易数结合,演算出了对占卜结果的选项——吉和凶。

  赵然推算黎大隐的击凶祸福,给出了“鸡生狗死”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卦象,紧接着又弹出了“吉和凶”这两个选项,令赵然心中一动,莫非梅花易数和优选大法相合,能够更加有指向性的干预卜算结果?

  赵然试着进行选择,他当然不会去点点豆豆,他希望黎大隐吉,于是选择了吉。

  功德庆云再次传来明悟,如果选择卦象,需要折损的寿元数是一年。

  用一年来保黎大隐这次栖霞山之行的吉?黎大隐的吉凶关贫道什么事?赵然不停的说服自己,想要拒绝做出选择,他同时还在考虑,如果不做选择,顺其自然,黎大隐是不是也有可能得个“吉”的结果呢?用一年寿元来避免黎大隐仅仅是有可能存在的“凶”,会不会太不划算了?

  赵然起身,在屋中镀来踱去,晃得骆致清有些头晕了:“师弟?”

  赵然冲他笑了笑,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伸指点了上去……

  栖霞山,三茅馆,梅园之中。

  邵元节坐在梅树下,双手掐着奇特的法诀,正微闭双眼,一动不动。旁人看不出来,他双手十指并非掐诀,而是在飞快的轮动,只是轮动奇快,肉眼看去,才好似没有变化一般。

  “咦?”邵元节忽然停了下来,睁开双眼,仰天望着越发漆黑深邃的夜空——这是黎明前的最后一刻,再过一会儿,太白将起,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这些年,邵元节一直在努力演算,从各个方面推导结果,每一次有了新的变化,他都要带入其中占出新的卦象,一旦不符,就出手干预,也不知沾染了多少因果。

  到了现在,他已经不寄希望于消解因果这条飞升之路了,而是努力让局势向他预设的方向推进。

  第二百一十二章 梅枝落地

  到此刻为止,邵元节已经在梅树下静坐了整整九天,以梅花易数演算着最后一个重大关口,这一关只要过去,他就有望立刻飞升!

  可就在刚才快要算出结果时,其中一个参数忽然产生了诡异的变化,变化虽然细小,却令他很是疑惑。如此细小的变化,他不知道是否会影响到最终结果的正确与否,或许压根儿不会,又或许只会影响一点点……但他不敢肯定,毕竟他没有铁冠道人恐怖的演算之力,没有龙阳祖师的天眼,对于梅花易数,他不敢过于自信。

  他想了想,还是忍住了向上述二人飞符询问的念头。张铁冠为避因果,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在世人面前,以往邵元节也曾多次向他飞符询问,但问十次,也只能得到寥寥一两次回复,而且回复的内容几乎没有任何价值。尤其是近十年来,张铁冠完全销声匿迹,从来没有回复过他任何消息。

  至于龙阳子,他倒是和自己保持着联络,但回复的意见,感觉总是云山雾罩,让人摸不清真实想法。对此,邵元节也能理解,毕竟龙阳子寿元无多,让他起卦,相当于自杀。

  除此二人之外,天下再无一人勘问,端木崇庆、陶仲文、风陵度都不擅卜算,张云意、王常宇、焦奉真,俱为小辈尔,至于潘蕊珠,境界都不稳,谈何建议?

  言念及此,邵元节隐隐有些懊悔,若是早几年,趁着玄慈没走之时,想办法和他交换一番心得就好了,玄慈算计之能,为佛门第一,虽然不会梅花易数,但必定能给自己不少帮助,如今却说什么都晚了。想起自己为了道门的安危,还曾经参与围杀玄慈,为张全一能够顺利完成伏杀局而挡住了佛门的虚永明,邵元杰忍不住苦笑,当真是天道循环啊……

  自己刚刚占卜的结果,究竟有没有问题呢?邵元节心潮起伏,苦苦思量。

  陈天师携弟子黎大隐进了三茅馆,三茅馆中如往日一样,依旧冷冷清清,馆中绝大多数修士都在元福宫做事、修行,很少回山。

  他们这一脉毗邻京师重地,按理说可选之材是很多的,但邵元节从来不愿在帝室和勋贵中拣选弟子,无论多么优秀,就是不选。再加上这一脉入世较深,始终掌着上三宫,没有过多时间和精力投注于传承之上,所以择徒时都是优中选秀,宁可不收,也不放宽滥收。

  因此,百年以来,三茅馆门人向来不多,却又始终能保证传承有序,如陈善道,如黎大隐和彭云翼,都极有天赋,一班接一班,丝毫不乱。

  进了三茅馆,忽然想起朱先见刚才说的话,每年都要到栖霞山修行一个月,不由暗自叹了口气,若不留心,这冷冷清清的三茅馆中待上一个月,还真是难以被人发现。

  又想,老师莫不是因为在栖霞山上太过孤单,所以才收了朱先见为记名弟子,也好有人陪着说话解解闷?若当真如此,自己这个做弟子的还真是不合格啊,心底不由生起一股歉疚之意,如果真是如此,您老人家就算将朱先见收为入室弟子,又有什么关系,我陈善道怎会不乐意,唯有替老师欢喜才是。

  看了看身边的黎大隐,又想,自己不仅做弟子不合格,连做老师也不合格,同样的资质,我当年在大隐这个年岁,已经元神生婴成就炼师了,而大隐才刚入大法师而已,都是自己没有静心教导之故,以后还要多拿出精力来指点弟子们才是啊。

  黎大隐被陈天师看得有些莫名其妙,问:“老师在想什么?是在担忧太庙的威德莲花吗?照我说,老师不必担忧,这世上没有师祖办不成的事,见了师祖,必然都解决了。”

  陈天师想了想,道:“回头见完师祖,你先留在栖霞山,暂时不要回元福宫。”

  黎大隐不解:“为何不能下山?”

  陈天师道:“京中局势或许比为师想的还要复杂,你留在栖霞山上安心修炼一段日子,局势明朗之后再说。”

  黎大隐急道:“可京中还有那么多要事料理,修行球快要进入最后的冲刺了,大桥也到了筹备的关键阶段,还有《皇城内外》,杨一清的事情还没完……”

  陈天师脸色一沉:“说了不让你下山,为师的话都不听了?”

  黎大隐顿时不敢再抗辩,满心不甘道:“……老师……那我飞符跟赵致然说一声,他一个人不知道扛不扛得过来,我再跟师弟交代一下……”

  陈天师喝道:“谁都别说,你管好自己就是,能收能放,这才是道心!”

  黎大隐万般无奈,只得应了声“是”,跟在陈天师身后进了梅园。

  两人见邵元节正在梅树下打坐,便在旁边守候,陈天师虽然心急如焚,却依旧恭恭敬敬的等着,没敢出言搅扰。他知以老师之能,自己和黎大隐回山,踏进山门那一刻,老师就必然知道的,不说话自有不说话的道理,无需催促。

  就这么等了也不知多久,太白升起,天色开始渐渐发亮时,邵元节终于从梅花易数的再次演算中退了出来,遥望天际,目光深邃。

  一树梅枝如被剪断,飘然落地……

  “善道来了。”

  陈善道望着老师比上一次见面时又显几分苍老的面容,忍不住一阵心酸:“老师还在使用梅花易数么?老师……能不能少用几次?”

  邵元节没有就此回答,而是道:“你要问什么?”

  陈天师躬身问:“弟子想问,朱先见说的,是不是真的?他是不是老师当年收的记名弟子?”

  听到这个问题,旁边的黎大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看看陈天师,又看看邵祖师,一脸的不可置信。

  邵元节沉默良久,道:“他刚才跟你说了?不错,我是三十年前收的他。”

  陈天师问:“老师为何不让弟子知晓?”

  邵元节遥想片刻,缓缓道:“当时,毅皇帝肺痨日重,又失足落水,眼看已经救不得了,但他留下的一子一女却都天赋卓著,也算大明六百年来头一桩。朱先见当时修为黄冠,因无名师指点,始终不得寸进。为师坐镇京中数十年,是看着毅皇帝长大直至病老的,与他有些情分,便收了朱先见为记名弟子。有些事情,你知道无益,有些因果,你沾了有害。故此没对你说。”

  一开始还好,陈天师似乎如释重负,但最后一句却让他心中突的跳了一下,语气艰难的求证道:“是老师将月府皇极鼎和接天碧叶传给了朱先见?”

  邵元节点头:“我给他的。”

  第二百一十三章 抹不去的红色

  陈天师不说话了,这两件法宝法器,接天碧叶馆中存有六片,他不清楚什么时候给的朱先见,但月府皇极鼎可只有一件,去年九月他回山门时,还见过这法宝好端端的放在藏宝楼中,也就是说,朱先见至少是去年九月才拿到手中。

  黎大隐比陈天师知道得更具体,他今年二月还见过此宝!当即忍不住道:“师祖,怎么能将如此重宝交给朱先见?哪怕他是师祖的记名弟子……”

  陈天师瞪着黎大隐喝道:“住嘴!怎么和老师说话的?”斥完黎大隐,重新看向邵元节,等待着邵元节的解释。

  邵元节没有解释,而是缓缓道:“你们都知道的,四十年前,为师赶赴陕边,在积石山与西方妖人大战了一场,诛除此妖,却也为其所伤……”

  陈天师露出无限景仰之色:“老师当年神威,为天下修士传诵至今,弟子至今感佩!”

  邵元节摇了摇头道:“这些话就不要说了,为师也不是为了让人感佩才去的,何况当年之德,如今尚有几人记得?”

  陈天师俯首:“真师堂记得!道门记得!连佛门也记得!千年之后,必将依然为天下万民记得!”

  邵元节摆了摆手:“那次受伤之后,为师就在苦寻复原之道,伤势恢复得差不多了,但气海却总难痊愈,非是受损,而是为因果纠缠,难以重铸。你也知道,合道圆满之后,需重铸气海,否则无法拜受天庭符诏。当年在积石山,成千上万的人在为师面前惨死,为师在其中牵扯的巨大因果,委实难以消解。焦元君当日也在积石山,她所受沾染远不及为师百一,却也因此用了整整二十年,才将那场大战的因果消完,为师又要用多少年?”

  陈天师和黎大隐重重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当日那一战,邵元节的确胜了,但付出的代价也太过惨烈了些。

  邵元节续道:“真师堂穷天下之力搜集灵丹妙药,查阅道经典籍,却始终没有效果。其后张铁冠查到上古时的一条记载,说是有药名太岁灵芝,可消因果,却不知在何处,他以梅花易数卜算,却算不出来……嘿嘿,天下也有梅花易数算不出来事物?”

  陈天师道:“赵致然擅算,我一直想着请他算一算。只是听闻梅花易数折损寿元,他当年卜算川西北大旱便折寿三年,故此想再等一等,拿出更好的条件来……”

  邵元节摇头道:“不用算了,张铁冠若说算不出来,那灵芝太岁只可能在一个地方。”

  黎大隐问:“在何处?”

  邵元节和陈天师都没理他,二人沉默不语,急得黎大隐抓耳挠腮。

  过了良久邵元节才再次开口:“说了那么多,是想感谢善道你,那么多年辛苦奔波,鞍前马后,推动大局,方有了今日。为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陈天师道:“这都是弟子当做的,老师何须言谢?眼看大局将定,过得几年,威德莲花盛开之时,老师重铸气海便有望了!”

  邵元节默不作声,陈天师又道:“只是如今还需请老师出山,朱先见占了太庙,以华表为质,要挟弟子,弟子无奈,这才回转山门。”

  邵元节问:“此事,你不要管了。”

  陈天师一怔:“他声称要毁去华表莲座,怎能不管?莫非九霄震天雷毁不去莲座?可弟子怕他自爆元婴……”

  邵元节摆了摆手,依旧不愿多说,只是道:“你不要管了。”

  陈天师颤声问:“这是为何?”

  邵元节不答,黎大隐也急了:“师祖,朱先见以毁去莲花要挟老师,索要玄坛宫方丈赵致然,赵致然是有大功于道门的,最长于增长信力,如何能交给他?去年初,真师堂议决,若要还天子威德,则须保证天下信力每年增长,否则将……”

  陈天师摆手制止黎大隐:“别说了!”向邵元节道:“我知老师不愿陷于因果纠葛,或许老师无法出手,那便由弟子想法子就是。朱先见想毁去华表莲座,弟子绝不答应,弟子向老师保证……”

  邵元节再次开口:“他毁不掉的。”

  陈天师叩首道:“有老师这句话,弟子便放心了,待弟子将朱先见拿至山门,交由老师处置。”

  说着陈天师礼毕起身,正要携黎大隐出去,邵元节道了声:“且慢!”

  师徒二人转过来静候邵元节吩咐,邵元节沉吟片刻,冲陈善道招手:“记得你入炼虚也有四十三年了……”

  陈天师回到邵元节身边道:“是,当时老师夸我其速甚快,惭愧得很,至今未有圆满之兆,待此间事了,弟子便静心潜修……”

  邵元节二指探出,搭上陈天师手腕,法力透入,直探气海……

  陈善道猛然身子一僵,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梅树下端坐的老师,缓缓倒了下去,被邵元节轻轻一带,凌空飞起,投入梅园东北角落的丹房中。

  黎大隐惊骇莫名,高叫:“师祖,你对我老师做了什么?”不管不顾,全力往丹房疾掠。却被邵元节从空中一把抓了下来。

  黎大隐是四十年前被收入三茅馆的,入门之后不久,邵元节便受了重伤,要么常年闭关,要么外出寻找疗伤机缘,他和邵元节见面极少,也从未得过邵元节指点,两人之间殊少接触。

  他是陈善道养育长大、言传身教的弟子,一生都在陈善道的呵护之下,与老师情若父子,此刻不知老师生死,也是急红了眼,当即破口大骂,同时祭出法器,想要摆脱师祖的掌控。

  邵元节皱眉,无名火起,伸手便想拍死黎大隐,但心中忽然一阵犹豫,还是轻叹了口气,同样封住他的气海,扔进丹房。

  将陈善道师徒禁制后,邵元节暗自吃惊,心道自己这股火气越来越难以压制,竟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了么?

  于是不言不语,继续闭目枯坐,约莫半个时辰,在东方旭日升起,第一缕阳光洒进梅园的那一刻,忽然掐诀!

  泛白的天空上,多了一层淡淡抹不去的红色。

  第二百一十四章 胆子和收获

  太庙之中依旧戒备森严,护卫太庙的九品中枢虎鹤阵虽然已被陈天师收去,但朱先见并不在意,整个京城之中,需要以大阵阻挡的对手,只有陈天师一人,其余修士都不在他眼中。那些各地往来的散修,那些权贵们聘请的供奉,那些前来到京中观战修行球大赛的各地选手,绝大多数都在炼师以下,完全无法对上三宫构成威胁,而大炼师一级的高修,他尚未听说有谁在京城。

  如果有炼虚高道闻讯赶至太庙,他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无非是重演陈天师一幕而已,自己手上拿捏着道门的命脉,谁敢胡乱动手?

  他真正担心的反而是有一定实力,却对太庙汉白玉华表莲座不熟悉的宗门,不了解情况就意味着无知无畏,就会蛮干乱来,就无法以此拿捏他们——比如赵致然所在的宗圣馆。

  宗圣馆有两位大炼师,实力不俗,而且执掌宗门的江腾鹤非常护短,赵丽娘也不是很好惹,自己拿他们的弟子开刀,这两位必然不会坐视,到时候赶到京城,想必又是一番恶战。自己抵敌江腾鹤,那么赵丽娘呢?蓝道行和段朝用能挡得住吗?回首望了望旁边的这两位宫院使,朱先见忍不住有些担心。

  从四川赶到京城需要一天,希望在今夜子时之前,陈天师能考虑好吧。

  蓝道行走过来,满脸都是忧色:“陈善道去见邵大天师,以殿下之见,会当如何?”

  朱先见道:“我也不瞒你,究竟我那个便宜老师会如何,我心里同样没底。”

  段朝用凑过来问:“殿下,邵大天师对殿下亲厚些,还是对陈善道亲厚些?”

  朱先见摇头:“这已经不是考虑亲疏远近的事情了,对谁亲厚与否,毫无疑义,这是看谁做的事情更合我那便宜老师的心思……”又笑道:“你们也别太担忧,这些年,我总觉得,我做的事情,似乎我老师更喜欢。”

  蓝道行问:“如果邵大天师亲至,我等又该如何?”

  听到这个问题,段朝用在旁打了个寒噤,毫无信心又满是希冀地问道:“殿下是有应对之道的吧?”

  朱先见拍了拍他们二人的肩膀,笑道:“若是我那便宜老师来了,说实话,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见到我老师的身影,就毫不迟疑,立刻爆了九霄震天雷,孤也会自碎元婴!我建议你们二位也这么做,千万不要有任何幻想。你们不了解我那老师,若他当真现身,这就是最好的出路,就这么简单!”

  蓝道行和段朝用面面相觑,顿时说不出话来。

  良久,段朝用艰难的咽了唾沫,强笑道:“邵大天师应该不会亲至吧……呵呵,咱们倒是可以考虑考虑,道门答应了我等的条件之后,咱们应当怎么做?搞出那么大的动静,总不能只是为了赵致然的命吧?”

  蓝道行皱眉道:“想要他们交出赵致然怕是没那么容易,这种事情,谁会干?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干?我以为,若是陈天师不回来,对咱们不理不睬,这才是最难办的,接下来又该如何?”

  朱先见微笑道:“蓝师弟所虑甚是,所以孤打算逼一逼道门。比如先琢磨琢磨这华表莲座,看看能不能关停了……你说,陈善道他们的耐心强,还是咱们的耐心强?”

  蓝道行点头:“看来殿下都想好了。”

  朱先见道:“想想咱们之前怎么和道门周旋的,之后也一样就是。如果他们当真将赵致然交出来,咱们就胜了,只要他们退让了这一步,接下来就得步步退让。我已经想过了,下一步是段师弟当元福宫宫院使,之后,我要跟他们要栖霞山,将三茅馆改为上三宫的福地,道门占尽天下福地洞天,让一处给皇家,这不过分吧?到时候,蓝师弟就去坐镇三茅馆,真正培养我上三宫的嫡系子弟!唔,三茅馆这名字还需斟酌一下,不合我天家威仪……”

  蓝道行有些吃惊:“殿下,栖霞山可是邵大天师的修行之地……”

  朱先见笑了:“所以说你们不了解我这位便宜老师,他修行到了今天,什么洞天福地于他而言,都没意义,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他的飞升大业,嗯,还有殿中这华表莲座。总之事已至此,孤有一句话送给诸位,胆子有多大,收获就有多大!”

  朱先见解释的时候,德王、龚可佩、胡大顺及上三宫的一帮骨干心腹都围了上来,听罢人人振奋,适才被陈天师一人之威所震慑得低落到极点的士气,又重新高涨起来,人人高呼要为齐王殿下效死。

  朱先见加紧封官许愿,将朝天宫、灵济宫、显灵宫分给德王、龚可佩、胡大顺三人执掌,又将包括玄坛宫在内的应天一宫八院也许了出去,享殿中群情振奋。

  眼看日头升起,天光大亮,距陈天师去栖霞山已经两个时辰,却始终音讯全无,朱先见下了决心,他要去栖霞山一探究竟。

  众人连忙阻拦,都说齐王您是主事者,怎能以身犯险?若是出了意外,我等又该如何?

  但他们的劝阻是拦不住朱先见的,他深知一切的关键都在栖霞山,不去亲眼看一看,光是坐等于太庙,实在太过被动。

  叮嘱好众人守护太庙,朱先见离开了享殿,本打算直接越墙而出,又对太庙防务不太放心,于是四处察看一番,走到南戟门时,看见外头值守的军士拦着一群人不让进门,为首的正是东阁大学士杨一清。

  杨一清身份特殊,把手南戟门的禁军指挥不敢和他硬来,只是吩咐军士拦住去路,任凭老头在那里训斥发怒,也没回嘴。

  杨一清半夜就到了太庙,但他进不去,只在南戟门外听着里头似乎有厮杀声,却干着急干瞪眼。后来打听清楚是大宗正、齐王朱先见禁闭太庙,于是疑惑着赶去叩阙面圣。四位内阁大学士,只有他一人到场。

  可谁知询问天子,天子却也说不知。这下子可把杨一清惹急眼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凤翔峰前

  听说天子不知此事,杨一清当即勃然大怒,要赶往太庙,天子劝他别来,但他最终还是来了,带着府中十多名曾随他在三边打过仗的健仆,来到太庙找朱先见,奈何却被太庙禁军阻拦于南戟门外。

  老头正推推搡搡和这帮禁军较劲,抬眼就看见了出门的朱先见,当即大呼:“齐王!”

  朱先见出来后向杨一清拱手:“杨相怎么来了?这两日京中不甚太平,杨相请回吧,在家中歇两日再出门。”说着就要离去。

  老头几步抢了上来,挡在朱先见身前,大声问道:“齐王今日带兵封禁太庙,不知意欲何为?”

  朱先见呵呵一笑:“这是我朱家的家事,杨相就莫要过问了吧?孤还是大宗正,莫非进不得太庙?孤还有要事在身,烦请杨相让一让。”

  杨一清怒道:“天家家事便是国事!太庙重地,向为国家社稷之要,根本重地,齐王虽为宗正,也不能带兵擅入吧!老夫劝齐王一句,快些把兵撤了,向天子和内阁告罪,否则必将遗臭天下!”

  朱先见怎么可能被他挡住,忍着性子直接从他身边轻松而过,杨一清连看都没看清,朱先见就已经在他身后数丈之远了:“孤也奉劝杨相一句,赶紧回府,不要趟这混水,此非杨相能够插手的。孤有要事,先告辞了。”

  杨一清转过身去追,追了两步,哪里追得上,在朱见身后破口大骂:“齐王,竖子!天子尚坐殿中,凭你也想谋反么?不过为天下所笑耳!今日猖獗一时,来日必为道门翻手扑灭……”

  朱先见倒纵而回,落在杨一清身前,沉声道:“杨相,孤再说一遍,速速回府,还可得保功名利禄,莫非你想试试孤的手段么?”

  杨一清脾气上来也是硬得很,梗着脖子道:“老夫还真想看看你这反贼的手段!”

  朱先见脸色一黑,不再多言,反掌拍在杨一清天灵盖上,堂堂内阁辅臣、东阁大学士加礼部尚书衔的杨一清,当场栽倒在地,一命呜呼!

  杨府家仆顿时一阵大乱,哀嚎着扑过去,有的放声大哭,有的冲过来向朱先见拼命,朱先见冲那禁军指挥喝道:“扰乱太庙者,全给孤打杀了!”

  那指挥都看呆了,这是大明立国六百余年,头一次不经定罪当街扑杀内阁重臣,其过程草率到匪夷所思!朱先见如煞神般的这一眼,瞪得那指挥噤若寒蝉,惶恐不安的赶紧下令驱逐杨府家仆,朱先见这才转身,继续出城,直奔栖霞山。

  栖霞山距京城极近,没过多久,朱先见便抵达中峰凤翔峰下,刚要打出飞符联络逍遥道人,逍遥道人就已经冒出头来了:“见过齐王殿下。”

  逍遥道人是春风和观云从川省拉拢引入灵济宫的,初始几年,因为和那两个道士混作一处,便在灵济宫中名声也不大好听。但这两年在灵济宫中晋升金丹,展现出了一定的修行实力,他做事又比春风和观云稳重、踏实,也更愿意任事,于是名声渐渐得到改观,被大供奉胡大顺看重,又推荐给了蓝道行。

  昨夜,上三宫修士随朱先见齐聚太庙之时,朱先见让蓝道行派出人手紧盯三茅馆,逍遥道人就从那时起一直藏在凤翔峰下,远远盯着三茅馆的山门。

  朱先见问:“陈善道来了么?”

  逍遥道人点头:“寅时三刻而入,至今未出。”

  朱先见是辰时五刻从太庙出来的,也就是说,陈善道已经入三茅馆两个多时辰了。

  进去那么久,按理有什么话都早就说完了,为何还没动静?朱先见又问:“你确定没有盯差了?”

  逍遥道人十分肯定:“陈天师携黎大隐一起入内,两人至今未出,小道看得清清楚楚。”

  朱先见琢磨着:“黎大隐也进去了?什么意思?”又问:“见到赵致然了么?”

  逍遥道人摇头:“不曾见到。”

  看了看天色,朱先见决定再等等,于是和逍遥道人来到藏身处,打量了一番,赞道:“地方选得不错,很有眼力!难怪蓝师弟派你出来办事。”

  逍遥道人连忙躬身:“不敢当殿下夸奖。”

  朱先见又问起逍遥道人的姓氏、出身等等,逍遥道人便将自己当年如何被春风和观云引入灵济宫一事说了。尤其特意提到,自己被赵致然在龙安府打板子的一段经历,咬牙切齿,恨恨不已。

  朱先见听完后忽问:“想不想跟着孤办事?”

  逍遥道人抱拳道:“能跟在殿下身边,自是小道的福分。但蓝院使待小道有大恩,此事小道不敢擅专。”

  朱先见暗自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有情有义,不见异思迁,不错。这件事回头我去跟蓝师弟说。”

  又等多时,见陈天师还没出来,朱先见坐不住了,自藏身处而出,来到山门幻阵外。踟蹰片刻,咬了咬牙,取出三茅馆弟子身份法牌就往幻阵中打了进去。

  要说朱先见还真是敢打敢拼,说是莽夫也好,说是敢于搏命也罢,总之他就这么咬着后槽牙准备进入三茅馆。要换个人哪儿敢如此,但他这几年每次孤注一掷,似乎都能捞到莫大的好处,以至于让他一次比一次还要激进。

  身份法牌打进大阵后,预料中的云雾退散并没有出现,反而是将他的身份法牌又弹了出来。

  朱先见当即就愣了,这意味着,三茅馆开启了大阵的封禁功能,栖霞山封山了!

  这是什么道理?

  护山大阵封山,威力不可同日而语,飞符都送不进去。

  朱先见就在山门前转悠来转悠去,努力思索着眼前这番变化背后的深意……

  忽而猛然醒悟过来,朱先见长笑一声,脚步疾点,顾不上和逍遥道人招呼,飞速下山,很快就重新赶回了太庙。

  众人都围了上来询问究竟,朱先见笑道:“恭喜各位,邵大天师的意图已经很清楚了,栖霞山今早封山了!”

  蓝道行不可置信:“当真?”

  段朝用问:“此为何意?”

  朱先见笑容满面,环视四周,大声道:“邵大天师关闭山门,他是让咱们自己去抓赵致然!道门让步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封锁

  关于怎么去抓赵致然,上三宫众人进行了一番讨论,重点指出了三个地方,头一个当然是玄坛宫,第二个当数抱月山庄,第三个则是元福宫。

  后来又有人补充了一处,就是鸡笼山上的道录司,理由是赵致然头上还兼着道录司副印之职。

  段朝用提议兵分四路,同时动手,但这么干有一定难度。覆舟山一战已经表明,虽说不知道赵致然到底怎么将包括两位炼师、三位大法师在内的四十多名修士聚歼,但单只这一战果,就很充分的展现了赵致然及他身后一方的实力。

  从目前已知的消息来看,赵致然身边有个骆致清,但两位大法师加在一处,也依旧做不到聚歼四十多位修士。大伙儿的猜测是陈天师出手的缘故,这一猜测得到了一致认可。

  既然陈天师已经回山,不会干涉上三宫抓人,要对付的就是两位大法师了,如此一来,四路齐动的话,就需要八位炼师出手才能保证将其一举成擒。

  三位宫院使都是大炼师境,可以单领一路,剩下的一路由擅长斗法的龚可佩和胡大顺带领,最后剩下德王坐镇太庙。

  德王有些担心,他自己一个炼师境修士,想要守护好最重要的根本之地,怕是不太稳妥。朱先见则安慰了他一番,表示将给他留下大部分的上三宫修士,德王这才点头答应。

  蓝道行思考后认为,这么抓人恐怕不是万全之策,赵致然经过昨夜覆舟山一战,很有可能并不在上述四处,他若是躲在某处不知名的地方,一旦打草惊蛇,他就会逃出京城,那时候还怎么抓人。

  “那你说怎么抓?”

  “为今之计,怕是必须先行封城了!”

  “封城有用吗?大法师境的修士,只要想出城,就这些普通军卒,那还能拦得住?”

  “但至少我们知道,他从哪儿出城,准备去往何方,每座城门放一个咱们的人,若是见他逃跑,立刻飞符禀告,大伙儿追下去也是一个办法。另外也可以震慑一下城中各家修士,我很担心他们会被人煽动闹事。”

  朱先见也很有决断,当即道:“将兵部张聪请来。”

  锦衣卫指挥使陈胤直驱太平桥张府,张聪还在伏案写信,就被陈胤一把抓起,衣服都没换,提着就往太庙疾奔,等到了太庙之后,扔在朱先见脚下:“老师,张聪已至!”

  朱先见责备道:“让你去将张尚书请来,怎么动手如此粗野?去,自领十记军棍!”

  陈胤大步流星走到一旁,从旁边锦衣卫手中搜罗了一堆军棍,啪啪啪在自己头上连打十记,每打一记,就报废一根婴儿胳膊般粗细的棍子。

  打完之后,陈胤又走回来抱拳:“张尚书,老陈给你赔礼了,事情紧急,还望恕罪。”

  张聪还能如何?苦笑着起身,回礼道:“不罪,不罪。”又看向朱先见,他早就让家人过来打探,知道朱先见带兵占了太庙,此刻却不敢乱说话,故作不知地问道:“齐王有什么急事么?”

  朱先见笑了笑:“玄坛宫方丈赵致然与朝天宫修士朱隆禧发生口角,赵致然却仗着修为大打出手,不仅将朱隆禧掳走,而且将前去劝解的上三宫四十余名修士全部扣留,犯下此等大案,人尽诛之。我上三宫要维护京城重地,不得不动手抓人,为防其越城潜逃,请兵部出令符,今日封城。我要大索京师!”

  张聪听得目瞪口呆:“这个……四十多位上三宫仙师前去劝解,都被他扣……扣留?”

  “正是。”

  “这个……”

  “此人凶顽异常,危险至极,一天不拿获归案,我京师百姓一天无法安生,还请张尚书取兵符吧。”

  “齐王……兵符印信不是下官说取就取的,没有内阁票拟、天子朱批,哪里敢取出来……齐王又不是不知……”

  “案情紧急,这却如何是好?还请张尚书明示。”

  “齐王只需给下官一位阁老的票拟意见,当然,需天子朱批的……下官定遵旨行事。”

  “阁老的票拟?这该如何是好?阁中无人啊。”

  “这个……下官就爱莫能助了……”

  “你要哪一位的?”

  “随便,只要四位阁老有一位……”

  “杨一清的要不要?”

  “也可。”

  朱先见问陈胤:“杨一清呢?”

  陈胤道:“没地方放,暂时存于庑房中。”

  朱先见点头:“带来。”

  张聪听得一头雾水,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齐王想要捉拿赵致然,他本人是乐见其成的,只要旨意合规、手续齐全,他可以立即下达文书,颁发兵符令箭。但说实话,这件事情闹得有点大,张聪不太想过深的卷进去,他猜测是天子“家事”,或者是裕王和景王争储。

  过不多时,陈胤提着一具尸体走了过来,扔在脚下,张聪一看,顿时口干舌燥,脚下一软,坐倒在地——东阁大学士杨一清,就这么……死了?

  朱先见当场写了个条子,将杨一清手指头削飞了半个,蘸着血渍写了个票拟意见,递给张聪过目:“张尚书,你看可是这样子的?”

  张聪嘴唇哆嗦,无法作答,朱先见道:“张尚书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只是这朱批一事该怎么办?陈胤……”

  “弟子在。”

  “说了多少次,公是公、私是私,不要这么称呼。”

  “额……下官在。”

  朱先见手一指北边:“请天子朱批。”

  陈胤拿着纸条就进了北边隔壁的皇宫,过不多时,抱着一个盒子回来了,向朱先见道:“殿下,天子身体不适,他说,有事但请殿下处置,将玉玺、朱笔都取来了。天子还说,若非程序繁冗,本想拟旨由殿下摄政……”

  朱先见北向抬眼看了看,冷哼一声,取过朱笔,在票拟上批复,然后交给张聪:“张尚书,现在可以了么?”

  张聪依旧浑身发抖,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朱先见赶时间,让陈胤提着张聪去兵部去兵符印信,很快就将全套东西带了回来,连带着两个今日依旧兢兢业业去兵部当值的郎中,也提了过来,就在庑房中选了一间,听候齐王令旨。

  按理来说,就这么搞,兵部依然是指挥不动京师驻军的,但齐王并不奢望指挥所有驻军,他只想指挥自己能够指挥的营头,这些营头包括五军营步军右掖的三个营头、右哨四个营头,神机营左卫的两个营头、右卫的一个营头,三千营中司的全部五个营头,再加上皇城刀叉围子手、锦衣卫等等,总计万人。

  有这万人在手,封锁京师十三门,谨防居心叵测之徒趁机闹事,想来是足够了。

  第二百一十七章 玄坛宫

  大明守卫京师的主要是三大营,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

  五军营分步骑两军,各由中军、左右掖、左右哨组成,下辖十卫五十营,总计两万七千余人。

  三千营由边军中的精锐选丁组成,立功之后抽调回京拱卫天子,下辖前后左右中五司,总计万余人。

  神机营则主要使用重弩、重砲、法箭、投枪等等远程兵刃,有五营,两千七百余人。

  这总计四万余人,便是京师的防卫兵员。

  在大明立国之前的百年,是三大营最为辉煌的时候,当时总计兵额最高峰时曾经达到十八万余人。但其后道门和朝廷都发现,如此庞大的一支力量,放在京中只不过是空耗粮饷而已,不仅起不到作用,军士们常年驻守江南繁华之地,反而士气消沉,尤其是三千营,敢战之士入选后,用不了两年也就磨得没什么士气了。

  基于此,才逐渐开始缩减三大营军额,将营头补充到边地去,同时架空五军都督府,将其转变为军爵赏赐之地,形成外实内虚的态势。反正有道门在,不信哪里能翻出天来,真要到了敌人打到京城那一步,有多少军队都没什么用了。

  这些京师驻军,名义上归兵部辖制,但实际上兵部调动不了,没有天子旨意、内阁副署,兵部空有兵符令箭也无用。兵部真正可以辖制他们的,是军甲重库,而朱先见要掌握兵部,最关键的也同样是要军甲重库。

  在张聪的签发下,两个郎中被迫勤勉的完成了各项手续,很快,位于皇城西北小教场的军甲重库便打开了。

  朱先见将上三宫修士们手中的所有储物法器都集中起来,向着京城周边自己掌握的营头投放军甲。

  三大营驻地都在城墙边,这些营头拿到符文重甲、法力兵刃后,立即按照朱先见的指令,登上京师城墙,将大门一座座关闭起来,布设鹿砦、钩锁、拒马、铁刺车,架设法弩、法砲、水龙等等攻守器械,整个京城顿时变了模样。

  三大营战时或者集中演武之时,才有朝廷派出内臣或勋贵提督,平时则由各卫指挥使统带。此刻,各卫指挥使们已经完全乱了套,这些军中将领们忽然发现,自己手下的营头居然莫名其妙开出了军营,当即严令拦阻,营指挥们则拿出了兵部签发的兵符印信,于是卫指挥们只能目瞪口呆。

  到了黄昏时分,京师十三门全数封闭,各处城头杀气腾腾,戒备森严。与此同时,锦衣卫全部出动,完成了对各处主要街道的封锁宵禁。

  这一变化立时引发城中一片混乱,老百姓们都立刻躲回家中,小贩收拾摊子、商铺关闭店门,青楼吹熄灯火、酒楼往外赶人。

  应天知府汪宗伊刚从玄坛宫出来,乘着轿子返回府衙,途径贡院街时,前方却停了下来,轿夫回禀:“老爷,锦衣卫封道,不让通行。”

  汪宗伊往来府衙和玄坛宫太过频繁,所以经常不排仪仗,遇到这种事也在所难免,因道:“你没报名么?把片子拿过去给他们看。”

  轿夫道:“报了,总旗说要亲眼见人,还要看看轿子。”

  汪宗伊大怒:“混账,一个个小小的锦衣卫总旗,也敢查我三品大员?”

  但他发火也没用,锦衣卫办差,何尝有过上下品级、尊卑贵贱的观念?无奈之下,只得打帘下轿,忍着怒气道:“本官汪宗伊,你们是谁的手下?”

  那总旗上来抱拳道:“见过汪府尊,上峰有令,不得不查得严一些,还请府尊大人恕罪。”又透过轿帘向内张望。

  汪宗伊大怒:“本官都落轿了,尔等还不放过?莫不是羞辱本官?”

  那总旗抱拳道:“恕罪,可以请汪府尊起轿了,卑职顺带多两句嘴,这两日还请府尊大人尽量不要出门。”

  汪宗伊愤然上轿,过了搜检的关卡,忽然看见这群锦衣卫身后站着一个道士,辨认道袍摆角处的标识,却是显灵宫修士。

  显灵宫修士怎么和锦衣卫凑到一处了?疑惑之下,向那总旗询问:“你们在查什么人?”

  那总旗却不回答:“还请府尊速速过去,免得道路雍塞。”

  汪宗伊刚回到府衙,师爷、各房经历就围了上来,汪宗伊立刻得知了一条极为震撼的消息,京城被三大营封锁了。

  “这是要作甚?”

  “有人要造反?”

  “其中还有上三宫修士牵扯,究竟是谁?莫非是齐王?”

  七嘴八舌间,汪宗伊连忙道:“快,备轿,本官要去玄坛宫!”

  “府尊不是说,赵方丈不在玄坛宫么?”

  “本官在玄坛宫等他回来!”

  正要出门时,有驻守玄坛宫府衙书办赶了回来,一脸哭相:“府尊!玄坛宫被锦衣卫包围了!”

  “什么?”汪府尹顿时呆了。

  此刻的玄坛宫中已是乱得不可开交,一队队身着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力士、校尉涌入玄坛宫,将各处宫殿楼宇封住,将道宫中的道士、火居向正殿之处驱赶。

  方堂方主带着一干方堂巡查奋起反击,在经堂前拼死护卫,当场将过来查封的锦衣卫打倒六七个。更多的锦衣卫涌了上来,将他们围在当中,那方主毫不畏惧,带领巡查们和锦衣卫对峙。

  都是在京中常常打交道的,领头的锦衣卫南镇抚司千户冷冷向那方堂方主道:“郑致南,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放下兵刃,束手就缚,如此还可有一条生路。”

  郑致南大笑:“不知死活的怕是你卓千户吧?卓一,念在你我相识一场,给你一句忠告,立刻把你的人撤出去,否则悔之莫及!”

  卓一感到很是棘手,眼前这位可是玄坛宫方主,一府道宫的八大执事,如此高位,却持械反抗,而且聚在他身边的玄坛宫巡查个顶个都是好手,当真令人难办。杀还是不杀?

  不得已,卓一只得先将他们围住,然后命人飞报正在前殿中的陈胤,陈胤答复卓一,不管品阶高低、职司大小,但有反抗,格杀勿论。

  第二百一十八章 京中大索

  卓一得了陈胤的命令,叹了口气,向郑致南道:“郑方主,卓某敬你是位高道,再劝你一次,不要无谓挣扎了。”

  郑致南又笑:“不过一死尔,何足道哉?今日贫道卫道而死,赵方丈回来之后,尔等皆要伏诛,贫道在地府之下等着尔等!”

  卓一摇了摇头,挥手示意,几名锦衣卫闪到前排,抬起军中强弩,向着郑致南射出弩箭。郑致南身中数箭,其中一箭正正插在咽喉上,瞪视着卓一,当场气绝倒地。

  玄坛宫方主郑致南一死,方堂巡查们立刻陷入混乱,不多时,伤的伤,死的死,玄坛宫的抵抗就被锦衣卫瓦解。

  卓一手势一挥,锦衣卫冲入经堂旁的《皇城内外》编辑部,将里面的道士全部按倒,尽数捆绑起来。

  高功蒋致标死死趴在一堆正在审核的文稿上,直到被人拖出去还在高呼:“不要弄坏了文章!”

  张居正今天也被堵在了屋子里,他抄起一条长凳,呼喝力战,却被锦衣卫觑了个破绽,从身后将他扑倒在地,刚巧避过头上狠狠砍来的一刀。

  将他扑倒的锦衣卫是个认得他的,趁乱在他耳边低声道了句:“张主簿别动,否则必死!”

  张居正这才冷静下来。被捆绑起身的时候打量了那个将他扑倒的锦衣卫小旗,看着似乎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编辑部十多位道士编辑全部被锦衣卫捉拿到手,竟无一人漏网,只因从来没人想到,堂堂道门的玄坛宫,十方丛林在应天府的最高布道场,居然会有被锦衣卫扫荡的一天。

  这些编辑们看着锦衣卫将里面的文章、笔墨纸砚、书籍卷册全部装箱拉了出来,堆在墙根边,个个都忍不住心中一痛。好在这些锦衣卫并不认识复写法台,以为是些木柜,没有搬走的打算,否则这次损失可就太大了。

  因为上一期《皇城内外》刚刚发卖完毕,下一期还未成稿,元福宫负责开启和运行复写法台的修士不在此间,法台也蒙着绸布,锦衣卫们并不清楚,这才是关键设备,就此轻易放过。

  蒋致标身下护着的文稿被全部抄没,却无人关注那些冒似普通柜子的法台,令他舒了一口气,任凭锦衣卫带出了编辑部。

  数百名锦衣卫四处搜寻着赵然的身影,玄坛宫道士们也被押往正殿前挨个受审,让他们交待赵然的行踪去向。

  冷监院如看死人般看着陈胤:“陈都督,哦,贫道口误了,还请见谅。陈大人的左都督一职已被我道门建言朝廷予以免除,应称你陈大人为陈指挥使。陈指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道门六百年来,头一次有一府道宫被锦衣卫查封吧?真正是让贫道开了眼,完全想不到啊,只是贫道心中有个疑问,接下来,陈指挥打算如何收场?”

  陈胤笑道:“接下来如何收场,无需冷监院费心,齐王说了,天塌下来,自有高个子顶着,冷监院安心配合就好。”

  冷监院问:“高个子?这世上还能有比真师堂还高的?”

  陈胤道:“你自己琢磨吧,我没空和冷监院说这些废话。你要想好,若当真不告诉我们赵致然在哪里,恐怕你们这些人都得吃些苦头了,咱们诏狱里见吧。”

  “你们明目张胆搜捕赵方丈,他究竟做了什么?”

  “他阴谋刺杀太子,刺杀齐王!”

  冷监院仰天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又弯下腰连连咳嗽:“陈指挥,你们就不能找个好一些的理由吗?”

  陈胤没搭理他,手一挥,玄坛宫上百名在家的道士、火居,以冷监院打头,尽数被锦衣卫押了出去。

  前往各处院落房舍搜索赵然的上三宫修士和锦衣卫小旗、总旗们,络绎不绝返回来向陈胤禀告,都说没有找到赵致然躲藏在玄坛宫中的迹象。

  于是陈胤吩咐:“搜查左近坊舍!”

  大队锦衣卫开始沿着玄坛坊大街挨家挨户搜查,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

  一直潜藏埋伏着的龚可佩和胡大顺两位炼师现出身形,向陈胤示意不用再找了,赵致然不在此间,于是大队撤出,留下一个小旗查封空空如也的玄坛宫。

  鸡笼山上,鸡鸣观外,蓝道行带领大队人手埋伏在山中密林间,须臾之后,两个锦衣卫校尉自鸡鸣观中奔出,向蓝道行禀告:“蓝院使,已经打听明白了,道录司今年的讲法堂尚未开课,正印静慧道长不在观中,观里也没什么修士,估计赵致然也当不在此间。”

  蓝道行点了点头,向众人挥手:“搜!记住我的话了?”

  众人点头,轰然应诺:“都记住了!”于是一拥而入。

  这么多人涌入鸡鸣观,道录司的几个执事道士顿时大惊,赶过来拦阻:“尔等何人,擅闯我鸡鸣观?不知道这里是道录司讲法堂重地么?你们上官是谁,速速出来答话!”

  一名上三宫修士越众而出,一边示意其他人继续搜检,一边来到几个道录司执事的身边,和颜悦色道:“今日我上三宫有一位新入列的道友走失,我们怀疑他可能误入鸡鸣观,故此前来寻找。几位莫慌,不过是找人而已,找完了我们就离开。对了,有个问题还请诸位答复,道录司副印赵致然,近日有没有回鸡鸣观……”

  莫愁湖畔,抱月山庄。

  段朝用正指挥手下大肆搜寻,好在朱先见早有吩咐,只准找人,不许伤人,更不许滥杀一人、盗抢一物,他自己也没有愚蠢到在许真人家里闹事的地步,故此抱月山庄还算略有秩序。

  对于山庄老管家的怒骂连连,段朝用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认真寻找着蛛丝马迹。

  这边吵得不可开交,隔得不远处的赵然新购庄园则如临大敌,所有灵妖都聚集在紧靠湖边的一侧,随时等候着应对突发状况。

  灵雁南归道人在天空高处盘旋,俯视着抱月山庄中发生的一切,时不时返回庄园,将所见所闻告诉苏川药和一众灵妖。

  第二百一十九章 师兄快走

  古克薛和古大师徒俩乘坐一条小船,漂在离岸不远的湖边,向着对面的抱月山庄凝目张望。

  “老师,好像能打的只有段朝用自己,其余的上三宫修士似乎全都在金丹以下。”

  “唔,再看会儿……”

  “老师,的确只有段朝用自己,上三宫修士只有十四人,其他都是锦衣卫。真不知他们哪里来的胆子,这么点人手就敢来搜捕卫使。”

  “段朝用是大炼师,本身就已经不弱了,老大也你也不要太轻视人家。”

  “要不要打一打?弟子算过了,通臂那只猴子、三眼马王爷、虎山君……”

  “黄山君!”

  “……黄山君,再加上豹子、食铁熊、大鹿妖……”

  “老大,说过你好几次了,如今入了君山卫,这些名姓都要记住了,咱们是新人,连名号都记不住,如何融入其中?”

  “是是是……老师,我的意思,这六位灵妖能不能顶住段朝用?其他人由咱们下手,先扫除干净,然后再合攻段朝用,老师觉得可行么?”

  “打一场当然没问题,但只要一打,咱们可就都暴露了,你能拦得下人家示警?能确保把段朝用拦下来?咱们这边还是尽量隐藏着比较好,卫使那句话怎么说的?好钢用在刀刃上!”

  “那就听老师的……老师,卫使还没回复飞符么?”

  古克薛皱眉:“也不知怎么回事,真是急死人。我再发一张问问,你也发一张试试。”

  “老师,段朝用似乎想对许管家用强……”

  两人顿时紧张起来,一眨不眨的盯着抱月山庄。好在段朝用并没有失去理智,最终还是将许管家轻飘飘放了过去。他们师徒并不担心会被许管家出卖,迁走时就没跟许管家提及新庄园的所在之处,许管家并不清楚。但许管家如果真的因此而被段朝用伤害,那可就太考验人性了——救还是不救?

  京师大索的时候,赵然正在元福宫中转来转去,甚至一度转出了宫门。他打开天眼,将紫金山的天地气机都查了一遍,最终还是转回了元福宫中。

  看来看去,紫金山的天地气机,还要数元福宫最佳,尤其是元福宫中的紫宸殿为最优。看来自己这点望气的本事,当年兴建元福宫的道门前辈,一点都不比自己差啊。

  彭云翼去打坐修行了,据他自己说是受到了惊吓,要调养恢复,赵然便又去将周克礼请到了紫宸殿,询问这座大殿的奥妙之处。

  周克礼捂着嘴又乐开了,笑得赵然翻了白眼,真不知道究竟他在乐什么。

  周克礼笑了片刻,指了指殿上的高台,向赵然道:“整个紫金山的灵眼出口就在此处,便是我师祖常坐的那个蒲团之下。赵师叔这回想吓唬谁?需要师侄怎么配合吗?”

  赵然登上高台,一边掀开蒲团察看,一边口中应付:“一会儿可能有场打戏,周师侄敢参加吗?”

  周克礼两眼放光:“好啊,师侄我扮演什么角色?赵师叔尽管吩咐就是。”

  赵然又问:“咱们紫金山有护山大阵么?谁能操控?彭师弟可以么?”

  周克礼道:“元福宫是没有护山大阵的,也用不着。十年前师侄我曾经设计过一套阵法,可惜师祖说用不着,徒耗材料,就扔一边了。也是,谁有那个胆子擅闯紫金山?布设了法阵也是白白放着,还浪费灵符。”

  赵然有些惊讶:“你居然自行设计过阵法?你才黄冠境吧?”

  周克礼道:“其实也没什么,师侄我虽说只是黄冠,但有些东西是可以推导的,推导出来让长辈们验证就是了。”

  赵然点了点头,道:“行,回头你若有意,把你的设计图给我看看,若当真不错,我花银子跟你买了。”

  将周克礼打发回去接着看管被俘修士,赵然开始依托紫金山灵眼布设起了月鸣幻境八卦阵。

  说实话,紫金山的灵眼还算不错,不比当年华云山中的灵眼差——只略逊于大君山,大明既然定都于此,也充分说明了周边的形胜之处。以紫金山的灵眼助力元福宫修士修行,也堪堪是足够了的。紫金山唯一的问题,在于它不是洞天福地,形成不了内部灵气的循环往复,不知多少年后,或许紫金山将成为一座平凡普通的小山。

  赵然布设完阵盘后,又取出不少符箓来,尤其以卫道符为主,在天地气机的关节处设下一个个简简单单的子阵。这次的敌人可是大炼师,一套月鸣幻境八卦阵可不一定能对付得了,多补一些在周围,关键时刻说不定就能起到作用。

  布设完毕后,赵然将储物扳指中可用的各项法器、符箓再次清点了一番,准备去找骆致清商量一下,如果真打起来,究竟该用什么战术。

  走到门口时,他又想起,今日飞符老师江腾鹤却至今没有回复,发给古克薛的飞符同样没有回复,不禁有些奇怪。

  老师去洪泽湖做客,身处湖底那座水下丹山,飞符会受到阻隔,这倒很正常,可这么关键的时候,为何古克薛不回复自己的飞符呢?

  赵然想了想,又打出两张飞符,一张给曲凤山,一张给苏川药。曲凤山是个玩闹的性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水底丹山出来了,到时候由他转达也可以。苏川药那边,自己则向她询问的是古克薛师徒的消息。

  两张飞符发完之后,赵然等了片刻,还是没有得到回复,这让他有些担忧起来。尤其是苏川药,如果连她都不回飞符的话,是不是莫愁湖庄园那边,古克薛师徒和苏川药都已经落入敌手了呢?

  想到这个可能性,赵然有点冒汗了。是不是先放弃元福宫,和骆致清赶回庄园看一看呢?

  九天玄龙大禁术再次启动,给出赵然选项,赵然点点豆豆之后,手指停留在了走上。

  赵然叹了口气,看了看刚刚才布设好的阵法,又有点舍不得这个机会,于是开始计算往来的时辰,看看能不能早些返回来。

  目光瞄向紫宸殿高台下一侧摆放着的铜壶滴漏,水滴从上方开口处滴下,落入十二个兽口之中,现在正是酉时之末,眼看兽口将满,预示着很快就要到戌时初刻了。

  日头已经开始渐渐落下,再过片刻,又将是一个新的黑夜了。

  等等……

  赵然盯着铜壶滴漏上的十二个兽口,看着即将溢满的酉兽之口,顿时呆住了。

  紧接着,赵然脸色大变,以极快的速度将紫宸殿中布设的法器和符箓全部卷入储物扳指,向着殿外疾奔,高声吼道:“师兄,快走!”

  第二百二十章 含元宝镜

  赵然这一声大喝,惊动了元福宫中的不少人,骆致清从屋中抢出来,瞬间明白了什么,向着迎面奔来的赵然问道:“来了?”随即举目向赵然身后望去,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赵然冲上前来,拽着骆致清的袍袖就往前扯,口中急道:“师兄听我一言,走!”

  骆致清被赵然拽着,脚步不稳的跟在后面,满脸不甘道:“真不打?”

  赵然在前头拼命拉着他疾奔:“我算过了,再耽搁片刻就得死!”

  骆致清虽然很想会一会大炼师朱先见,但还是在赵然的强力拖拽下无奈的放弃了这个想法,他对自家这个小师弟向来便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和依赖,总是认为小师弟说的向来是对的,做的从来不会出现偏差。

  更何况小师弟还说了“算”字,宗圣馆乃至整个川省修行界,谁不知道小师弟以算出名?既然小师弟说会死,那就真有可能会死。

  彭云翼也在自家房中听到了赵然的大呼声,他连忙将双眼闭得更紧了,努力想要让自己进入运功调息的状态。

  可还没等他静下心来,弟子周克礼就闯了进来,大声喊了一句:“老师!”

  彭云翼暗骂一句“晦气”,索性把自己放倒在床榻上,呼噜声大作。

  周克礼却不由分说,上前一把将彭云翼拉起来,扛在肩上就往外发力疾奔,一边跑一边还在嘿嘿偷笑。

  彭云翼无奈,只得“醒来”,在周克礼肩上道:“为师已醒了,快放下为师。”

  周克礼却哈哈笑着,兴奋道:“老师不急,弟子背着您逃出去再说。”

  彭云翼问:“逃什么?”

  周克礼道:“赵师叔说了,有一场打戏,咱们多配合着些。”

  彭云翼暗叹了口气,他这位弟子天资卓绝,可惜就是总有些神经质,表现出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说白点就是好玩,而且偏好扮戏,常常容易陷入臆想之中,此刻怕就是如此。

  眼看前方是正在越墙而出的赵致然和骆致清,刚想叫住他们,就见一道光芒闪过,前方二人脚下的那段元福宫宫墙忽然亮起一道光华,晃得人眼睛都几乎要睁不开了,随着光华的晃动,这段宫墙猛然爆裂开来,碎砖乱瓦四处横飞,爆裂处,浓浓的烟雾向四面八方蔓延。

  彭云翼来不及说话,膝盖微屈,顶在周克礼腰间,周克礼吃不住劲,将彭云翼放了下来。

  师徒二人的姿势转眼调整,换成彭云翼扛着周克礼,向着东北方向撒腿狂奔,逃出这一段危险区域。

  彭云翼缓过神来,向着光华射来的方向望去,见一人手持宝镜、正从元福宫紫宸殿的殿宇梁顶上纵身飞跃而来。

  周克礼此时有点发懵,他没想到这出戏搞出来那么大的“事故”,张着大嘴还有些发呆,被彭云翼再次扛起,向着更远处躲避。

  “朱先见!”周克礼不可置信的喃喃了一句。

  彭云翼点头,向徒弟道:“这人已经疯了。”心中对老师陈善道和师兄黎大隐的栖霞山之行又多了几分担忧。

  朱先见的出现令元福宫中一片大乱,他没有关注那些没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的元福宫修士和俗道,只是瞟了一眼远处逃开彭云翼和周克礼师徒——同样没有过多关注,他的眼中,只有赵致然和骆致清。

  在太庙商议时,蓝道行、段朝用等人都不敢来元福宫,陈天师积威已久,哪怕如朱先见所说,已经回了栖霞山,他们也不敢来。如此一来,也正合朱先见之意,他一个人也不带,自己杀到了紫金山。

  刚到紫金山,就看见了正要翻越宫墙出逃的赵致然和骆致清,当下暗道,合该我朱家气运昌隆,连老天都助我!当下没有丝毫犹豫,祭出自己的最强手——含元宝镜,对着赵致然和骆致清就是一记朝元一炁雷!

  含元宝镜同样出自三茅馆,为上一任三茅馆大长老袁太初炼制。袁天师自东海偶得了一方含元翠玉,本想以此试炼一件镇馆法宝,但最后功亏一篑,没能成功,含元宝镜最终只能达到高阶法器的水平。

  但这件高阶法器在大部分功效上,已经初步具备了攻击性法宝的威力,比如所蕴的朝元一炁雷,其威力就极为强悍,丝毫不逊于道门同类法宝。唯一的问题,在于含元宝镜蕴雷的时间太长,三到五个月方能收满朝炁,顶多发出三记雷光便会耗空,这也是其品阶无法列入法宝的原因——符文组合的设计未能形成闭合自循环,当然也有可能是炼制中的问题。

  朱先见一眼扫到赵致然和骆致清,毫不迟疑痛下杀手,虽说由于仓促之间未能打正,却显出了含元宝境的巨大威力,整整一段数丈长的宫墙都被立刻轰成了齑粉,威力所及,将赵致然和骆致清从墙头上轰了出去,落在十多丈外的一棵大松树上。

  赵然背上火辣辣的疼痛,随手一抹,满掌都是鲜血,再看骆致清,道髻都被震散了,末梢的一段也被烧焦。

  骆致清回身想要冲上去拼命,却被赵然一把拽住,借着树梢间的弹力,继续向着远处飞荡,一掠又是七八丈远。

  骆致清叫了声:“师弟……”

  赵然明白他的意思,一边狂奔一边喊道:“走啊,算过的,打不过!”

  骆致清叹了口气,正住身形,跟着赵然发力疾奔,二人的速度陡然就提了起来。

  但他二人速度再快,比之朱先见还是远远不如,朱先见脚步轻点,越过元福宫的残垣断壁,自漫天灰尘中一透而出,眨眼已上了刚才接住赵然和骆致清的大树,脚下再点,又是十多丈远,七步之后,已是赵然和骆致清身后丈许了。

  朱先见衣袖暴涨,卷向赵然和骆致清二人的足踝,骆致清门板大的剑光从脑后飞出,直取朱先见头顶。

  朱先见头上冒出一缕猩红的烟雾,瞬息化为五指巨掌,向上托住骆致清的剑光。剑光被猩红巨掌一托,发出一声哀鸣,倒卷着翻回骆致清脑后,倏然而没。

  骆致清气海巨震,一口血箭飚出,脸色当即白了三分。

  朱先见头顶的猩红巨掌如同抓到火炭般,猛地缩了一下,化回烟雾之态,同样钻入他脑后。他本人也被这道剑光阻了一阻,落出三丈远去。

  这是他神识寄托的本命符箓,《正一符法》中明确记载的五阶法符“云岚掌剑符”。出手便是最强手段,朱先见根本没有留下活口的打算。

  “咦?果然有些门道!”朱先见略感惊讶,但惊讶归惊讶,出手毫不犹豫,脚下用力向下一蹬,形成一道几乎肉眼可见的气浪,这股气浪推着他向前加速,再次追到二人身后。

  第二百二十一章 不靠谱的符箓

  骆致清再次出剑,剑光向着朱先见卷过来的袖袍扫去,朱先见袖袍上扬,与剑光相交,被斩去一角。

  短短几个呼吸,双方交手已过两合,朱先见连续施展锦袖乾坤,竟然一无所获,心下对赵然和骆致清的评价又高了一层,暗道:楼观一脉果然有些底蕴,赵致然狡诈诡变,骆致清剑法卓绝,真要和这两个小辈面对面硬斗,恐怕不是十招之内能够拿得下来的。

  言念及此,毫不犹豫再次祭出含元宝镜,脚步稍微缓了一缓,落出数丈之远,向着前方奔行的赵然和骆致清再次扬起。

  就是这么一追之间,赵然就明显感受到了大法师和大炼师之间逾越两阶的巨大鸿沟,这鸿沟不是他能够挑战的,加上骆致清也不能!

  于是赵然不敢再心存侥幸,将体内本命神识瞬间转到玉景通天符上,准备立刻发动。

  朝元一炁雷瞬发而至,轰在了赵然和骆致清背上,爆出的腾腾烟雾,笼罩了方圆十丈。

  朱先见一击得手,寻思着这两个小辈怕是已经差不多了,双袖招展,将浓烟驱散……

  原地竟然空无一人!

  眼角余光中,似乎天上有一物正在以令人叹为观止的速度掠出,向着极高、极远的地方飞走。定睛细看,正是赵然和骆致清。却不知是使的什么符箓,竟然有此本事。

  朱先见二话不说,脚下发力,施展出平生修为,向着那两个抱成球形的师兄弟追去,其速迅捷已极。追到下方,发力上跃,一跃如上青天。

  赵然发动玉景通天符,抱着骆致清上天,但和之前练习时相比,明显感觉到速度慢了何止一个档次,以往瞬息可上百丈之高,此刻却勉强只到了三十丈,慢得令人心急。往下方看去,一道身影纵身而起,正是不甘心的朱先见。

  朱先见使出平生之力,匆忙间打出五六张提速、轻身的符箓,竟然跃至二十余丈之髙。人在半空,锦袖乾坤再次出手,暴涨三丈多长,向着赵然脚底卷来。

  眼看堪堪就要卷上,赵然双脚向上努力收了一收,锦袖自他脚底滑过,赵然左鞋被带了下去……

  朱先见已至空中极致之处,身子无法借力,正巧被鞋子落在鼻梁上。他自小锦衣玉食,哪尝过这滋味,心中一阵恶心,呼吸一滞,终于落了下去。

  赵然取出黄庭总真上雷符,兜头就给朱先见来了一记狠的,却见朱先见头上晃出一柄油纸伞,撑着他身形歪歪斜斜向下飘落。这柄纸伞散发着莹莹光芒,一望而知又是件不俗的法器。

  黄庭总真上雷符轰在油纸伞上,雷光顿现,爆出一团骇人的烟火。伞叶顿时被炸得支零破碎,只剩几根破杆子还沾在上面。

  抵消了大半的雷光之威继续透下去,直临朱先见头顶,朱先见人在空中,匆忙间祭出本命符箓硬抗雷火,云岚掌剑符化作猩红巨掌,捏向雷火。

  又是一阵爆鸣,云岚掌剑符再受一创,朱先见气海翻腾,下落之势不稳,四仰八叉摔在一棵大树上,又跌落于地,摔得鼻青脸肿。

  朱先见大为痛惜,他用得极为顺手的清风伞居然被一击而毁,赵致然用的是什么符,竟有如此威力?眼睁睁看着天上二人划出一道白光远去,心中大为不甘,怕是追之不上了……

  赵然也很痛惜,这是他目前最强的单攻手段了,虽然破了对方一件法器,但还是没怎么伤到人,大炼师毕竟是大炼师,越两境斗法,确实难啊。

  熬过这提速最难的几十丈,玉景通天符才慢慢恢复了正常,越来越快,向着远方的天空激射而出。骆致清被气流吹在脸上,一不留神口水都吹出来了,鼓荡着真气大声问:“玉景,通天符?”

  赵然点头,费力道:“正是……今日,就靠这招保命了,师兄以为,这一招,可还,使得?”

  骆致清道:“不错!”

  话音刚落,玉景通天符好似撞上了什么阻挡之物一般,将两人撞得七荤八素,紧接着从天上数百丈的高空摔落下来。

  落到一半处,骆致清醒了过来,问:“师弟打算回去接着斗?”

  赵然也清醒过来,痛苦万状:“什么回去接着斗?我就说这玉景通天符不靠谱,老师非说没问题,如今已经炼为本命,悔之晚矣!”

  看了看下方,赵然很是紧张,这么摔下去,怕不是会像当年那个景致武一样摔死?于是指着斜下方道:“师兄,有没有办法,咱们往那边落?”

  他指的方向,正是应天以北的大江。

  骆致清道:“火符。”

  一言惊醒梦中人,赵然虽然已经很少使用这种低端、毫无档次、没有品味的符箓,但以前可是炼制了不少的,送出去很多,自己留下的依然还有上百张。

  当即就往外发符。

  就见空中一闪一闪,不规则的发出一道道微光,有时快有时慢,有时多有时少,两人就这么划出一条歪歪扭扭的斜线,扑通一声栽落于水中。

  两人一下就沉到江底,屁股落在了一块江中巨石上,疼得赵然嘴巴一咧——不是被巨石撞疼的,是整个身子都在疼。

  好在他们两位都是大法师,换个普通人,甚至羽士境以下的,就这么从几百丈高的空中拍进水里,恐怕就直接拍死了。

  骆致清正要上浮,被赵然拉住,指了指上方,那意思师兄别大意,没准人家朱先见就在上头守着呢。

  于是两人各自以丹田调息,沿着江流向下游走去。

  赵然猜得没错,朱先见就在这一段江堤上等着呢。他见已经逃出生天的赵然和骆致清从空中坠了下来,不知道是这两人自己作死,还是符箓的效力耗尽,总之希望又转了回来,大喜之下,直接翻越城墙,认准方位赶到江边。

  他稍微晚到了一步,所以没看到两人落水的具体地点,就在江堤上仔细守着,打算等两个人冒头。但等了片刻,就知道自己怕是傻了,赵致然和骆致清怎么可能自己冒头呢?

  朱先见立刻跳入江中四处寻找,但天色已晚,江水又分外浑浊,他根本无法找到目标。

  从江中跃出后,朱先见仍然没有放弃,沿着江岸来来回回搜寻了几趟,终于还是没有找到赵致然和骆致清,心中失望已极。

  事情到了如今,已经不是隐瞒的时刻了,朱先见打出飞符,吩咐段朝用和蓝道行速速带人过来,他要沿江捞捕赵致然,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飞符打出去后,居然一无回音,令朱先见很是诧异,又连着打出飞符召唤德王、龚可佩、胡大顺、陈胤等人,同样没有回信,这令朱先见非常不安。

  考虑片刻,他暂时放弃了寻找赵致然,决定先回太庙一看究竟。

  回到城中后,见太庙中大伙儿都好端端的在,朱先见当即叱问蓝道行等人为何不回复飞符,这几人都一脸凝重。

  蓝道行向朱先见道:“齐王,今日极为古怪,不仅是殿下您的飞符我们收不到,我们几个相互联络也完全不畅,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段朝用等人都纷纷点头,为了向朱先见印证这一说法,他还当即发了一个飞符给朱先见,朱先见等了片刻,也同样没有收到。

  众人又试了几次,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说有炼虚高修在太庙外拦截飞符,那为何不见飞符自燃?如果说是有阻绝隔绝内外灵力的法阵,那为何飞符不折返回来?

  如今的情形是,飞符发出时,一切都很正常,但就是到不了接收方那里。而最为诡异的是,哪怕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你来我往的发送飞符,飞符都会向天上而去,而不是直接送到对面接收者那里。

  越研究,众人越是心惊胆颤,段朝用嘴唇有点哆嗦了:“殿下,诸位,是不是真师堂出手了?”

  胡大顺也脸色有些发白:“也不知真师堂有没有什么法宝,是专收飞符的?”

  龚可佩道:“会不会是邵大天师?”

  这句话提醒了朱先见,朱先见立刻吩咐:“派出四队人,向东南西北出发,每隔十里分别向太庙和正对方发送飞符,我们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二十二章 找老师

  赵然和骆致清憋着气自江底向下游而去,憋了差不多两刻时,体内法力运行开始略显不畅,算算也走出去四五里了,这才开始上浮,找了一处岸边,冒出头来。先打量了一番左近,没有见到朱先见的身影,这才悄然上岸休息。

  今日和朱先见的斗法极短,算下来,朱先见不过是出了五次手,两次以宝镜发雷,两次以袍袖卷人,还有两次是红烟挡剑,其中和骆致清对决只有两招,一攻一守;和赵然一招,一张符兑了一件法器。

  骆致清一上岸便开始回忆体会,感悟半晌,自顾自点头:“斗不过。”

  赵然没好气道:“还用问?毕竟是上三宫第一高手,上三宫就算再菜,第一也不是容易对付的。”

  骆致清又算了算:“可以打一打。”

  赵然来了精神,问:“怎么打?师兄说说,回头找他去!”

  骆致清道:“单斗我接九招,师弟六招,合斗可挡二十招。”

  “然后呢?”

  “然后跑。”

  赵然顿时泄气:“我说师兄,真要和姓朱的硬扛,我这至少得准备上万两银子,如果能赢,别说花个几万两,十万两咱都认了。可那么多银子扔出去就为了顶二十招?这个账咱是不是太亏了?必输的局何必打?”

  “不打永远输。”

  赵然一阵语塞:“……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也要能跑得了吧?就我这玉景通天符,呵呵……今日若是晚走片刻,怕不得死在元福宫,唔,不是死在元福宫也会摔死吧,到时候怎么跑?说实话师兄,若非咱们早走一步,我怀疑今日都得死在朱先见手上。”

  骆致清沉默片刻,问:“第几次?”

  骆师兄言简意赅,赵然知道他的意思,回复道:“这是我遇到玉景通天符第二次出毛病,上一次是景致武活活摔死在我脚下,这玩意下回真不太敢用了。要说起来,我自己用这符一共是九次,莫非出问题的几率是一成?”

  想到这里,发了个飞符给蓉娘:“你这玉景通天符是自家炼的还是买的?说实话!”

  飞符发出后杳无音讯,赵然有点奇怪了,问:“骆师兄,怎么今天飞符都联络不上啊?”

  于是骆致清当场试验,结果和赵然一致,两人又互相发符,这下子感到不对劲了。

  赵然起身,和骆致清寻了个江边高处的小丘,又飞身上树,在周边视野最开阔处打开了天眼,天眼一开,立觉有异。

  “师兄,感觉不对劲,天地气机在空中是紊乱纠缠的,一直纠缠到天际,就好像……好像是个罩子!”

  “师弟,红的。”

  不提醒不知道,一提醒吓一跳!赵然退出天眼,再仔细去看,这下看出来了,漆黑的夜空中下,好似有一层极其单薄的红纱,将整片天空都罩在了其间。

  两人相顾骇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赵然立刻祭出梅花易数,一番演算之后,功德庆云跳出提示,折寿三年。

  赵然顿时无语了,心说这是怎么回事?以前卜算时,通常都是几个时辰,半天或者一天,折寿三五天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了,还犹豫着不敢乱来。到了后来,一个月、三年就慢慢冒了出来,到了京城后,干脆动不动就是以年来论。

  当然,折寿三年也表明,如此天象必有大事发生,就是不知到底会出什么事。

  要不要算一算呢?他有些拿不定主意:左一个三年,右一个三年,换谁也受不了啊。赵然最终没有轻易开卦,保住了三年寿元。

  但如此异相,又被朱先见欺负得够呛,赵然觉定立刻去洪泽——遇到自己搞不定的对手怎么办?当然是找老师!

  向北过江,认准洪泽方向前行,行至子时,师兄弟二人终于赶到了洪泽。赵然向着洪泽湖高喊:“楼观弟子骆致清、赵致然前来拜会洪泽之主!”

  略等片刻,湖中水道未成,山门未开,赵然心中一惊,鼓荡真气,再次高喝:“楼观弟子骆致清、赵致然拜会洪泽……”

  话音未落,岸边的山顶上冒出两条身影,向着赵然道:“小师叔,我们都在山上,快来!”

  这山正是岸边的丹山,但这不过是民间的叫法而已,真正的洪泽湖丹山是在水下,那才是老君炼丹之处。

  赵然和骆致清上得丹山,就见老师、师娘和洪泽叟正聚在一起谈论,还不时对着天空指指点点。在他们三个周围,曲凤和、封唐跟在自己身边,牛大等一帮灵妖都过来向自己见礼,宋雨乔正和鸭小七、狐小九三个围在另一侧,旁若无人的聊着即将举办的婚礼大典。

  江腾鹤冲赵然招了招手:“过来见过洪泽前辈。”

  赵然上冲洪泽叟抱拳躬身:“一别半年,老前辈别来无恙?”

  洪泽叟一丝不苟还了礼,问:“我那女婿呢?可还好?”

  眼看着没几天就是双方约定的婚期,洪泽叟自是要问一问的。

  见礼已毕,三位前辈继续刚才的话题,江腾鹤道:“今日天现异象,与你飞符又联系不上,正准备明日便让凤和进城去找你,你和致清来了也好,你二人对今日天象奇观有什么看法?”

  赵然当即将从昨夜到今夜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江腾鹤皱眉:“朱先见如此苦苦相逼,屡屡置你于死地,到底想要如何?”

  赵然正不知该怎么把这一节跳过去,赵丽娘已经插话了:“不管什么原因,如此嚣张,冒天下之大不韪行事,尤其是欺负到我家弟子,必然不与他善罢甘休!腾鹤,你打不打?你要是不愿打,我去打一场!”

  江腾鹤苦笑:“不是不打,打之前先问清楚。”

  又向赵然道:“陈天师上山后就没回元福宫?也没派人跟你联系过?”

  赵然回答:“没有。”

  江腾鹤思索片刻,道:“你上次回山时,跟为师说过太庙中的汉白玉华表,其所收赤精之气,与这天上的红色有没有关系?”

  这句话提醒赵然,连忙仔细端详考究了一番,然后向江腾鹤道:“老师圣明!似乎同出一源!莫非是太庙有变?”

  洪泽叟插话:“我还疑惑,自东海请来的两位好友按理来说应当到了,可现在还没抵达,也联络不上,会不会与这天上的红煞有关?”

  第二百二十三章 从彩友到亲戚

  莫不平和赵孤羽走在返回京城的路上,过去的一年,两人从素不相识到抵足而眠,相互间的情谊越发深厚,早已由彩友进阶为挚友。

  正因为此,赵孤羽趁着第十轮修行球大赛前的间隙,特地邀请莫不平前往牛首山做客。

  牛首山离京城很近,就在大胜关以东,是应天府散修世家赵氏修行之处,莫不平欣然答允,跟着赵孤羽就往牛首山住了三天。

  明天就是第十轮比赛了,两人还要抓紧时间赶在今天返回京城,不然就会错过彩票的发售。因此,天还没亮,两人就早早起身,一个多时辰便抵达了聚宝山,再往前小半个时辰,就能抵达京城。

  一路走一路闲聊,莫不平对赵孤羽这次的邀请之意其实心知肚明,也非常感激,这一路上都在认真考虑,此刻终于下了决心,道:“令妹婉约端庄、淑娴静慧,为兄甚钦慕之,若是为兄提亲,不知赵叔父可有意否?”

  赵孤羽早就等他这句话了,闻言大笑:“我父对莫兄赞不绝口,此事就这么定了!”

  于是,两人又商议起双修大礼的各项规程,等粗粗定下来,各自飞符回山,一边是请自家二叔派人提亲,一边是叮嘱自家父亲准备回书,飞符发出后,相对一笑,各自喜悦异常。

  两人的关系由此再进一步,相互间更无隐瞒。莫不平等了许久,也没等到来自莫氏山庄的回复,心中不免焦急,赵孤羽劝解道:“此等大事,长辈们必定要商议的,哪儿有那么快同意的?我父不也没有回复么?”

  “也是,是为兄心急了,等夏季赛的擂台战结束,为兄立刻回返衢州……”

  正说着,被赵孤羽扯了扯衣袖:“莫兄,莫兄……”

  莫不平顺着赵孤羽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聚宝门已经关闭,城门下的水道被粗大的铁栅封锁,城上城下都有军士戒备,个个都配了刀枪盾戟!

  走到近前,就见城墙上的露布白板上贴着告示,言明因搜寻朝廷重犯,需要锁城三日,无兵部文书不得通行。

  赵孤羽急道:“什么重犯要锁城三日?三日一过,第十轮的比赛还怎么看?彩票还怎么买?”

  莫不平拽了拽赵孤羽的衣袖,示意他留神,赵孤羽这才发现,这些守城的军士穿戴的都是符文铠甲,所持的也都是法器兵刃。

  这说明,所谓的朝廷重犯,应当是修士。

  此刻,城门下已经聚集了数百人,有归家的旅客,有卖货的小贩,有挑菜挑肉进城的农夫,有拉煤拉柴的驴车,还有不少准备从聚宝门水道入城的货船,都被阻在了外头。数百人在聚宝门外,冲着里面指指点点,更有心急些的,已经开始抱怨了。

  莫不平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几位,都是来自台州会真馆的修士,他之所以能够认出来,是因为领头的那位——黄冠组修行球大赛暂居第二的选手,会真馆三代大弟子蓝水墨。

  莫不平带着赵孤羽挤到面前,抱拳:“蓝大师兄!没想到今日能够在此遇见,幸会幸会!”

  蓝水墨闻听此言,连忙避让一旁,抱拳回礼:“不敢当大师兄之称,这位道友是……”

  莫不平和赵孤羽自我介绍了一番,又道:“我二人对蓝师兄敬慕已久,蓝师兄在修行球场上的风采,当真是光芒四射……”

  以修行球为话题,两边的距离立刻就拉近了不少,聊了几句,就说到城门封闭一事。蓝水墨告诉莫不平和赵孤羽,他们已经围着京城转了一圈,不单单是聚宝门封锁,十三座城门都已经全部关闭。

  蓝水墨明天就要上场,对他而言,这是至关重要的一场比赛,他要和暂时排名第一的徽州齐云馆修士蔡致坤决胜。这是一场价值六分的比赛,谁胜出,谁就几乎将锁定黄冠组头名,获得与擂主严世藩进行擂台战的资格。

  这样一场比赛,他却进不了城,能不着急么?

  有会真馆的师弟代为上前,向守城军卒分说之后,获得了上城请见他们上峰的机会。

  莫不平满怀期望道:“看来有希望,那小弟就沾蓝师兄的光了。”

  蓝水墨摇了摇头,道:“已经登过四次城门了,太平门、定淮门、清凉门、三山门都没谈成,这是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若还是不行,就进不去了。”

  “其他几门呢?没上去问问么?”

  “就没让上城。”

  过不多时,会真馆那位年轻的师弟下来了,沮丧道:“师兄,还是不行。”

  蓝水墨问:“这边城楼主事的是谁?”

  那师弟答道:“是个上三宫的修士,姓林,还有个锦衣卫南镇抚司的千户,叫卓一。姓林的说可以放行,卓千户说坚决不行,林道友不高兴,下了城楼。”

  众人都是一阵沉默,也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莫不平和赵孤羽向彩友黄昦雨等飞符联络,一时间却联络不上,当真是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莫不平和赵孤羽离开聚宝门,展开身法围着城墙转了一遍,发现果然如同蓝水墨所言,十三座城门全都封死,这一趟等于白跑了。

  等他们转回聚宝门,蓝水墨的一个师弟小声冷笑:“还不信我们的话,非要亲自去撞了南墙才知道白瞎。”

  莫不平和赵孤羽也没心思反唇相讥,只想找些人想想办法。于是上前向蓝水墨道:“蓝师兄,有没有什么办法?”

  蓝水墨无奈道:“再等等。”

  赵孤羽急性子,可没这工夫,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干脆建议:“要不咱们硬闯呢?”

  蓝水墨吓了一跳,摇头道:“这如何使得?追究起来,谁受得住?”

  赵孤羽道:“咱们十多个人……”四下又看了看:“不对,现在有二十多人了,把那铁栅捣毁,一窝蜂冲进去!俗语云,法不责众……”

  蓝水墨道:“那铁栅是特殊材料所制,可抗高阶法器,怎么捣毁?”

  这回莫不平受了启发,指着城楼道:“上面的攻守法器都没开,不过是些普通军卒,顶多配备了符文兵甲,咱们一股脑翻城进去,谁能拦得住?上三宫又能有几个修士坐镇此地?”

  第二百二十四章 都没了

  蓝水墨依旧迟疑不决,但他身旁的师弟们都跃跃欲试,撺掇着蓝水墨试一试这条路子。

  蓝水墨终于动了心,吩咐道:“你们去鼓动一下其他道友,大家一起冲,人越多,成功的可能就越大!”

  鼓动同道的事情,莫不平和赵孤羽都干过,他们当日曾经在紫金山大修行球场拉起过横幅,鼓动在场上万京城百姓和修士集体向赵致然表达敬意。那么大的场面都经历过了,鼓动眼下这区区二十余人,那算事儿吗?

  这两位当即在聚宝门外游走一圈,将二十余人聚拢过来,向他们分说一起闯城的妙处:

  首先,城上驻守的军士肯定拦不下来,君等莫非没看见,守战法器都没开么?

  其次,闯进去也没人能够事后追责,那么乱的场面,谁知道谁是谁?

  再次,就算最后被查到了,也不会有事,告示上说得明白,这是为了抓重犯,我等是重犯吗?显然不是!

  最后,今日要是不能进城,这一期的彩票发卖可就错过了,明日的大战也同样错过了,你们想错过吗?

  这么一鼓动,当即得到了众修士的拥护,大伙儿聚集在一起,等候蓝水墨下令。

  但蓝水墨不愿下这个令,他是馆阁子弟、玄门正宗,又是修行球大赛的正式选手,背上的负担比较重,轻易不愿意尝试犯法、哪怕只是一点点违纪的勾当,更遑论大张旗鼓的不守禁令,往里冲城了。

  这回是实在无奈,风险也小,所以他愿意参与,但让他领头,他可没这份心思,因此便刻意往后退了两步,以眼神示意莫不平和赵孤羽,那意思,我也听你们的。

  莫不平和赵孤羽都是热血冲动的年纪,事情都做到了这份地步,人都聚拢在一处了,这个时候怎么退缩?

  当然不退!

  再次认真观察了一下城上的形势:城门上,百余名三千营的军士倚靠在城垛口处,正在闲聊,兵刃器具都搁在身旁;十多名锦衣卫在城墙上逛来逛去,不时和三千营的军士玩笑打闹几句;城门下,二十余名军卒在军官的带领下,护着水道关门,几个领头的都坐在小马扎上,打着叶子牌……

  莫不平和赵孤羽相顾对视一眼,同时喝道:“闯!”

  当先带头就往城头跃去,一步就上到三丈处,在墙上的青砖处一蹬,借力向上,又是三丈多高,直接翻上了城墙。

  这一下当真是出人意料,一干军士们都目瞪口呆的看着翻身而上的莫不平和赵孤羽,个个呆若木鸡。

  莫不平和赵孤羽本来还预计着,上城之后怕是要和这些军士缠斗一番,因此手中都准备好了各自擅长的法器,打算为下面的同道打通出路,结果预料中的战斗没有出现,双方就这么短暂的对视者,一切便如时间停止了一般。

  赵孤羽试着举起自己的双叉,向着这帮三千营的军士晃了晃,这些军士立刻向后退了一步。赵孤羽向前再进一步,军士们向后又退一步,有几个踩在同伴的脚上,当即绊倒在地,然后双手双脚向后飞快的爬动,模样狼狈已极。

  莫不平提着自家的一杆斧头,忽然作势向前猛扑,众军士们立刻就崩溃了,发一声喊,当即作鸟兽散。

  随着莫不平和赵孤羽的率先登城,城下的修士们也各自发力,境界高一些的,中间点一下城砖稍许借力,低一些的羽士、道士之流,则借力两次乃至三次。

  蓝水墨在城下稍等片刻,见莫不平和赵孤羽都翻了上去,其余人也都纷纷跟上,一点事都没有,当即下定决心,带着会真馆的师弟们也上了城墙。

  他的修为一下就显现出来,都是黄冠修士,莫不平和赵孤羽第一步只能上到半墙之高,蓝水墨第一步就几乎快到了墙垛四分之三处。单手轻轻一撑,直接从内城墙处落了下去,都不用在城墙上停留。

  几个锦衣卫还算悍勇,呼喝着围在莫不平和赵孤羽周围,不敢进也不敢退。千户卓一闻讯自城门楼子里冲出来,看见一个个修士从下面蹦上来,从另一面蹦下去,不由又气又怒:“都给我站住!”

  但他这一声呼喊根本无效,反而引来了坚守“岗位”的莫不平和赵孤羽强烈关注,赵孤羽跃到他身旁,飞起一脚,横扫在他两股不可描述之处,卓一当即被从城墙上直接扫落到城下。

  莫不平吓了一跳,这一段的城墙高达七丈以上,普通人摔下去,怕是会惹出人命,连忙扒着城垛往下张望。好在聚宝门是水关,下面就是秦淮河的河道入口,卓一噗通声中,坠入河中,这才免了性命之忧。

  一切都容易得不能再容易了,莫不平和赵孤羽见最后一位闯关道友也入了城,这才大摇大摆翻下城头。

  卓一从河水中冒出头来,一边抓着锦衣卫慌乱间递过来的竹蒿,一边咬牙暗道:“关键时刻不在城头值守,林阿雨,你不仅自己走了,还把上三宫的修士也带去喝茶,老子非要去陈指挥使面前重重参你!”

  话说莫不平和赵孤羽进了城,匆忙赶去朝天宫外的彩票发售点,却发现这里聚集着大批人群,都在议论纷纷。

  两人挤过去一问,才知今日无人前来售卖彩票,不仅是朝天宫外,京中各处的发售点都没有拿到香炉轩送来的彩票。

  在旁边听了片刻,两人这才得知了一条极为震撼的消息——元福宫出了意外,被齐王朱先见封了!

  元福宫出了事,修行球大赛组委会的所在地——香炉轩自然也好不了,如今已是人去楼空。

  组委会都没人了,哪里还有彩票发售?而更为严重的问题是,明日的修行球大赛,还能办得了么?

  莫不平和赵孤羽不敢相信,连忙赶往紫金山,要亲眼求证人们的传言。等赶到元福宫时,发现宫门紧闭,十几个上三宫修士和大群锦衣卫将宫门封住,正在忙碌的进进出出,清点财物。

  两人不敢多耽搁,又去了一里外的香炉轩,这里同样如此。在香炉轩外,他们见到了平日里关系极好的彩友黄昦雨、周雨航、谢雨雾等人。

  黄昦雨泪流满面,哭道:“修行球没了……彩票没了……都没了……”

  听了他的哭泣,几人默默无言,个个失魂落魄。

  第二百二十五章 示之以威

  今日京师巨变,玄坛宫被查封、元福宫被抄检,京城十三门关闭,当真是人人自危。

  官面上的消息,是玄坛宫方丈赵致然及其党羽阴谋刺杀太子,上三宫奉天子令捉拿乱党。但坊间却都在传言,一切都是银子惹的祸!

  这位说,君不见《皇城内外》编辑部是头一个被查抄的么?为什么?当然是《皇城内外》登载了杨一清私设赌坊、聚敛财货之事。

  那个问,杨一清开设赌坊,跟赵方丈有什么关系?

  来来来,你怕是不了解其中底细,且让我细细与你道来。你知杨一清和太子是什么关系?

  听说是太子的人?

  对喽,孺子可教!杨一清怎么可能开赌坊?就算开赌坊,他也不可能有胆子跟修行球彩票抢饭吃嘛,所以说,他是为谁开的赌坊,这还用问吗?

  那他为什么还会死啊?

  这还用问吗?

  为什么不问?

  你是不是猪脑子!

  哎哎,你怎么骂人?

  旁边一个凑过头来小声提醒,灭口啊老弟!

  又有人问,老兄,你说太子想做什么?他都是太子了……

  老弟,假设你要做个七八十年的太子,你会高兴?

  别说做七八十年,做七八年,不,七八个月都高兴啊!

  ……夏虫不可语冰,古人诚不我欺!

  关于太子为何能够权势熏天,连堂堂元福宫、玄坛宫都能查抄,坊间也有不少说法。

  有的说,其实太子是齐王朱先见的儿子,这次能够成事,完全倚仗了齐王的力量,齐王自己当不成皇帝,干脆就扶保自己的儿子去抢皇位,听说太子如今人在太庙,正在齐王的辅佐下逐步掌控京师,天子已经被架空,如今正在宫中闷头炼丹,两耳不闻窗外事。

  更有人绘声绘色的描述,说是锦衣卫指挥使陈胤带兵入宫,将天子印玺拿到了手上,天子本人已被幽禁于乾宁宫,宫门反锁,由忠于太子和齐王的三千营军士看守。说着口沫横飞有如亲见,听着目瞪口呆,神飞天外。

  另有一干太平坊大妈,闲来无事围坐于银杏树下纳凉,议论着京师如此大变,不知道门如何应对。大暑天的,那些拉车的车夫、抬轿的轿夫,个个光着膀子,脖子上围着湿漉漉的汗巾,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齐王的狠辣和果决,分析什么样的人才能成就大事;又或是猜测着诸位高修们是否瞎了眼,任凭上三宫如此胡作非为……

  莫不平、赵孤羽等人自紫金山上下来,一个个无精打采。经过实地求证,他们已经意识到,明日的修行球大赛,不,整个夏季赛恐怕都要停摆了,连带着刺激有趣、已经成为生活中重要组成部分的修行球彩票,也将无限期搁置。

  而《皇城内外》的查抄,也让每个人心里都空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对于明天应该做什么,全然失去了方向。

  沿着皇城根向南,漫无目的走了多时,黄昦雨终于打破了沉默:“几位道兄准备去哪里?不如先去我家安置下来?”

  黄家是界山散修,祖上曾于朝中为官,在清凉门内有处老宅,是几人中的地头蛇。若是放在平日,不用多说,大家也就一起结伴而去了,晚间凑在一起谈论球赛、预测战果,交流修行功法,甚至唠唠闲话家常,都是一桩美事。可如今,却都不愿回去,就好像回去之后,便真的断了希望。

  留在外面还能听一听别人怎么说,看一看别人怎么做,真要回去了,可就断了与外间的联系,好似瞎子一般,这得多难受?

  莫不平提议,还是寻处酒楼,今夜一醉方休来得痛快。他在这个小圈子里向来说话就很有分量,他提议去饮酒,大家自是愿意捧场的,这才稍微振作了些精气神。

  因为白天大索京师,城门又全部关闭,大部分的酒楼都已歇业,莫不平等人费了半天劲,才找到一家,灯火通明下,几乎爆满。

  进去寻了个偏僻的角落,点齐酒菜开始大吃起来。吃不多时,就被旁边一个雅间中出来的人所吸引,几人一看,这不是夏季赛的擂主严世蕃吗?于是都赶过去拜见,几句之后便聊熟了,干脆将酒菜也都搬到雅间中。

  相互间谈论最多的,依旧是修行球。兴高采烈的谈论多时,忽而又沉默了。

  过了片刻,莫不平打破沉默:“听说严道友是齐王门下?”

  严世蕃点点头,又摇摇头:“得由齐王传授和指点,也能称为弟子,但整个上三宫中,得其指点者不下凡百,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

  黄昦雨忙问:“严世子能否向齐王进谏,切莫停了修行球大赛,彩票也恢复发卖?”

  严世蕃道:“其实诸位不知,齐王对修行球一向兴致缺缺,让我一个非是亲厚的弟子出面请他保全大赛?那不是缘木求鱼吗?”

  莫不平问:“以世子看来,谁最有可能把修行球恢复如初?”

  严世蕃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啊,如今京城掌在谁的手中,谁让修行球搁置,当然由谁来恢复才最稳妥。”

  赵孤羽问:“是太子么?”

  严世藩嗤笑:“太子?不过是个幌子而已,你听他坐镇太庙掌握京师大局,但你可知他坐镇何处?火山之上而已!”

  几人又胡乱猜测了些人,却都不是,最后还是严世蕃揭晓:“当然是齐王啊!”

  这几人大惑不解,刚才说求齐王不行,现在又说要求齐王,到底什么意思?

  于是严世蕃解惑:“求肯定不行的,齐王要拿赵方丈开刀,但凡赵方丈的一切,都得关停,连玄坛宫都查封了,何况是修行球?”

  “那该如何?”

  “必须示之以威!齐王此人,你们不太了解,吃硬不吃软,你越顺着他,他越觉得你软弱可欺,你扇他一巴掌,也许他就醒了!”

  那么究竟该怎么“示以威”、如何“扇他一巴掌”,严世蕃也给出了暗示:我等要向上三宫显示我们的存在!

  莫不平和赵孤羽等人从雅间退了出来,应该如何显示“我等的存在”,已经不用严世蕃再说得那么透彻,几人心里都有了想法。

  重新商议之后,几人都做了分工,然后迅速出了酒楼,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二百二十六章 抬头挺胸

  莫不平等人走后不久,又一群修士来到酒楼,个个唉声叹气,准备以酒浇愁。小二刚刚碰上几坛女儿红,酒楼掌柜的便满脸笑容的过来打招呼:“几位可是来自浙江灵山?”

  几人诧异:“你认得我们?”

  掌柜向正中间那位恭恭敬敬行礼:“灵山顾法师,修行球大赛金丹法师组积分总排名第七的高手,如何不认得?”

  顾遂远心中舒畅了不少,道:“掌柜的客气了。”

  那掌柜道:“我们东家说了,顾法师今日惠顾小店,一应开销都由我家担着了,请顾法师吃好喝好。”

  顾遂远看了看身边几位友朋,满面红光,问道:“你们东家在何处?顾某欲当面致谢。”

  那掌柜道:“其实顾法师应当也是认得我们东家的,他此刻就在雅间,小人这就引几位前去相见。”

  ……

  严世蕃一直忙活到半夜,这才返回严府。先去了父亲住处,见房中依然灯火明亮,于是叩门:“父亲。”

  见了儿子,严嵩问:“如何了?”

  严世蕃笑道:“差不多了。”

  严嵩叹了口气道:“你做事,我是很放心的,但此番毕竟事关重大,总是不踏实。”

  严世蕃道:“风险肯定是要冒一些的,但咱们躲在后边,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咱们家。等找到了,朱先见也差不多事败了。”

  严嵩道:“希望如此吧。以前一直是帮着他的,如今反过来,心里也不是滋味……”

  严世蕃道:“谁能想到他竟然当街扑杀内阁重臣?如此行事,必定要败的。想要对付赵致然也好、对付陈善道也罢,咱们都没意见,但他偏偏要去对付整个道门,这不是疯了是什么?他们那帮人疯了,咱们可不能跟着一起疯,别看现在闹得欢,等道门反应过来,必定一桩桩跟他算总账。咱们严家此刻不冒点险出手,不提前表明态度,那就是坐以待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严嵩点了点头:“吾儿说得是……悔不当初,和他们走得太近……”

  严世蕃摇头:“父亲怕是记岔了,咱们严家一直是跟陈天师走得近,跟道门走得近,哪怕走路的时候绕得远了一些,也是为了让道门的路更宽,从不曾和别人走得近!朱先见?虚与委蛇而已。”

  “是是是,吾儿说得是,为父记岔了。”

  严世蕃点了点头,又遗憾道:“可惜不知赵方丈逃去哪里,若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

  新的一天到来了,这一天原本应该是修行球大赛决赛阶段第十轮的较量,本该是在紫金山大修行球场手握彩票,在万众中一起或是欢呼、或是懊恼的日子。

  但今天,莫不平无法观看心爱的比赛,无法购买彩票获得修行和生活所需的银钱,更关键的是,他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和方向,因此,今天的莫不平要把这一切都重新找回来。

  通过一夜的努力,司天台下的彩票发售点外,已经有了三十余位修士,里面既有彩民,也有他连续三个赛季参加海选、淘汰赛时认识的同道选手,以及他们的亲友。

  除了这些修士外,还有不少明知不可能,却依旧怀着万一之望的彩民、修行球爱好者也正在朝着这里聚集过来,想看一看今天会不会发生奇迹。哪怕没有奇迹的出现,大伙儿凑在一起聊上一聊,那也是好的。

  彩票发售点的门板依旧紧闭,见此情形,许多人都叹了口气,不知应当何去何从。

  莫不平搬过一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木箱,站了上去,环顾四周。很多人都看见了他,其中有不少都认出了他,知道他是之前曾经在万众瞩目之下,为修行球大赛的创办者、玄坛宫方丈赵致然撑旗之人。

  见上百双眼睛注视过来,莫不平道:“我是莫不平,我认识你们当中的很多人,你们中的不少人,也同样认识我。我是昨天刚从城外回来的,其实我离开京城,不过三天而已。可是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发现一切都变了。

  我去了紫金山,元福宫已经被上三宫修士和锦衣卫查封,我去了香炉轩,那里也同样一片狼藉,后来我又去了玄坛宫,玄坛宫的宫门紧闭,上面贴着封条,最后我还去了玄武湖之北,大修行球场空无一人。

  道友们,彩友们,球友们,我很悲伤,从昨天一直到现在,我都在悲伤中难以自抑。我一直在想,修行球大赛究竟出了什么错,要被上三宫查封?修行球彩票究竟有什么错,忽然就被叫停?我等小民又有什么错,就此失去了我们心爱的生活?《皇城内外》又有什么错,让我们从此读不到它?

  我走在空寂无人的长夜中,走了整整一夜,寄希望于太白将起,黎明将至,可新的一天到来时,一切却依然如故。我不知道今天我还能做什么,不知道明天应该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接下来,我还能做什么。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们将从此失去比赛,失去彩票,失去欢乐,失去希望……

  还记得去年的时候,有一天,我在莫愁湖畔见到了赵方丈——熟悉赵方丈的人都知道,他老人家平易近人,从无架子,常常围着莫愁湖畔晨跑,有时候还会挤进队伍来买一张彩票,亲身体验一下我等小民购买彩票是否方便、是否顺利,见了之后,他也会和我等小民开个玩笑、打成一片。

  每当想起他老人家为我等小民所做的一切,我都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在修行球组委会中,赵方丈最是和蔼可亲,裴方丈英姿飒爽,黎院使雷厉风行,也正是在他们身上,我能够深深感受到,道门才是我等小民真正的倚靠。

  我记得那天他对我说:‘小莫,走路的时候要抬起头、挺起胸,不要佝偻着,这样才能显出你的精气神,对修行才有好处。’时至今日,言犹在耳,赵方丈却已经不知去向。听说被咱们的齐王殿下打得下落不知……每每思之,泪流满面。

  赵方丈、裴方丈、黎院使他们,此刻虽然没有在我们身边,但他们之前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此刻都在我脑海中时时浮现,仿佛在告诉我,不要沉默、不要迷惑,要懂得为了自己而拼搏。

  因此,我今日想要对诸位说的是,让那些朝堂上的争斗见鬼去吧!我等小民,不求权势熏天,不求富贵奢华,我们要的只是快乐的看球,只是满足一点小小的自我梦想!

  让锦衣卫见鬼去吧!让五军营、三千营见鬼去吧!他们以为能够让我们茫然,让我们窒息,让我们痛苦,这样的生活,我们不能接受!

  让上三宫见鬼去吧!他们妄想在这京城之中一手遮天,妄想将我们绑上他们的战车,违背道门的意志,为他们自己的功名利禄添砖加瓦,我们绝不接受!

  我最亲爱的道友们、彩友们、球友们,新的一天到了,是永远失去我们的生活和希望,还是去为之奋斗、为之抗争,你们选择吧。但我莫不平将牢记赵方丈告诉我的话,抬起头、挺起胸,走到太庙去,向他们说一声,我要我的修行球!”

  一番话讲完,莫不平跳下破木箱,昂首挺胸,向着太庙方向而去。在他的身后,是三十余位跟随而来的修士,紧接着,是在场的修士、彩民和球友……

  彩票发售点的木板门悄然打开,掌柜和几个伙计从里面出来,将木板重新合上,然后快速跟上队伍,加入了人群之中。

  第二百二十七章 我要的是时间

  锦衣卫南镇抚司千户卓一昨日一度丢了聚宝门关防,被大批修士由此涌入,原本正在忐忑不安的等待着指挥使陈胤的追责,但直到今天天亮,也没有见到陈胤,更没有接到任何处置的手令。

  后来和临近的几个城门镇守试探着互通消息,才发现自己这边不是单独现象,其余几座城门都有修士擅闯的案例,听说三山门那边,城门都被修士打破了,坐镇的锦衣卫百户不敢上报,连夜搜罗木料,去工部求告工匠,如今还在重修之中。

  卓一这才放下心来,算是踏实了不少。刚打算躺下打个瞌睡,就立刻收到来自陈胤发出的手令,让他迅速组织人手,至太庙增援,据说有散修准备进攻太庙。

  卓一连忙召集附近值守的锦衣卫,仓促间得了百来人,着着急急向着太庙赶去,路上又汇合了附近通济门和正阳门的两处援兵,聚集了三百余人。

  那两处都是试千户带队,于是统归卓一指挥,全部集中在太庙之前。

  刚刚将人手布置好,领到一批法弩,身后快速赶到一群上三宫的修士,领头的又是之前被分来和自己一道坐镇聚宝门的林阿雨。

  见到林阿雨,卓一表面依旧恭敬——毕竟是大法师级的仙师,无论如何,自己不过是个锦衣卫千户,不好得罪,但心底里却在暗骂,怎么又是他!

  卓一听说,这位林大法师道号多情剑客,与无情剑客柳初九并为上三宫双剑,但昨天林阿雨的表现却让卓一很失望,关键时刻闪人——不仅自己闪,还带着几名修士一起闪,导致聚宝门被一帮胆大妄为的散修当众“潜越”——是的,就是潜越,这是卓一对昨天一事的定性。

  林阿雨好像知道卓一在想什么,呵呵笑着道:“昨日我有失职之处,不过也是因为要巡视通济门和正阳门,不得不暂时离去,卓千户海涵。”

  有了这句话,让卓一心里好受了许多,不管怎么说,林阿雨是大法师,一个大法师开口请你海涵,你还能不海涵?

  于是卓一海涵了,暂时忘掉了心里的疙瘩,忙道:“岂敢,岂敢。”又看了看林阿雨身后的上三宫修士,一共十二位,叹了口气,道:“林大法师,听说会有三百多修士过来吧,咱们人会不会太少了些?”

  林阿雨也叹了口气:“咱们的确少了一些。但没办法,人手紧张啊……”

  卓一问:“不是说从元福宫救出一批仙师么?”

  林阿雨点头道:“不错,救出来四十七位,但对头用的是八卦紫玉丹炉,绝大部分人的修为都被封住了,太庙里头现在都忙着想办法,这些人暂时还指望不上。不过你也不用太过惧怕,咱们身后是什么地方,太庙!里头自己人多得是,又不是只让咱们几个守卫。德王正在调集人手,咱们就是争取一点时间。”

  卓一道:“不管如何,有诸位仙师在,我总是放心了不少。”

  随着数百修士即将抵达太庙的消息传来,原本毫不在意的上三宫陡然紧张了起来。德王也不顾忌朱先见的面子了,直斥陈胤:“一日一夜,潜藏进来多少修士?这城门是怎么封禁的?简直形同虚设!我王兄不在,你就是这么办事的?故意给我难堪是么?我王兄辛辛苦苦在外头办事,回来后发现太庙丢了,你叫我怎么有脸见他?还是说你仗着是我王兄的弟子,孤指挥不动你了……”

  这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令陈胤满脸通红,分辨道:“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人,卓一他们说,数百修士……”

  “卓一说?为什么不是你说?既然知道修士太多,为什么不增添人手?”

  “林阿雨关键时刻没有尽忠职守……”

  “住口!不要把责任推到显灵宫头上,林阿雨的事情,等段朝用回来,孤自会问他!你现在赶紧调人,把太庙守好,绝对不许让太庙被人夺了去!快!”

  陈胤满肚子的委屈、满腔的怒火,下来之后二话不说,啪的一下给了卓一老大耳刮子,卓一的半边脸都肿了。

  好在陈胤也知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没有下重手,否则卓一挨了金丹一巴掌,不死也残。

  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发号施令:太庙中驻守的一个五军营营头和皇城刀叉围子手全部排在南戟门前,五军营在左、刀叉围子手在右,这千名军士是上三宫手中最精锐的力量;三百名锦衣卫排成人墙,挡在精锐本阵之前以为掩护;左右两侧是上三宫六十余名修士,其中不乏大法师一级的好手。其余低阶修士都聚集在阵后,准备合力防护对方可能到来的远程攻击。

  此外,陈胤还同时下令,立刻将驻地最近的朝阳门三千营的一个营头调来,准备来一记左侧迂回!

  南戟门前刚刚列阵完毕,修士们就来到了太庙前,德王让人询问陈胤:“你能不能守住?”

  陈胤回复:“必将全力一击!”

  眼看朝阳门驻军还没抵达,陈胤给了卓一戴罪立功的机会,让他出面和杜星衍等人周旋,请他们派出人来,双方一起商议妥善解决的举措。

  卓一问:“咱们提什么要求?可以答允什么条件?烦请指挥给个章程。”

  “章程?需要什么章程?你只要一条一条去磨就是了,我不要章程,我要时间!”

  “卑职明白了!”

  卓一接令后越阵而出,向着这边高声道:“尔等擅闯太庙,当为死罪。念在初犯,殿下和我家指挥使有好生之德,愿意听一听你们的诉求,你们派人过来,大家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能够答应的,我上三宫必定予以考虑,不能答应的,也请诸位多多理解。”

  见上三宫态度软了下去,杜星衍等人自然欢声雷动,见对方出面的是卓一,于是决定由莫不平和赵孤羽为代表,与上三宫谈判。

  人手选好,这三位便在南戟门前开始互相开出条件来。

  第二百二十八章 三山弟子的风范

  茅山离京城不远,张腾明下山后,归心似箭,但他归的却不是龙虎山,而是京城,在那里,他终于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在黄冠境上停滞了十八年之后,龙虎山这位大天师的嫡子,终于结丹成功,迈入了修行界真正认可的修行之道,算是没再给老张家拖后腿!

  自从受潘锦娘鼓动,参加了第一季修行球大赛并成功拿到擂主头衔之后,他似乎打开了自己生活和修行的正确方式,在不依靠自己家世和相貌的情况下,不仅赢得了巨大的荣誉,在修行的感悟上也终于开窍。

  今年春季赛的擂台战上,他虽然败给了京城公子严世蕃,将擂主称号拱手让人,但却也寻到了破境的机缘。在好兄弟司马致富的安排下,上茅山著名的闭关之所参悟,于龙池第七层法台闭关,不到两个月,竟然一举破境成功,当真应验了厚积薄发这句话。

  只是司马、锦娘、安妙等人都没料到张腾明破境出关会如此迅速,此刻都还在京城继续观战,为同为南直隶馆阁修士的好友蔡致坤鼓劲,以至于没能第一时间在他身边见证和祝贺,未免有些遗憾。

  张腾明出关后,迫不及待就想去京城见一见几位好友,当然他也没忘了向父亲和九妹理直气壮的飞符报喜,可惜那两位都没回复,这让他去京城的念头更加强烈了。

  离山之前想要拜谢司马天师,却被告知,司马天师忽然召集茅山三宫五观长老议事,如今都在茅山观天台上,已经议了一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下来。

  张腾明忍不住了,于是留书一封以示谢意,自行下山赶回京城。他是半夜启程的,天色刚刚放亮,就抵达了通济门。

  站在通济门下,张腾明顿时疑惑万分,京城这是怎么了?

  张腾明先看了告示,又听了许多百姓的议论,这才大概明白了一些,对于自己热爱的修行球,他感到很是担心,迫切的想要进城看一看。

  就见通济门紧闭着,墙上有军士值守,但却都面向城内、背向城外,也不知都在看什么。又听百姓们说,有不少仙师都冲进城去了,于是咬牙决定效仿一遭。

  何况他也正想验证一下自己的金丹修为会精进到什么地步,于是原地纵身,向上提气。

  这一步,就踩上了近七丈高的城头,令张腾明心中极为舒爽。见这些军卒依旧向着城中张望,尤其是又瞟见两个袍袖上分别印着黄冠、羽士标识的上三宫修士,张腾明心中油然而生起一股自豪感,忍不住鄙夷起来,小小黄冠和羽士,本法师走到身后都没发觉,当真是弱鸡一般。

  觑个空处,脚尖一点,轻轻松松进了城内。

  进了京城,才发现大街上很是清冷,已经可以清晰的听见皇城东南方向传来沸沸扬扬吵闹声,张腾明很惊讶,本打算前往太甲坊自己长租的宅邸会和锦娘她们,此刻也顾不上了,循声而去一看究竟。

  一路经过街巷时,见到一队一队军士、锦衣卫正在向着皇宫方向赶去,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等赶到太庙时,看到了极为震撼的一幕:四、五百名修士正在这里,和对面的军阵对峙,一副准备开战的架势!

  视线绕到前几排,好像看见了不少几个月前还一起比赛的对手,香积山金雨乔、天宁馆于腾龙、会真馆蓝水墨等,都在其中。另外,金丹组的杜星衍、顾遂远等人也在其中。人头攒动中,张腾明终于看见了司马、锦娘、安妙和蔡致坤等人,于是向前挤过去。

  司马等人忽然看见人群中挤过来的张腾明,都很是意外,围上来一阵七嘴八舌。潘锦娘还担心张腾明闭关失败,又特意看了看他衣袍,见上面依然是三个表识,心中失望,嘴上却依然安慰:“金丹一关不是那么容易的,这次不行,等下次……”

  张腾明笑道:“放心吧,已经结丹了,没来得及授箓而已。”

  听说张腾明成功破境,个个大喜,潘锦娘更是喜极而泣:“腾明,你终于金丹了!”

  龙虎山和茅山两家定的婚约就是张腾明金丹之后才办双修,潘锦娘苦等多年,如今终于有望正式入门,如何能不激动?

  张腾明捋了捋潘锦娘的秀发,感叹道:“苦了你啦!”

  又问起今天的情势,听说元福宫和玄坛宫都被查封,张腾明大怒:“这还是我道门天下吗?等我父带真师堂前来平叛,定叫这帮贼子死无葬身之地!”

  又听说修行球停摆、组委会被关闭,张腾明痛心疾首:“刚刚形成的大赛热潮、刚刚培育出来的良性氛围,就被这帮家伙败了下去,此仇不共戴天!”

  司马致富、潘锦娘、安妙、蔡致坤都表示,已经向家中长辈告状,只是暂时还没得到回复,想必长辈们都在商议处置的办法。司马致富恨恨道:“且容贼子猖狂两日,真师堂一道诏令,叫此辈土鸡瓦狗不得好死!”

  张腾明也当即向张云意飞符禀告了京中大变,司马致富信心满满道:“有云意大天师主持,再有我家祖父从旁襄助,此间变乱,翻手可定!我等正可盯住此獠,访查其害,倾听民声,为真师堂平叛助一臂之力。腾明可敢随为兄与这帮贼子拼死周旋?”

  张腾明重重点头:“时局艰危,正是我三山弟子铁肩担道义的时候,弟愿随兄共赴国难!”

  蔡致坤道:“我也加入!”

  司马致富叹道:“有几位在,何愁京师不平!”

  潘锦娘满目迷醉,心道,这才是三山弟子的风范!

  安妙问:“也不知赵致然如何了,听说已被上三宫捉进了太庙……如今京师乱成一锅粥,也没个人出来牵头……”

  潘锦娘微笑道:“今日我等前来太庙,顺便将他就出来就是了,这次救他一命,也算补偿了过去我家拒……拒他的……嗯……”

  张腾明微笑着抓住潘锦娘的手,十指相扣,一切尽在不言中。

  片刻后,张腾明又问:“前方谈得如何了?”

  司马致富指着最前方道:“那个莫不平,腾明还记得么?”

  第二百二十九章 给点压力

  张腾明目光穿过前几排,看见最前方正和对面锦衣卫答话的几人,努力辨认着背影:“莫不平我知道,当日举旗吹捧赵致然的领头者,他旁边那个,好像当日举旗时也有他……”

  蔡致坤道:“那叫赵孤羽,京师西南牛首山赵家的嫡长子。”

  “他们在干什么?”

  “让上三宫放人。”

  张腾明问:“为何不是司马兄和蔡师弟上前主持?”

  司马致富微笑道:“此等抛头露面的小事,且让他们几个小辈去闹一闹就好,咱们坐镇后方,谋划大局,如此方才稳妥。两军阵前,主帅怎可轻易以身犯险!”

  安妙忽道:“顾遂远上去了,啊,还有杜星衍……”

  司马致富凝目望去,道:“杜星衍和顾遂远这是作甚?刚才就和他们打过招呼的,为何不来商议一下便自作主张?”

  蔡致坤道:“这几个家伙,自恃在金丹组积分排名较高,平日里就擅作主张惯了的……”

  张腾明道:“要不咱们也过去看看?”

  司马摇头:“再等等,咱们是底牌,打出去就没后手了,等等看。”

  他们在后面观望的时候,杜星衍和顾遂远已经来到莫不平和赵孤羽身边,又加了两项别人的提议。有这两位金丹在,莫不平和赵孤羽胆气更壮。

  这边在紧张谈判时,街口的府衙中也同样在紧张的商议,对于愁眉苦脸前来拜见的上元县令梁友诰,汪宗伊同样愁眉紧锁:“季生,这个问题你问我,我又哪里知道?如今朝堂停了,京中大乱,齐王谋……齐王掌了朝堂,他说如何便是如何,京师戒严,我这个应天府尹事先连半分消息都没有,如今一个锦衣卫小旗都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你说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委屈府尊了。那府尊以为,齐王对此是怎么考虑的?”

  “以他的秉性,赵方丈主张的那一套,怕是不行了,修桥?我恐今年怕是无望。”

  梁友诰想了想,道:“府尊,那你有没有听说,赵方丈究竟在哪里?是不是如传闻所言,落入齐王之手?”

  汪宗伊道:“这个倒是确然知晓的,齐王追至元福宫,并不曾得手,赵方丈逃走了,还听说是潜入江中逃走的,上三宫派人过去搜索,到现在还没找到赵方丈的尸首。”

  梁友诰松了口气,道:“若齐王未能抓到赵方丈,那就是说,赵方丈还有机会?赵方丈交游甚广,必然要诉诸真师堂,似齐王今日之举,与谋反无异,真师堂怎么可能作壁上观?齐王必败无疑。”

  汪宗伊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如此,就是不知真师堂何时能够果断出手。谋划数月,眼见官窑中堆积如山的青砖条石,还有四处开工的煤窑,这一下若是停了,真不知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梁友诰对汪宗伊的判断深表认同,但并没有切肤之痛,他真正的痛处在于自己盘下的三百五十多亩桥基土地和周边上千亩其他土地,原本指望赚上几万两银子,现在却眼看似乎要黄了,不仅黄了,原先砸进去的上万银子都得套死!

  听着不远处太庙前双方对峙的军鼓声、锣号声喝骂声,梁友诰愤怒起身,指着外头道:“府尊,你听听,这是军号啊!上三宫这是要开战了……”

  他捶了捶自己的胸口:“我这心,疼啊!”

  汪宗伊叹了口气,目光也望出门去,虽然看不见外间的详情,但眼前却浮现出不少惨烈的画面——这下子真是亏大了!

  不由喃喃道:“也不知修士们的要求,齐王能不能听见……”

  梁友诰恨恨道:“怎么听得见?都被锦衣卫和京营拦下了!尤其是那个卓一,简直是个死硬分子!一心帮着齐王,他是打算改朝换代?简直是个疯子!”

  汪宗伊也点头:“最令人难过的是,我府衙中这帮子衙役、弓手,也都被他抽调了去,事后若是追究起来,别人还以为本官也是叛逆。”

  梁友诰忽然过去将门掩上,低声道:“下官以为,应当给齐王一些压力了,不知府尊以为如何?”

  汪宗伊怔了怔,问:“季生的意思是?”

  梁友诰道:“正要教府尊得知,咱们可以试试,或可勾连内应。”

  “什么内应?”

  “上三宫大法师林阿雨派人过来输诚了。”

  “果真?”

  “府尊是知道的,下官半年来常在玄坛宫奔走,因此和许多修士都有了交道,有个东海散修名杨昊的,曾在文明城市创建中被抓获,编入特别劳动大队,故此相熟。他和林大法师乃是好友,因此受托来找下官,想请下官牵线,弃暗投明。”

  “这杨昊是因何被抓?”

  “额……坏了一户人家女儿的名节。原本是要从重处置的,但对方只求银钱不求惩处,此事为下官出面,判杨昊赔偿对方纹银三百两,双方都很满意。”

  “原来如此,那这林大法师是真降还是假降?”

  “下官原本也是疑惑,但后来按杨昊所说,查了一下……府尊当知,这些修士很多都是昨日闯入京城的……”

  “这我知道,江宁县也跟我说了。”

  “是。林大法师负责巡查的是聚宝门、通济门和正阳门,每次都刚好错过修士潜越入城的时间。其他城门都或大或小有过斗法,偏偏这三座城门没有。”

  “他错过很正常,不能算什么……等等,你是说这三座城门处没有斗法?坐镇的上三宫修士呢?”

  “当时都跟着他下城了。”

  “跟着他下城?去哪儿了?”

  “不知道,总之就是潜越入城的时候这三座城门的坐镇修士都没在!如果换句话来说,是不是可以认为,他把坐镇修士带走了以后,城外的修士才找到了潜越入城的机会?”

  汪宗伊沉吟道:“有点意思。”

  梁友诰小心翼翼道:“看府尊脸色不是很好,是不是通宵达旦忙于公务?如此下去,怕不是长久之计,下官建议府尊歇息片刻,恢复恢复精神,才能更好的为应天百姓当好公仆。”

  汪宗伊打了个哈欠:“如此,有什么事就有劳季生了,本官确实太累,先补一补觉。”

  梁友诰出去后,冲自家心腹苟捕头使了个眼色,道:“府尊已经同意了,你去找领头的杜仙师,把林阿雨的事告诉他,快去!”

  苟铺头心领神会,急急忙忙出门了。

  第二百三十章 准备动手

  人多嘴杂,几百名没怎么接受过战阵训练的修士蜂拥在一起,各种喝骂声依旧此起彼伏。在一片嘈杂声中,赵孤羽也在纠缠卓一,谈来谈去也没达成协议。

  杜星衍在后面打了个招呼,将莫不平和赵孤羽招了回去,赵孤羽转头下去前,冲卓一摆了个不雅的手势,威胁道:“姓卓的,你给老子等着,嫩死你!”

  卓一气得不行,怒道:“连点修道人的样子都没有,说话如此不成体统,你还修的什么道!最后奉劝尔等一句,趁早收手,不要行蛊惑煽动之实,否则必有伏法的一天!”

  撤回本阵,莫不平还问赵孤羽:“嫩死你挺有趣,哪里的方言?”

  赵孤羽笑了:“也不是方言,我不是说过么,我家源自龙安府石泉县赵庄,算起来,和赵方丈有些瓜葛。去年春天的时候,我父派了家中两个弟弟上大君山认亲,被留在宗圣馆小住了一年,上个月刚回牛首山,这句话就是他们带回来的,是宗圣馆小一辈子弟私下里经常用的,我听了有趣,便学会了。”

  杜星衍低声道:“有变化,小黄来说。”

  黄昦雨拽过身边一位修士给大家介绍:“这位是东海义士杨昊,杨义士,你来说。”

  杨昊指着旁边一个低眉顺眼的便服官差介绍:“该说的我都跟他说了,你们中原的规矩我也不懂,但他代表官面,说出来的话你们更相信,这位是上元县总捕苟……老苟,你来说。”

  苟捕头心中大怒,瞪了杨昊一眼,心说,“你个采花贼也不知何时摇身一变成了义士,老苟是你叫的?居然当面骂人!忘了当日谁查出来你的行藏的了?今日先放过你,此间事了,再与你算账!”

  于是笑容满面的矮着身子道:“各位仙师,对方阵中有咱们的内应,不知各位仙师有没有兴趣联络一下?”

  有没有兴趣?当然有兴趣!几人忙问是谁,苟捕头道:“不是信不过诸位仙师,实在是关系太大,未动手前都不好明言告知。只需诸位决定动手,咱们这边就立刻发动,绝不误事!”

  杜星衍沉吟道:“所言在理,那你和杨义士等我消息。”

  莫不平和赵孤羽上前继续和卓一谈判,杜星衍和顾遂远分头去找各方修士。

  杜星衍看见了司马致富、张腾明一伙儿,奔着这边就过来了:“前面谈判,咱们这边也要做好动手的准备,司马,咱们所有金丹都到前列布阵,一会儿先冲,锦娘是坤道,第二轮再上。张腾明、蔡致坤,你们这些黄冠不用冲锋,到前面去准备挡箭,带防护法器了没有……”

  司马致富不高兴了:“杜师弟,有什么事先跟我们商议一下嘛,什么都不解释,你说打就打?凭什么听你的?”

  杜星衍道:“没时间了,有没有胆子打?没有我就去找别人。”

  张腾明举手:“我今日已是金丹。”

  杜星衍点头:“有胆色,你跟着我,斗对面的大法师!”

  潘锦娘忙道:“坤道怎么了?杜师兄,你看不起坤道?”

  杜星衍没时间跟他们再多说,一挥手:“愿意上也行,到第一排去。”

  司马致富道:“何必硬拼?咱们大可以绕道而行,从通济门沿着城墙根走,也能绕到太庙侧门去!分兵一半,同时夹攻,何愁此战不胜?你们就是爱自作聪明,不提前告诉我……”

  杜星衍白了他一眼,没搭理,又去联络周围的修士了:“沈道友、贾道友,二位来一下……”

  司马致富大怒,一口气憋在心里很是不爽,向张腾明几人道:“这个杜星衍,平日相交时还觉得他为人不错,没想到竟是个嫉贤妒能的,听不进意见去,又或是怕我抢了他的功劳?这一场咱们不做了,且看他自己怎么应付!到时候一战而败,看他怎么向各家宗门交代!”

  张腾明刚入城,不太了解情况,但听司马致富的话似乎还是有道理的,于是劝道:“大敌当前,莫要伤了和气,都是为了修行球,忍一忍吧。要不我再去说说?”

  潘锦娘道:“腾明说得是,司马师兄,眼下还是以大局为重的好。”

  安妙插言道:“通济门那边不好走吧?城墙上都是五军营的重兵囤守,还架着重型法器……”

  司马致富当即醒悟,脸上一红,道:“五军营是朝廷正经兵制,怎么可能向道门修士下手?”

  安妙指了指对面,那意思,人家五军营已经在对面列阵了。

  走通济门那条路,就是沿城墙走,在城头上重兵布防且有大型战具的情况下,这么走无疑是兵家所言的绝路,所以司马致富的建议是不行的,只能赌一赌人家五军营会不会出手,但谁敢赌?人家连元福宫、玄坛宫都敢派兵查抄,军阵也都摆在了面前,你敢保证城墙上的驻军就不会“箭如雨下”?

  张腾明没再多说什么,拍了拍司马致富的肩膀:“来不及了,咱们上去吧。”先带着锦娘往前排挤,安妙也跟了上去,司马致富也只能郁闷的跟在后面。

  前面莫不平和赵孤雨在谈判,后面顾遂远和黄昦雨等人也忙活半天,好容易才把修士们的阵型调整了出来,杜星衍和顾遂远聚集了三十多位金丹在前,中间是一百七八十位黄冠修士,还有二百余羽士境以下的,由黄昦雨领着,都放在最后。

  这是杜星衍第一次组织修士战阵对垒,完成之后不禁沾沾自喜。他又看了看阵型,心里还在纳闷:“怎么冒出那么多修士来?”不过可惜的是,里面没有一个大法师以上境界的修士,这让他感到很是遗憾,在对阵的时候,难免威慑力不足。

  不过想一想也就释然了,大法师境以上的修士绝大多数岁数都上了四十,甚至五十,很难被鼓动起来冒险吧。

  等到把大伙儿的阵型都调整出来,这才有了一丝和对面上三宫军阵对抗的模样。对面虽然人多,但咱们这边可全是修士,一次能集中那么多修士,谁能做到?想到这里,黄昦雨不觉有些自傲——我等小修,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又想,还是赵方丈的声望了不起啊,人都不在这里,就有那么多修士为他拼命!

  总计超过四百多修士站在一处,场面就壮观了,相互壮着胆子,顾虑较深的也抛去了顾虑,敢打敢拼的更是嚷嚷着要“踏平上三宫”。

  踏平上三宫是不可能的,大法师境界的修士一个都没露面,他们这帮散兵游勇又是临时组织起来,别说不懂战阵之道,连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他们都很少有人见过。况且这些人也压根儿没有想过要配合,都琢磨着一窝蜂冲上去,不信冲不垮对面这帮凡夫俗子为主的所谓军阵!

  第二百三十一章 圣旨

  杜星衍等人虽说已经做好了动手冲进去救人的准备,但还是没有放弃谈判解决问题的努力,卓一在谈判中自始至终展现出来的耐心,以及一条一条狠抓细节的谈判风格,表明了对方的诚意,令他们依然抱有成功的希望。

  经过多次反复调整,他们主要提出如下要求:

  一是打开各处城门,各营军士立刻回营;二是解封元福宫、玄坛宫,发还道产:三是释放赵致然、黎大隐及相关人员;四是立即重启修行球大赛,发售修行彩票;五是立即恢复《皇城内外》编辑部的正常运行;六是惩办上三宫中的直接责任人;七是上三宫集体举办斋醮科仪,向道尊请罪、公开悔过;八是立刻启动应天长江大桥的建设。

  卓一表示,一、二两条可以考虑,第三、四、五不能接受,第六、七条无从谈起,第八条需要重新估算。

  双方不停的扯皮,杜星衍等一方指挥修士呐喊,给上三宫施压,陈胤则在后方不时招呼军士举起兵刃,阻止修士们步步紧逼的态势。

  在回来商量的时候,司马致富建议道:“或许我们可以考虑放弃第三、第五项要求,用来换取第四项要求。”

  莫不平和赵孤羽坚决反对:“这两条绝不能放弃!没有赵方丈和黎院使,哪里有今日的修行球?饮水不忘挖井人,如果我们同意用如此屈辱的代价换取修行球赛的重启,这样的修行球就失去了它激励人、感染人、鼓舞人的价值,再打这样的球赛将毫无意义!”

  杜星衍和顾遂远也摇头否决:“没有赵方丈和黎院使的修行球彩票是不可接受的,谁来掌控彩票的发售?司马,是你吗?还是你张腾明?很好,都不是,难道说让给上三宫?你们相信他们吗?”

  张腾明拉了拉不服气的司马致富,道:“一步不让也不可能,那诸位有什么建议?”

  杜星衍道:“第七条可以不提,是否办斋醮悔过,这原本就应当是真师堂决定的事,或许等道门平叛之后,这帮贼子想悔过都不可得!”

  张腾明在旁插话问:“第八条修大桥是谁提出来的?”

  众人想了想,想不起来是谁率先喊出的这个口号了,于是都觉得可以把这一条撤下来——赵方丈如果一切无恙,修大桥自是毫无问题,若是没有他在,想建也建不起来啊。

  将八条更迭为六条,杜星衍、莫不平再次来到对面,要求和卓一见面,这回,司马致富不再甘于“坐镇指挥”了,也连忙跟了上去。

  上三宫出面的同样多了个人,除了刚才的锦衣卫千户卓一,还来了灵济宫逍遥道人。

  莫不平问:“这位是谁?你们到底谁说了算?陈胤呢,他怎么不来?”

  卓一喝道:“住口,陈指挥的名讳也是你轻易叫得的?”

  莫不平大怒:“卓一小儿,你个凡夫俗子,不过是锦衣卫中一条狗而已!此间事了,定然拿你开刀!”

  逍遥道人在旁冷冷道:“莫不平,听说你刚才谈判时还威胁卓千户家眷?你也须知晓,莫氏山庄在哪里,我上三宫同样清清楚楚!”

  司马致富问:“却不知阁下是哪一位?仙乡何处?家中是哪一位前辈执掌?我乃茅山司马致富,家住元符万宁阁,阁下要不要也来找找我?”

  杜星衍笑道:“曾听闻灵济宫三大风流道人,观云春风逍遥,前两位刚被真师堂处决,却不知逍遥法师作何感想啊?”

  逍遥道人翻了个白眼:“杜星衍,当年你我都吃过赵致然的亏,贫道我奋勇精进,一心想的是如何把场子找回来,你想的却是过去磕头求饶,还自吹自擂,说什么君山之友,当真无耻之尤!”

  杜星衍深吸一口气,道:“君山的好处,你是无缘体会的,何苦在这里说酸话?林致彬,过上几日,定要领教高招!今日不做口舌之争,这是我们商议后的六项主张,比起之前,已经作出了巨大让步。你去拿给陈胤看,他知道。”

  逍遥道人却没有去接杜星衍的书函,而是点头示意卓一,卓一也从怀中取出一卷黄绢,展开后,上面盖着玉玺。

  卓一喝道:“接圣旨!”当场洋洋洒洒宣读起来,读罢,逍遥道人接着道:“明告诉你们,我今日来,不是跟你们谈条件的,你们拟的什么六项主张,当真可笑之至,毫无意义!你们且听好,就是旨意上的两条,头一个,立刻把人散了,限时一炷香,来人,点香!第二个,今天的事情,需要有人出来交代,我不管是谁,我要有人来顶罪,不能少于五个!听明白了吗?”

  司马致富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逍遥道人和卓一:“你们两个疯了!”

  卓一大声道:“朝廷自有朝廷法度,不做严惩怎么可能?这已经是陛下仁慈了。”

  莫不平气得大笑:“陛下在哪?卓一你回答我!是宫中被你们软禁的陛下,还是太庙中你们扶保的太子?你这是哪门子的朝廷?你效忠的到底是哪个陛下?哈哈……”

  杜星衍拉着众人回去,把结果一讲,众人破口大骂。当下便由几个修士鼓荡真气,将对面的条件公之于众,顿时又是一阵大哗。

  杜星衍等人当即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办,真组织大伙儿往对面的军阵里冲?还是有别的办法救人?

  最后,大家的目光都望向了杜星衍,他是金丹修士,又是玄门正宗灵墟阁杜氏子弟,还是著名撰稿人、修行球大赛金丹组擂主,头上光环足够,说话分量也就足够!

  杜星衍终于拿定主意,准备启动内应,带着大伙儿冲进去,先把赵然和黎大隐救出来再说。他不知道内应是谁,正要按约定向天上打三张火符,忽听对面军阵中有人大声下令:“时限已到!起——放——”

  愕然间,一排羽箭自阵中升起,转眼便嗖嗖落下。

  一片惊呼声中,当场便有二十余人被射倒。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一面倒

  杜星衍、司马致富、顾遂远、莫不平、赵孤羽等等,所有人都呆了,根本没有想到对面的军阵放箭如此果决,竟然说放就放!

  终于有人醒悟过来,高呼:“各位修士出法器,挡箭!快!”

  清醒过来的连忙取出自家防护法器,有些则冲外打出法符。这一下情况更加糟糕,直如火上浇油。那么多修士集中在这么块狭小的地方,慌乱之中祭出各种道术,相互间碰撞在一起,不仅起不到防护之效,反而更加混乱。

  有冰火相融的、有剑锤互磕的、有光罩交错弹开的、有雷法被引到身边盾牌上的。

  对面军阵又射来第二波羽箭,接着是第三波,大部分被空中乱七八糟的防护法术阻挡,但仍有不少穿过大片大片的空档,落进了修士中。

  陈胤在后面指挥着,看见对面升起了各式各样的防护法器、法符及道术,当即下令法箭、法弩连续急射三轮。他是上三宫修士中很少的几个曾经前往边军效力过的修士,曾经在陕边与北元、西夏都参加过战事,具备不俗的战场经验,时机抓得很好,法箭、法弩急射的命令一下,整个情势便呈一边倒之态了。

  法箭重、法弩轻,法箭抛射、法弩直射,随着第一波符文兵刃打击的到来,当场便将这边本就混乱不堪的防护体系摧毁,十几名修士被箭弩破防,受伤栽倒。

  这些中原内地的修士,大部分都安逸自在了一辈子,很少有人被抽调往边地驻防,哪里见过这阵势?受伤的痛苦万状,或是满地翻滚,或是惨叫苦嚎,没受伤的也吓得肝胆俱裂,浑身哆嗦。边地修士们受伤后依然坚持战斗的作为,在这里是不可能重现的。

  杜星衍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呆呆站立原地,心中翻来覆去只有一句:“他们竟然真敢动手,我们这里那么多道门的馆阁弟子,他们居然敢动手……我们可不是普通的散修啊……”

  顾遂远取出法器,一边遮护着自己和杜星衍,一边大呼:“快躲开!快散开!”又问身边的杜星衍:“星衍老弟,该当如何?”

  莫不平提斧、赵孤羽持叉,躲在顾遂远撑起的红叶下,协助挡箭,这两位倒是勇气可嘉,此刻还在建议,是不是组织人手冲一冲对面的军阵。

  司马致富打出茅山特制的鬼牌,召来一群地府小鬼虚影,在他身前组成挡箭的肉盾。这厮一边挡箭一边后退,很快就闪到了街口转角处躲了起来,松口气的同时,还在向南戟门前张望。混乱中看见安妙跪在地上正为一个被羽箭射倒的老修士疗伤,不由急得跺脚,高喊:“安妙师妹,先不要管他了,快些过来!”

  安妙听见他的呼喊,抬头冲他这边张望了一下,手上动作却没有停,仍旧完成了给伤者拔箭、上药的过程,然后双手一抄,将那老头背在身上,向着这边纵身而来。

  陈胤在军阵后巡视战场,看着对面大乱的场面,哼了声“乌合之众”。看见人群中的杜星衍等人,见他们四人组成的防护圈越扩越大,保下了不少修士,这些修士加入后又各出全力,将防护圈继续扩大,不由点了点头——学得倒是挺快。

  点头赞许的同时,陈胤一把抢过身旁军士的法箭,马步斜跨,弓如满月,箭似流星,直取杜星衍。

  他这一箭不比旁人,蕴着体内气海中的金丹法力,瞬间而至,猛的撞在红叶罩上,将顾遂远撑起的防护圈一箭击散!

  顾遂远气海翻腾,一口鲜血喷出,喷得杜星衍满脸都是。杜星衍这一下终于被惊醒了,一杆铜伞哗啦啦自身前展开,正是家传高阶护身法器罗天大伞。

  罗天大伞撑开后,滴溜溜一转,放出洞渊一脉、灵墟阁杜氏祖传的朝元五气。赤帝火气、青地木气、白帝金气、墨帝水气遮护东西南北,中央一道黄帝土气悬于头顶。

  朝元五气撑开后,局面安稳不少,看得远处军阵中的陈胤连连点头,这小子不愧是灵墟阁的嫡传,传真天师的后人,玄门正宗,果然有些门道。

  陈胤见一时间破不开五色光气,于是扫向别处,一眼看见了背着个老头的安妙。见安妙是个坤道,陈胤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残虐之心,张弓搭箭,直取那老修士后心,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安妙,强烈的期盼着一箭穿两人的场景。

  司马致富躲在转角处,看见了迅捷如电的箭光,大惊之下喊道:“小心!”想要上前营救,却来不及了。

  安妙听见司马致富的高声警醒,回头看时,箭光已至,想要发符、祭出法器却都晚了,身形一颤,闭目等死。

  忽见一尊铁甲山神凭空出现在安妙身后,正好挡住来箭,箭光射在铁甲山神身上,完全没入其中,箭头又从铁甲山神的后心镜处钻了出来,透出一半时,终于去世耗尽,停在了山神的身上。

  紧接着又是两箭瞬发而至,三支法箭插在铁甲山神身上,却是陈胤不忿于未能看到一箭穿两人的画面,含恨连续出手。三箭射完,陈胤后继乏力,终于停了下来,铁甲山神也被射空了法力,化作莹莹残光消散如烟。

  三支法箭掉落下去,被旁边飞掠而至的张腾明抄在手上,发力甩了回去,同时向安妙喊道:“跑啊!”

  安妙被潘锦娘扯着胳膊,飞奔到转角处躲起来,回头去看张腾明,张腾明则定定看着自己甩回去的法箭。其中两支被五军营士卒的符文盾牌挡住,一支甩歪了的却歪打正着,射在一名锦衣卫的胸甲上,猛的弹起,从其下颚而入,由头顶贯出。那名锦衣卫当场毙命。

  张腾明习惯性的摆了个击球成功的庆祝动作,单臂捏拳向上一挥:“老鹰!”

  躲在转角处的锦娘欢呼雀跃:“腾明好样的!”

  安妙顾不上看,强行压住自己怦怦直跳的惊惶之心,将背上的老头放下来,那老头躺在地上,捂着大腿伤处疼得咧嘴呻吟,安妙柔声道:“老前辈,我用的是上好的灵药,明天就能好起来的。忍一忍吧。”

  第二百三十三章 灯下黑

  张腾明以一张金甲金兵符救下安妙,顺带射杀了一名锦衣卫,他刚刚庆祝完自己的第一个战果,忽然身形不动了,呆呆望着南戟门东侧另一个方向,喉咙抽搐了一下,咽了口唾沫……

  几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自东侧方向,沿太常寺、太仆寺、光禄寺等衙门正门处,黑压压的军阵正在向着这边行进,大队大队的五军营士卒,穿戴军甲、手持符文兵刃,如山一般向着这边压了过来。

  再看南戟门,一直原地列阵的两个营头也同时启动,大步前行,一前一右,两军如磨盘一样碾至。

  这一下变化发生,谁都知道局势再无挽回的可能,杜星衍看了看手中原本准备发出信号以联络内应的火符,轻轻叹了口气,又收了回去,带着众人扭头就跑,本就已处于慌乱中的修士阵型顿时彻底崩溃!

  修士们四散奔逃起来,他们修为在身,逃起来速度很快,穿街过巷,片刻之间就跑了个一干二净。

  陈胤吩咐:“传令,搜捕乱党!”

  上三宫修士齐齐出动,十几位大法师各领一队,每队中包括两到三名金丹、五六名黄冠,各自相邻不远,如梳麻一般,几个街坊、几个街坊搜了过去。与其相配合的,是两个营头的五军营士卒、三百名余名锦衣卫校尉。

  搜捕令中,但凡身上带伤的、或是刚才在南戟门前被上三宫修士记下容貌的,全部都在抓捕之列。

  齐云馆蔡致坤和司马致富、张腾明等人走散后,刚翻墙躲入一处民宅中,喘息未定,就被堵住了。他立刻施展功法,在民宅中纵跃来去,躲避着上三宫修士的封堵。偏生他师门独有的纵跃身法很是曼妙,起转之间如同翩翩起舞一般,大有可观之处,相当吸引眼球,当即被注意上了。

  其实蔡致坤身上并无伤痕,南戟门前也一直和潘锦娘等人处在后面,并未被上三宫修士记录下来,如果呆着不要乱动,再装傻充愣,或许也就被放过了,奈何这么跳舞似的逃跑,将自己完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蔡致坤只是个黄冠修士,修行球打得再好,长相再是俊美,也依旧属于低阶修士,正巧他逃跑的方向上挡着的是已经入了金丹的逍遥道人,几个过手间就被逍遥道人制住,提着衣领仍在地上,几个锦衣卫冲上来立刻五花大绑。

  一个下午,上三宫便梳理了半个京城,抓到黄冠修士九名,羽士十六人,道士八人,全部拉到太庙中严加看守,陈胤吩咐卓一等人务必仔细审问。

  夜幕刚落,汪宗伊又将梁友诰招了过来,着急道:“这是要满盘皆输啊,若是查到你我头上,齐王那边如何交代?”

  梁友诰安慰道:“府尊切莫失了方寸,哪里就那么容易查到你我头上的?下官早就让我那联络之人藏起来了,不许他抛头露面。”

  汪宗伊问:“是你那心腹捕头?我印象中似乎姓苟?季生你看要不要……”

  梁友诰给他打气:“何至于此?府尊只看上三宫一时得逞,但在我看来,齐王一党越陷越深,祸也越种越大,灭顶之灾不久将至矣!他们已经毫无退路,一切就看道门何时入京了。府尊,再坚持几日,守得云开见月明啊!”

  汪宗伊喃喃问:“这都三天了,真师堂要等到何时啊?”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期盼过真师堂的驾临。

  汪宗伊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潘锦娘也在问着同样的问题:“道门怎么还不管管呢?”

  他们今天在逃脱搜捕的过程中迭遇险情,好几次被上三宫修士撞破了行藏,好在他们还算实力强悍。三个金丹、一个黄冠,这才屡次化险为夷。张腾明为护潘锦娘,胳膊上还中了刀伤,感动得潘锦娘一直抹眼泪。

  后来,张腾明出主意,说是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这叫做灯下黑,于是四人干脆偷偷溜进已被查封的玄坛宫躲了起来,这才躲过外面锦衣卫的搜捕。

  对潘锦娘刚才的问题,张腾明也很疑惑,他几次飞符龙虎山,全都没有回音,不知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其实不单是他,司马致富、安妙乃至潘锦娘自己,都同样如此。

  司马致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被今日这一战打怕了,当即生起了彻底逃走的念头,向其他人道:“咱们立刻返回茅山吧,我家祖父必然不会坐视不理的,他是坐堂真师,有他出面,十个朱先见都料理了。”

  潘锦娘问:“怎么出城?今日肯定比昨日关防更严,就怕刚一露面就泄了行藏,我是跑不动了,也斗不动了。”

  对司马致富的提议,张腾明也有些意动,但又忽然想起自己征战修行球大赛两个赛季的那些经历,想起大赛提倡的坚韧不拔、不屈不挠的比赛精神,又重新激发了斗志:“我要留在这里,继续和上三宫斗下去,一直斗到道门发兵平叛的那一刻!”

  潘锦娘看着张腾明坚毅的表情,迷醉到情难自已:“我跟腾明在一起!”

  安妙犹豫了片刻,向司马致富道:“司马师兄,我修为太低,就不拖累你了,就请司马师兄回去报信吧,路上小心一些。”

  当下分派妥当,司马致富趴在墙头,于黑暗中观瞧片刻,见四周无人,一个纵身翻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司马致富走后,三人静坐在一起,各自运功调息,恢复法力。忽然间,就听殿外发出一丝动静,三人睁开眼睛,心惊之余,悄悄挪到赵元帅神像之后,屏住了呼吸。

  就见殿门吱呀呀被推开,四条身影小心翼翼猫着腰进来,略一扫视之后,都一屁股坐了下去,其中一人喘着气道:“我就说了,灯下黑,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安全,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躲在神像后的张腾明松了口气,闪身出来,抱拳道:“杜道友、顾道友,小莫、小赵,张腾明在此。”

  第二百三十四章 水线

  一拨人重逢,又是欢喜又是后怕,围坐在一处,议论着今日发生的一切,谈论没有多久,外面又有响动,杜星衍一个箭步冲到门边,隔着门缝向外张望,就见几条身影自墙上翻落下来,小心翼翼的四处张望,其中一人道:“还是师兄英明,越是危险之处,反而越是安稳,灯下黑的道理,知道的人不少,真正懂得的人就少了,敢于犯险尝试的,更是少之又少……”

  话音未落,杜星衍打开殿门,笑着抱拳道:“贫道浙江杜星衍,见过苏师弟,见过仙源阁诸位同道。”这些人正是河南仙源阁苏君尚等,同样是修行球大赛的选手。

  大家相见,自然又是一番热闹,杜星衍邀请苏君尚等仙源阁修士同入大殿休息,苏君尚见对方有两名坤道,感觉多有不便,于是指向配殿:“我等还是去那边吧,就不打扰杜师兄你们了。”

  蓝水墨等人来到配殿,正好推门而入,冷不防里面有人道了句:“你们来晚了,去别处吧,此间房舍尽多,大家不必都挤在一处。”

  杜星衍和蓝水墨都是大惊,喝道:“是谁?”

  里边的人叹了口气:“贫道流图,我这两位道友是琥珀和青鹏。”

  莫不平抢出殿外,一脸敬佩:“原来是中过天奖的两位道友,小弟敬佩之至,还有一位青鹏灵修……”

  “小修士你是在说我吗?”

  “正是,灵修风采,小弟也是仰慕已久的,哈哈。不知可方便进去拜会……今日为何没见到二位……哦,小弟眼拙,早知您二位也在人群中,便当共商大业才是……”

  话说司马致富一路跌跌撞撞,终于逃出了京城,说起来也是上三宫人手不足,无法严密封锁偌大的京师,终于给他觑了个破绽,强行抢关而出。

  逃出城后,司马致富披星戴月,不到两个时辰便赶回了茅山,进了山门直趋元符万宁宫,将京师惨状向父母哭诉一番,于是,其父又带着他赶到观天台。

  观天台上,以天师司马云清和王景云为首,除去闭关者,三宫五观的掌舵者都在此间,其中也包括差点成了赵然老丈人的九霄万福宫潘养寿。此君闭关一年,已于今年四月出关,成功晋级大炼师,在潘天师闭关冲击合道的时候,执掌九霄万福宫所有事务。

  众人讨论天象异变已经两天了,向真师堂及各方飞符都毫无音讯。从各种古籍上也没有查到关于此类天象的记载和寓义,到了现在,两位天师已经开始分派人手,准备出山探查。

  司马天师准备前往真师堂,王天师准备前往栖霞山,其余各家也分派了南直隶的辖下州府道馆,打算先将本省道门的内部联络重新恢复起来。

  司马致富的禀告,令元符万宁阁的各位当家人大吃一惊,闹了半天,京城出了那么大的变故,莫非正正对应了天象演示?栖霞山到底出了什么事,竟会任由局势发展到如此恶劣的地步?

  原先的计划肯定要更动了,当务之急是要把京城的事态平息下来,原本这是栖霞山三茅馆的份内之责,但三茅馆既然出了事,掌管南直隶的元符万宁阁就必须出手了。

  一番紧急磋商后决定,司马云清带三位大炼师、五位炼师,大法师及法师三十六人,前往京城核实事变的前因后果,重新恢复京师秩序;王景云上栖霞山拜见邵元节,打听这位合道大修士的口风,了解一下他对此有什么想法。

  作为道门重要传承之一的茅山,拿出来的这股力量是极具威慑力的,上三宫再能蹦哒,司马天师带人一到,立刻就能平息下去。至于那些京师驻军,司马云清不相信自己出面以后,他们还会跟着朱先见作乱。

  就算真铁了心作乱,司马天师也不担心,这不是国战,他不是去攻城的,他是去找朱先见的,潜入城中直赴太庙,将上三宫的人全部扣下,这些京营还能翻了天?

  分派已毕,正要下观天台,一道身影自空中而来,凌空虚浮于皎皎明月之下,双袖在风中招展。

  能够不假外力悬浮于空中,这正是合道境大修士的标志!

  司马云清和王景云连忙拜倒:“拜见靖微妙济大天师!”

  茅山三宫五观各家宗门宗主、长老也纷纷叩首:“拜见靖微妙济大天师!”

  邵元节俯视着观天台上这十多位茅山道的执掌者,默然良久。一股炙热的火气控制不住的散发出来,烤得众茅山修士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也不知沉默了有多久,或者说强压了多久,邵元节终于开口了:“自今日起,尔等在山上清修,可好?”

  茅山众道士抬起头来,面面相觑,司马云清艰难地问道:“不知大天师要我等在山中修行多少日子?”

  邵元节指了指上方:“看天。”言罢,飘然而去,只留下茅山众道士们面面相觑。

  ……

  应天西南,太平府,当涂。

  又是一夜过去,天色大放光明,朝霞万丈,在天空中映出两道色彩,南边是正常的浅蓝,向北,湛蓝之中却带着一层红纱,南北中线清晰分明,如同有人提笔横尺,在天上划出来一般。

  许真人辛苦了一夜,再次由巢湖折返,回到了翠螺山下,望着眼前的大江皱眉不语。

  这里是外桥河汇入长江的入河口,河水自大黄山和董耳山流下,在马塘附近合流,由此而入长江,成为滔滔大江中的一部分。此刻,河水依然汇入,但河中的鱼虾却成群结队沿着一条莫名其妙、无法辨认、似乎根本不存在的透明“水线”游动,始终不越雷池半步。

  不仅是外桥河中的鱼虾,自上游而来的鱼虾同样如此,来到这条水线面前,便猬集在这里,就是不往前行。

  这条水线是如此笔直,恰如天上的分际线一般,显得极其诡异。

  不仅是鱼虾,连人也同样如此!

  见有大量鱼虾在此跳跃,大江南北的渔民都乘船赶到这里捕捞,但一不留神,有船只穿越水线,船上的渔民却被水线弹了回去,纷纷落水。

  这种奇诡的状况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从昨日起,便再也没有渔民敢于靠近这条水线了。

  水上如此,岸上同样如此。岸边聚集了越来越多的村民,在两岸指指点点,还有不少胆大的垂髫孩童,干脆玩起来游戏,从远处冲过来,撞在分际线上,立刻又弹了回去。孩童们个个嘻嘻哈哈,不停的往来冲刺,玩得不亦乐乎,玩过之后又被大人拖回去斥骂一通,却依旧不改,趁着大人不留神的工夫,偷偷溜回去继续玩耍。

  第二百三十五章 孤山

  许真人沿着这条线已经行走了两遍,他自己也试过多次,同样不得其门而入。自巢湖中的姥山起,一直到这里,横折百里,分际线不留一丝缝隙。

  风可以过、水可以流、声可以传,就是过不去人,过不去鱼虾,连蚊蝇都无法越过,换句话说,过不去几乎一切有灵之物,包括符箓法器。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有一样东西可以进去,就是飞符,但飞符进去之后,却如石沉大海,没有丝毫回音。

  等候片刻,许真人向武天师发出飞符,询问对方的所在,武天师很快回复他,说是马上就到。

  等了小半个时辰,武天师赶到了许真人面前,两人稍微说了几句,武天师取出一副舆图,用笔在上面划了一道直线。许真人接过笔,也在上面划了一条直线,两条直线连成一条直线,西起巢湖之中的姥山,东至太湖之畔荆南山。

  看着这条长达数百里的直线,许真人和武天师都震惊到无语,也不说话,继续等待着别处的消息。

  又等了一个时辰,许真人收到了杨真人的飞符,确认后提笔在舆图上又划了一条斜线,西南起点在巢湖中的姥山,终点在京城北方的洪泽湖北岸。

  紧接着,东边探查的喻真人飞符也到了,许真人在舆图上又添一笔:起点正是洪泽北岸,终点为太湖之畔的荆南山。

  一个完整的图形被标注在舆图上,以京城为中心,以正北洪泽湖、西南巢湖、东南太湖为鼎足,形成一个十分规矩的三角形。三条边差不多都是五百里,其中囊括了应天、和州、镇江、滁州的几乎全部,以及扬州、太平、凤阳、泸州、常州的一部分。

  一座规模空前的大阵,将大半个南直隶都罩在了其中,阵内阵外,灵力隔绝!

  许真人头顶白光一闪,有飞符至,收到之后,向武天师道:“王大真人说,真师堂议事改在孤山。”

  很快,武天师也收到张云意的飞符,知会的是同样一件事,于是二人立刻启程。

  巢湖中有两座小岛,一为姥山、一为孤山,姥山在东,是这座大阵的西起点,再向西里许外,便是大阵之外的孤山。

  许云璈和武阳钟赶到的时候,张云意和王常宇都在孤山上了,巡查大阵西线的器符阁坐堂真人杨云梦、东极阁坐堂真人赵松阳也已经等候在了这里。过不多时,巡查东线的三清阁坐堂真人喻道纯、雷霄阁坐堂天师杜阳鸿同样赶到了孤山。

  再之后,是宝经阁坐堂真人郭弘经和坐堂天师东方明、九州阁坐堂天师宋阳石、东极阁坐堂天师李钧阳、下观方丈张元吉。

  见众真师赶到,张云意道:“周真人坐镇九州阁,司马联络不上,沈云敬病休,真师堂算是到齐了,大家议一下吧,眼前这座大阵是怎么回事?”

  王常宇摇了摇头道:“这几年真是多事之秋啊,还记得以前真师堂一年聚不到一次,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咱们议事的次数越来越多……”

  许云璈道:“从十七年前,白马山大战开始。”

  王常宇叹了口气道:“还真是如此。好吧,不说闲话了。诸位都看到了,三天前,天现异象,有人于此地布设大阵,这座法阵很大啊,我活了快两百岁了,却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法阵。几位真师自昨日忙到现在,已经测出了法阵的范围,刚才也飞符通报了诸位。大半个南直隶啊,内外隔绝,当真匪夷所思!这座大阵是不是靖微妙济大天师的手笔?为何要这么做?诸位有谁知晓?”

  新入阁的东方明问:“这座法阵连您二位也无法破解么?”

  张云意摇头:“贫道和常宇真人尝试了一次,惭愧,不得其门而入。当然,也不敢硬打,这里头罩着近千万人,万一打错了,那就万死莫赎了。”

  东方明指着对面的姥山:“此为大阵西线和南线交汇支撑点,能否由这岛上入手?”

  许云璈道:“虽为交汇点,但却非支撑点,不是姥山支撑大阵,而是姥山刚好位于交汇点。这座法阵沿线所有地方,都没有发现任何阵盘,所以我们说它是个罩子。”

  武阳钟插话道:“或许最知晓内情的,应该是陈善道和司马云清,但这二人都联络不上,诸位若有这两位的消息,也请说一说。”说罢,眼观郭弘经。

  实际上,不止武阳钟一人在看郭弘经,在场所有真师都在看着他。如此庞大的法阵,要说和靖微妙济大天师邵元节无关,是说不通的,众人皆知邵大天师与神霄保国大真人陶仲文关系亲厚,陶仲文早年曾多次公开宣称,邵元节不仅是其友,更为其师,在他的修行路上,得邵元节指点和引导极多。因此,既然陈善道不在,离栖霞山一脉最近的茅山司马云清也隔绝在阵中,那当然就只能寄望于陶大真人的弟子郭弘经来解释了。

  郭弘经苦笑一声,道:“不瞒诸位,我的确略知一二,而且是来时刚知。刚才在路上的时候,我师飞符于我,说这大阵的确为邵师伯所设,但更多的消息,他也没有。至于邵师伯究竟想做什么,我也在等消息。”

  有了郭弘经证实,这下子真师们都清楚了,但许多真师心里都很是别扭——哪怕你是合道境高人,搞出那么大动静来,是不是事前也应该知会一下真师堂呢?有什么不能商量的事情,您老人家非要瞒着我们?

  沉默片刻,张云意问:“谁在大阵之中?”

  他问的当然不是大阵范围内的各家馆阁,他问的是非南直隶修士而被困于其中者。

  这方面,李钧阳了解得更多一些,当即道:“主要还是修行球大赛的参赛修士和观战修士,具体数目不详,但总计当在千人以上,包括我东极阁的三名办案执事。主要是大法师以下境界,大炼师、炼师只有少许,炼虚没有。另外据我所知,楼观一脉都在里面。”

  东方明补充:“江腾鹤夫妇、骆致清和赵致然也陷在阵中。”

  赵松阳皱眉:“江腾鹤也在阵中?他跑京师来做什么?”

  第二百三十六章 元君

  江腾鹤至京城之前,不仅告诉过东方明,也曾和许云璈通过气,许云璈同样是清楚的,因此道:“他家山门中豢养的灵妖和洪泽叟的后辈成亲,他来议亲的。”

  赵松阳摇了摇头:“灵妖成亲?他跑来议亲?胡闹!”

  杜阳鸿笑了:“洪泽之主最好人间礼法,想必江腾鹤也是事出无奈。”

  张云意又问:“还有么?”

  武阳钟道:“还有云意大天师家的腾明、杜天师家的星衍、老赵的后辈弟子邢腾和,都是参加修行球大赛的,也被困在了阵中。”

  这三位坐堂真师都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早就知道。

  张云意道:“我这逆子,死在里头算了,省得天天给我气受!”

  赵松阳和杜阳鸿也轻描淡写的表示,让他们在阵中历练一番也是好事。

  话虽这么说,但张云意、杜阳鸿、赵松阳是天现异象之后这三天中奔走最积极的,由此也可以看出他们对自家弟子的关切。

  因为所有真师都已经看出来,这座大阵大阵并不如他外在显示的那样平和,也非通常意义上的灵力大阵,感应到的阵法之意虽然很不显眼,隐藏在背后的,却是满满的煞气!

  张云意道:“能否再问一下陶大真人,邵大天师究竟想做什么?”

  郭弘经又发了张飞符,隔了片刻,摇头道:“我老师说,稍安勿躁。”

  赵松阳沉着脸道:“都三天了,还稍安勿燥?都是道门自家人,有什么不可说的?”

  郭弘经不悦道:“前辈们的事,等一等又能如何?我不比你着急?你有弟子在阵中,我仙源阁就没有?我家弟子苏君尚不同样困在里面?”

  武天师笑了笑:“邢腾和毕竟是赵真人三代首徒,郭真人理解理解?”

  郭弘经冷冷道:“武天师此言何意?只有首徒才算弟子,别的就不是了?”

  武阳钟道:“既然郭真人也对苏君尚关怀有加,那就催一催贵师吧。”

  正争执间,天上一位面容慈祥的老妇凌空而至,缓缓落下,举动之间,身上挂着的珠玉相互撞击,发出叮叮咚咚轻脆之音,又隐含节奏韵律,殊为动听。落地后,老妇人向张云意、王常宇裣衽为礼:“见过两位道兄。”

  这两位也忙抱拳:“潘元君来了!”

  其余真师齐声拜见:“见过潘元君。”

  潘元君问许云璈:“情形如何?”

  许云璈摇头:“禀师娘,情形不明,他们还困在阵中。”

  潘元君向张云意和王常宇道:“两位师兄,老身是个弱女子,有几个疑惑不知何解,你们不要笑话我没见识。”

  张云意和王常宇都道:“元君但说无妨。”

  潘元君道:“此阵设立是否禀过真师堂?”

  “未曾。”

  “此阵是正是邪?”

  “这个……”

  “是否会伤人?”

  “……额……有可能……”

  “既然如此,为何还不破解?”

  “听闻此阵乃邵大天师所设。尚在催问因由。”

  “邵大天师的意见,是否凌驾于真师堂之上?邵大天师想要做什么,是否真师堂都不能干涉?真师堂是邵大天师的真师堂,还是道门的真师堂?”

  这个问题令在场众人一阵沉默,片刻后,张云意开口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道:“只是此阵从所未见,不知根底,恐破阵之时累及无辜。”

  潘元君道:“若由我们三人联手破阵,诸位真师合力护持,能否避免伤及无辜?若是不够,再召集其余合道、其余炼虚呢?”

  忽听天上一道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不用召集,老身来了。”又是一位老妇人出现在半空中,手拄龙头杖,落到地面上。

  众真师又是一阵拜见:“见过焦元君!”

  潘元君微笑着招呼:“老姐姐。”

  焦元君面色不善,没搭理潘元君,而是冲张云意和王常宇道:“怎么?我刚才听说真师堂要破阵?”

  王常宇道:“焦师妹莫急,此事还在商议……”

  焦元君一拄龙头杖,喝道:“商议什么?还用得着商议?邵师叔摆个阵而已,就不行了?原先大家不知道,所以着急,如今知道了,不说好好配合邵师叔,居然还想商议着破阵,这是什么道理?邵师叔能害了咱们道门?能害了全天下?照我看,大家就等着便是,邵师叔若是让我们帮忙,我们就出手,若是用不着,大家就散了!操的哪门子心?”

  这句话把众人噎得不轻,张云意心中很是不快,道:“焦元君受大天师恩惠,我们都知道,但话不能这么说,真师堂自有真师堂的规矩,不是谁一句话就能定夺的。公是公私是私,大事面前,要分得清楚。”

  焦元君瞪眼道:“我公私不分?那请问你张大天师,你想破阵是为了道门还是为了自家儿子?”

  张云意脸色当即沉了下去:“你不要胡搅蛮缠。”

  潘元君道:“云意师兄的话我是认同的,真师堂要有真师堂的规矩。”

  焦元君扭脸过来道:“那请问潘师妹,你又是为公为私?”

  潘元君微笑道:“我是公私兼顾。公者,莫名其妙在我大明腹心摆出如此一座煞阵,无论是谁,总要给真师堂一个解释。私者,我心中很是不安,楼观一脉与我家几百年的交道,没能照顾好他们,已是我鹤林阁的失责,若是任由他们陷于阵中,如何对得起历代祖师的叮嘱?我就是要将他们救岀来。”

  焦元君怒道:“救出来?照你这意思,邵师叔还会杀了他们?”

  潘元君正色道:“邵大天师怎么想的,我是不知,但只要不是瞎子,都知道这不是什么好阵,说句邪阵怕是也不为过!”

  焦元君大笑:“当真滑天下之大稽!邵大天师会害人?潘蕊珠,你是刚入合道,不了解情况就别想当然,听老姐姐一言,当年邵师叔为道门舍生忘死的时候,老姐姐我就在旁边,要论起谁对道门的贡献大,你们在场的一个个摸着良心说话,谁能超过邵师叔?”

  潘元君面色不变,不愠不火:“谁也没有否认大天师对道门的贡献,只是这大阵实在蹊跷,他又不予解释,由不得人不起疑心。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师堂究竟是谁的真师堂。”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三日之约

  焦元君以暴躁出名,在温和平雅的潘蕊珠面前,高下立判,此刻众人的倾向性便越来越明显了。

  东方明插话:“潘元君此言当属正理,既然邵大天师不愿意向我等解释,那就怨不得真师堂了,云意大天师、常宇大真人,我建议,咱们投票议决吧。”

  焦元君冲东方明怒斥:“小辈,这里也有你说话的地方?”

  张云意恚怒道:“焦元君,东方天师是天下炼虚公推的坐堂天师,若是他都没有说话的份,天下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真师堂固然尊重每一位合道大修士,但这不意味着入了合道境就可以随意对真师堂指手画脚,对于真师堂的决议,每一位合道修士也当凛然而尊,包括我,也包括你!”

  王常宇出面缓和气氛:“毕竟事涉邵大天师,这样吧,真师堂就此投票议决之前,我建议征询一下每一位合道的意见。”

  张云意对此表示认可,很快,向合道大修士征求意见的飞符就发了出去,大家便在这里坐等。

  两位合道元君态度分明,不用再说,等的是其余合道的意见。

  陶大真人的意见第一个发了回来,希望真师堂再等一等,不要现在议决。

  接着是端木大天师,他支持议决,并且表示,无论真师堂做什么决定,他都支持。

  然后是大真人风凌度,支持议决,而且支持破阵,他对这座大阵感到很是不安,表示“如果用得着老朽处,老朽必兼程而来”。

  龙阳祖师的意见,就是没有意见,换句话说就是弃权。

  而铁冠道人那边,一如既往的没有回信……

  张云意向王常宇道:“我同意投票议决,常宇呢?”

  支持议决的已经达到五位,王常宇苦笑:“我的意见已经不重要了,既然如此,我就不发表意见了。投票吧!”

  焦元君痛心疾首:“作孽啊!如果这是邵师叔最后的飞升机会,你们就是在阻挡他飞升!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想想你们的将来,有一天当你们要飞升的时候,会不会也被人阻挡下来……”

  这句话触动了一些人的心弦,但很快又被抛诸脑后了,毕竟,作为真师堂的一员,每个人都希望得到尊重。大家也知道邵大天师提出的两条腿走路的主张,对此也表示了同意或者至少不反对,但无论如何,你要做什么是不是应该跟我们解释一下呢?

  一句也好!

  张云意掏出纸笔来,现场写了个简单的提议,也就是破阵还是不破阵,然后让白纸漂浮在空中,亮在众真师面前,请大家查验。这也没什么好查验的,每一位真师投票都是要签名的,将来要作为历史文档以备查询,根本做不得假。

  张云意环顾一周,问:“谁先来?”

  投票已经启动,却无人抢先。投票之前大家都有些忿忿不平,或者因为担心缘故而焦躁,但真正开始表决的时候,又万分慎重起来。

  焦元君盯着在场的所有真师,心道,若这帮小辈胆敢出手破阵,无论如何我要想办法阻止,动手也在所不惜,邵师叔的救命之恩,就在此时回报了!

  东方明看着圈子中央漂浮着的票决白纸,心痒难耐,他是头一回参与票决,对于用自己的意见左右道门决策抱有极大的兴趣,于是笑道:“我是才入真师堂的新人,那我就先来好了,抛砖引玉。”单指伸出,控笔在票决白纸上凌空书写,于赞同栏内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郭弘经接过笔,在反对一栏中签名。

  接着是许云璈、武阳钟赞同。

  张元吉签了反对。东方明微觉奇怪,望向张云意,张云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赵松阳赞同、杜阳鸿赞同,已经五比二了。在场十三位真师,达到七票可以确定通过,到时真师堂就将召集更多的合道与炼虚,共破这座囊括了大半个南直隶的庞大法阵。

  笔交给了三清阁的喻道纯,他略为犹豫了片刻,将笔尖对准“赞同”一栏。

  东方明暗暗点了点头,喻道纯虽然是郭弘经和陈善道推入真师堂的,但并非完全听凭摆布,还是有自己主张的,这一点应该嘉许。又想起,自己是许、武、赵等人推上来的,是不是偶尔也可效仿喻道纯,为自己加一点分量呢?

  就在喻道纯将要落笔之时,郭弘经忽道:“我老师传来了邵大天师的话!”

  众人都愣住了,齐齐望过来,等待着郭弘经揭晓答案。邵大天师终于肯解释了么?

  郭弘经道:“邵大天师说,我只要三天。”

  沉默片刻,张云意追问:“没了?”

  郭弘经点头:“邵大天师只向我老师说,他要三天。”

  三天是什么意思?邵大天师需要三天做什么?这个回答感觉似乎比不回答还要令人难以忍受,张云意忍不住气道:“大天师就不能多说两句么?”

  焦元君在一旁叫道:“他只要三天,你们难道连三天时间都不给他?如果真是这样,老身誓死与尔等周旋,且看尔等能否在三天之内破阵!”

  张云意和王常宇又看了看不远处的姥山,其实不用焦元君阻挡,对于眼前这座大阵,他们也对能否三天破阵没有太多的把握,连这座大阵是怎么来的、阵盘在哪里、阵眼又在何处、依靠什么运转维持、到底在起着什么作用都不知道,怎么确保三天破阵?

  转念一想,不论如何,邵大天师终于解释了,解释什么不重要,态度最重要!

  喻道纯是第一个下定决心的,将笔锋重新挪到了反对一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之后是李钧阳、杨云梦,都投了反对。五比五!

  轮到宋阳石的时候,他向郭弘经道:“烦请转告邵大天师,能否从阵中放几个人出来?”

  焦元君怒道:“宋阳石,莫非你没看岀来,邵师叔只要三天时间,说明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他连解释的时间都没有,哪里有空帮你找人?”

  宋阳石摇头,没有理睬焦元君,而是催促郭弘经:“请郭真人发符!”

  第二百三十八章 三日之意

  张云意和王常宇一直是最后投票,此刻便也等着,尤其是张云意,对宋阳石的提议更是高度关切。

  干坐等待之中,东方明道:“要不要再征求一下周真人和沈监院的意见?”

  王常宇道:“不参与议事,就是投票弃权的意思,当然,你想问问也可以。”

  于是东方明飞符周真人,张元吉飞符总观某位执事,让他代问沈云敬。

  周真人的回复很快就来了:“连投三次票都不按我的意见办,不想投了!”众真师都笑了,潘元君也笑着摇头:“这位周师妹啊,性子当真可爱,当年我便很是喜欢她的。”

  过了不久,沈云敬的意见也转达了过来,果然是弃权。

  又等了半个时辰,宋阳石问郭弘经:“还是没有答复?”

  郭弘经摇了摇头,宋阳石不再犹豫,于赞同栏下签名。

  六比五!

  焦元君怒道:“你这小辈……”

  宋阳石一脸严肃:“焦元君恕罪,人命关天啊!”

  焦元君怒极:“你就听不懂话么?大天师没时间了?”

  潘蕊珠问:“老姐姐说的没时间是什么意思?能不能说清楚?”

  焦元君道:“我每次去栖霞山见他,他每一次都更憔悴,他说只要三天,那就是真没时间了?”

  这下子群情耸动,东方明问:“元君的意思,邵大天师命不久矣?”

  焦元君怒道:“小辈不要胡说!他活得好好的……”这句话哽咽着没有说完,堂堂合道元君,眼眶中竟然隐现泪光。

  这个消息实在令人震撼,众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当即一片沉默。

  现在轮到王常宇了,他艰难的考虑良久,在反对一栏上签名,同时道:“且信邵大天师一次。”

  张云意这一票最为关键,但却早已考虑好了,他的亲生儿子陷入大阵之中,身为道门真师堂的领袖,他不想让自己的名声沾上污点,不想让世人议论龙虎山因私废公,感激的冲宋阳石点了点头,投下了反对票。

  六比七,真师堂票决,给邵大天师三日。票决之后,所有人都带着不安,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姥山,那座正好卡在大阵西线和南线交点上的小岛,似乎希望从这座小岛上看清整个大阵的全貌,看清邵大天师的意图。

  就连刚才一直在愤怒维护邵元节的焦元君,心下不免忐忑。

  良久,张云意拍了拍掌,将众真师招到面前:“好吧,接下来需要商议一下,三日过后,怎么破阵。”

  焦元君冲张云意怒目而视,张云意淡淡回应:“三天一过,休怪贫道出手,谁拦着都没用!”

  潘元君忽然冲天而起,许云璈仰头问:“师娘去往何处?”

  “不是要筹谋破阵么?我去看看究竟有多高。”

  ……

  又是一天的搜索无果,朱先见在仪凤门外和蓝道行、段朝用、龚可佩、胡大顺等人汇合。几人见了朱先见都各自摇头,表示没有找到赵致然的踪迹。

  蓝道行劝道:“殿下如此纠结于赵致然,是否有所必要?莫如将精力放回到当前的大局,考虑应当如何同道门谈判。”

  朱先见看大家都提不起继续搜寻的兴趣,沉吟片刻道:“事到如今,孤也就向诸位坦言了,赵致然身上,有我那老师必得之物。”

  几人都愣了,段朝用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我道邵大天师为何布下如此大阵,人畜不得而出,原来是为了赵致然!”

  龚可佩问:“不知什么宝贝?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灵芝太岁?都说大天师需以此物疗伤,这赵致然也当真该死,竟然私自藏匿,合该我上三宫立此奇功,有了灵芝太岁,助大天师恢复修为,那可当真要什么有什么了,不愁道门不给!”

  胡大顺道:“既然如此,咱们就赶紧回去召集人手吧,这可是第一要务,凭咱们几个要搜索那么大的范围,力有不逮啊。”

  朱先见微笑不答,任他们猜测,蓝道行却在旁边犯嘀咕,觉得这种解释似乎不通,若是赵致然身上当真有灵芝太岁,邵大天师会不自己去取?邵大天师用来疗伤的东西,赵致然还能不给?再说了,赵致然若真不想给,他能把这件事拿出来说道?齐王又是怎么知道的?

  但朱先见不否认,蓝道行就不好给大家浇冷水,只好微笑着喏喏点头。

  朱先见安抚住几人,道:“这么找人不是办法,哪怕将上三宫的人都撒出来也是找不到的,孤以为,我们且回城守株待兔便是。”

  段朝用问:“何谓守株待兔?”

  朱先见道:“我那老师布下如此罗天结界,赵致然是逃不出去的,可地界又太大怎么办?我的意思,我们不去找他,让他主动来找我们。派出人手,在九府之中张贴告示,令赵致然前来京中自首,一日不来,就杀玄坛宫三人,两日不至,杀他十人,三日不至,尽数杀光!你说他是来还是不来?”

  段朝用击掌:“殿下此计大妙!不是都说玄坛宫方丈赵致然平易近人、对下属关爱甚若亲人么?咱们试试也好。”

  蓝道行、龚可佩和胡大顺却都怔住了,相顾无言。

  众人一起回了太庙,坐镇太庙的德王便将今日城中扑灭叛乱散修的经过轻描淡写说了,朱先见对“少数散修叛乱”一事不是很上心,听到德王说“已经驱散”,便摆了摆手,道:“王弟辛苦了,想必是那些子寄食于彩票的闲散修士,断了他们饭碗,跳出来也正常。现在咱们好好安排一下抓捕赵致然的事情……”

  德王和陈胤对视一眼,俱都松了口气。

  太庙之中商议如何让赵然自投罗网的时候,赵然已来到了网子的边缘,此刻就在仪凤门外。但他不是自己一个来投网的,而是带来了老师、师娘和骆师兄。曲凤和、封唐两人的修为太低,赵然便让他们留在江边“以为接应”,同时让宋雨乔“妥为照顾几个师侄”,便将她也扔了下去,免得到时拖后腿。

  在这一天的探查中,他们已经大致搞清楚了这座赤色大阵的范围,大约是个以京城为中心,洪泽湖、巢湖、太湖三湖为鼎足的三角大阵,阵内阵外人畜隔绝。

  可惜他们探查的时候与真师堂几位真师错过了,没能见到面,否则此刻应当是另一种变数。当然,如此地跨九府的大阵,碰不上才是正常。

  基于赵然对太庙大阵的了解,他们猜测这座大阵与太庙似有关联,但究竟如何关联,还需要进入太庙中仔细观察,于是有了今夜入城的计划。

  依据赵然的描述和分析,此次京城事变是齐王朱先见的主导,赵然没有明说齐王的目的,但言辞之间,都隐含着篡位谋逆的暗示。而对于老师和师娘就其中一些环节上的疑问,赵然则坦言自己不知——他也确实不知,需要进一步打探。

  洪泽叟对于齐王的谋逆篡位感到十分震怒,本来打算亲入京城,替大明、替道门拨乱反正,但被赵然婉言劝留了。

  赵然用的是杀鸡焉用牛刀那一套说辞,又说请他坐镇洪泽湖以定全局,还说他是己方最大的后盾,所谓中军不可轻动云云,说得洪泽叟转怒为喜,答应留下来“坐镇后方”。只是将十二位干儿干女拨给了赵然,听其差遣。

  第二百三十九章 继续坐镇

  从洪泽湖出来后,老师和师娘都冲赵然赞许的点了点头,以示对赵然婉拒洪泽叟同行的肯定和支持。一般的普通灵妖接受道门修士调遣,这么做毫无问题,但不能轻易擅开化形大妖干涉人间政务的口子,这是原则性问题。

  此刻,洪泽十二灵妖都在楼观师徒身后,有这么一支力量,赵然有信心和朱先见斗一斗了。

  仪凤门是赵然选择的入城口,这里驻军虽多,但地势也相应比较复杂,利于掩藏身形。

  眼见城头守卫不同往日,格外的多,赵然向江腾鹤道:“老师,似乎情况有变,城上守卫多了十倍不止。”

  江腾鹤点了点头:“你对京城比较了解,什么时候入城、怎么入城合适,你来决定。”

  赵然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自己一个人靠近城门,再往前他就不好走了,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借着一间民房的掩护,赵然仔细辨认起来,看罢很是疑惑,他已经辨认出了守军所穿戴配备的符文军甲和法力兵刃,也看到了架设在城头的两门法弩重砲。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朱先见还真反了?

  正迟疑间,就见民房后的土山脚下有泥土在一点一点往外拱落,赵然看得有趣,悄悄来到上方,蹲下身子低头看着。

  很快,泥土被拱出得越来越多,形成一个尺许方圆的隧洞,一个脑袋从洞里探了出来。

  脑袋刚伸出来,还没来得及四处张望,就被赵然一把掐着脖子,从洞里提了出来,同时法力透入气海,将其封禁。区区一个黄冠境,在如今的赵然面前完全不够看,何况还是以这种方式突袭。

  赵然提着人退回老师等人藏身之处,将手一松,把这黄冠扔在地上,这家伙顿时一阵咳嗽。咳嗽完毕,这厮一眼认出了赵然,大喜过望,跪在地上,抱着赵然的脚就哭开了:“赵方丈,可算见到你了,真是不容易啊,老天开眼啊,原来你老人家没落到朱先见手里啊……”

  赵然喝道:“别哭!好好说话,你是谁?”

  这黄冠止住悲声,连忙去擦眼泪:“方丈,我是小邵啊,第十九特别劳动大队,您不记得了?”

  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去兜里翻出一个小本子:“方丈,你看!”

  赵然想起来了:“你是东海散修邵虞行?”接过他递来的修行证,果然就是。

  “你没事干钻什么洞?”

  邵虞行便将自己参加太庙申诉,被法箭伤了左股,因此而被上三宫抓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讲述一遍。其后又说到自己有个姓林的彩友正好在上三宫,找了个机会把自己偷偷趁乱放了,自己在城墙下找了个地方一边躲避一边挖洞,最后挖了出来的经过。

  听完之后,江腾鹤、赵丽娘、赵然三人面面相觑,都被这一天京城中的变故惊呆了,没想到朱先见当真起兵了,更没想到一帮彩友、球友居然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

  骆致清好奇的询问邵虞行,是如何在京城城墙各种大大小小的法阵下打出的出城地道,邵虞行满是自豪的向这位大法师组擂主级明星选手炫耀自己得自邵大天师……

  赵然瞪了他一眼:“劳动改造没改造好你是吧?还打着邵大天师的旗号?”

  邵虞行吓得一哆嗦:“方丈恕罪,习惯了……以后一定改,一定改!”

  赵然没空听他和骆致清唠嗑,向老师和师娘道:“很显然朱先见调动了京营,而且动用了兵部军甲重库,在太庙中也设置了重兵守护,咱们想要探查太庙怕是不可能了,除非硬碰硬杀进去。”

  赵丽娘道:“杀进去就杀进去,还怕了他上三宫那帮酒囊饭袋?”

  赵然没见过京营的战力,但他是亲身参与过红原之战的,只要京营军士有西夏白马强镇监军司步跋子一半,不,三分之一的战力,那都是不容忽视的。

  赵然和西夏步跋子精锐打过仗,对此印象极为深刻,忽然又想起来,离开松藩整整一年了,也不知吴化纹怎么样了?

  赵然劝解道:“师娘这份胆色,弟子只有钦服的份,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有师娘在,弟子这心里就踏踏实实的!不过话说回来,从另一个角度看,朱先见以重兵囤积于太庙,也有以此为质的功效,军士那么多,又是没有修行的,哪怕用军甲法兵装备了,也依旧是普通人。师娘上去这么一掌扫倒十多个,要是打死了,是不是就太亏了?”

  赵丽娘笑着点头:“的确是亏得很。”

  赵然道:“所以,弟子考虑,咱不能这么进城。”

  赵丽娘问:“那你有什么好主意?”

  赵然道:“这件事情也不知能不能成,就容弟子卖个关子吧,您二老坐镇此间……”

  赵丽娘翻了个白眼:“洪泽之主是坐镇,宋雨乔也是坐镇,如今我和你老师又是坐镇,你到底忽悠谁呢?”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赵然也笑道:“总之弟子去试一试,您二老等我消息吧。”

  赵然将燕小六招了过来,跨上去,招呼燕小六启行。燕小六体型比南归道人和白山君都要小,乘上去不是很舒展得开,修为上也差了一些,载着赵然起飞的时候有些歪歪扭扭。但飞起来以后,却相当快捷,比南归道人和白山君都要快不少,令赵然很是诧异。

  离开仪凤门,沿着江岸向东飞行,从宋雨乔、曲凤和、封唐三人“镇守”的藏匿点上空飞过去,黑夜之中,这三位压根儿就没有一丝察觉。

  飞行片刻,心中忽有所感,望向漆黑的天际,隐约中似乎见到弯月下擦过一点极其细小的黑影,再想细看时,已无迹可寻。

  这点黑影正是邵元节掠过高空时所留,他飞临镇江丹徒,于一小丘处落下,趺坐于丘顶。

  半个时辰之后,由南而至两条身影,男一女结伴沿着大阵东线而上,男子形若枯骨、女披丝羽霓裳,一边走一边小声议论着。行到里许外,两条身影猛然停了下来,望着丘顶上趺坐的邵元节——这两位感受到了巨大的危险。

  第二百四十章 碍着时辰了

  良久,身着黑白丝羽霓裳的女子问道:“何方高人拦住去路?”

  面如骷髅的男子双眼中“呼”的燃起两道火苗,身子缩了缩,取出一根骨杖,全神戒备。

  邵元节轻轻一笑,笑声倏然越过里许之地,猛然炸响在这两位的耳边,炸得女子霓裳上的丝羽簌簌落地,炸得男子眼眶中的火苗几欲熄灭。

  这两位惊骇莫名,心道这是什么高手,一笑之威若此!连忙施展全身修为,这才堪堪熬了过去,没有被当场震伤。

  邵元节缓缓道:“你二人可是东海来的妖修?莫打这大阵的主意,念在化形不易,今日便不为难你们,速速回去吧。”

  霓裳女修颤声道:“我等受洪泽之主相邀,前来赴双修大典,并无恶意,道长何故赶我等离去?”

  骷髅男修有些不忿:“我自走我的路,碍着道长哪里了?”

  “碍着贫道时辰了!”

  邵元节手指一搓,双方都没动一步,但相互间的距离却陡然拉近,由里许之外而近在咫尺!

  他双袖卷起,已经缠在了两人腰上,轻轻一抖,两人便被甩了出去,似流星一般划过天际,向着东方直飞出十余里地方才落下。

  一道声音追在耳边:“速归,三个月内不许踏上陆地半步!”

  这两位吓得脸色苍白,不敢停留,向着东海狂奔。

  邵元节吐出一口泏气,身前丈许内的青草立时生烟,他摇了摇头,起身,复向洪泽湖而去。

  ……

  赵然在龙潭卫军营辕门前落定,于刁斗灯光下立住脚步:“劳烦通禀张指挥,贫道赵致然。”

  张略带着牛佥事、钟千户、王千户等一干军将,大步流星迎了出来,还没到面前,已经是又惊又喜:“方丈,都说方丈被齐王抓起来了,我是不信的,我一直跟他们说,以方丈的本事,怎么可能被人抓住?顶多是暂时困在城中某处……”

  赵然见他们几个都是全身甲胄,开玩笑道:“你们这不会是准备出兵救贫道去吧?”

  牛佥事在旁很大方的承认:“弟兄们正合计呢。”

  张略向赵然道:“京城闭门宵禁,有五军营的朋友跟我说,指挥不动手下的营头,很多营头都被拉进城中警卫了。还说军令虽然由上所出,但都怀疑天子被人挟制,此令非天子本意。我们都很担心京中局势,生怕方丈在里头吃亏……”

  一边说着一边入营,却见各处营寨都在忙忙碌碌,显然是做着出征的准备了。

  赵然觉得,张略说担心自己的安危可能是真的,但要说什么担心天子受到挟制就是瞎话了,以他的秉性,怕是恨不得天子去死。

  “你们这是真打算出兵去救我?把我救出来以后,是不是还有别的想法?”

  “我们一直打听方丈的下落,就是等着方丈过来带领我们,既然方丈来了,那我等心里也踏实了。之后究竟如何,都听方丈的,只要方丈一声令下,大军立刻出动!”

  看来这是不谋而合了,赵然看着这几位满脸的期盼,心下好笑,故意问:“有兵部的军令吗?”

  几人愣了愣,牛佥事道:“京城都这样了,哪里能有兵部调令?”

  赵然问:“京城都哪样了?”

  “五军营七个营、神机营三个营、三千营五个营,加上皇城刀叉围子手,上万京营都加入叛乱,可想而知京中已是乱到何等地步!”

  “京营三大营,其余营头都没动,怎么你们就要动了?”

  “总得有人起头吧,方丈!我龙潭卫愿第一个站出来!”

  “三天时间,你们就打听得那么明白,牛佥事好本事!”

  牛佥事摸了摸后脑勺:“三天了方丈……放在当年川边的时候,若是这点军情都打探不明白,早就输了!”

  进到张略的中军大帐,就见桌子上铺着张硕大的京城舆图,再扫一眼旁边的角落,有个丈许方圆的大沙盘,塑的正是京师十三门城墙,其上还插着一面面小旗子,标注着驻守各营各司的番号。

  赵然道:“你这沙盘也是三天捏出来的?还有这驻防图,是原来的还是最新的?”

  张略呵呵笑着不说话,牛佥事辩解:“是五军营几个弟兄告诉我们的……”

  张略制止道:“行了,都别说了,方丈也是在红原打过仗的,比谁都明白,总之咱们都听方丈的,方丈说打,咱就打,方丈说不打,大伙儿就原地待命。”

  赵然见牛佥事着急的模样,摇了摇头,道:“当然打,为什么不打?这回朱先见闹得太不像话,已经与反贼无异,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图谋篡位,但他反叛道门是坐实了。我过来就是要你们出兵的,咱们这次狠狠打一仗,把京城重新抢回来,恢复秩序,恢复道门的尊严!”

  牛佥事和钟、王两位千户,以及跟在后面的一群将校听了,顿时一阵欢呼雀跃。

  没有赵然在前面顶着,他们是出不了兵的,需要面对的头一个问题,就是师出无名。没有天子和朝堂的军令就擅自出兵,将来会不会被人清算,这是压在每个人心上沉甸甸的大石头。如今可好,有了赵然的同意,这块石头就可以扔出去了。

  赵然是谁?是玄坛宫方丈,是代表道门十方丛林在应天府的最高管事人,同时还是道录司的副印,是正印静慧、副印黎大隐不在时道门讲法堂的主持者,他还是最正宗的玄门弟子,据闻受真师堂多位真师青睐有加,当年还曾主办过张大真人的飞升大典,这样一位道门的“杰出代表”,说是要带你进京平叛,还用担心名不正言不顺吗?

  张略等人将赵然簇拥至沙盘边站定,便开始向他禀告这次出兵的方略。方略是提前准备好了的,甚至提前了一个多月,赵然也不戳破,任他们讲解。

  在松藩时,赵然的确打过红原之战,也多次出入军营劳军,对军队作战比较懂行,但他这个小懂行遇到张略、牛佥事这等大行家,就只能藏拙了,对如何行军、如何驻营、如何攻城、如何巷战一概不插嘴。

  第二百四十一章 顾监院

  关于军略,赵然提的问题只有两个,有没有向文昌观禀告,有没有兵甲。

  禀告是肯定没有的,所以赵然要补全这一道手续,当即提笔修书,写了封即是禀告又是邀请的信札,准备送往文昌观。文昌观是南直隶的省观,赵然不指望他们能够派人来加入大军,他只是需要继续完善自己头上的合法证明。

  信札写罢,赵然嫌军士动作太慢,直接唤来燕小六,让他载着军士去文昌观送信。

  张略等人望着燕小六飞远,赞叹道:“有此灵修,拿下京城更加易如反掌。”

  之后谈论起第二个问题,也是出兵前面临的最大困难,没有足够的战阵兵甲。

  张略道出苦衷,他现在手上只有营中日常训练用的百来套战阵兵甲及启用符,这点兵甲是没法进攻京城的。他们原本的打算就是出兵之前,由张略亲自带领这一百多人突进城中,将赵然抢出来。为此,张略还重金厚赠了那位常驻军营协助训练的黄冠境散修,请他在入城前启用阵符——当然,现在已经不用了。

  赵然很是感动,拍了拍张略的肩膀,没说什么。想要突入城中抢出赵然,这是多么疯狂的想法,几乎九死一生。

  “我知道兵部在城中小校场有军甲重库,但显然很难弄到手,除此之外,哪里还有?”

  张略道:“龙潭卫就有甲库,我们卫所的兵刃都存放在那里,由兵部一位大库看守。”

  赵然问:“甲库有多少人看守?”

  “十三个人而已。”

  赵然点了点头,兵甲其实是能到手的,问题的关键还是道门炼制的兵甲启用阵符。

  军士由各位军将统辖训练,兵甲由兵部分库保管,兵甲的启用阵符则捏在道门手上,这是道门保证军队不发生叛乱或为人利用的一项卓越制度。

  启用阵符由器符阁炼制,各省、各府驻军的阵符,则由各省馆阁掌握。可惜上三宫也同样获得了兵甲启用阵符的掌管权,这才令如今参加叛乱的京营拥有对抗修士的能力,这是殊为遗憾的。

  红原之战时,赵然成立了红原民团,由驻守红原守御所的东方敬授予一批阵符,这才让刚刚成军的红原民团具备了进入战场的能力。

  红原大捷后,红原民团作为松藩本地第一支常备军保留了下来,其兵甲启用阵符也转交宗圣馆掌握,宗圣馆也就具备了掌控红原民团的关键钥匙。

  赵然作为符箓爱好者,红原民团的创建者,储物扳指中也带有几张兵甲阵符以备不时之需,但却远远不够龙潭卫攻城所用,所以这也是他需要考虑的战备问题,当然也是张略甘冒危险,打算入城救他的重要原因之一。

  这个问题赵然在来的路上局考虑过的,他打算先去离龙潭卫不远的三茅馆试试,如果不行——他觉得很有可能不行,那就去茅山一趟,一来取符,二来问一问司马天师,京城都这幅模样了,你老人家还是不是道门修士!

  考虑到邵大天师日趋明朗化的态度,如果茅山也行不通,那就只能依靠自己储物扳指中存放的兵甲启用阵符了。

  他的阵符很少,中型一张,小型八张。一张符可开启三个时辰,中型可覆盖千人规模的作战,小型则为百人以下,赵然这几张阵符是按照红原民团的规模储备的,可满足民团八百人紧急之时打一场短暂的应急战斗。对于拥兵五千六百人的龙潭卫来说,明显不够,更别提攻城了。

  但赵然依旧下定决心要尽快打这一战,实在不行,就只带千人精锐,到时直驱京城,搞一次突然袭击。无论如何,要尽快将这座隔绝中外的大阵毁去,自己师门一脉绝不能坐以待毙!

  很快,燕小六便回来了,他的背太小,坐不下两个人,而是将送书的亲兵留在了栖霞山,任其自行返回,载回来的却是另外一个人,文昌观监院顾腾嘉。

  赵然有些吃惊:“顾监院怎么来了?”又连忙道歉:“自二月上任应天府方丈以来,少往省观向监院报告,是我的不是,还请监院恕罪。”

  顾腾嘉摆手:“你这几个月忙成什么样子,我都听说了的,不用跟我这么客气。你上任之初,总观沈监院便来过书信,让我多支持你,你就放心吧。先不说闲话,京师这几日巨变,我和庄方丈都收到了消息,听说元福宫和玄坛宫都被上三宫抄检,庄方丈前天病倒了。致然打算出兵平乱,我第一个支持,所以我来了。我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只能代表南直隶十方丛林的所有俗道,来为致然站脚助威!”

  赵然紧紧握住顾腾嘉的手,感动道:“有监院在,大军士气立涨三分!怎么能说没有作用呢?”

  顾腾嘉问:“何时开拔?”

  赵然道:“越快越好,但兵甲启用阵符不够,我打算去一趟栖霞山,看看能不能向三茅馆要一些出来。”

  顾腾嘉道:“那致然不用去了,京城大变之后,我和庄方丈一得到消息就立刻赶去凤翔峰,想要拜见邵大天师,可山门已经关闭,护山大阵启动,谁也进不去。庄方丈就是为此病倒的……致然,你说邵大天师究竟在想什么?如此重要的时刻,他竟然封山不出,任凭上三宫那群宵小肆意妄为!这天还是道门的天么?他邵元节还是道门的大天师么?希望真师堂尽快赶来吧……”

  赵然道:“真师堂何时能到,真是说不好,为今之计,咱们必须先动起来。栖霞山不行,我现在就去茅山!”

  顾腾嘉问:“有什么我可以做的么?”

  赵然道:“龙潭卫有兵部的军甲库,劳请监院带兵取甲,若是那库使敢刁难,监院尽可果断处置!”

  “致然放心,我理会得!”

  当下分做两路,赵然乘燕小六飞往茅山,张略则让钟千户带了一营五百军士,跟随顾腾嘉,赶着大车前往不远处的军甲库。

  顾腾嘉杀气腾腾的带兵来到军甲库,心中预想了好几遍夺甲的场景,只要那库使说出半个不字来,就果断杀之,也让人看一看,贫道不是只会伏案的文弱道士,也是拿得起刀、杀伐决断的护道煞星!

  第二百四十二章 阵符

  顾腾嘉打定了痛下辣手的决心,可谁知,刚和那库使一个照面,这位兵部八品小官就忽然病倒在地——他是真的倒在了地上。一旁的军甲库书办哀叹着,口称自家大使连日操劳,以致身心俱疲,积累至今,终于发了出来。

  顾腾嘉看得一愣一愣,见这库使倒地之时,腰间还挂着一大串钥匙,顿时气乐了,伸手摘下钥匙交给钟千户,让他开库,同时向那库使道:“何至于此,贫道身为文昌观监院,还开不得你这军甲库了?也罢,给你写个条子,让你也交差便是,演什么戏?”

  那库使一骨碌爬起来,谄笑道:“顾监院体恤下官,请受一拜!监院,下官可是一直心向道门的,还望监院明察。”

  顾腾嘉这边开库顺利,赵然那边拜访茅山却不顺利,和栖霞山一样,茅山封山了。气得赵然在山门下跳着脚的破口大骂:“司马云清你个怂货,亏你还是真师堂的坐堂真师,半分担当也没有!京城闹成这样,道门的祖坟都快被人刨了,你却躲在山上当你的缩头乌龟!你不就是怕邵元节么,老子可不怕……”

  他这番咒骂其实也是白骂,护山大阵开启了封山的功效后,山内山外音讯隔绝,光有骂声是传不进去的,除非出手破阵。但想破茅山的护山大阵,十个赵致然来了也没这本事,所以也就是宣泄一下这几天胸中这口恶气罢了。

  不过也不能说骂了也没有用,他这么一骂,还真骂出一拨人来,当然不是茅山子弟,而是彭云翼和周克礼等元福宫修士。

  这一下见面当真是意外的惊喜。赵然就说了,哎呀呀,我一直担心你们,看来大家都还不错啊。

  彭云翼都快哭了,说赵师兄啊,今日可算是见到亲人了,我们当日逃出京城后就回师门,谁知山门关闭了,怎么叫都叫不开,我们这些三茅馆弟子心里那个哇凉哇凉的啊,没办法又逃来茅山,可是茅山也关门了,大家正在商量去哪避难呢,师兄你可算是来了啊!

  周克礼拽着赵然的衣袖眼泪直流,哽咽着说,师叔啊,你老人家弄的这场戏也太大了吧,师侄我是真演不下去了哇。

  亲人见面,诉说了一阵思念,赵然把话题拉回来,问彭云翼有没有三茅馆的兵甲启动阵符。彭云翼扔出个小盒子,说自己逃出元福宫之前把东西都带着的,三茅馆掌管的兵甲启动阵符都在元福宫放着,我都收好了,师兄你要干嘛?

  赵然说我要干嘛还用问吗?当然是带兵打回去啊,你们有没有胆子跟我一起收复元福宫?

  彭云翼当即发了狠,带着一帮师弟师侄要求加入队伍,咬着后槽牙表示,他这辈子还没吃过那么大的亏,今番就跟着赵师兄了,打回去夺回家园,让上三宫知道小锅原来是铁打的!

  赵然带着这帮元福宫修士、修行球大赛组委会原班人马返回龙潭卫,路上,周克礼转哭为笑,捂着嘴跟那儿乐,赵然心说这家伙怕不是又犯病了吧?

  一个师弟问:“周师兄你笑什么?”

  周克礼笑道:“想起赵师叔堵在茅山脚下痛骂茅山道士,骂得他们无人敢于下山相见,这一幕大戏若是写成本子,演起来有多精彩!”

  赵然眼皮狂跳,给了周克礼一个爆栗子,警告道:“刚才这事都给我忘了啊,谁要传出去,别怪我跟他翻脸!”

  因为有了元福宫修士相随,赵然将燕小六放走,让他回去办两件事,一是告知老师和师娘,请他们在原地等候,二是去一趟莫愁湖畔的新购庄园,让古克薛师徒把灵妖都带到老师那里汇合。

  返回龙潭卫时,已是卯时,大营中正在分发军甲兵刃,伙夫们也忙着准备饭食,人喊马嘶,一片沸腾。

  江边的栈道上,已经泊满了各型船只,有龙潭卫自家用来转运兵力的楼船二十艘、征集来的大小渔船上百艘。龙潭镇的百姓们都已经收到了卫所发出的征集令,有的充当操船水手,检查着船只,有的充当民夫,正往船上搬运军锱。

  辰时,张略一声令下,龙潭卫全军出营,各依分派上船。这就可以看出张略治军的水平了,无数次操演和训练,让一切都井井有条,不敢说完美无瑕,但大都顺利完成,到了巳时初刻,全军已经登船完毕,静候出船。

  赵然带着彭云翼等修士一通忙碌,在楼船上打上风符,每艘楼船又各以缆绳拖拽五六条船,向着上游的京城开动。

  一时间,战旗如林,满江红缨。

  有风符相助,船行相当快速,午时已至城北江面。

  躲在江边“镇守后路”的宋雨乔、曲凤和、封唐三人吹了一夜江风,此刻都不由自主的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张着大嘴好半天合不拢。看到最大那艘楼船上下来的赵然,宋雨乔好奇的问:“这是从哪搬来的兵?”

  赵然道:“昨夜见城墙上驻军有点多,我寻思着咱也找点人来帮忙,就把他们拉过来了。”

  曲凤和兴奋道:“小师叔,打仗啊,我最喜欢了!小师叔万岁!”

  封唐终于把心思从修炼上挪了回来,瞪着眼珠子看着眼前的一切,向赵然道:“小师叔,这回我终于可以跟师父说一嘴了,小师叔起码还是有一样比师父强的嘛。”

  “你们不要听我大师兄的,干什么都让你们别学我,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是,小师叔至少有一件事比师父强,搬救兵的能力比他强多了……”

  “你个兔崽子,不学好!”

  江腾鹤等人从仪凤门外也赶了过来,望着眼前正在下船的大军,江腾鹤道:“不过是一个晚上,原以为你能搬来一两千人就到头了,没想到有那么多,这是整个龙潭卫都来了吧?有此大军在手,上三宫该束手了。”

  赵然笑了:“这刚哪到哪啊,还没来全呢……”

  正说着,从上游又开来一支庞大的船队,旌旗招展,遮天蔽日。

  第二百四十三章 合兵

  赵然带着师门中人来到江边,正在指挥大军下船安置的张略把军务交给牛佥事,和文昌观监院顾腾嘉一道过来拜见江腾鹤。

  江腾鹤问起上游来的船队,张略介绍:“大胜关的罗洪到了。”

  八年前,赵然被招到庐山接受调查,在江边曾经和罗洪一起吃过酒。罗洪这几年也由千户升为武昌卫指挥佥事,统带驻扎于大胜关的三个本卫千户所。他和张略本就是战场上一起厮杀出来的至交好友,这几年和张略来往更为密切了。

  等大胜关的船队靠岸,罗洪从船上跳了下来,赶过来拜见一番,两军合兵一处,军势更甚。

  张略笑道:“仓促之间,我还怕你来不了呢。”

  罗洪道:“我们那个朱指挥想拦着我不让出营,说是没有朝堂文书、兵部调令,一律不得妄动。我去他娘的文书调令,京城都乱成这样了,哪里可能有调令?我跟他说我要来清君侧,谁拦着我就砍了谁,把那狗入的吓个半死,躲回去了,哈哈!今日看见赵方丈和顾监院,还有江掌门,我就更放心了,清君侧的旗号都不用打了,咱直接打出道门的旗号来,更理直气壮!”

  众人尽皆大笑。这也就是边将和中原内地普通守将的区别了,说好听了是随机应变,说难听了就是胆大妄为。

  罗洪又问:“我手下三千六百儿郎可都来了,张大哥,兵甲可得指望你了,够不够?”

  张略拍着他的肩膀道:“放心,托赵方丈和顾监院的福,兵甲足够,我把龙潭卫军甲库整个给你搬来了,下了船就立刻领取,速速配发下去,留给你的时间比较紧,明天一早就要攻城,来不来得及?”

  罗洪大喜:“放心吧,我手下儿郎这几年一直在操练,可不是京营的那帮废物!”回头斥道:“李胖子,磨蹭什么呢?快些让弟兄们下船,半个时辰以后还上不了岸的,把船掀翻了喂鱼!”

  大军上岸后分领营区,张略率龙潭卫往仪凤门驻扎,罗洪的武昌卫驻江边保障水营船只,“水寨”和“旱寨”互为犄角。

  在修士的配备上,赵然让彭云翼带元福宫十多名修士入武昌卫,将燕小六配给罗洪,以为传递军情之用。如今飞符失效,只能靠他和南归道人了。武昌卫这边只是侧应,他们的任务是于神策门佯攻,牵制守军兵力,有彭云翼等人在就足矣。

  自家师门及其余全部灵妖则配属在张略的龙潭卫,这是主攻方向。

  仪凤门夹在狮子山和绣球山之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除了城门驻军外,两山之上也有兵营,分别驻扎着五军营步军左掖的前营和后营,相当于仪凤门伸出的两只铁拳,可以很灵活的打击攻城的敌人。因此,想要攻打仪凤门,必先拿下两山之一。

  但要攻打两山,就要考虑护城河的问题,难度不小。另外,在护城河边,其实已经与城内无异,街道房舍极为密集,需要花时间肃清。

  龙潭卫从江边出发,钟千户手下一个小队刚刚试探着小心翼翼进入街巷,立刻便有五军营一位千户上来招呼了:“是龙潭卫的弟兄么?我是五军营左掖前营的柳文龙,我和你们王千户很熟的,一起喝过酒!”

  事情报上来,张略问王千户:“你跟这个柳文龙很熟?”

  王千户冥思苦想多时,拍了拍脑袋:“想起来了,去年有一次来兵部办差,和五军营几个营官斗酒,好像他也去了。”

  王千户赶到前头,很快就回来了:“柳千户说要加入咱们。”

  张略一怔:“真的假的?”

  王千户道:“有上元县道院监院陆致羽作保,陆监院说,他要求见赵方丈……”

  陆致羽见了赵然便大笑:“吉人自有天相,早就知道方丈不会有事。老柳一直跟我说仰慕方丈久矣,今日便带他过来拜见。”

  旁边一员军将立刻山呼拜倒:“末将参拜赵方丈!”

  收了柳文龙前营,狮子山就落入龙潭卫手中,护城河的问题也就不再是问题了。登上狮子山西南麓的好大一片道庙,陆致羽跟在赵然身旁,向他和顾腾嘉、张略介绍:“此为静海庙,是上元县所属驻于城外的大庙,地方大、房舍多,挤一挤容纳千人不成问题。其余军士可分驻于周边各地……”

  顾腾嘉道:“此地不错,我前年来过,的确适合坐镇指挥。”

  赵然道:“惭愧,我这个应天府方丈反而没来过,路过几回都没有时间。”

  张略大致看了看,点头同意,将中军驻扎于此。剩下的军务自有牛佥事带人去做,用不着他们几个操持。老师和师娘带着师门中人和一干灵妖去后面休息,赵然他们则开始考虑这一仗如何开打。

  正议论间,柳文龙又进来禀告了:“方丈、张指挥,我们左掖后营的李千户到我营中了,听说是玄坛宫赵方丈来了,很是激动,李千户想把绣球山拱手送上,并带兵为方丈效力,不知方丈可愿收留?李千户说,若是方丈不收,他便自刎于山下以明心迹……”

  赵然笑了笑,向张略道,“你们先商议,我去看看。”

  张略道:“方丈何必出门相迎,让其入营拜见就是。”

  赵然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我还是去一趟好。”

  张略连忙让钟、王两位千户跟着,给赵然保驾护航。赵然挥挥手赶走道:“不用,贫道还用你们保护?”

  随柳文龙出了静海庙,就见几名军校簇拥着个壮汉,那壮汉全身戎装,显得很是雄壮,望之而虎虎生威,见了赵然之后倒头便拜:“末将李三虎,拜见赵方丈!”

  赵然双手虚扶,一抹法力荡出,将李三虎托起,温言道:“李千户来投,正当其时。”

  李三虎抹着眼泪道:“早闻方丈盛名,以前只能远观,今日终于见到真神了,末将……末将当真情难自抑,呜……”

  “这怎么还哭了呢?大好男儿,流什么眼泪!快擦了!”

  “是……末将实在是激动的,还请方丈见谅……今日带兵投于方丈麾下,方丈说打哪,末将就带兵打哪,绝不含糊,否则立刻自刎!”

  将这位莫名其妙见面就激动、一言不合就要自刎的李三虎安抚好,赵然让他回绣球山带兵,这李三虎却说不用,言道刚才来时已将本营军士安置进了柳千户的前营之中,他本人要护卫在赵然身边,保护赵然的安全,为赵然鞍前马后。

  于是这厮看了看柳千户在赵然身后的位置,大步转到赵然身后另一侧站定,如同两名贴身护卫一般。

  赵然哭笑不得,带着两位统兵大千户回去,刚走到一半,中军旗牌又报:“报方丈,三千营左司指挥使曾汝明,携麾下五营指挥千户拜山,求见方丈。”

  赵然转身,柳李两大千户连忙往两侧一闪,重新立于身后,赵然接着转,二人在身后再次闪身,于他身后站定,配合得极为默契。

  赵然哭笑不得:“你们停,贫道是有话要问!”

  第二百四十四章 各路人等

  赵然向新收的两个护卫打听:“这个曾汝明何许人也?他也是要入伙的?”

  “方丈大旗在江上招展,四方响应,此为常理。末将以为,有方丈高举义帜,各方人马必然纷至影从,曾指挥也理应如此。”

  “是,末将也以为,方丈可以一见,末将听说,三千营中司入城叛乱时,曾指挥使还带人前去阻拦,可惜没有成功。”

  赵然纳谏如流,返回静海庙大门口,见到了这个圆的跟个球一样的曾指挥使。别看曾指挥使胖,行动可一点都不笨拙,极为灵活的向前一窜,抱着赵然的衣角就拜了下去,他身后五位指挥整整齐齐跪倒在地,也不知练了多少回。

  于是,赵然又收了五营军士,在曾指挥使的强烈期盼下,给他们划了驻营防区——各营原地不动,等候命令。于是曾指挥一脸严肃的部署军令,要求本司各营指挥按照赵方丈划分的营区有序入营,全面戒备,日夜操练,等候下一步的总攻军令。

  一切就好似他们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

  于是,赵然身边又多了一位曾指挥使,勤勤恳恳的开始替他尽心筹谋军务。

  其实赵然最想收编的是眼前驻守仪凤门的五军营右掖中营,可惜这厮是个墙头草,摇摆不定——其实墙头草本来也没关系,赵然向来崇信不拘一格用人才,对墙头草毫无鄙夷轻视之心,尤其这并非国战。

  可是,当墙头草摇摆得太厉害也很不好弄,城头上这位营指挥始终摇摆不定,等胡大顺亲率两营军士增援后,他便错失了最佳时机。而张略为了防止仪凤门外狮子山和绣球山的大树被焚毁,只得把善意收起,派兵登山。又为了防止城门下的街巷民宅被毁,将兵锋直接推到墙根下,算是有了些两军对垒、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到了晚间时分,赵然居然在静海庙里看见了户部主事时维明。

  这个时维明以前赵然是不知道的,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又是朝堂一系,伸着脖子也够不上赵然这种高层了,不提赵然的背景和交游,一个十方丛林省观三都的级别,就让时维明望尘莫及了。

  但三个月前,户部尚书甘书同那桩漂亮的操作,让赵然认识了这个小小的六品官。甘书同私下里亲口承认,说他当时确实是让户部出钱支持京师街道整治,但被时维明拦住了,他建议甘书同自己掏这笔钱,而且不用多,认捐一千两,就此埋下个大坑。果然,其后让时维明找到了机会,向杨一清吐露此事,于是掀起一股弹劾甘书同的风潮,将甘书同的个人声望推向高峰。

  若不是之后的一系列变故,甘书同已经由此入阁了。因此,赵然对此人还是很欣赏的。至于有人说时维明为迎逢上司而出卖坐师杨一清,赵然并不认为这是个大问题,科举的时候闭着眼睛点出来的“学生”能叫学生吗?结党而已。

  看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同岁的时维明,赵然没看出什么心机深沉,什么手腕老辣,事实上他看到的同样是个胖子。这个胖子眯着眼睛,让随从打开了两个大箱子,里面是码放得满满当当的雪花官银,整整一万两!

  “户部为大军进京平叛筹备了饷银十万两,这是第一批,先由下官解送而来,请方丈笑纳。甘大人说,城西丰盈仓中的粮米,也一并敞开向大军供应,还请方丈派出粮秣官随下官前去点验。”

  赵然点了点头:“甘尚书有心了,户部诸位辛苦了。”

  他对时维明如何将两大箱官银带出城外比较感兴趣,问了问,时维明当即笑了:“今日方丈大旗刚立,城中已是人人振奋,也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出城劳军,下官可以毫不客气的说一句,京城十三门,除仪凤门和左近的清凉门、钟阜门、神策门外,其余九门,下官可随意出入,无人敢于拦阻。”

  闲谈片刻,赵然请张略将粮秣官找来接收,那粮秣官一见时维明,当即恭恭敬敬口称老师,原来当年白马山大战时,年轻的时维明作为户部观政进士,就主动要求前往白马山军前效力,用了半年时间掌握军中钱粮之法,再半年成为精通钱粮的专家,其后的三年里,不知带过多少军中的秀才文书,教过多少营中武官。

  赵然沉吟片刻,道:“原来如此,我这里大军混集,营号繁杂,全靠牛佥事一力支应,恐怕有所不支,时主事可愿留下帮我?”

  时维明笑道:“按说方丈发话,下官是绝不敢辞的,但时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时主事不须客气,有话直说。”

  “城中人心浮动,盼方丈如盼甘霖,方丈只要下令,短则半日、迟则一日,此城必破,因此时某可有可无。但方丈适才也说了,军中营号繁杂,互不统属,上下令行不一,若耽搁久了,反易乱由内生,留下时某也是无用。”

  这是在劝谏赵然尽快进兵,赵然点了点头:“贫道懂了,多谢时主事建言。”

  时维明的观点其实与张略的用兵计划在大方向上如出一辙,就是速胜,绝不能出现城内城外的对峙,对峙越久,对客军越不利。

  能打的主力龙潭卫和武昌卫就是客军,而能称得上主军的柳文龙、李三虎及曾指挥使等营头倒是不折不扣的地头蛇,但指望他们攻城是不可能的,他们这些临阵“举义”的营头都不是朱先见的心腹,当日就没被朱先见“收容”,更别提得到战阵装备。没有战阵军甲,先不说能不能和城中装备齐全的营头硬拼,真打起来,他们连城墙都接近不了。

  赵然给他们的定位,也就是开战的时候摇旗呐喊而已,等进了城,则帮忙维持秩序。

  时维明回城了,向甘书同带去了赵然的口信,他走了没多久,严世蕃就到了静海庙。

  严世蕃说,作为修行球大赛黄冠组的擂主,对于大赛的停办感到非常痛心,他也多次前往紫金山香炉轩和大修行球场查看损失情况,为此,他愿意捐献一万两白银,为大赛的重启尽一分自己的心意。

  第二百四十五章 晚了

  赵然看着他捧上来的木匣。沉吟片刻,直接问:“听说严阁老一力支持景王为太子?”

  严世蕃答道:“景王是陛下选定的太子,陛下是道门选定的天子,我父身为内阁重臣,遵陛下旨意,便是遵道门的诏令。”

  赵然又问:“城中形势如何?”

  严世蕃道:“方丈大军一至,各方欢欣鼓舞,上三宫人人自危,朝夕之间,城可破矣。”

  赵然看着他,真心感受到严世藩是个人物。他估摸着,今天来投的这些京营营头,很可能有一半都是严家在后面鼓弄的结果——刚才就见那个曾汝明向严世藩微微点头致意。可严世藩却对此只字不提,更无当面邀功之心,如此做派,当真令人心情舒畅。

  除了严世蕃,前来拜见赵然的人络绎不绝,赵然大部分都没有时间接待,请顾腾嘉出面安抚,他只接见了几个关键人物,比如上元县令梁友诰。

  梁友诰给赵然带来了一条重要消息,玄坛宫众俗道,以冷监院为首,已经被押到了仪凤门城内,据闻要以其为质。也正因为此,连上三宫许多人都惶恐不安了,私下里传言,说是朱先见已经疯了。

  梁友诰兴奋道:“只需方丈令旗所向,京师旦夕可破!”

  ……

  大军出现在城北江面上的时候,朱先见就得知了消息。他对此十分震惊,当即要求查证军队的来路。胡大顺先领兵增援北城,兵部张聪跟着胡大顺亲至城头查看,辨认旗号后向他禀告,是龙潭卫张略和大胜关罗洪,所部合计近万人。同时,还发现了赵致然的临时认旗,上书“道门招讨使、玄坛宫方丈赵”、“道录司副印、修行球大赛组委会总顾问赵”,同时还有“文昌观监院顾”等等。

  在享殿之中,朱先见听闻之后咬牙道:“自封官职,什么道门招讨使?什么组委会总顾问?狗屁不通!原来这厮跑到龙潭卫去了,难怪搜寻不到!”又指着张聪鼻子骂道:“张略和罗洪叛乱、起兵附逆,都是你们兵部平素管辖不利,这样的人怎么做上领兵大将之职的?”

  张聪暗暗叫苦,心说这样的任命是我兵部能做主的吗?但他这两天也看出来了,齐王越来越急躁,脾气越来越大,眼珠子里都透着一抹红色,杨一清被当街扑杀之例在前,哪里敢出声辩解,只能低头受骂。

  发了一通脾气之后,朱先见忽然又大笑:“如此也好,正愁苦寻不得,这厮却自投罗网,省却了无数麻烦!来呀,点兵,孤要亲征!”

  众人愕然间,朱先见已经当先出了享殿,几个起落就跃出太庙。众人都没来得及说话,他身形又如鬼魅一般倒翻回来,喝道:“差点忘了,快将那帮玄坛宫的道士押到城北去……”

  一把提起张聪:“哪座门?”

  张聪被他掐着脖子,双腿在空中乱蹬,勉力挣扎着挤出一句:“仪……仪凤门……”

  朱先见扔下张聪,冲众人吼了一句:“愣着做甚,跟孤同去!”又一阵风似的出了太庙。

  段朝用连忙招呼众人跟上,又分派人手去押解玄坛宫道士。

  张聪瘫软在地上,咳喘了半天,蓝道行走过来给他背上拍了一记,张聪才止住咳嗽,吐出口血沫子。这口血沫子吐出来,张聪趴在殿上嚎啕大哭:“一日从贼,终身是贼,晚了,晚了啊……”

  端坐于莲座上的太子一动不动,眼角流出两行泪水……

  蓝道行望着地上大哭的张聪,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玄坛宫中躲了一天一夜,赵孤羽耐不住性子了,自告奋勇出去看看。刚从配殿出来,就被流图道人挡住了:“站住,你去哪?”

  赵孤羽道:“我去看看啊,总不能一直缩在这里当乌龟吧?”

  流图道人不答应:“你想走?先把银子给了!”

  赵孤羽气道:“都跟你说了,谁答应给你银子你找谁去,又不是我答应的!”

  “可你是组织者,围攻太庙不就是你们组织的吗?”

  “那我也没说参加的给银子啊!还金丹一百两、黄冠五十两、羽士二十两、道士十两?你怎么不去抢啊?”

  流图道人急了,抓着赵孤羽的衣袖不放:“你们中原人怎么说话不算话?”

  琥珀道人跃过来帮腔:“在我们东海那边,吐出来的钉子砸出来的坑!说过的话想耍赖,门都没有!你们要是没答应给银子,我们怎么会跟着去打太庙?如今打完了又不认账了?当我们好欺负?我告诉你,我们可都是有修行证的,持证者若遇不平事,可向道录司投诉,自有道录司为我们做主!”

  灵鹰青鹏大圣扑棱着翅膀飞落于流图道人肩头,鹰眼环顾,盯着赵孤羽:“欺负我们边地散修就是不行,没银子本大圣怎么吃肉?”

  莫不平走过来道:“我原本对三位还心存敬意,却不曾想竟是这般品性!先不说这事不是我们答应的,我们付不着银子,既然说起道录司,我问你们,道录司谁给你们颁发的修行证?”

  “道录司赵副印和黎副印!”

  “你们还知道啊?那你们得了他两位老人家莫大好处,不思报恩解救,怎么还在这里纠缠着要银子?”

  流图道人和琥珀道人不懂:“报恩自然要报的,解救是何意?”

  赵孤羽气道:“你们都不知道去太庙干什么的吗?什么都不问清楚你们就胡乱参加?咱们打太庙是为了救赵方丈和黎院使啊,他们被上三宫抓进太庙去了!”

  流图道人和琥珀道人面面相觑:“只听说帮打太庙给银子,没说救他们两位啊,他们被抓了?”

  莫不平恨铁不成钢:“糊涂透顶!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中的天奖!大伙儿一直在说救赵方丈,你们既然在场,难道是耳聋吗?”

  “赵副印就是赵方丈?没人告诉我们啊,一直都说他叫赵副印……”

  莫不平哭笑不得:“副印也是赵方丈的职司,他既是玄坛宫方丈,又是道录司副印,还是修行球大赛组委会总顾问,他本名叫赵致然!”

  流图道人向着琥珀道人抱怨:“我就说其中必有蹊跷,怎么可能两个人的名字都一样那么奇怪,你非说他和黎副印是重名……”

  琥珀道人红着脸叫屈:“谁知道还有这么奇怪的官名……”

  一直不言语的顾遂远忽然过来问:“你们总说有人答应出钱,这个答应你们出钱的人究竟是谁?”

  “人家都说了给钱,这还能赖账不成?问那么详细怎么好意思?”

  “你们边地和东海都那么……民风淳朴的吗?连谁答应给钱都不问清楚?那这银子总得有人发、有地方领吧?”

  “琥珀老弟,你记得那个人叫什么吗?”

  “那人姓严,好像名叫管家。他说了,事成之后会有领头的到我们住的客栈发放……你们不就是领头的吗?”

  潘锦娘忍不住就笑了,安妙也在一旁捂嘴。

  这下子明白了,顾遂远正要说话,就听灵鹰青鹏忽然道:“本大圣刚才听见街道外头有人在说,道门平叛大军已经到了城外,马上就要起兵攻城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小人物

  赵然带大军攻城的消息,如狂风一般吹入城中,激起阵阵波澜,将这趟水搅动起了无数浪花。沉寂了数月的裕王府,在这个夜晚忽然就门庭若市了,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打了裕王府上上下下一个措手不及。

  冯邦宁正和几个府中的管事闲极无聊,打着叶子牌消磨时间。如今齐王这架势,摆明了是要图谋篡位了,就是不知道在哪一天,或许明天一早,如狼似虎的锦衣卫闯入王府,将王府查封,将下人解散或者收押。

  打出一张牌去,看了看对面的几个管事,冯邦宁暗暗叹了口气。虽说都是管事身份,但对面这几位可无性命之忧,而如自己这般心腹亲信可就当真不好说了。齐王登基之后,会不会饶过裕王?会不会斩草除根?自己和叔父冯保会不会陪着裕王殿下一盏毒酒、一条白绫?这都是很难说清的事。

  正出神之间,有个小仆跑进来,招呼冯邦宁去王爷书房,说是冯保有急事找他。冯邦宁心头顿时一沉,也不知怎么起身的,浑浑噩噩间就到了南院书房。

  冯保吩咐他:“换身衣服,去门外候着。”

  冯邦宁颤声问:“是锦衣卫来么?”

  冯保奇道:“锦衣卫来做什么?唔……也有可能,若有锦衣卫来……先安排他们进府。”

  冯邦宁:“啊?”

  冯保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笑了:“啊什么?快去!赵方丈带大军打回来了!”

  冯邦宁闻言顿时如坠梦中,稀里糊涂来到王府门外,忽然一蹦三丈高,冲身边的小仆哈哈大笑:“爷们时来运转了!”

  那小仆凑趣道:“恭贺管事了,小的没学问,只是听说书人说,管事似乎应当算作从龙之臣吧?”

  冯邦宁复又大笑,随手就是二两银子抛了过去:“你这句话也算有学问了,赏!”

  说笑了几句,冯邦宁期盼的冲着王府街前的路口张望,会是谁第一个过来拜见呢?

  很快,第一顶小轿就从街口转了出来,至门外落轿处停下,轿帘掀开,下来一个中年书生,递上禀帖:“下官国子监丞张璁,求见裕王千岁。”

  见是张璁,冯邦宁的笑脸慢慢收了回去,干咳了一声,道:“今日时候不巧,王爷正在府中见客,张大人还是请回吧。”

  张璁上前拢手,塞了锭银块过去,赔笑:“不敢当‘大人’之称,冯兄叫我茂恭好了。”

  冯邦宁连忙将手抽回来,银子也扔回去,冷笑:“哪里敢如此,莫要折煞了小人。”

  张璁脸上极为尴尬,原地站了片刻,正要继续求告,旁边一驾马车驶了过来,张璁忙让到一旁,却见来人是大理寺少卿郑本公。

  冯邦宁满脸堆笑,将郑本公迎入府门,张璁迈了两次脚,想要跟进去,却被王府仆人挡住,面子都削光了。可他却依旧不肯离去,就这么站在王府外干等着。

  门口守候的两个王府家仆还在一边冷嘲热讽:“之前不是他带头上书立景王为储君的么?奏折里还说咱们家裕王千岁如何如何,现在倒好,第一个跑来叩门墙了。”

  “说的就是啊,人心善变,当真令人感慨。”

  “你说他当日上书的时候,话放得那么狠,就不懂留点余地么?”

  “谁又能料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哈哈……”

  张璁听得面红耳赤,几次想要甩袖离去,最终还是忍住了。

  前来王府拜见的官员络绎不绝,这一次不同往日,几乎所有听到消息的人都赶到了,左都御史张永明、刑部尚书方赞等中立人物都相继登门,就连原来偏向景王的翰林院掌院学士袁炜都登门了。

  袁炜虽然支持景王,但没有向张璁做得那么过分,从来没有把话说绝,所以调起头来也容易。他在门口见到了一脸期盼的张璁,冲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他现在处于调头阶段,自身都很难保证,能够入府说话已经不容易了,哪里还能帮得上忙。

  这就是张璁这类小人物的悲哀,在大争的时候,袁炜之流单靠一些偏向性的言语和举动就能引起足够的重视,而张璁他们这类微末小官,则必须把全服身家都赌进去,或许才能激起一朵小小的浪花。

  又如杨慎,品阶虽然比张璁要高,但就实权而言,甚至不比张璁。他同样押下了全副身家,在之前的两个月里,他就如同现在的张璁一样狼狈,但一旦赌赢,就可以振翅高飞,一如今日。

  杨慎今日就在裕王府上高谈阔论,以翰林院侍讲学士之身,坐于一帮尚书、侍郎、卿使、大夫之间,指点江山,分析时局,说得一帮重臣频频点头。为何?因为之前他就把全副身家赌在了裕王,不,或许应该说是赵致然身上。

  谁都知道,在翰林院沉沦了二十多年的杨学士,几日间就要飞黄腾达了。翰林院侍讲学士外放,可一步跨到一省参政,如他这样简在“帝心”中的人物,三年之内就可以上到布政使,再过几年,侍郎、尚书轻而易举,入阁值殿不是梦想!

  如今杨慎说的就是北地军务,按例,裕王立为太子之后,将赴北直隶领政,杨慎已经急不可耐的想要跟随前往,脱出眼前困顿了他二十多年的樊笼。

  这帮文臣陪着裕王海阔天空,冯保则在接见几位京营的指挥。这几个指挥负责的是太平门、朝阳门、通济门、正阳门等地防务。

  朱先见将最心腹的几个营头带去了京城西北的城墙,准备硬挡赵然带来的大军,城东、城南的这些城门,自然就交给了在他意识中不那么“精锐”的几个营,比如五军营步军右哨的四个营。

  什么是不那么“精锐”,当然是非核心嫡系。原本这四个营头的指挥还羡慕嫉妒步军左掖和三千营中司,如今风水轮流转,这才几天工夫,他们已经开始庆幸自己的非“精锐”出身了。

  谈论到了最后时段,冯保道:“咱家也不要你们写什么誓书,那玩意儿,不是修行中人没什么大用。咱家只想提醒诸位,关键时刻,怎么做才能保住脑袋,你们要有一个清醒的认知!”

  第二百四十七章 探监

  大军扎营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赵然下了禁止扰民的严令之后。好在狮子山上有静海庙,与绣球山又各有一座现成的军营,这就解决了大部分问题。

  剩下的一千多人,则就近在山下的酒楼、祠堂、大户人家宅院中借助,为此,赵然还特意叮嘱上元县方丈陆致羽和静海庙的庙祝分头行动,向借助之处的户主、东家专程说明原由,向他们支持道门平叛表示感谢。

  谁都知道马上要打仗了,这些地方其实已经无人居住,早空了出来,陆致羽他们想找人致谢都找不到,按照赵方丈的指示,留了便条致歉。当然,便条上也注明了每天二两银子的房钱,欠款署名赵致然。

  按理说,“协助道门平灭乱军是每一个信众应尽的义务”——顾腾嘉语,但赵然自己打着小算盘:钱不多,也就是几十两、不到百两银子的事,但传出去以后给道门带来的声望会产生多少信力?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忘记自己身为玄坛宫方丈的初心和使命,绞尽脑汁的一点一滴积攒着信力。

  这次京城大乱,真不知道对信力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深夜之中,静海庙内还在军议,正面进攻之处当然是仪凤门。在张略的评估中,守军不强,没必要“迭行诡计”,堂堂之师击堂堂之阵便可,神策门方向由罗洪料理,他的任务是牵制一批守军。另外新加入了一个作战方向,也就是南边的三山门。这是临时调整的方案,改变来自于三千营中司两个营头——傍晚的时候,由严世蕃牵线,这两个营头已经下定决心反正,约定恭迎大军入城。

  届时,将有一支偏师入三山门,向北夹击囤积在仪凤门的乱军主力:五个营头近三千人。此战的目的是将守军主力瓦解,甚至不是消灭,赵然认为,需要消灭的是为首的朱先见等首恶,以及带兵的心腹将领,大部分守军其实都是协从或者说盲从。

  赵然坐在旁边听着,但没有插话,他的心思一直在仪凤门内,根据接到的消息,玄坛宫冷监院、蒋高功、张居正及部分散修上百人被拉到了城楼下,预备作为朱先见的人质。按照朱先见的说法,要让赵致然亲自进城“领人”,当然,领完人以后赵然肯定就回不来了。

  这对人性的考验是非常严峻的,如果赵然不进城,良心上不一定会受到谴责,但在修行的心性上肯定会出现心结。

  赵然现在就是在等,到了子时三刻,终于等到了朱先见送来的书信,的确如同严世蕃所说,朱先见要他进城领人。看着这封书信,居然还是圣旨,赵然不禁气乐了。

  顾腾嘉也看了这份圣旨,别人或许不熟悉,但他却对圣旨比较熟悉,当即笑了:“据闻天子已被软禁,看情形应当是真的了,印玺都对,就是签名也很像,惟妙惟肖。听闻齐王善于模仿他人笔迹,今日一见,果然精于此道。”

  赵然没搭理这份“圣旨”,继续不动声色的等待……

  寅时初刻,显灵宫大法师、多情剑客林阿雨自栖身之地出来,悄然而至城楼下看押玄坛宫道士们的兵值囤房,这里原本是京营轮守仪凤门的驻地,可驻扎一营五百余人,此刻则成了关押玄坛宫冷监院等人的地方。

  林阿雨嗑着瓜子进了院子,身为上三宫的骨干战力,林阿雨拥有配得上自己身份的待遇,他几乎可以随意出入所有重要场所,当然也包括这里。

  向负责看押的金丹修士问候了一声:“水道人,是你们七星修士看守此处?”

  水道人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他就是这副冷淡的性子,林阿雨也不以为意。他旁边的火道人却要好打交道得多,接过话头:“这些人犯很重要,故此殿下特地让我们七个严加看管。怎么?林大法师是要进去提审?”

  林阿雨坦言:“谈不上提审,当年和冷监院有些交情,眼看他明日或许就要被拿来祭旗,所以想来叙叙旧,不枉一番相交。对了,二位道友伤好了么?”

  火道人回答:“差不多痊愈了,江边渔村这一战当真凶险,差点就送命了。”

  林阿雨好奇心大起:“听说火道人你们师兄弟是被赵飞枪打伤的?正主还没到,你们自己人怎么还自相杀戮起来了?”

  火道人却忍不住有些洋洋自得:“当时有炼虚境高人在旁暗算我们,使用的是神识攻击的手段。这可是炼虚境高人啊,我们还能怎么办?能够全身而退,已经是拼死力战的结果了。我兄弟七人能与炼虚高人一战,足堪终生铭记,其中的经验和感悟,一辈子都体会不完啊……”

  林阿雨当时并不在场,不了解情况,但也不会相信七星修士能从炼虚高人手下“全身而退”,如果真是炼虚高人出手,他估计对方多半是手下留情了,由此成了火道人吹嘘的资本。

  顺口捧了火道人两句,林阿雨问:“怎么只有你们两个?巨衡山呢?赵飞枪呢?螳螂三刀呢?”

  火道人解释:“三班看守,下一班才轮到他们,如今都在后头屋中打坐修炼呢。你也知道,和炼虚高人斗法,我们损伤比较重,虽然已经两个月了,但依旧没能完全恢复,尤其是巨衡山和赵飞枪两个,脑子到现在还经常犯迷糊。”

  “还有多久到他们轮值?”

  “一个时辰吧。”

  “他们在修炼,咱们那么大声不会吵着他们吧?”

  “哈哈,放心吧,不会的,此处不比上三宫中清静,是以他们都给自己屋外设置了卫道符的,暂时隔绝声响。”

  “原来如此,两位道友,我打算探监。我有个小友,和里面被抓的一位散修认识,嗯,债务关系,想进去问问,看能不能催债,两位道友懂的。”

  “哈哈,明白明白,刚才也……”

  火道人正说着,就见林阿雨冲后面一招手,转角处扶着墙探出个小脑袋来,小心翼翼的往这边打量。

  水火二道看了过去,见此人像个孩童一般模样,身高不过三尺,于是问道:“林大法师,这是你家……嗯?”

  林阿雨道:“这是东海散修芊寻道童,其母是三娘子,在东海那头比较出名,这孩子来中原玩耍,前几日在与赵致然斗法时不慎受伤,今日方才复原。咱们去元福宫救人的时候,你们几位都没去,故此不识。”

  芊寻道童来到近前,伸手向水火二道打了个招呼:“两位道友好。”

  水火二道都低下头去,火道人微笑道:“小友好。”

  水道人没说话,但目光却和缓了许多,点了点头。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一起做算术

  芊寻道童转到水火二道身后,从储物袋中掏出一只大虾,两只钳子在空中张牙舞爪的晃动比划着。

  水火二道都很喜欢小孩子,看了两眼,见这小小童子玩虾玩得挺有意思,很是可爱,满是慈祥的微笑注目了一会儿,又扭回头来跟林阿雨说话:“刚才……”

  忽见大虾向上一跃,爬到水道人脖子上,两只钳子捂住水道人的口鼻,水道人翻了个白眼,当即晕厥在地。火道人大惊,急道:“管好你的虾米……”正要伸手去扯那大虾,却被林阿雨兜头一记焖锅,身子原地晃了晃,砰然栽倒。

  芊寻道童正要下死手,却被林阿雨阻止:“七星修士与我还算相熟,平素也没有为非作歹的劣迹,各为其主罢了,留着他们的命吧。”

  芊寻道童耸了耸肩:“好吧,你们中原修士就是心慈手软。”又好奇的问:“林大法师这是什么锅?”

  林阿雨捏着手中的黑锅比划了一下,嘴里吐出一粒瓜子皮:“这是我林家祖传的丹锅。用这个炒瓜子,味道很好,你也尝过了的,对不对?”

  芊寻道童点头道:“果然好吃。林大法师还有么?再来一把……”

  两人嗑着瓜子就进了院子,见了一路站哨的锦衣卫,林阿雨吐出瓜子皮,全部点倒。

  关押玄坛宫道士的房舍在最里间,隔着一堵墙,原本是兵营中关押犯了军律的士卒或者擅闯城门者的小牢房。这座不大的牢房一面以栅栏为墙,里面关着上百人,人挨着人、脸贴着脸,挤得蹲都蹲不下来。

  林阿雨和芊寻道童脚步轻快的转过来时,就见黑夜中,月门墙口躺着两个锦衣卫,也不知被谁放倒了。

  林阿雨冲芊寻道童打了个手势,芊寻道童一跃而上林阿雨的肩膀,扒着墙头向里偷偷踅摸,看了两眼,双手扣在墙上,两只脚离开林阿雨,在空中吊着,不时用脚尖去捅林阿雨,示意林阿雨也上来看看。

  借着墙头的掩护,林阿雨看见了一副新奇的画面,有人正蹲在牢房前,用树枝在地上不停的写着算着,牢房中挤满了的各色人等都在瞪着他,倒吊在牢房顶上的几个修士还在不停小声支招。

  “算得不对,左三!”

  “胡说!寅卯三八真,申酉四九金!明明是九!”

  “怎么成酉数了?你对着柳大侠,所以是右,但你要在柳大侠的角度考虑,故此为左……”

  看了一会儿,林阿雨才看明白,敢情七星修士在这座牢房外布设了一个法阵,想要把人救出来,就得破阵。蹲在门口的这个人便是无情剑客柳初九,他正跟地上演算呢。

  林阿雨从墙后头闪身出来,走了过去,低头看了看柳初九的演算,也加入了讨论:“五行相旺时用大数,休囚时用中数,死绝时才用小数。金木三六九,所以你应该选六。”

  柳初九恍然:“原来如此,我再算一算。”

  牢房内被挤得不成样子的一个道士奋力扭过脖子来,双手撑住栏杆防止自己被压扁,反驳道:“此为死绝之地,当用九!”

  柳初九顿时又犹豫起来:“到底是死绝还是休囚?”

  那道士坚持:“明日就要死了,当然是死绝之地。”

  他头顶天花板上吊着一个修士反驳道:“已经有人来搭救了,这就不是死绝,赵方丈大军压于城外,柳大侠出奇于城内,哪里算得上死绝?”

  那个扭着脖子的道士挣扎了一下:“贫道一生几十年,历无极院高功、西真武宫高功、天鹤宫高功、玄坛宫高功,毕生研究的就是这个,怎么会错?”

  天花板上吊着的那个修士道:“蒋致标,你再做多少年高功也没用啊,可入了修行?我蔡致坤虽然研究得没有你时间那么长,但我研究到点子上了啊,要不为什么我在馆阁,你在宫院?”

  旁边另一个倒吊着的修士讽刺:“拉倒吧蔡致坤,入没入修行,和研究没研究到点子上有屁的关系啊,你入修行是你撞大运根骨好,但要论研究阵法数理,就凭你这几句话,可以直接打落凡尘了!你是什么人我还不知道吗?打打球、跳跳舞,除了这个你还会啥?”

  蔡致坤瞪眼道:“我还会说书,你会么?蓝水墨,不服回头咱们球场上见!”

  柳初九双手捂住耳朵,喊道:“别吵了,我每个数都算一遍,烦死人了!”说罢,用嘴叼着树枝继续在地上算起来。

  芊寻道童看着牢房内两个倒吊在天花板上的修士斗嘴,又看了看其他吊在上面的修士,好奇的问:“二位,嗯,诸位怎么吊在上面?”

  蔡致坤白了他一眼:“你这小童不长眼睛的么,没见下面人多?上面空气好,我们在上头喘口气。”

  蓝水墨道:“蔡致坤,人家那么小的年岁,你就这么说话?不怕把孩子带坏了?”

  柳初九忽然气得将树枝掰断:“这题谁会算谁来算,我是算不出了!”

  林阿雨在旁安慰:“不算也行,咱们合力破阵就是。”

  柳初九白了他一眼:“林兄怕不是在开玩笑?这一破阵,外头不就听到了?七星那帮家伙……”忽然反应过来,惊骇的跳着脚,指着林阿雨:“哎哎哎,你怎么来了?”同时还手忙脚乱的去拔剑。

  林阿雨笑道:“柳兄不必如此,咱们一路人,你来做什么,林某就来做什么。”

  柳初九下意识的辩解:“不要误会啊,柳某是来讨债的,他们中有人欠柳某一笔银子……”

  芊寻道童在旁边顿时笑喷了:“果然都是一样的!”

  一番解释之后,误会终于解除,柳初九抹了抹额头的汗珠,道:“真是吓着柳某了。不过也好,原先别人并称你我为显灵宫双剑客,说实话,柳某还没怎么把你瞧在眼里,今日看来,其实你也勉强可以和我并驾齐驱,至少在识事务顺大势这方面,赶得上柳某的脚步了。”

  林阿雨点了点头:“能够得柳兄如此称赞,林某之幸啊。话说柳兄是怎么看出齐王必败的?”

  柳初九席地而坐,指了指对面:“说来话长,请。”

  林阿雨欣然落座,招呼芊寻道童:“一起来。”说着,掏出黑锅,锅里已经炒好了几斤瓜子,飘着诱人的香味。

  芊寻道童忍不住惊喜地问道:“这是何时炒好的?当真神奇!”

  第二百四十九章 神不知鬼不觉

  柳初九抓起一把瓜子开始嗑起来:“我跟你们说,自从上次围攻赵方丈失败,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为何那么多人过去都不行?四十八个人去,就被抓了四十八个,那一百个人去能不能成事呢?噗!”

  “哎?你吐我鼻子上了!张主簿,劳驾帮我把瓜子皮吹掉,我手拿不出来,够不着……”

  林阿雨“咔吧”一声脆响,问:“上一百个人也不成?”

  柳初九继续“噗”道:“不行!这是气运,非是人力所能挽回!气运这个东西很玄,就好比我们之前埋伏赵方丈的时候……”

  这两人吧啦一通神侃,侃的旁边芊寻道童连瓜子都忘了嗑,睁着大眼睛,脑袋在柳初九和林阿雨之间来回晃悠,张着小嘴说不出一个字来。

  牢房顶上吊着的蔡致坤和蓝水墨都看呆了,两人面面相觑,蔡致坤问:“蓝师兄,他们是来干嘛的……”

  蓝水墨:“好像是来救咱们的……”

  蔡致坤又问:“那他们现在干嘛呢……”

  蓝水墨:“……”

  张居正插话:“外边那个小娃娃,小友,能不能劳驾,提醒两位仙师,先将我等救出去……”

  芊寻道童回了一嘴:“你才是小娃娃!”扯了扯林阿雨的衣袖:“林大法师,咱们是来救人的吧?”

  林阿雨拍了拍脑门:“对哦,差点忘了。”起身道:“柳兄,咱们一起破阵吧?值守的水火道人已经被我们制住了,些许动静闹不大。”

  柳初九问:“那些锦衣卫……”

  “二十多个,也制住了。”

  “不是说这里驻扎着三百锦衣卫么?”

  “都在睡觉呢,不妨事,咱们打几张卫道符也就差不多了,凡夫俗子,听不清的。”

  “那好!”

  显灵宫两位大名鼎鼎的双剑客当即行动起来,各出飞剑开始破阵。这座法阵并不高端,囚禁的也是蔡致坤和蓝水墨这等黄冠境以下修士,顺道也关住了八十多个玄坛宫的俗道,所以破起来也相对容易。

  两个大法师全力打了片刻,法阵便摇摇欲坠了,芊寻道童一看,也召唤出自己的虾米:“大米,上!”

  两个大法师、一个金丹合力出手,这座法阵再也坚持不住,一声呜咽后,当即散去,只留下一地符纸和几件阵盘残片。

  一百余人屏住呼吸,自院中出来,林阿雨抬头打量了一番旁边几十丈外不远处高耸的城墙,以及城墙上值守的修士,这些人都紧张的冲着城外,高度戒备,浑没看到这条街道的动静。

  再仔细辨认了一番,齐王、蓝道行、段朝用、德王、龚可佩、胡大顺这些高修都没有身影出现,于是一招手,对面街道也有人闪出了脑袋,同样招了招手。

  林阿雨和柳初九在这边掩护,芊寻道童带头,领着蔡致坤、蓝水墨等一干昨日被俘的修士,一个挨着一个沿着街道屋檐的阴暗处跑了出去。

  那边街口接应的人也冒了出来,却是芊寻道童原来的东宫同仁们,这次都跟着他出来立功了。转过这个街口,大伙儿折而向南,小心翼翼继续顺着街角屋檐下走,他们的目标是三山门。

  队伍最后押尾的林阿雨和柳初九一直高度关注着城墙上、城墙下,生怕被人察知,不过目前看来,一切都很顺利。

  林阿雨不禁感慨,自己这次行动当真神不知鬼不觉,上百人从城楼下悄无声息的逃之夭夭,这是周密安排和布置的结果,完美的实现了事先预定的效果。

  被抓的人实在太多了,一个跟着一个往外走,走了好半天都没走完,林阿雨开始小声催促:“快!跟上!”

  柳初九也在对面不停的划着胳膊:“快!快点!”

  又走了一会儿,还是没走完,林阿雨微觉奇怪,回过头来仔细看去,就见人群还在挨个排着队往外走,院子里丢满了一地的飞鱼服号褂和绣春刀……

  林阿雨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些个排队的壮汉,扯过一人问:“怎么回事?你们瞎跟着干什么?”

  那壮汉拱手哀求:“仙师给条活路吧!”

  林阿雨看着这帮人乞求的目光,顿时心软,长叹一声,松手放行。

  过了片刻,柳初九眯了眯眼睛,示意林阿雨,城门下有人来投。

  就见一小队守卒,也不知是哪个营头的,赤手空拳跑了过来,在一个小旗的指挥下,加了个塞挤进队列。

  那小旗还冲林阿雨行了军礼:“林仙师,咱们弟兄早就注意到仙师的筹谋了,打您进去的时候我等就看见了。”

  林阿雨张了张嘴:“你们……”

  那小旗还在拱手:“多谢林仙师,您若不答应,我等只能喊人了。”

  林阿雨无力的挥了挥手,这一挥手不要紧,周围房屋的门有一半都打开了,一瞬间涌出上百名军士来,为首的是个试千户,也不多话,倒提着腰刀向林阿雨和柳初九行了礼,带着队伍跟在了后面。

  话说芊寻道童带队,潜过定淮门、清凉门、石城门,前方便是三山门。

  三山门下同样有人接应,蔡致坤和蓝水墨一看,接应的不是旁人,正是京城公子严世藩。

  双方顾不得寒暄,严世藩叫开城门,当先打头,带着一干人就出了城门。

  这是严世藩整个计划的最后一环,原本老严嵩是想去裕王那里投个门路的,但被严世藩制止了,按照严世藩的话来说,裕王也一样是个摆设,真正关键的还在赵方丈这里。没必要腆着脸去捧臭脚,反而跌了严家的身份。

  因此,严世藩定计,鼓动城中散修围攻太庙、联络三山门等驻军反正、搭救玄坛宫被抓的人质。这三桩事情办下来,甭管最终成没成功,赵方丈是无论如何不好意思拿严家开刀了。

  至于赵方丈对严家的观感会不会就此扭转,严世藩倒不担心,地位保住了,扭转观感的事情可以徐徐图之。

  望着身后被救出来的人,严世藩终于松了口气,满心欢喜的带着他们直奔狮子山“赵方丈辕门”。

  等登高回望之时,严世藩也有些懵了,拉着芊寻道童问:“你们到底救出来多少人?”

  芊寻道童不解:“一百多个吧,怎么了?”顺着严世藩的目光回头往下一看,当场也惊呆了,一条打着火把的长龙延伸到不知何处,这岂止百人?千人都有了!

  第二百五十章 风大扇了舌头

  赵然不喜欢严嵩和严世藩,但却不得不承认人家这几天的功绩,将这些玄坛宫道士们救出来——顺便还“拯救”了十多名散修和近千名锦衣卫和军士,的确是解除了他的后顾之忧。

  当下好言抚慰道:“你们严家做的事情,贫道已记在心中了。放心吧,等球赛恢复了,好好守擂,预祝你守擂成功。”

  严世藩要的就是这一句话,哪怕看出赵然的语气略微有些勉强,却也已经满意了,当下躬身告退。

  赵然终于在朱先见冒天子之名送来的战书上签了意见:“城头见!”由军士送上仪凤门。

  六月初九,天蒙蒙亮,准备妥当的道门平叛大军已经开动了。

  龙潭卫三千人正面强攻仪凤门,两千人悄悄开至三山门外,择机抢城。仪凤门前缺少的兵员,由新近投诚过来的几个五军营支撑,三千营左司的五千人则作为后续梯队入城,到时候维护城中秩序。与此同时,罗洪的武昌卫三千人也来到神策门下,从旁牵制。

  当然,布置归布置,张略也授予了罗洪和牛佥事临机应变的权力,主攻佯攻不必分得那么清楚,虚实之间可以转换,最终的目的还是为了尽快把京城打下来。

  因为昨日大军来得突然,又有城外两山驻军的反正,张略可以把军队直接放到仪凤门下。狮子山和绣球山两座高地架上了攻城法器,包括重型法弩、法砲、火龙车等等,将占据城墙的守军地形优势抵消了大半。

  城门下的主街道也在龙潭卫手上,两侧房屋已经被防护法阵所遮蔽,可以防止守军纵火,里面是最好的藏兵之处。龙潭卫钟千户指挥的一个主力营头已经提前布置于其中。

  既然要将朱先见本人和他麾下主力牢牢吸引在仪凤门全歼,就肯定少不了赵然出面,于是赵然亲临仪凤门下,让人叫阵。

  “文昌观监院顾、道门招讨使、玄坛宫方丈赵等有令,反贼朱先见及上三宫大法师以上人等,立刻自缚请降,或可免凌迟之苦。城上京营各级校佐,速速开门,各归军营,可恕尔等受逆齐王蒙蔽之罪。限时一刻,否则大军进城,尔等难逃道戒国法严惩。何去何从,各自思量……”

  朱先见手撑城墙垛口,向下张望,只见对方近千兵马沿着城门下的街道处一直列阵至尽头,旗门下拥簇着一群道士、军将,领头的顾腾嘉、赵致然、张略都是认识的,其他还有许多或眼熟或陌生的面孔。

  回望自己这边,城墙上摆了最精锐的两个五军营的营头,这都是自己的心腹,拿银子喂饱了的,城下还有两个营头作为预备,另外周遭还有两个营头安置在街道民舍中,以此兵力守城,可谓绰绰有余。

  因故仰天长笑,向城下道:“赵致然,出来说话!”

  赵然骑着老驴向前晃晃悠悠挪出来几步,道:“朱先见,今日大难临头,更有何话可说?”

  朱先见道:“你刚才不是限时一刻么?孤也给你一刻,速速自缚上城,否则你那些玄坛宫的下僚们恐怕就得因你而死了!”

  赵然奇道:“什么玄坛宫下僚?朱先见,你是不是发梦说胡话呢?”

  朱先见冷笑:“你既然如此冥顽不灵,休怪孤无情了,就你这一句话,先送你玄坛宫十颗人头再说!”回头吩咐:“来啊,将玄坛宫的贼子都带上来!”

  有上三宫的修士下去传令,过不多时,七星修士跟了上来,一个个脸色都很是不好。

  朱先见喝道:“人呢?”

  那传令修士没好气的一指这七位:“就剩他们了。”

  朱先见瞪着巨衡山:“那些贼子呢?”

  巨衡山哆嗦了一下:“都……都跑了……”

  朱先见不敢置信:“都跑了?一百多人就跑了?什么时候跑的?”

  水火二道上前:“大约是今日凌晨丑时……”

  巨衡山一把将这两位撸到身后:“闭嘴!我来说,跟你们无干!”向朱先见禀告:“今日凌晨丑时跑的,当时我失察了,正在修炼,请殿下治罪。”

  段朝用也急了,一把拽着巨衡山问:“不是……巨衡山你可说清楚,一百多人跑了?在你们七星修士眼皮底下跑了?你在修炼?”

  巨衡山道:“是显灵宫的林阿雨,他叛反了,应该还有柳初九,他们两个探视人质的借口都一样。水火道友不察,对他们太过信任,以至于……还有芊寻道童也反了……”

  段朝用呆了呆,怒道:“这两个家伙,早就知道他们靠不住!”余怒未息,又向巨衡山道:“既然如此,为何不早些来报?那么大的动静,锦衣卫呢?那么多锦衣卫就没一个来报告的?陈胤!陈胤……”

  旁边的陈胤头皮一阵发麻,磨磨蹭蹭过来,他尚不清楚究竟,也不知该怎么回话,好歹是巨衡山给他解了围:“不用找了,陈指挥使指派来看守的三百锦衣卫都是内应,他们全跑了。”

  这下连陈胤都呆住了,忽然大吼:“卓一!卓一给我死过来!”

  找半天也没找到卓一,刚要发飙,旁边一个锦衣卫试千户凑过来禀告:“适才卑职似乎见过卓千户,卓千户出了仪凤街,看模样似乎是往家走。”

  “他以为他还跑得了?去,把卓一给我带回来,今日非杀了他祭旗不可!”

  朱先见刚才一直没有说话,此刻心中那股憋着的怒火忽然间爆发出来,伸掌就向巨衡山脸上掴去,啪的一声,重重扇了个耳光,紧接着连续伸掌,赵飞枪、水火二道、螳螂三刀,每人脸上都挨了一记。

  七星修士境界差他太远,哪里闪躲得开,又兼心中有愧,不敢闪躲,各自都强撑着认下这记耳光。

  朱先见打过之后依旧没有撒完气,抬脚要去踹巨衡山,却被段朝用和德王赶紧拦住了。他是大炼师,这一脚含恨出手,不死也得伤啊,眼下用人之际,林阿雨和柳初九这两个骨干大法师又都跑了,再把七星修士给打伤,这一仗又要少了出力之人,只会造成亲者痛仇者快的效果。

  赵然望见城头上似乎有所动静,只是由于有城垛阻隔,看得不是很真切,连忙将天上盘旋着的南归道人招下来,询问之后当即哈哈大笑:“朱先见,你不是要杀我玄坛宫道士么?还连杀十人?当真好笑,也不怕风大扇了你的舌头!”

  朱先见这口气没发完,又听了赵然的讥笑,眼中立刻通红,咬着牙不顾天不顾地的直接从城头上扑了下来,在一片惊呼声中,五指成抓,抓向赵然。

  第二百五十一章 兔起鹘落

  朱先见这一下子,当真是令人想也想不到,两军阵前,就这么直接奔着对方主将去了?若真是被他打到,张略治军也就白治了。

  中军旗门处,两队小旗向内一收,符文重盾合拢,组成一道盾墙,宽一丈、高三丈。这道盾墙所用重盾都是器符阁炼制,各军中少量配备,专司用于战阵之上遮护主将。二十四面重盾组合成三层盾阵,眨眼间相互感应,一道耀眼夺目的光华升起,将朱先见隔绝在盾墙之外。

  朱先见双抓在光华上划过,激起嗞啦啦的响声,听得人牙根都快酸掉了。

  大炼师一抓之力,光华被抓去三分之一,爪力被光阵传导到后方,最后一排八名盾手立时委顿于地,受力最重的三人口喷鲜血,溅在兀自强撑竖立着的符文重盾上,他们持立的重盾也尽数裂了。后面的中军甲士迅速上前,将这一排受创的弟兄拖出来,迅速顶上其位,光阵恢复原样。

  朱先见一抓未能尽功,两侧已经伸出十余支法力长枪,爆出朵朵银花,刺向朱先见身上各处。

  猛见大袖招展,却是朱先见的锦袖乾坤出招,晃动之间,将周遭刺来的朵朵银花全部荡开,其中半数消散,却是连长枪都毁去了。

  大袖继续扫向盾墙,中军甲士刚才已经领教过他的威力,此刻都是眼睛一闭,尤其最后一排承担传导压力的,无不做好了受伤的准备。

  不过他们最终没有等到这一袖之威,天空忽然一暗,中军甲士们的头顶上方出现一片阴云,抬头看时,却是方黑漆漆的石碑。这石碑忽然收缩至丈许长、尺许宽,厚重古朴,向着朱先见头顶一压……

  分明还隔着一丈多远,朱先见头顶上方的空间却好似豆腐被压爆了般,压出团水雾来,能够透过去看见远处,看到的却是变了形状的城墙、房舍、旗子、甲兵……

  朱先见一下就认了出来,这是朱七姑曾经跟他描述过的黄庭法宝、松雪道人遗传的松雪至书碑!

  大惊之下连忙收袖,改为托举之势,却根本挡不住,匆忙间打出本命符箓——云岚掌剑符,跟在锦袖之后继续托举。

  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他这本命符虽然看似厉害,攻守俱佳,尤其擅守,但在高手眼中,特别是道门馆阁这等玄门正宗修士眼里,却相形见绌、不值一提。比如他这本命符几天前还被骆致清一剑挡了回去,吃了个不小的瘪。

  此刻面对的是黄庭一脉的嫡系传人、同为大炼师境的赵丽娘,云岚掌剑符很难抵挡得住。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刚刚化出掌形的本命符箓立刻就被松雪至书碑隔空压散,重现赤烟本态,呜咽着缩回他脑后。

  朱先见气海翻腾,小腹处隐隐间有股火辣辣的烧灼感,他知道自己应该是受伤了。这就是斗法之际使用本命符箓或法器的危害,虽说只需法力足够支撑便可以反复使用,但因为神识附着其上,也容易令自己受创。

  不过这么片刻间的阻挡,也给朱先见争取到了时间,祭出了月府太阴皇极鼎。鼎身陡然长至一人多高,护住朱先见的全身,向着一旁横移三丈,躲出松雪至书碑的笼罩范围。

  这一下交手兔起鹘落,几个呼吸间便已完成,朱先见缓过劲来,向着斜上方屋顶上的赵丽娘喝道:“赵丽娘!大天师起阵,隔绝中外,你是如何偷入阵中的?”

  赵丽娘冷面寒霜,哼了一声道:“当年在青城山交手的时候,你这家伙就一点都不老实,四处借力,今日可算有机会了,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赵丽娘的出现,令朱先见很是惊疑不定,眼珠子四处乱转,终于发现了不声不响站在街角屋檐下的江腾鹤,心中顿时一沉:这两个人的存在,立刻给他带来莫大的压力。

  这份压力也让暴躁的朱先见重新恢复了冷静,闪念之间暗自琢磨,自己斗江腾鹤应该可以,但怕是至少需要百招之上,不是轻易能够拿下来的,再加上个赵丽娘……还需从长计议。

  不舍的看了盾阵后的赵然一眼,朱先见当即抽身后退,倒跃回了城头。

  赵丽娘冲屋檐下的江腾鹤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朱先见手中的皇极鼎十分了得,仓促之间留不下来。江腾鹤微微点头,脑后一道古朴的光华一闪而过,重新隐没于气海之中,他也同样没找到出手的最佳时机。

  朱先见回到城头,立刻赢得了周围上三宫修士和守军们的一阵欢呼,他虽然没有取得任何战果,但对士气的提升却很大。

  两军阵前直扑对方主将,打得对方毫无办法,之后又毫发无损的回归本阵,实在是潇洒已极。

  只有朱先见自己、段朝用等炼师级以上的修士才能感受到其中的凶险之处,他们都看见了江腾鹤背后那一闪而过的古朴光华,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但心头本能的各自一凉。

  朱先见忍不住回头,向身后栖霞山的方向张望,实际上他什么都看不见,但眼中却好似看见一个老道,趺坐于梅树之下。

  你这个便宜老师究竟想干什么?既然有心培育威德莲花,为何又让楼观掌门进来捣乱?

  朱先见百思不得其解,但此刻已经不是他反复琢磨这个问题的时候了,随着张略的一声令下,街巷外缓缓推出两架云梯楼车,车顶各站一旗重甲军士,向后的楼梯上,站满了准备冲城的军卒。

  左边的云梯下,跟着满脸兴奋之色的骆致清,右边的云梯下,则是手握铁棍的通臂神猿。他们两个将带队第一个冲上城头。

  骆致清倒还罢了,通臂神猿的出现,着实引起了一阵大哗。城上城下绝大部分军将士卒都没有见过妖修出现在战场上,望着身形高大、体态壮硕的通臂神猿,打量着他手中那根金光闪闪的镔铁重棍,无不倒吸一口冷气。城头上顿感压力巨大,城墙下则欢呼雀跃。

  陈胤大声呵斥着两股颤栗的守军,不停的给他们打气:“不过妖修而已,怕他作甚!胆敢上来,照样一剑一个!”在他的指挥下,城楼上的四架重型法弩全部将调转过来,对准了两架正在逐渐接近的云梯楼车。

  第二百五十二章 救我

  灵妖参加攻城战,在边地国战之中是常有的事,但在京师城下,却成奇景。

  京师这一带,是大明的腹心之处,虽说也不乏灵妖现身,但大多是普通人习惯了的温顺形象,就好比洪泽之主的十二干儿干女,黑牛、燕子、狐狸、鸭子等等,看上去不仅不害怕,还非常可人。

  如通臂神猿这般面相凶猛的灵妖,只有在西南大山之中才有修行出头的条件,中原地区难得一见,更别提投入战场了。

  这只猿猴一登场,其势极为震慑,就连他身边的友军也有些站立不安,自觉的让出丈许距离。

  张略继续下令,一队军卒推出具圆鼓型的法器,这就是两军交战时常用的喷火龙。它喷出来的不是真正的火龙,而是火符。

  十二张火符一次性被喷射出去,于城墙上方自行燃烧,化作火团洒落,连成一线,便好似一条火龙在盘旋。

  仪凤门上布设好的五行光盾自动感应,从两侧向内合拢成光幕,将这串火龙挡在城墙范围之外,有零星一些飘落城中的,也被城头上的水舞龙喷水浇灭。

  喷火龙继续喷射火符,将整座仪凤门城楼的上方天空烧得一片通红。

  两座云梯楼车继续靠近,城下的龙潭卫弓手队在校尉的发令声中完成了第一次抛射,百多支法箭被射上城头。

  五行光盾能感应和防护五行道术,对这类以实体直接攻击的手段没有什么防护效果,这就需要军士们配合起来。

  但城头上这些守军都没有战阵经验,也很少有实战演练的机会,仓促之间那里能够如边军一般如臂使指?他们的盾阵摆得漏洞百出,在第一波箭雨的打击下,立刻出现了重大伤亡,十多人惨呼着被法箭破甲,更有五六个倒霉鬼直接从城头上倒栽下来。

  连续射击三轮,弓手队才停止了抛射掩护,云梯楼车终于搭上了城墙,楼车上方屯兵的基座中,重甲士猬集于正面开口处,将开口以盾墙遮护,通臂神猿抄起手中那根胳膊粗细的镔铁重棍,迈着大步,从军士中挤了过去,一步一步踏上云梯。

  陈胤飞快下令,要求守军立刻以法砲轰击云梯楼车,务必令其不能靠近城墙。但他下令容易,手下这帮军卒接令却很困难,都被城下的箭羽抛射给打的抬不起头来,哪里还有工夫去操砲?

  陈胤不得已,只能亲自上手,又叫了两个上三宫修士过来协助。那几个修士从来没使用过这种战阵法器,手忙脚乱一通,越帮越忙,气得陈胤将他们赶开,自己一个人操控,好不容易将法砲调整后,还没来得及发射,云梯楼车已经搭了上来。

  开口处的盾墙忽然分向左右,露出中间的登城步道。通臂神猿大步流星冲了出来,最后一步发力猛蹬,身体还在空中,掌心里握着的镔铁棍已经脱手而出,“呜”的一声,带着狂猛的劲风砸向陈胤。

  镔铁棍砸过来的通道上,可谓沾者立毙,几名守军被棍子末梢扫中,带出一蓬蓬血雾,立即身死城楼。

  陈胤来不及启动刚刚调整好方位的法砲,左臂上跳出一方青铜小盾,右手持握一柄青铜短剑,短剑顶在铜盾内衬之中,法力向着左臂经脉疯狂输入,硬抗这一棍之威。

  一阵惊天的爆响,震得周围十几名守军如喝醉了一般东倒西歪,镔铁棍被铜盾挡住,磕飞到了天上去,也不知飞向何处。

  陈胤左臂一阵酸麻,几乎就要抬不起来,刚想放下来缓缓,通臂神猿的第二棍就扫了过来。

  这回的不再是镔铁棍了,而是他双臂幻化的如意双截棍。当年在太华山大战时,通臂神猿以此对阵川省灵妖第一高手蟾宫仙子,虽然最终落败,但这双如意双截棍却也显示出极强的威力。

  在其后争夺大君山山门总管的擂台战中,神猿便是以此如意双截棍夺魁,打得大君山群妖钦服。

  今日,这如意双截棍再次发威,舞动起来抡出一扇太极般的光影,卷向陈胤。

  光影刚至,陈胤已经心生莫能匹敌之感,但他此刻已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将浑身所有防护法器打了出来,于铜盾之外再加多层防护,指望着能够抵消这猿猴威猛绝伦的打击。

  双截棍的光影眨眼间卷到眼前,毫无阻滞一般破开陈胤布设于铜盾外的诸般法器、符箓,甫一接触铜盾,立即传过来巨大的旋转之力,陈胤只觉自己快要站不稳了,被这股旋转之力所吸,眼看就要被卷入光影之中,被重重棍影绞碎!

  陈胤惊恐万状,大吼:“救我!”

  话音刚落,双脚已经离地……

  他眼睛一闭,暗道一声:“今日死也!”做好了被绞成碎肉的准备。

  忽然一只手伸了过来,拽住他的脚踝,将他向后一扯,扯出了通臂神猿如意双截棍太极光影范围之外。

  将陈胤救下的正是灵济宫大供奉胡大顺,他离陈胤最近,两步便到,赶在千钧一发间,将陈胤抢了出来。

  胡大顺是炼师境修为,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包括翻阅资料和道听途说,灵妖只要没有化形,在修为上都不如炼师境修士法力深厚,了不起也就是个伯仲之间。如果斗法的话,因为手段的欠缺,一般都不会是大法师的对手,大半灵妖也就只能和金丹修士斗上一斗。

  陈胤是上三宫金丹修士中的顶尖高手,对上灵妖应该不怎么吃亏,哪怕斗不过,也至少能够支撑上不少时候。因此,一开始胡大顺便没有太过在意陈胤这个方向,而是在全身戒备——因为他总觉得城下有人在盯着自己,但城上城下乱作一团,一时间看不真切。

  他用眼角余光瞟见陈胤两招便告不敌,这才大吃一惊,连忙出手救人,将陈胤扯出通臂神猿的光圈之外。

  通臂神猿一招发威,将城头扫出一块空地,身后的云梯楼车上源源不断涌上龙潭卫的先登士卒,遮护住他的身后,和被另一个方向逼迫过来的守军在城头对峙。

  胡大顺不敢耽搁,心知必须尽快将这灵妖打下城去,否则仪凤门就要失守。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一剑

  就见通臂神猿咧着嘴冲胡大顺笑了笑,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胡大顺冷哼一声,双掌间忽然翻出两柄硕大的金银锤,左金右银,双锤相击,砸出一串嗞啦啦带响的火花。

  胡大顺以气力见长,正好碰上同样玩力道的通臂神猿,不禁豪兴大发,仰天一笑,喝道:“猴子,看看你的棍子厉害,还是我胡大顺的双锤厉害!”

  通臂神猿继续冲胡大顺大笑,犹如挑衅一般。胡大顺心中冷笑,左脚蹬地,身子从城垛后腾空而起,纵身三丈多高,金银双锤也暴涨至磨盘大,在胡大顺手中向下脱手而出,直轰通臂神猿的头顶。

  周围的守军见了胡大顺如此威风凛凛的杀伐手段,士气大涨,齐声呐喊,为天神般的胡大顺助威。

  只有朱先见、段朝用两人发觉了不妙,同时高呼:“留神!”

  朱先见祭出一柄长剑斩向通臂神猿,段朝用则口吐真言,冲着城下发出一声声扰人心魄的禁咒。一个围魏救赵,一个则干扰敌手。但这两人想要出手搭救胡大顺,却为时已晚。

  赵丽娘的松雪至书碑再次升起,将朱先见斩向通臂神猿的长剑拦住,同时甩出一张五阶音符,将段朝用的真言禁咒中和抵消。

  赵丽娘的出手只是为了一个目的,给江腾鹤争取一个毫无干扰出手的机会。

  城下街角屋檐处站着的江腾鹤身子一动不动,脑后古朴厚重的光华就这么跳了出来——只是轻轻一跳,忽然暴涨,光芒笼罩了整个仪凤门城楼,照向四面八方!

  未见剑光,没有剑形,看不到凌厉的出手,感觉不到任何剑意,胡大顺的人头猛然间冲天而起,带着一蓬血雾,在空中旋转了不知多少圈,重重砸落于城门楼下,摔在了中军旗门前。

  人头上的两只眼睛还茫然的眨了一眨……

  胡大顺还在半空中的身子当场就软了,作势欲砸的双手无力的向下落去,金银双锤也同样落在了地上,连通臂神猿的毛都没沾到一根。

  笼罩在仪凤门城楼上的那层古朴的光芒倏然消散,没入江腾鹤的后脖颈中。

  整个战场都震惊了,上三宫中赫赫有名的大供奉、炼师境修为的胡大顺,就这么被一剑斩于城头!

  赵然也惊到了,不停的回身看向老师,老师却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仍旧微微仰着头,打量着城墙上正在进行的战斗。

  朱先见以月府皇极鼎挡在头顶,向着城楼下的江腾鹤怒喊:“江腾鹤,你使得什么妖法?有种上来咱们斗一场!躲在暗处鬼鬼祟祟,算什么修道之人?”

  江腾鹤自屋檐下走了出来,向着朱先见笑道:“没有见识,此乃混元圣剑,是我楼观祖师传下来的法宝,要说玄门正宗,天下无过其右者,在你口中却成妖术?真是贻笑大方!”

  朱先见愤怒道:“我管你什么混元圣剑,有种上来打啊!”

  江腾鹤笑而不语,迈步如登台阶,就这么凌空走上了仪凤门城楼。

  朱先见扑了上来,锦袖乾坤出手,卷向江腾鹤。江腾鹤双手圈点,扯出一道罡风,如利刃般迎了上去,朱先见的两条大袖顿时失控,被风刃切得七零八落。

  心中惊惧之下,朱先见暗道:这厮怎生如此了得?不敢托大,本命符箓云岚掌剑符自脑后而出,化作猩红巨掌,抓了过去。

  江腾鹤笑道:“听我那不成器的徒儿说,你这本命符箓很是一般,如今看来,果然一般。”口中念叨,手上不停,伸指点出个丹符来,转动间化为个“手”字,反过去捏向猩红巨掌。

  猩红巨掌猛的涨大一圈,丹符“手”字也跟着涨大一圈,猩红巨掌还想挣扎,却已经来不及了,被“手”字抓住一捏,立时碎成红雾。

  虽是法力道术的比拼,却看得所有人脖子一缩,好似这大“手”捏在自己身上一般,牙都酸了……

  朱先见这次受创较重,附着在云岚掌剑符上的神识当即有不稳之像,脸色一片惨白。

  江腾鹤道:“本命符箓是不能随意发出的,尤其是你这么弱的本命符箓,发出来就是找死,你老师是谁,连这点最基本的道理都没教过你么?”

  朱先见一时无法还手,只能以三茅馆法宝月府皇极鼎抵御,苦苦支撑中越战越惊,对江腾鹤的手段也认识得越来越清楚,心知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么斗下去,落败只是迟早的事。于是转头呼援:“段师弟过来助我!”

  他刚喊了这句,江腾鹤与他似有灵犀一般,同样将目标对准了段朝用,丹符一绕,把正被赵丽娘打得狼狈不堪的段朝用圈了过来,一人独斗朱先见和段朝用两位同境大炼师。

  一边斗,一边好整以暇的啧啧摇头:“你们上三宫修士都是跟谁学的道术?你们老师没用心教啊……”

  赵丽娘脱出手来,将正在围攻通臂神猿和骆致清的七星修士接过手中,吩咐这二位继续拓开城墙上的通道。

  德王和龚可佩两位炼师上前,再次将通臂神猿和骆致清拦下,狠狠斗在了一处。

  城墙下,危机尽消的赵然正安安稳稳观战,听着张略发出一道道军令。

  张略还抽空跟赵然感慨:“朱先见败局已定了,其实想想,根本用不着三山门方向的奇军,咱们这边完全可以拿下的。对方的守城布置不行,五军营的训练实在太差,空有符文重甲、法力兵刃,却不懂配合,浪费了那么多好东西。城上堆着那么多战阵法器,他们居然一次都没用过,实在是不可思议!”

  赵然也点头道:“确实不太会守城,对方几员主将都没有和军阵融合在一起,不与大军配合,反倒执着于单对单斗法,和我楼观拼斗法,他们能讨得了好?”

  张略评完守军,还不忘检讨一下自己的错误:“咱们其实也打得很乱,一开始还算有些章法,平日演练中的攻城套路都打出来了,但上了城头之后又乱了,还是要多多实战啊……”

  正说着,仪凤门南边忽然乱了起来,大队守军正在向着仪凤门这边狼狈涌来,赵然侧耳倾听城上的喧闹呼喊声,然后向张略、顾腾嘉道:“三山门奇兵顺利入城了,按计划沿着城墙攻了过来,已经占了定淮门,很快就要打到仪凤门了,我宋师姐、牛佥事和马王爷等诸位灵修可记一功!”

  第二百五十四章 九幽扶乩盘

  坐镇神策门、防御武昌卫罗洪的蓝道行急急忙忙赶到了仪凤门。神策门方向的战事还在胶着中,罗洪没有高阶修士出战,对蓝道行的压力不是那么紧迫,听闻仪凤门吃紧,便赶过来看看,一看之下,这边果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他在旁边冷眼观瞧片刻,见定淮门方向一触即溃,心知局面已经不可挽回,有心拉上朱先见和段朝用逃走,刚好看见这两位被江腾鹤以丹符之术圈在身边,无法脱身,忽然间两道身影一同消失,竟然看不到半分踪影,心中大奇。

  他不敢上前贸然援手,于是取出本命法器九幽扶乩盘来。

  之前朱先见曾经跟他说过,此间大变的关键在于赵致然,赵致然身上有邵大天师所需的灵芝太岁,只要拿到灵芝太岁,就能玉成邵大天师之事,助力飞升,邵大天师必然予取予求。

  当时听的时候,蓝道行对此很是疑惑,因为这番说辞中有太多的漏洞。可这目前又是当下对邵大天师和朱先见古怪行为的唯一解释,就算背后有更多的内幕,此刻也来不及多想了。

  总之打蛇打七寸,先抓住赵致然再说。他偷眼望下城楼,见赵致然身旁没有炼师以上高修护持,正是得手的最佳时机,于是悄悄转到暂时无人的城楼背后阴影处开始施法。

  蓝道行擅长扶乩之术,他的本命法器也正是九幽扶乩盘,这是一个划着九宫格子的神柳木盘,其中盛满他辛苦三年才一粒一粒淘来的西河金沙。此外,乩盘里还有一支乩笔。

  他这门九幽扶乩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问卜之术,而是斗法之术。提起笔来在沙盘中划了条线,分为正副两格,正格写上自己的名字,为正鸾;副格写上赵致然的名字,为副鸾。

  正鸾、副鸾位分一定,蓝道行法力投入九幽扶乩盘,扶乩待勘。口中念诵:“紫姑扶乩,神明降世。”

  身上光华流动,蓝道行身子一颤,面容未改,神情却已大变,左手轻抚发髻,右手兰花指,捏笔在乩盘中书写:“坑三姑娘,手握笤帚,博通九经,洞晓五音,夫人嫉之,投诸于厕……”虽然字多,但手速极快,那字便好似从笔尖上流淌出来一般顺畅。

  随着咒语轻诵,乩盘中的正副分割线颜色愈发深邃,继而逐渐变宽,向两侧扩张,演化为一个幽深漆黑的空洞。空洞逐渐占据了半个乩盘的大小,这才停止,边缘的西河金沙形成流沙,围着这个空洞旋转,看上去神奇诡异之极。

  紧接着,正鸾“蓝道行”向副鸾“赵致然”伸出一只金沙化成的“手”,拽着“赵致然”就向空洞拖去……

  赵然正在中军旗门下观战,忽觉肚子一阵绞痛,忍不住就要出恭,同时身下有空盈之感,好似胯下的老驴消失,变成了一个侧坑,忍不住就想弯腰蹲下去……

  他立感不对,九天玄龙大禁术第四层自发而成,在头顶悬起一层功德庆云。

  功德庆云是赵然在入金丹境时获得的大禁术第四块拼图,可以一定程度上减免咒术、邪祟对己身的伤害,尤其对某些不可知的神秘因果都具有抵御效果。

  这些年来,功德庆云于赵然而言,几乎成了占卜梅花易数的专用附加秘法,用来测算折损寿元,以便决定是否开启卦象。如果不是今天,赵然都要忘了这门禁术原本的最初功效了。

  在功德庆云的消解下,这股腹痛如绞的“如厕感”当即消解不少,疼痛有所缓和。

  赵然知道这是被人暗算了,而且是以某种秘术暗算。腹中的绞痛还在持续,想要蹲坑的感觉只是减缓却并没有停止,说明对方还在施法,这让赵然十分恼怒。

  功德庆云隐隐传来施法方向,大概在仪凤门城楼之后,赵然忍着疼痛,双腿一夹种驴君,喝了声:“上城!”

  种驴君早就等着了,应道:“昂……好的,昂……”纵身踏上房檐,再跃已经跳上了城楼。

  赵然捂着肚子还没忘记批评种驴君:“驴兄,说过多少次了,能不能说话别每句都带个昂?习惯不好……听着别扭……”

  刚跃上城楼,正在城门楼顶以丹符之术上圈住朱先见和段朝用的老师便注意到了,冲下方问:“致然怎么上来了?”

  赵然指了指城门楼子后面的方向,仰头回答:“有人对弟子使用邪法。”

  江腾鹤以丹符术继续圈住对面两个大炼师,磨练他们的同时,向城楼背后察看,果见阴影拐角处,一人正趺坐于地,在面前的沙盘上画来画去。

  此人正是大炼师蓝道行。

  蓝道行正全神贯注施法之中,他感到很奇怪的是,这次施展九幽扶乩术,并不像以前那般顺利。他的九幽扶乩书消耗巨大,每施展一次,对身体的负荷都非常严重,而且这种消耗与负荷是不可逆转和恢复的,换句话说,这种扶乩术折寿!

  他自己的保守估计,每施展一次九幽扶乩术,对身体的损耗都差不多相当于折寿一至三个月,从这一点上来看,与传言中的梅花易数有“异曲同工之妙”。

  因此,蓝道行很少使用这门秘术,自学会到如今已经几十年了,总计也只施展过八次,今日这仅仅是第九次而已。

  但前八次都顺利将副鸾从“厕洞”中拖了出来,今日却十分费力。正鸾“蓝道行”化出的流沙之手抓住副鸾“赵致然”后,一分一分向“厕洞”中拖拽,却遭遇到了副鸾“赵致然”的顽强抵抗,虽然仍是向着“厕洞”拖行,但进展缓慢。

  蓝道行又加了几分法力,正打算再念几轮咒语,忽然间身不由己向着上方飘去,仰头一看,却是枚方圆数丈宽的巨大符文,就这么挂在仪凤门城楼顶角的飞檐上缓缓转动,散发着巨大的吸引力。

  蓝道行被打了个出其不意,身子已经被吸到半空,他正要施法全力抗衡,却冷不防跳出个驴子来,驴背上坐着的正是自己想要从“厕洞”中拖出来的赵致然。

  他正有些惊讶,莫非自己法术成功,已经将赵致然拖过来了?可怎么活蹦乱跳的呢?难道不应该奄奄一息了么?

  第二百五十五章 玄牝之门

  却见赵然骑着驴子跳到九幽扶乩盘前,驴子张嘴就叼住乩盘,撒开蹄子便跑,把蓝道行气得鼻孔生烟,连忙收摄乩盘。

  九幽扶乩盘是他本命法器,哪里是能够轻易夺走的,当即化作一点黑光向着蓝道行飞遁。

  种驴君还挣扎了一下,差点没把两颗大门牙给崩下来,痛楚中松开驴唇,任由乩盘飞回蓝道行气海。

  赵然遗憾的拍了拍驴脸:“原来是本命法器,这就难弄了。”

  老驴“昂”的一嗓子,亮出两颗大门牙给赵然,示意很受伤,赵然凑过去看了一眼,立刻皱着眉头缩回来,沉吟片刻,取出一粒养心丹塞进种驴君的嘴里,安慰道:“有点上火,服一粒试试,以后少吃点肉。”

  蓝道行被赵然这么一搅局,抗衡不得江腾鹤的法力,便被吸入丹符之中。进去后发现丹符里面是间庭院,一棵大槐树下,朱先见和段朝用趺坐着,正全力运功。

  朱先见头上顶着月府皇极鼎,一圈一圈自行盘旋,盘旋之间还在隐隐震颤,显是重压太过之故。

  段朝用掌中则托着枚核桃大小的黑珠,却是他师门所传、炼制了数百年依旧没能竟功的“不死灵丹”。

  蓝道行刚进符中,就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好似山一般的重担压在自己肩头上,便也如朱先见和段朝用一般趺坐抵抗。

  刚开始还以修为硬扛,后来连续打出多张三阶、四阶的防御法符,都只能扛上极短的片刻,不得已,只得将自己的本命法器九幽扶乩盘又取了出来,置于双膝之上,以乩笔在沙盘上不停书写咒语,为自己刷出些呼吸的空间。

  朱先见睁开眼睛,向蓝道行有气无力的道:“蓝师弟,快些坐下,我们三人同时全力施为,助我打开一道口子,我自有办法破之!”

  听了朱先见的话,他想要回答,却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得勉力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知晓了。同时心下暗自佩服,齐王不愧是上三宫第一修士,修为果然高于自己,如此重压之下居然还有余力说话!

  那边的段朝用同样无力发声,眨着眼睛表示同意。

  朱先见连数三声,三位大炼师以毕生修为同时发动,院子中闪过一阵波澜,从大槐树上摇下一片叶子。

  叶子飘落至朱先见身前,朱先见深吸了一口气,向其上猛然纵身一跃!

  江腾鹤站在仪凤门城楼的一角飞檐上,背负双手向下观战。只见赵丽娘左手以松雪至书碑镇压德王和龚可佩,右手以道渊印狠砸七星杀手,声势极其威猛。于是捻须微笑。

  再看徒弟骆致清,一柄硕大的飞剑从头上飞起,剑光正在猛拍朝天宫王致鹏和灵济宫澹台阿炳。

  也不知骆致清费了多少心思,居然找到了同一角度,将王致鹏和澹台阿炳两人圈于剑光之内,硕大的剑光拍击而下,每次都将两人同时往城砖下砸进去相同的尺寸。

  江腾鹤凝目片刻,身为老师的他也大为赞叹,暗道这徒儿剑术已经登峰造极矣。

  别看骆致清只是普通的往下砸,但其中包含着两个难点。

  其一是要以剑光笼罩住王致鹏和澹台阿炳,务必使两人同时保持在一条直线上,如此方能达到一拍砸两人的效果。

  其二则更加艰难,王致鹏一条腿是瘸的,向来单脚站立以维持平衡,澹台阿炳则是双脚正常姿势,很显然,王致鹏着地受力处是一个点,澹台阿炳是两个点,同时向下拍击的话,王致鹏入地的速度明显高于澹台阿炳。

  想要保持同样的速度让二人同时入地,对剑光的控制必须达到惊人的地步,以保证两人受到的剑光压力各自符合他们本身的入地难度,否则压力较轻的那个人,就会趁着空隙挣脱出来,甚至出手反制。

  骆致清做到了这一点,这就令江腾鹤很是满意了。

  王致鹏以大鹏展翅之势站立,双臂化作羽翅上下扇动,抵抗着骆致清的剑光;澹台阿炳被剑光拍击的过程中奋力奏琴,发出吱呀吱呀的琴声,但旋律明显被拍得有些走音,已经不成曲调了。

  城门楼上的青砖就这么被两位大法师踩碎,一层一层向周围堆积,形如两个自发出现的井口。王致鹏就这么伸展着双翅下了井底,澹台阿炳也同时没入,在琴弦即将折断之际,又将其收入气海之中。

  骆致清剑光收回,很认真的察看了一圈“井壁”,摇了摇头,对有些碎裂的青砖不太满意,似乎感觉不是很规整。

  江腾鹤刚看到这里,猛觉丹符之中一阵摇晃,心道不好,知道是自己有些托大了,连忙加紧封固,却已经晚了。

  朱先见自丹符之中逃出,蹿上九丈高处,双臂环抱一面古镜,正是三茅馆攻击力不弱于法宝的含元宝镜。

  含元宝镜为三茅馆前代祖师袁太初所炼,所发朝元一炁雷威力绝伦,只是因为蕴雷时间太久,三到五月方能收满朝炁蕴化三记雷光,这才未入法宝之列。

  前日,朱先见在元福宫追杀赵然和骆致清时,就是用的这雷光,打得赵然和骆致清狼狈逃窜,若不是赵然发动本命符箓玉景通天符,恐怕在第二记雷光下就要化作灰灰了。

  朱先见逃脱丹符所控,立刻就向着江腾鹤发出了含元宝镜中的最后一记雷光,雷光中交织着如蛛网般的闪电,眨眼就来到江腾鹤面前。

  江腾鹤顾不得操控丹符,袖中飞出一块长三尺、厚两寸的石壁,这石壁前后五层,看上去却又好似只有一道,虚实之中重叠交错,正是楼观至宝《无极图》。

  当此危急之刻,江腾鹤毫不犹豫甩了出来,用于抵挡朝元一炁雷。

  无极图在江腾鹤身前陡然幻化为一道月门,正是无极图的第一层用法:玄牝之门。

  玄牝之门深邃漆黑,内中如有无穷引力,朝元一炁雷被引力所吸,直接飞入门中,竟然没有勾动一丝一毫效用,就好似不存在了一般。

  俄顷,玄牝之门关闭,重新化为本形石壁,被江腾鹤收入袖中。

  第二百五十六章 大胜

  朝元一炁雷被江腾鹤的无极图吃了下去,连水花都没有溅起半分,看得朱先见当场就呆住了,下意识问:“这是什么宝贝?”

  江腾鹤答道:“无极图。”

  朱先见喃喃道:“原来这便是无极图?果然厉害……”

  江腾鹤道:“你们三个也算不错,居然能从贫道丹符之中脱身而出,还是有几分本事。”

  因着朱先见以含元宝镜拼命一击,江腾鹤从丹符上分了心,以致蓝道行和段朝用都逃了出来。这两人汗流浃背,喘息不定,各自以法器护住自身,与朱先见一道,成鼎足之势围住江腾鹤,却无一人敢于动手。

  朱先见最后的杀手锏已经打了出去,拼修为、斗法术、比法宝,无论哪一项都不是江腾鹤的对手,心中那股愤懑之情郁积在胸口,憋得他想要发狂。

  但发狂又能怎样,面对江腾鹤,他简直无能为力。再一次回头望向栖霞山,这一刻,他忽然恨起了那座封闭了山门的护山大阵,他真想冲进山门,去梅园中当面问一问自己的那个便宜老师,你既然封山,难道这不是对我重树天子威权的认可么?你将大半个南直隶封禁,难道不是在助我剿杀赵致然么?你既然助我,为何又要把江腾鹤放进来?

  他更想问的是,如果是你不小心把他夫妇二人放进来的,为何不助我铲除他们?

  举目四顾,仪凤门上的战事几近崩坏,已经开始有不少守军抛下兵刃投降,陈胤虽然还在拼命支撑战局,嘶吼着组织力量要把敌人赶下去,但其效甚微。

  朱先见还看见了定淮门方向杀过来的敌人,其中叛乱的三千营的领头者,是自己拿银子喂饱了的千户,而冲在最前头的,正是被称为显灵宫双剑的柳初九和林阿雨。

  朱先见闭了闭眼,再次看向栖霞山方向,但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受不到,期盼中的变化只是奢望。

  对面的江腾鹤再一次出手,丹符在空中成形,段朝用和蓝道行都很紧张,他们没有亲身体会到无极图的恐怖威力,反而是被这丹符之术打怕了。

  段朝用忍不住道:“齐王,咱们撤吧。”

  蓝道行叹道:“能撤去哪里?这大阵锁住了赵致然,也同样锁住了我们。”

  段朝用指着江腾鹤道:“那他是怎么进来的?他能进来,咱们就能出去!事机已败,咱们逃进东海……”

  朱先见愤然喊道:“不,没有败!走,我们回去!”当先下了城墙,几个起落便去得远了。

  段朝用同样头也不回的跟了上去,蓝道行则以真气发令:“各部退守太庙!”下完命令,蓝道行向江腾鹤打出几张符箓,掩护着自己向太庙逃去。

  这一声令下,仪凤门上的守军顿时就崩溃了,除了城楼上的根本跑不掉,直接放下兵刃投降。城内的,少许撒开脚丫子就向太庙逃窜,大部分也都在校尉的带领下,弃械就缚。

  江腾鹤自责了一声,本来这三位大炼师都被他圈进丹符中磨砺去了,因为一个疏忽逃了出来,没能拦住,只得衔尾紧追。赵丽娘担心他的安危,将德王和龚可佩,以及七星修士全都扔给了骆致清,也跟着江腾鹤追了上去。

  赵然不放心他们两个,招呼通臂神猿和马王爷两员得力战将,带着一帮君山系灵妖跟了上去。牛大见冲锋陷阵没有他们,追击残敌也不安排他们,跑来向赵然请战:“赵方丈,我们洪泽灵妖哪里比大君山这帮家伙差吗?为何方丈不让我等出战?莫非看不起我等?”

  他还真说对了,赵然就是看不起他们这帮江南灵妖的战斗力,但话却不能这么说,而是安慰道:“贫道坐镇中军,难道这里不重要?将诸位留下来,正是为了守护贫道……和文昌观顾监院、张将军。”

  这么一说,牛大才转忧为喜,招呼一帮洪泽系灵妖上前,将赵然团团围在当中。赵然忍不住心道,朱先见开战之时单挑中军旗门的时候,如果把这帮洪泽系灵妖摆出来护卫中军,会不会当场连累中军旗门被打崩呢?

  德王和龚可佩被赵丽娘打得几乎已经脱力,刚刚从松雪至书碑的镇压下脱身,骆致清的剑光又到了,这两位原以为是个逃走的机会,哪想到骆致清的剑光压力同样巨大,被剑光缠住,根本走不得。

  骆致清以大法师修为,一剑压住两位炼师,打得兴起,干脆把本命符箓重江叠嶂符祭了出来。这两位上三宫炼师级的大供奉眼前仿若出现一条横跨东西的滔滔大河,在狂风巨浪中不断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得,最终法力耗尽,被生生拍入城墙的青砖里。

  七星修士想趁机脱逃,早被赵然盯上了,吩咐古克薛师徒将七星修士拿下。所谓冤有头债有主,天道循环,屡试不爽,古克薛师徒是生力军,七星修士却已被赵丽娘折磨得筋疲力尽、法力几近枯竭,勉强围在一起,做困兽之斗。

  柳初九、林阿雨、芊寻道童等反正修士已将上三宫其余修士扫荡干净,杀了六人,活捉七十余人,押着来到中军旗门处向赵然邀功。此时,中军已经移上了仪凤门城楼,赵然、顾腾嘉和张略都在城楼上发号施令。

  赵然验了俘虏,好生安抚了他们一番,当场宣布,之前从逆为不知之罪,有此功劳,可一笔勾销,这些反正修士们自身欢声雷动。

  仪凤门已破,一连串的军令由此发出。

  钟、王两位千户各带本部入城进剿,肃清依旧在负隅顽抗的锦衣卫和叛乱京营,一南一北,按原计划于太庙会和。

  三千营左司曾指挥使率本部五千余人紧随入城,沿龙潭卫钟、王两位千户的进兵路线实施宵禁,封锁各街各坊,严防泼皮闲汉趁机打砸抢烧,保证京城的平稳有序。

  传令武昌卫迅速打破神策门,大军至仪凤门会和。

  大军立刻加速开动,仪凤门上一派繁忙。

  树倒猢狲散,朱先见等人前脚刚走,此时,城墙上的战斗已经趋于结束,唯有七星修士那边还在包围圈中勉力支撑。

  第二百五十七章 七指

  七星修士的确配合娴熟,在如此绝境之下,北斗七星阵依旧在维持运转,虽说七人都相当狼狈,几乎每一刻都险象环生,但竟然依靠着相互之间默契的配合而阵势不散,看得赵然也暗暗点头。

  林阿雨和柳初九都有些不忍,联袂来到赵然面前为七星修士求情,赵然问:“这七人素日里可有欺良霸善之举?”

  林阿雨忙道:“他们七人只专心修行,并无劣迹,斗法也是奉命行事,这是上三宫所有人的知道的,方丈一问可知。”

  赵然点了点头:“那就让他们降了再说,事后再行查证。”

  柳初九和林阿雨上去喊话,这七人此刻却已经斗得有些神智恍惚了,根本没有听到,依旧在苦战之中。林、柳见了,就要下场“劝降”,却见赵然踱了过来,在圈子外站定,指着斗得最烈的巨衡山道了声:“躺下!”

  巨衡山动作顿时为之一滞,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轰然倒下。

  柳初九和林阿雨等人都看呆了,心说这是什么道术,当真是闻所未闻!

  巨衡山倒下之后,赵然手指转向赵飞枪,又是一句:“躺下!”赵飞枪同样倒在了地上。

  赵然依葫芦画瓢,随着手指的转动,七星修士全部被他隔空点倒。

  望着这躺了一地昏迷不醒、口角流涎的七星修士,整座仪凤门城楼上鸦雀无声,全都被赵然这不可思议的手段惊呆了。

  芊寻道童是最早反应过来的,扯着柳初九的袖角,不停的给自己擦汗:“还好还好,还好当日在覆舟山上,赵方丈没用这等手段对付我们,否则岂不是一个个都死得很难看?”

  柳初九摇了摇头:“什么死得很难看?别胡说,赵方丈慈悲高士,怎么可能轻易杀人?”忽然奇道:“芊寻道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当时在覆舟山上,也跟今天一样吧?只不过倒的没那么干脆罢了。”

  芊寻道童翻了个白眼:“柳前辈怕是记岔了,没有的事!否则我怎么会记不得呢?不可能的!”

  柳初九大为不解:“我亲眼所见,怎么可能记岔了?”

  “肯定记岔了!”

  “是吗?”

  “那当然!否则赵方丈难道不会用来对付你们吗?”

  “似乎也有道理……”

  赵然七指点倒七星修士,迎来了无数崇拜又畏惧的目光,自我感觉相当良好。当然他自己是知道怎么回事的,七星修士如今的状态就是憋一口气在垂死挣扎,神志上几乎没有了抵抗力,点倒他们,不比当年在太华山灵妖大战时点倒妖兽难上半分。

  城外、城墙上的战斗都已经结束,赵然望向城内,见仪凤门大街和钟阜门相交的三叉路口,牛佥事正指挥龙潭卫军士围住陈胤。

  四个总旗两百余名军士将陈胤和手下十余名心腹围在岔路当中,符文盾牌连成盾阵,法力长枪如林,外围还有四十名弩手。每次陈胤想要纵深跃出,都被镌刻着符文的强弩给射了下来,根本逃不出去。

  陈胤施展最强的日月流星锤拼命,想要硬冲包围圈,却根本冲不出去。刚刚经过了仪凤门一战,这些军士们初步克服了对修士的恐惧,知道凭借手中的兵甲,只要按照平日操练的方式配合起来,就完全可以和修士们有一拼之力。

  数十面重盾为防护,上百杆长枪攒刺,四十张法弩封锁,愣是把这个金丹修士、锦衣卫指挥使打得没脾气。当然,龙潭卫军士的配合攻击还是滞涩了一些,牛佥事几次指挥突击,想要拿下陈胤和他手下十余名心腹,军士们都因为时机上的分寸没有掌握好而告受挫,气得牛佥事在街上破口大骂。

  赵然将宋雨乔招了过来:“看见没?”

  宋雨乔点头:“要死要活?”

  赵然道:“要活的,这厮罪大恶极,必须明正典刑。”

  宋雨乔皱了皱眉:“师姐我下手太重,要是不留神把他斩了,你可别怪我。”

  赵然一瞪眼:“行不行?不行我亲自下场!”

  宋雨乔撅着嘴,冲牛佥事摆了摆手,牛佥事传令其中一个总旗变化阵型,将宋雨乔纳入阵中,紧接着闪出个缺口,宋雨乔如一团红云般扑向陈胤!

  陈胤大骇,法力尽数投入日月流星锤,密不透风的光幕上曝出一大一小两圈耀眼的光晕,大者为日、小者为月,日运夺人双眼、月晕冻人心魄。他苦修多年未能有所突破,此刻在力乏之余奋起余勇,金丹境竟然一举圆满!

  恍惚之间,那朵红云已经烧到了眼前,裹住日月光晕疯狂的燃烧起来。陈胤刚刚领悟的大小日月光晕乍遇强敌,呜呜作响,如同孩子一般兴奋的迎了上去。战斗是需要法力支撑的,尤其是进阶后的日月光晕威力大,所需也更大,立刻向着陈胤的气海索要法力,可陈胤已经激战多时,哪里还有更多的余力供日月双晕抽取,几个眨眼间,仅剩的法力便一抽而尽,气海中立刻陷入空白枯竭的窘境。

  他摸出一瓶养心丹,全部倒入口中,但养心丹不是朱火灵果,不可能眨眼工夫就能将法力恢复出来,日月光晕顶着红云斗了极为短暂的片刻,便消散了开去,露出日月流星锤的本形。紧接着,连流星锤都停了下来,被红云中蓦然探出的一柄长剑挑住,收了进去。

  陈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法器被人收走,神识召唤,想要第一时间收回来,却只能徒唤奈何,他的气海中空空如也,连一张符箓都打不出来,更遑论其余了。本命法器被收,陈胤心神失守,顿时呆滞如偶。

  养心丹在腹中慢慢酝酿,开始散发出一丝丝的灵力,迅速被气海吸收化为法力,但一切却已经来不及了,宋雨乔冷哼一声:“绑了!”龙潭卫军士们蜂拥而上,将陈胤等一干锦衣卫全部摁倒,取出绳索五花大绑。

  普通绳索去绑别人倒也罢了,绑陈胤肯定是绑不住的,旁边观战的古克薛大弟子古大飞出根蛟绳,这才算是将陈胤绑踏实了。这种绳索出自东海,为海蛟之筋所制,绑起修士来极为有效,比赵然自己炼制的还要强上不少,赵然从古克薛师徒手上也得了几根,都收好了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继续坐镇

  拿下陈胤,宋雨乔傲然回到赵然身边,问了句:“满意了?”

  赵然点点头:“太上九阳诀,不错,果然很辣。对了,你在金丹境停滞六年了吧?什么时候赶上来?不是我说你,得努力了。如今的宗圣馆,正走在加速崛起的康庄大道上,稍微慢一点,都会被甩出历史的洪流,你要跟上啊,不要拖了大家后腿!”

  宋雨乔柳眉倒竖,想要发火,却还是忍了下来:“你等着,三年内升到大法师给你看看。”

  赵然语重心长道:“你修炼是为别人吗?要是抱有这种想法,你这修行越到后面就越会有问题。”

  他在这里和宋雨乔斗嘴,骆致清在旁持催促:“师弟,太庙。”

  赵然回过头来又开始劝骆致清别着急:“师兄,有老师和师娘追上去了,朱先见他们跑不了的,反倒是怎么进城需要好好考虑考虑。”

  骆致清不解:“怎么进城?”

  宋雨乔嗤笑:“骆师兄,赵致然是想摆摆威风,他就喜好这些光鲜的东西。”

  赵然正色道:“宋师姐此言差矣!虽说不过短短数日,但上三宫叛乱给京城带来的破坏实在是太大了……你别笑,我说的不是这市面,我说的是人心啊。元福宫、玄坛宫被封,《皇城内外》停刊,道友们被关押,心向道门的散修们又被上三宫残酷镇压,我道门的面子简直是被他践踏到了地缝里去。你说应天三百万百姓怎么看?京城这百万信众又会怎么看?”

  宋雨乔和骆致清面面相觑,芊寻道童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怯怯的问:“会怎么看?”

  赵然伸手把他拽到身边,大声道:“连这么个孩子都在关心大家会怎么看,说明什么?说明这个问题真的很重要!”

  芊寻道童无语了,辩解道:“小修我不是孩子……”

  赵然没理他,继续道:“如果我们不重视这次入城,不把道门的力量摆出来,不把道门的态度亮出来,京城中的很多人会认为道门完蛋了,齁不住了……”

  芊寻道童又忍不住问:“齁不住是什么意思?”

  赵然:“别捣乱……总之,我们要堂而皇之的入城,抬头挺胸的走在大街上,展示我大军的庄严和威武,展示我们所有修士的精气神,告诉京城百姓,这天还是道门的天,绝对塌不下来!惟有如此,才能令京城百姓不会对道门失望,这几天失去的信力才能补回来。甚至我们因祸得福,掀起又一轮信力大涨的热潮!”

  顾腾嘉大赞:“致然想事周全,我深表赞同。”

  张略看着被绑缚在地的陈胤,眼中似欲喷火,赵然拍了拍他肩膀:“稍安勿躁。如今宫中究竟是何情况,天子到底怎么样,都需要我们尽快查证。如今世间传言,有说天子为朱先见软禁,也有说此次京中大变,天子同样与谋,事实究竟如何,都需要当面询问,因此,贫道和忠道先行一步,带兵护卫皇宫,莫让乱党趁机害了天子。”

  顾腾嘉点头:“此次京师道门浩劫,的确有很多疑点需要查证,还天下一个公道。”

  赵然请顾腾嘉坐镇仪凤门,收拢军士、清点俘虏,整队以待入城,将牛佥事传来,让他一切听顾腾嘉的军令。

  宋雨乔问:“带兵进宫啊,那么重要的事情,我跟你去吧,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皇宫呢!”

  赵然摇头:“你以为咱们是来玩耍的吗?你要是跟我一起过去,这里谁坐镇?谁还带领那么多散修入城?”

  宋雨乔叹了口气:“也是,那你走吧,这里交给我好了。”

  骆致清道:“我去。”

  赵然点头头:“那是自然。”于是吩咐所有修士在仪凤门整队,做好入城的准备,要求他们在宋雨乔带领下,务必将道门最良好的形象展现在京城信众的面前。

  交代完毕,赵然下令张略出发,张略叉手遵令,带着麾下两营军卒,紧随赵然和骆致清身后,如风卷残云一般迅速离去。

  说起来长,实则极短,德王、龚可佩被拍进青砖里,七星修士被赵然顺手点倒,陈胤就缚,只在片刻工夫,不过是摧枯拉朽的完美诠释而已。

  赵然和骆致清、张略带队疾奔皇宫的时候,江腾鹤、赵丽娘带人追到了太庙,二十余名上三宫修士在蓝道行、段朝用的带领下,护住享殿大门。

  仍在太庙中驻守的两百余名刀叉围子手和锦衣卫,哪里见过江腾鹤、赵丽娘身后如此面相凶恶的灵妖,被众灵妖一个冲锋就全部驱散,慌乱着四处奔逃。不用江腾鹤吩咐,通臂神猿和三眼马王爷已经安排众灵妖将享殿团团围住。

  段朝用倚着享殿的殿前龙柱,喘着粗气喊道:“江腾鹤,莫要苦苦相逼,否则大家鱼死网破!”

  赵丽娘问:“怎么个鱼死网破?”

  段朝用指了指身后,道:“看见没?你道门辛苦了二十多年才将这威德莲花炼制得几近结朵,你若一意孤行,我们便将这汉白玉华表、威德莲座毁去,让你道门这几十年的心血全部荒废!”

  江腾鹤问赵丽娘:“如何?”

  赵丽娘颇得龙阳祖师指点,于阵法一道上造诣不浅,点头道:“此处为大阵阵眼当有六七分把握了,究竟如何,还要进去查看。”

  江腾鹤向段朝用道:“朱先见呢?”

  段朝用道:“齐王自是在殿中,你们敢踏上台阶一步,齐王就引发九霄震天雷!”

  江腾鹤迈步登阶:“那就请齐王出手吧,正好省了我们的麻烦。”

  段朝用急道:“江腾鹤,你难道不怕真师堂治罪?你楼观想要就此从诸真宗派簿中除名么?”

  江腾鹤放声道:“你说的我听不懂,什么汉白玉华表?什么威德莲花?真师堂从来没有告诉天下道门这些事情,我楼观对此毫不知情。我只知道,南直隶被赤色大阵笼罩,内外之间人畜隔绝、灵力不通,千百万人被锁于阵中,危在旦夕,无论这享殿内的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单此一点,便与天道不合!将之毁去,正是我道门修士肩上之责。”

  段朝用满脸不可置信,看着一步步登阶而上的江腾鹤,下意识向后退去,退到门槛处惊呼:“江腾鹤,你别乱来!”

  江腾鹤看也不看他,只是望向享殿中的汉白玉华表,又看见了莲座上一动不动的太子,向护在莲座旁的蓝道行问话:“朱先见呢?”

  第二百五十九章 诏书

  享殿中没有朱先见,朱先见此时人在皇宫之中。他一步三丈在宫中穿行,越过奉天殿、华盖殿、谨慎殿,由乾清宫直奔西北的西苑。

  一路穿行一路下令:“关闭大门,宵禁宫中,开启各处宫门的守护大阵,不许任何人入宫!”

  驻守宫禁的刀叉围子手、锦衣卫、大汉将军们只见一条身影从眼前穿过,反应快的、由修士领军的宫院驻军能够辨认出是齐王下令,立刻凛然遵行,大部分都不知道是谁,各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朱先见赶到西苑,见西苑外,内官监少监陈洪一如往日般侍立,知道天子当在其中修行,也不打话,直接闯了进去。

  陈洪眼前一花,再眨眼时,眼前并无异样,不禁摸了摸后脑勺,暗道自己这几日真是太过紧张了,觉都没睡好。

  西苑中有阵法相护,但这阵法本就是朱先见帮忙布设,进阵易如反掌,几步间就来到天子修行的丹房。

  门一推,天子正在丹房中趺坐,身前是个大大的丹炉,炉下火柱蹭蹭窜着火苗。

  天子回头看见朱先见,问:“王兄来了?”

  朱先见望着趺坐的天子,一时间五味杂陈,叹了口气,道:“陛下,没时间了。”

  天子问:“王兄败了?”

  朱先见道:“非是孤败了,而是我朱氏败了。”

  “王兄打算怎么做?”

  “原本还想等着一切顺理成章,现在看来,万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为我朱明江山永固,唯今之计,只能请陛下成全了,请陛下将皇帝之炁让给孤。”

  天子道:“王兄莫非糊涂了?这怎么好让?”

  朱先见道:“不让也不行了。”伸手抓住天子,法力透入,将他气海封住。一个大炼师要想制住天子这般才至金丹的修士,可谓易如反掌,天子连挣扎的动作都没有,就被朱先见提了起来。

  天子有点惊惶:“王兄不要乱来,此等灵炁非皇帝不可承受,王兄要来也是无用。”

  朱先见将他提到书案边,从怀中掏出玉玺和一张早就写好的诏书,将朱笔蘸满墨汁,塞到天子手中,不停催促:“陛下快一些。”

  这诏书却是朱先见早就拟好了的《禅位齐王诏》,只差天子朱批,再填上日子即可。天子被朱先见威逼恐吓了一番,只得提笔批了,又盖上玉玺宝印。

  得了诏书,天子道:“王兄,此禅位诏书不经朝堂廷议,未经内阁票拟,无六科同意,只是中旨,天下臣工未曾与闻,禅位也是白费工夫,天道不会答应,你取了我体内之炁也是无用,上了龙椅,你也坐不稳。”

  朱先见笑道:“陛下说得不错,禅位如此简单,天道不许,我也不许,这两日,所有印鉴都已经收齐了的。”

  说着,将诏书折过来,后面藏着一张折页,翻出后,并成完整的一份诏书,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印鉴和签字,有杨一清的东阁印鉴和签字,这代表了内阁票拟,有司礼监印鉴和秉笔太监郑善签名,下面有霍韬、桂萼等六科给事中的印章和签名,甚至还有朝天宫、灵济宫、显灵宫三位宫院使——包括他自己的签名和印章,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盖了上去。

  有用的没用的,诏书上满满都是印鉴。

  天子道:“王兄当真处心积虑,连杨一清的都用了……”

  朱先见道:“现在齐了,咱们走!”

  言罢,抓起天子,一阵风似的出了西苑。此刻,门口陈洪才看清来人是齐王,正要叩拜,却见齐王手上提着天子,不由惊呆了。

  朱先见招呼陈洪:“将内官全部叫到奉天殿,快!”

  陈洪不明所以,下意识传达了朱先见的命令。朱先见将天子提到三大殿为首的奉天殿,又招呼领头宿卫的大汉将军:“把你的人都叫来,集于殿上。”

  那大汉将军不明所以,赶忙将奉天殿值宿的一百余名大汉将军纠集过来,朱先见嫌人少,让他再找多一些,那领头的问:“要将承天门、午门、端门、奉天门的府军前卫也唤来么?那几个带刀官非卑职所辖,还请齐王给出手令。”

  朱先见嫌麻烦,摆了摆手:“算了,就你们吧,入殿进值!”

  一百余人进入奉天殿中,按仪仗排列。刚排列成型,陈洪就匆匆忙忙赶着百余名宦官进了奉天殿,按朱先见的要求,同样侍立殿中。

  朱先见将天子按到龙椅上坐定,回过头来扫视一番大殿,叹了口气,将诏书抛给陈洪:“姑且这样吧,快念!”

  陈洪接过来一看,吓得一哆嗦,差点将诏书掉在地上,看了看天子,又看了看朱先见,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先见喝道:“快些宣诏,否则立毙阶下!”

  陈洪无奈,颤着嗓音念起来:

  “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以革命,其极一也。天地鬼神,享於有德,讴谣狱讼,附于至仁。天扰……天扰大明,大行太上皇遗嗣可期长生,循道戒之规而避大宝,悯予小子,暂摄天下二十九载,肩承重绪,常自哀号永感,形影相吊,罔知归处……归处。今闻诸真师……真师……”

  朱先见啪一嘴巴子扇在陈洪脸上:“念!”

  陈洪左脸顿时肿胀通红,眼泪都被打出来了,只得继续念:“……诸真师许天子修行,朕如释重负、感泰兼怀。有齐王吾兄先见者,德侔造化,功格苍旻,兆庶归心,历数斯在,屈为人臣,载违天道,朕之伤也。朕愿遵故事,逊于旧邸,庶官群辟,改事齐王。宜依前典,趋上尊号,呜呼钦哉,祗畏天命……”

  殿上的大汉将军和内宦们一半不通文墨,听不懂念的什么,但其余能听懂的,个个惊骇莫名,领头的大汉将军更是缩了缩脖子,心道:“天爷,没想到齐王真反了……也难怪,迟早要反的……”

  朱先见催促下,陈洪迅速宣读完诏书,朱先见上前劈手抢过来,法力吐出,那诏书缓缓升上半空,来到御座丹凤大屏之上悬挂的横匾处。

  这块金龙盘匾上镌刻着四个古朴的大字——“建极绥猷”,语出《尚书·洪范》和《尚书·汤诰》两篇,是建元皇极、安抚四方之意。匾额为六百年前器符阁所铸,仔细端详,四个大字其实是由无数符文构筑组合而成。

  龙匾的下方,则是历代天子的名讳。

  第二百六十章 印章

  诏书升至横匾前,横匾上亮起一道光芒,向着诏书刷了上去,一刷之后,横匾恢复旧观,诏书“啪”的一声,落在殿中汉白玉台阶上。

  朱先见怔了怔,拾起诏书,掐住龙椅上的天子问:“究竟怎么回事?快说!”

  天子被掐得舌头都吐出来了,从脖子里艰难的捣鼓出两个字:“我说……”

  朱先见松开手,瞪着天子,天子缓过劲来,咳嗽着道:“王兄想要朕禅位,看来谋划已久,难道连这都不知么?也是,王兄当年不愿参加朕的登基大殿,当年你若参加了便知,诏书上还需道门印鉴,否则龙匾不认。”

  朱先见问:“道门印鉴?什么印鉴才算道门印鉴?这要上哪里去找?”

  天子不答,偷眼看了看陈洪,这一幕被朱先见看到了,伸手一招,将陈洪抓了过来:“快说,什么道门印鉴?”

  陈洪被朱先见吓得半死,惊恐中连忙求饶:“殿下饶命!道录司印鉴即为道门印鉴,有道录司盖章加印即可。”

  朱先见眼中如欲喷火:“道录司?那不是陈善道的衙门么?这一时之间去哪里找什么道录司印鉴?内阁、司礼监、六科、通政司、礼部、兵部、朝天宫、灵济宫、显灵宫都印鉴都盖上去了,现在偏偏又说什么还缺一个道录司!”

  朱先见冲天子,冲陈洪,冲着满殿的宦官和军值宿卫愤怒咆哮:“道录司算是什么玩意儿?平日谁见到这个衙门了?他到底管了什么?怎么关键时刻就冒出来了?谁知道居然偏偏还要这个道录司的印鉴?谁能想得到?”

  念及于此,只觉自家谋划数十年,枉费无数心机,临到性命危急的关头竟然就被这一枚区区印鉴给难住,真是气到想哭,疼到心头滴血。

  眼望龙匾,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孤英雄一世,今日竟然败于一枚印鉴之上,当真是天亡我也。”心若死灰之下,眼望陈洪,双瞳之间莫名转为赤红色,如两团熊熊之火在疯狂烧灼。

  朱先见左手抬起,就要往陈洪头上拍去,喝道:“一起死了干净!”

  陈洪吓得魂飞魄散:“殿下饶命,有章!有章!”

  朱先见闻言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道录司的章?”

  陈洪小鸡啄米般拼命点头:“小臣见过,就在陛下的丹房之中。”

  朱先见向殿中班值喝道:“一个也不许走,等孤回来,否则全部打杀了!”又挟着陈洪一阵风似的赶往天子丹房。

  在陈洪的帮助下,终于在天子丹房的一个抽屉里找到了道录司的印鉴。朱先见如获至宝,又一阵风似的冲回奉天殿,将诏书摊开,再上面重重的摁下了印鉴。

  天子坐在龙椅上动弹不得,却忍不住讽刺:“光有印鉴不行,当年器符阁合炼龙匾,这是沟通上天的大事,道门这方印鉴下,尚需道录司主事签名。掌道录司印是陈善道,正印是静慧,副印是黎大隐和赵致然,王兄,你能寻来哪一个给你签押?哈哈……”

  一句话提醒了朱先见,皱眉盯着红章下方的空白处,提笔代签,工工整整写下了“赵致然”三个字。写完冷笑:“区区山间体而已,难道孤仿不出来么?”

  增加了一个红章的诏书重新升起,在龙匾处悬停。龙匾再次发出光芒,刷过诏书,朱先见这三个极小的名字出现在龙匾之上,却未排于龙椅上端坐的这位天子之后,而是出现在右端。

  看见自家名字入了龙匾,朱先见长舒了一口气,哈哈大笑:“皇位终于回到我家了!”上去将天子从龙椅上拉了下来,正要毁他气海取宝,天子道:“陛下不上去试试究竟如何?”

  朱先见觉得有理,将天子扔在脚边,缓缓坐了上去。

  天子四手四脚爬开,顺着九阶丹陛滚落下来,狼狈之极。

  朱先见坐在龙椅上,恍惚了几个呼吸,心中激荡,眼眶都红了。

  强自将这股激动之情驱散,朱先见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准备向天子下手。

  然后,他忽然发现,自己坐在龙椅上,竟然起不来了……

  赵然带队赶到了皇城,他没有选择从正南的承天门进宫,而是来到了正西的西华门,节省四五里路程。

  西华门早已关闭,由府军右卫值守。若是立国之初的府军右卫,当真可称得上皇帝骁卫、天子元从,但六百年后,已经沦为仪仗了。

  城楼上驻守的带刀官见了千余如狼似虎、盔明甲亮的龙潭卫军卒,早已吓得两股战战,再说他也知道了齐王兵败的消息,哪里敢抗拒道门平叛大军?当即下令打开高大厚重的西华门,带队跪于城门两侧,恭迎大军入宫。

  赵然没时间和他废话,和骆致清当先驰入。张略一挥手,大队蜂拥而入,跟在赵然和骆致清身后往里冲,只留下一个总旗接管西华门。

  西华门进去后是内藏诸库,两旁的仓房中,有不少内监宫女都被这些入宫的大队军士吓住了,内宦张着嘴,宫女们捂着嘴,个个呆立原地,任由军士从眼前冲过。

  再向前是武英殿,两个少监带领御马监几十个身强力壮、常年练武的番子,提着哨棒还想上前拦阻,被大队军士一冲而溃,顿时一片混乱,很快便被断后的龙潭卫一个百户围住。

  那两个御马监少监还尖着嗓子大喊:“尔等逆贼,擅闯宫禁,当真该死!”

  张略骑在马上,本已去得远了,闻言回头,冲那百户向下挥手,百户接令,咬牙喝道:“斩了!”

  两个少监顿时被拖了出来,几个营兵手起刀落,当场枭首。这一下雷霆手段顿时震住了场面,武英殿前个个噤若寒蝉、鸦雀无声。

  过了武英殿,前方已是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赵然本来要直冲西苑,按照苏川药的描述,天子向在西苑修行。但到了奉天殿时,正碰见殿中逃出来大批内宦和宿卫宫禁的大汉将军。

  这些宫人刚逃出来就看见迎面而来的龙谭卫营兵,惊呼着又四散奔逃。当中却有一人看见了一马当先的赵然,当即大呼:“方丈速来!小人是内官监陈洪!”

  第二百六十一章 谋反

  赵然不识陈洪,却听苏川药说过不止一次,知道这个内官监少监是自己首徒大弟子苏川药的救命恩人,他和苏川药之间还有一份长达多年的对食情分。

  赵然对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感到很是别扭,却也不能否认陈洪之于苏川药的恩情,甚至苏川药来投奔自己,也是陈洪亲自指点。

  当下问:“殿中何事?皇帝在哪里?”

  陈洪指着奉天殿道:“陛下就在殿中,似被齐王所制。”

  赵然一愣:“齐王也在?”

  陈洪哭丧着脸回禀:“齐王疯魔了,逼迫陛下禅位,但似乎出了问题,被吸在龙椅上,起不来了,像个恶鬼一般……”

  赵然不待听完,立刻上了二十七级台阶,来到殿前。

  向里一张望,就见殿内九阶丹陛上的龙椅中端坐一人,看模样依稀是齐王朱先见,而丹陛下的金柱旁,则斜靠着一人,便是当今天子。

  骆致清听说朱先见在大殿中,满脸凝重,抢到赵然身前将他护住,门板大的剑光悬浮在头顶。随时准备拍人。但望着龙椅,他也愣住了——这……是朱先见?

  龙椅之上坐着位老者,满头银发,胡子眉毛也全白了,脸上全是褶皱,手臂上、脖颈间黑斑点点。若非和朱先见多次见面,相互间极熟悉,赵然都几乎要认不出来,这就是那个权势熏天、修为冠绝上三宫的齐王、大宗正、朝天宫宫院使朱先见!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朱先见身形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佝偻着、萎缩着,面相越发苍老。

  朱先见的精气神魂如同被这龙椅抽空了一般,已经听不到远处殿门外的声响,甚至连赵然和骆致清站在那里,也没注意到。天子背向殿门,他的气海已被朱先见封住,此刻比常人还不如,更不可能听到身后两个大法师的动静。

  丹陛下斜靠在金柱上的天子正在哈哈大笑:“……让你伪造赵致然的签名,哈哈,该!王兄啊,你知不知道朕这几年从来没有踏实睡过一个好觉?你知不知道每次想起王兄,朕都害怕得要命,每次王兄从我那里离开,朕都会浑身发抖!”

  龙椅上老得不成样子的朱先见胡子颤动,嚅嗫的发出苍老的声音:“老师,他跟我说,我,是应劫而生的……”

  天子又笑了:“没错啊,王兄是应劫而生,朕是应时而生,这也是大天师跟我说的,哈哈!不过王兄这个劫,怕是要应在大天师身上,这叫为他人做嫁衣了……王兄你也不想想,就算你成功了,又能如何?把我这先天玄灵炁夺过去,王兄就能破境了?就能入虚了?若真如此,为何不早些抢去?”

  朱先见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声音吵哑:“只一炁,自是……不行,再有三炁,就可以……合道……五德之炁合体,便可飞升……”

  天子问:“王兄从哪里听来的?”

  朱先见眯着眼睛努力思索,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便宜老师邵元节是何时说过这句话,但他到了现在。依旧坚定的认为,老师是告诉过他的,而且还告诉过他怎么才能做到,于是解释:“不行了,老了,想不起来了……”

  天子道:“还是朕来告诉王兄吧,根本就没有什么五德之炁,所谓五德,其实便是五行,五行生克相聚,可得先天一口真灵,邵大天师求的是上古仙人飞升之路!”

  骆致清不耐烦听他们废话,想要闯进去,却被赵然摇头拦住,他不想听,赵然却很想听。

  天子续道:“朕这口玄灵之炁,为土之先天灵气,数一;这笼罩天地的大阵,为大天师丹灵之炁,为火之先天灵气,数三;青灵之炁,为木,数九;皓灵之炁,为金,数七;五灵之炁,为水,数五。五行俱全,同炼一炉,最终从华表滴落于莲座。因此,那根本不是王兄你以为的威德莲花,而是先天真灵之莲!”

  朱先见忽然笑得咳了起来:“咳,若非……五徳,三省庶政……归还朝廷,多此一举……”

  空中盘旋的灵雁南归道人落了下来,向赵然道:“可找到你们了,掌门让我们四处查找朱先见……”

  赵然指了指殿内:“在里头呢。我老师他们还在太庙么?太庙拿下了吧?如何了?”

  “拿下了,正在琢磨破阵呢,似乎很难。”

  赵然转向骆致清:“要不师兄去太庙助老师和师娘一臂之力?我这边处置完就过去。”

  骆致清已经看出来朱先见油尽灯枯,赵然这边又有张略带重兵相护,于是点头:“我去助老师,你自己小心些。南归留在这边,有事随时告知我。”

  他们这边话音略大,终于被殿中发现,天子转过头来看见,叫到:“赵致然!”

  朱先见也勉力抬起头,眯着眼睛辨认,忽然咯咯笑了起来:“致然来了……”

  赵然将骆致清打发走,又让南归道人飞上半空警戒,迈步前行。

  张略带领一队甲士,大步流星跟在他的身后,昂然而入奉天殿。

  赵然进殿之后站定,看着眼前这两位,一个是现在的九五至尊,一个是先帝之子,都是人世间最顶尖、最高贵的人物,忽然间有些恍惚。

  天子问:“赵致然,快扶朕起来,朕替你做主,将这个叛逆的齐王杀了!朕封你为国师好不好?大明已经很多年没有国师了,如今你带兵平乱,正当其时!对了,朕再加封你天师尊号,快扶朕起来……”

  朱先见在龙椅发出一阵怪笑,又咳了半天。

  天子问:“赵致然,你想要什么?你说,朕都答应你!为何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贫道刚才忽然在想,十七年前,贫道尚在田舍间,今日已经站在了奉天殿上……而且一念之间,还决定着两个人的生死,一个是齐王、一个是皇帝……”

  朱先见道:“孤的生死,咳,你定不了,孤要死了……你可以定……皇帝的生死……咳……”

  天子脸色大变:“赵致然,你也想谋逆?”

  赵然摇了摇头:“陛下,这句话应该贫道来问才是,陛下欲谋反乎?”

  “胡说,朕怎么可能谋自己的反!”

  “就冲这句话,陛下心中就从来没有把我道门放在眼里。”

  “……朕没有想过谋反,从来没有!”

  第二百六十二章 没救了

  对于天子的辩白,赵然没有回应,只是注目于丹陛上的龙椅,问:“齐王怎么了?”

  天子忽然咯咯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朕的这个王兄脑子糊涂了,居然在禅位诏书上冒了你的名讳,哈哈,他以为随便签字就可以的吗?如今他的名讳上了龙匾,但上的却不是天子之列,而是逆贼之列,为大明第二逆贼,你看他名讳之前是谁?是燕王啊,哈哈……”

  赵然凝目看去,还果真如此,但龙匾上的排序十分紧凑、字迹也非常细小,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

  天子继续大笑:“他是真的糊涂了,也不好好看看,就匆忙坐了上去,这龙椅是那么好做的吗?没有走完手续你也敢上,上去了就下不来,帝王气运加诸于身,不是一般人可以受纳的,没有这份运道,就得拿寿元来折换!”

  笑了片刻,天子忽然很想看看朱先见的表情,爬了两步上去,盯着他正在继续苍老的面容,再次忍不住捧腹:“王兄,你以前不这样啊,我以为这些东西你早该知道的,看了你伪造的诏书,我就知道了,原来你竟然什么都不知道!大天师没教过你么?陈天师没跟你说过么?民间是怎么说的?你就是个棒槌,啊哈哈哈哈!”

  在天子的大笑声中,朱先见的寿元终于走到了尽头,赵然以天眼观之,从这龙椅上,似乎正在有一股淡淡的赤红之气,从朱先见的体内被抽出来,正在向着殿顶发散。

  朱先见忽然微微抬了抬手腕,手指头指向赵然,喉咙里发出一串低沉的声音,似乎是说要“起”身,又似乎在念数“七”,然后头一歪,鼻孔中发出“嘶……嘶……嘶嘶……嘶嘶嘶嘶……”的出气声,就此一动不动。

  天子小心翼翼的爬了上去,探了探朱先见的鼻息,然后拍了拍朱先见的脸,然后猛然欢呼:“自今日始,朕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陈洪!陈洪!吩咐下去,朕要沐浴……陈洪!”

  陈洪藏在张略身后,探了个头出来,又缩了回去,毫不应答。

  天子又望向赵然:“赵致然,终于见到你了,以前一直看你的画像,总觉得你比画像英武许多。”

  见赵然皱眉不语,他忽然失魂落魄的喃喃道:“其实今天看到你,我就知道我不行了。可是朕不想死啊,朕还想活下去……”

  赵然走上丹陛,蹲在天子身边,伸手缓缓触碰了上去,指尖顿时一阵颤动。

  天子忽然尖叫,挣扎着扑上来想要撕咬赵然,赵然法力一吐,将他震开,皱眉问:“陛下回答我几个问题。其一,你刚才所说五行先天真炁,这是从哪里来的?其二,你身上的玄灵之炁,什么时候得到的?”

  天子没理他,状似疯狗,依旧想要扑上来。但他被朱先见封住气海,连行动都不易,哪里可能靠得近赵然身上。

  赵然皱了皱眉,眼见天子这幅模样,怕是难以正常回答自己的问题了。犹豫片刻,九天玄龙大禁术发出,天子脑海中顿时一滞。赵然忐忑的等待他回答问题,但就算没有全力施法,他也不敢保证天子能够撑得住,如果天子撑不住这一击,就会一觉睡上三五天,那么今日的问话也就没有必要了。

  好在天子撑住了,没有当场栽倒,于是赵然立刻发动第二层大禁术,天子脑海中浮现出轻柔温和的语音,询问的是刚才赵然问出来的那两个问题。

  天子流着口水回答:“哪里来的玄灵之炁,朕不知道,朕当年在潜邸,邵大天师找到朕,说朕身上有先天之炁,可为人君。”

  赵然想了想,又问:“除你之外,还有谁?”

  天子吃吃道:“杨廷和、赵德。”

  “还有呢?”

  “不知道。”

  杨廷和身上的索,或者说先天灵炁,由叶云轩送到了赵然手上,而赵德的索,也就是赵然自己这根,便是他当年在发配服役的路上,所扒的那根裤带。

  眼看天子渐渐有昏迷之相,赵然抓紧时间继续问:“你说的五炁合为先天一口真灵,这是谁告诉你的?是邵大天师?”

  天子脸上闪过一阵茫然,摇了摇头:“朕自己想的,朕用了三十年时间想这个问题,朕以为应当如此。”

  “那齐王所说的五德之气,又是谁告诉他的?”

  天子再次笑了:“没人告诉他,他自己瞎琢磨的,那不对……赵致然,其实你叫赵安,对不对?”

  “刚才齐王问,既然不是五德之气,也不关乎天子威德,那还政于……”问到这里,赵然没法问下去了,天子已经倒头躺在了龙椅之下,嘴角流涎,彻底昏迷。

  赵然抬头看了看殿中,张略和甲士们都在下面肃立,陈洪依旧缩在张略身后探头张望。

  沉吟片刻,重重叹了口气,听了那么多,他似乎明白了不少,却好像更糊涂了。他当然想多问一些问题,但形势不允许,只能向张略道:“忠道看看,陛下怎么了?”

  张略快步上前,迟疑了两步,随即踏上丹陛九阶,深吸了口气,俯下身子,伸手去探天子鼻息,望着昏迷的天子,附耳过去低声道:“陛下,金芳在下面等着陛下……”

  赵然向殿中问:“陈洪,齐王怎么伤着天子的?”

  赵然问话,陈洪连忙从柱子后闪出来,跪在阶下:“禀方丈,齐王从丹房中将天子拖至殿中,封了天子气海,或许因此而伤……”

  赵然打断他:“若是单单封了气海,绝不至于,为何腹间会有剑伤?”

  陈洪顿时惊得出了一身冷汗,见赵然静静看着自己,颤抖着回道:“天子不堪齐王凌辱,奋起反抗,为齐王以兵刃所伤……”

  赵然皱眉追问:“什么兵刃?”

  陈洪下意识间瞄了一眼殿上,身子忍不住又是一颤,回道:“短剑,短剑!”

  赵然点了点头,回身问张略:“忠道,你看还有救么?”

  张略摇头起身,郑重道:“方丈,齐王这一剑,扎得很深,没救了。”

  赵然蹲下来检查,见一柄短剑正扎在天子腹部,于是伸手探了过去,没有去抓剑柄,而是深入伤口。

  赵然闭上眼睛,过了片刻,手从伤口中退了出来,道:“不仅是短剑锋刃,剑中还打入了齐王的法力,天子整个气海都废了。”

  张略躬身:“方丈所言甚是。”

  赵然又走到龙椅旁,伸手搭上朱先见手腕,片刻后揺头,吩咐:“请忠道看护宫中,若有作乱者,杀无赦。陈洪安抚宫人,准备皇帝大行之仪。”

  陈洪又是害怕又是兴奋,跪在地上磕头:“小臣遵方丈诏令。”

  第二百六十三章 想做皇后的女人背后的男人

  赵然从奉天殿离开,张略已经开始下达军令,各处宫门的警戒,由龙潭卫甲士监督原宫中禁军宿卫负责。赵然在奉天殿旁的一间庑房寻了个僻静所在,检视自己的气海。

  第三根细索融汇了进来,与原先两根细索形成的气海结合,将原有的气海继续加固,在上面带出些许淡淡黄色。黄色透入青绿之后,逐渐演变,最后停留在浅绯色上。

  黄索,这是赵然今日进宫的重大成果。得了这根黄索,赵然自感炼化功德力的速度又翻了一番,对精元的使用效率大大提升,再增一倍。这意味这他能够用更短的时间、更少的精元完成功德力的炼化。

  换句话说,如果气海中囤积的大量功德力,需要原来的他炼化一年的话,气海融入叶云轩的青索之后,这个时间缩短为半年;此刻又加入了天子的黄索,炼化时间再次缩短为三个月。

  体内的功德力气海第二次进阶,让赵然很满意,同时也有些令他思之不寒而栗。他刚才再次体会到了那股“如饥似渴”的吞噬感,令他对“吃”掉对方的气海,充满了极度渴望。

  好在今日已经有了之前的经验,这让赵然能够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强行压下了这份“饥渴感”,否则他刚才的“吃相”恐怕会很吓人。

  有了这份收获,赵然现在心情很好,这些日子被朱先见打压下来的郁结之气几乎消散一空。施施然走出庑房,向着太庙而去,剩下的事情,就是考虑如何破阵了。

  按照天子的说法,所谓五德之气并不存在,只不过是齐王自己的臆测而已。由此推之,其实陈善道所说的加强天子威德,也同样有些站不住脚。

  赵然对这一说法持支持态度,毕竟在他的天眼观察中,陈善道和朱先见一直强调的威德莲花中,莲花的所谓威德之气,实在是有太多疑点。

  而且他从未听说过有什么正经的法阵,会将千百万信众百姓都笼罩在其中,一旦出现问题,这可就是天大的罪孽啊!

  正在思考间,赵然看见一道身影从中左门前闪过,当即喝道:“林阿雨!”

  那道身影退了回来,有点尴尬的向赵然拱手:“见过方丈,呵呵……”

  赵然皱眉问:“宫中禁闭,你在这里做什么?”

  林阿雨挠了挠头:“不瞒方丈,我想找一个人。方丈也莫怪值守宿卫,他们以为我是跟着方丈进宫的。”

  赵然道:“你倒是很实诚。”

  “在方丈面前,不敢不实诚。”

  “你找谁?”

  “此事有些羞于启齿,我想找端妃。”

  “端妃?她不是死了么?”

  “说是这么说,但我还是抱有一些奢望……而且,就算她当真死了,也想去翊坤宫看看,寻些遗物也是好的。”

  赵然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有你这么一位大法师在,为何当日不跟着你出走呢?别说什么家眷留质,对你来说这不是问题。”

  林阿雨默然片刻,道:“她志不在我,她想做皇后。”

  赵然拍了拍他的胳膊:“孽缘啊。去吧,有什么遗物也可以留点念想。但人死不能复生,莫要奢望。”

  林阿雨答应了,继续向翊坤宫行去,走出去不远,赵然在身后道:“皇帝死了,齐王也死了。”

  林阿雨豁然转身,望着赵然远去的背影,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太庙就在皇宫之南,赵然很快就到了。

  这次起兵入京,老师和师娘的本意和自己一样,都是看一看笼罩南直隶的赤红大阵究竟和太庙有无关联,如果有的话,就要将其毁去。

  抬头仰望天际,天上的淡淡红纱越来越浓,令赵然感到很是忧虑。至南戟门时,见王千户亲自带兵守卫在门口,太庙前禁卫森严。

  赵然赞许了几句,向他吩咐:“继续看好大门,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来。”

  进南戟门,过正殿、寝殿,一路上全是龙潭卫军士值哨,到了后面的享殿,见钟千户指挥千余军士,将享殿围得结结实实、风雨不透。

  见赵然赶到,钟千户上来低语:“方丈,快到时辰了。”

  自早间准备攻城起,到现在已经快三个时辰了,军甲启用阵符即将到期,若不续上,军士们手中的兵甲就会恢复为无法力的普通兵甲。

  大敌虽灭,但城中尚未肃清,尤其是太庙、皇宫一带中枢重地,更是不能掉以轻心。

  赵然打出一张中阶阵符,把太庙中上千军士的兵甲问题解决,几步来到享殿之内,见到了奇怪的一幕:老师和师娘正围着汉白玉华表转来转去,他们身边,是紧跟在侧的蓝道行,以及……逍遥道人林致彬。这二位正努力的向江腾鹤解说着什么。

  通臂神猿和三眼马王爷率一干灵妖也在殿中,却是看守着最后逃入此处的二十几个上三宫修士,为首的段朝用被绑得结结实实,已经瘫软在了地上,一脸死灰。

  将通臂神猿召到面前详问究竟,这猴子道:“本是要毁去这汉白玉华表的,但这华表似有异象,掌门没有动手,说要仔细看看。”

  赵然忙凑过去看了一眼,发现这华表比之数月前似乎又有变化,赤色更浓,其莲座中的一朵莲花红得通透,隐隐间似开非开,肉眼可见花瓣仿如正在伸展开,闭眼再看,又像是错觉。

  忽见莲座下还有一人如烂泥般躺着,却是太子。

  通臂神猿道:“段朝用本想引爆太子,毁去这汉白玉华表,蓝道行和逍遥道人临时作反,将太子从莲座上踢了下来,震天雷被我收了。”说话时,对这两个临时反水的道士很是不屑。

  赵然诧异的看了看这两位,蓝道行脸色微红,逍遥道人却颇有些洋洋得意,赵然也不知他有什么好得意的。

  赵然上前行礼:“老师,师娘,如何了?”

  江腾鹤问:“听致清说,朱先见死了?”

  赵然点头:“自己作死的,弟子都没动手。”于是将朱先见的死因说了一番,听得江腾鹤和赵丽娘连连摇头,叹息不止。

  第二百六十四章 入城

  听闻朱先见的死讯,蓝道行低着头不说话,眼眶微红,逍遥道人林致彬则在旁笑着附和:“方丈的话再对没有了,就是自己作死的!”

  赵然奇怪的盯着他问:“林致彬,你懂这阵么?”

  林致彬道:“方丈说笑了,如此大阵,听说是邵大天师所设,林某哪里懂?”

  赵然正色道:“我没开玩笑,你到底懂不懂?”

  林致彬尴尬了咳嗽一声:“这个……林某真不懂。”

  “那就是没有用了?你还站在我老师身边做什么?”

  “这……林某刚刚立了大功……”

  赵然问江腾鹤、赵丽娘:“老师、师娘,这个姓林的手上劣迹斑斑,弟子想处置了,不知两位老人家是否允可?”

  江腾鹤继续围着莲座转圈,赵丽娘摆了摆手:“致然随意……腾鹤过来看看,这里似乎是勾连寝殿的关节……”

  林致彬大惊:“赵方丈,我刚刚可是护下了莲座的,这是大功一件,我有功于道门!”又向江腾鹤、赵丽娘道:“两位前辈,你们可不能过河拆桥啊,晚辈刚刚助你们……”

  话音未落,通臂神猿上前,一脚将他踹倒,赵然飞出一根绳索,眨眼间便绑了,摁到被俘的上三宫修士之中跪倒。

  林致彬兀自梗着脖子大喊:“没有我护住莲座,这里早就毁了,你们宗圣馆如何向道门交代?赵致然,你处事不公!江掌门,你忘了刚才是谁拼死救下太子的?若没有我,太子就死了,这莲座就毁了!”

  赵然没搭理他,向通臂神猿道:“震天雷。”

  通臂神猿将那枚震天雷递了过去,赵然问道:“师娘,从这里打一记试试?”

  赵丽娘点头:“可以。”

  赵然开着天眼,他也发现了赵丽娘所说的关节处,而且他还看出来,天地气机于此处的连接十分紧密、稳固,区区一枚震天雷怕是破不了,于是又掏出九张卫道符,打算以九宫梅花符阵将这枚震天雷送进去,威力想必会增强不少。

  逍遥道人林致彬大骇:“别乱来,会害死我们的!”

  却无人搭理他,江腾鹤让众人退开一丈多远,各自站定,向赵然示意:“打吧。”

  赵然抖手以九宫梅花符阵将震天雷送了过去,一阵震耳的轰鸣响起,只觉这享殿似乎也摇晃起来,但烟尘过后再看那莲座,却毫无残缺之处,连点渣子都没崩下来。

  几个人又凑上去研究,各自叹息,这汉白玉华表莲花座实在非同凡物,当真难以破解。

  但震天雷虽然没有用处,刚才炸起一刻,却牵动了大阵,给出了一些端倪,尤其是赵然的天眼之下,天地气机的另一道隐藏旋流被找了出来,却是牵连着皇宫的奉天殿方向。

  正研讨之时,燕小六飞了进来,站在赵然的肩膀上道:“赵方丈,文昌观那个老道说,大军已经整束好了,马上就要入城,就等你了。宋道长也说让你快去,她说势力雄壮、军阵威武,让你快一些,大家都等不及了。”

  赵丽娘道:“致然你先去忙,这大阵一时半会儿也破不了,我们再看看。”

  赵然想了想道:“也行,弟子先过去了,外头的事情处理完再过来和老师、师娘共商破阵之道。”

  林致彬还在那儿吆喝:“赵致然,你不能处置我……”

  赵然没理他,骑着种驴君又返回了仪凤门,这边果然已经将战场打扫干净了。

  在牛佥事的整队之下,龙潭卫全部进入仪凤内,除了张略、钟王两位千户带走的三千人之外,剩下两千余人刀枪明亮,气势恢弘。此刻,武昌卫三千人也在罗洪的率领下由神策门而入,赶来相会,仪凤门前万众欢呼。

  最先反正的狮子山和绣球山驻军柳文龙、李三虎两个指挥来到赵然身边,请求跟随入城,赵然含笑同意了,让他们的营头跟在武昌卫之后。

  锣鼓响处,大军开拔,当先是龙潭卫千名长枪手,之后是五十骑马队簇拥的中军旗门,旗门下是赵然、顾腾嘉两位大军统帅,冷腾兴、罗洪、牛佥事、柳文龙、李三虎、张居正等军将和主事簇拥着他们,骆致清、宋雨乔、柳初九、彭云翼等也跟随在身边。

  后面是上千名龙潭卫的刀盾手、三百余弓弩手,再往后是武昌卫三千大军,接着是反正的京营……

  大队人马沿着钟楼大街、鼓楼大街开进,盔甲鲜明、旗帜如林,浩浩荡荡。

  沿路早有三千营军士警戒,三步一人,五步一岗,大街上气象森严。

  玄坛宫中,张腾明等人都感受到了外间的变化,趴在墙头上向外张望,先是看见一群溃兵没头苍蝇般乱哄哄从玄坛坊前跑了过去,紧接着就看见了后面大队大队的追兵,各个如狼似虎。

  追兵过去之后,街道上顿时冷清到了极点。几人不敢擅动,继续在玄坛宫中猜测、等候。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青鹏大圣扑棱着翅膀从天上落了下来,站在流图道人肩膀上:“上三宫败了,彻底败了,外面平叛大军已经入城。”

  潘锦娘问:“到底是真师堂哪位真师来了?平叛大军是谁领军?见到我茅山的人了么?”

  青鹏大圣用鸟喙捋了捋羽毛,道:“本大圣哪里知道?我在高处又看不真切,就算看真切了也不认识啊。总之上三宫败了,锦衣卫和京营逃的逃、降的降,败了。”

  潘锦娘埋怨:“你就不能飞低一些么?”

  青鹏大圣不高兴了:“说得轻巧,刚才本大圣落到鼓楼上,还没站稳,就有十多支弩箭射了过来,都是蕴含极高法力的,若非本大圣见机快,身法灵活,此刻就伤了!”

  杜星衍道:“多谢青鹏冒险打探,我的意思,别管是谁来了,总之是道门平叛大军,我可不愿再窝窝囊囊藏下去了,我打算出去相助一臂之力。敢打的随我出去报仇,去找上三宫那帮兔崽子,如陈胤、卓一、逍遥道人之流,绝不可任其逃了。”

  张腾明、莫不平、苏君尚等人都表示同意,连流图和琥珀道人都响应了。潘锦娘刺了这两个散修一句:“这回那么积极,不收银子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恭迎

  被潘锦娘刺了一句,琥珀道人压着气解释:“之前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既然知晓是为了救出赵方丈,还谈什么银子?”

  潘锦娘冷哼道:“去救赵致然?你们想要银子也要不到啊,他可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奉劝你们一句,趁早把这念头打消……”

  青鹏大圣双翅忽然向上翘了翘,鹰眼带着寒光,盯着潘锦娘道:“你这个小丫头,说话留点神,若在我们北地,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流图和琥珀二道向杜星衍道:“我们自去太庙出力,就此告辞!”

  两人一鸟转身出了玄坛宫,潘锦娘被青鹏大圣吓住,此刻方才缓过来,跺脚道:“几个边地来的家伙,敢对本姑娘如此无礼,待见到我娘,必让她出手教训这三个蛮子!”

  杜星衍转过头冲张腾明道:“去救赵方丈和黎院使么?”

  张腾明点头:“同去!”

  苏君尚也表示同意,于是莫不平当先出门,看了看左右街巷,挥手示意大家跟上,出来的时候,就见流图和琥珀已经快步转过街角了。

  潘锦娘撅着嘴跟在后面,路上还冲安妙抱怨:“就知道去救赵致然,这是何必?他要真有本事,还会被上三宫抓了去?连累那么多人替他冒险……”

  几人出了玄坛坊,街面上已经有三千营军士沿路放出哨位,更有江宁县衙役出面吆喝:“大军入城,咸与闻之:不得趁乱哄抢、偷盗财物,违者格杀;不得窝藏叛逆、私予相助,违者格杀;各家各户,里邻之间,不得乱行乱闯、喧嚣于市,违者执杖……”

  行到太平里与六部街口时,便前行不动了,路口处已被军士们完全封锁,不让通行。

  杜星衍还待向前,被带队小旗拦住,几柄手弩指了过来。杜星衍连忙解释,说自己是馆阁修士,不是上三宫的逆贼,那小旗道:“杜仙师,您是修行球大赛金丹组擂主,这个弟兄们都是知道的,我等对您的球技都很是钦佩,但上峰有令,太庙残敌尚未肃清,此刻不得通行,您还是请回吧。”

  杜星衍道:“我等都是前来效力的,正要协助大军平叛。”

  那小旗道:“这却不是我当管了,几位仙师还是另寻门路去说吧。”

  吃过之前太庙一战的大亏,杜星衍他们这帮子人不敢再自恃修为看不起军士了,虽说眼前这几个手中都没持有战阵兵甲,但惹了这几个,还想好得了?

  张腾明问:“不知是道门真师堂哪一位真师率军平叛?”

  那小旗摇头:“真师堂?这却不知,小人只知是赵方丈领兵,唔,还有文昌观的顾监院。”

  “哪个赵方丈?”

  “还能有哪个赵方丈?玄坛宫赵方丈啊……”

  莫不平冲过来大声问:“赵方丈领兵?当真?不是说赵方丈被上三宫抓进太庙了么?”

  那小旗笑道:“赵方丈多大的本事,怎么可能落入贼子之手?”

  此时,已经有不少人自发聚集到警戒线之外围观,其中包括了许多之前在太庙前并肩作战的修士,大家见了面,都倍感亲切。

  “杜前辈,杜前辈,是我啊!能见到杜前辈可实在是太好了,我们都以为前辈……”

  “是小邹啊,哈哈,你们躲哪儿了……”

  “杜师兄,别来无恙否?”

  “贾师弟,看见你没事我就放心了,否则还不知该和贾师伯如何交代……对了,你见到蔡师弟了吗?”

  “蔡师弟被上三宫的人抓走了……”

  “莫兄,莫兄,莫兄这几日在哪?”

  一群人亲热见面的时候,汪宗伊和梁友诰等也在忙着分派衙役出街,苟捕头带着几个捕快,正在太平里挨家挨户催促:“梁府尊有令,各家各户出门,恭迎道门大军,坊甲、里正都把香炉摆出来,快一些快一些,大军马上就要到了……哎,你们几个,不许越线啊……”

  很快,就从路北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大家凝目望去,大队大队盔甲明亮的军士从转角出现,如红云般滚滚而来,大队军士身后,是大群马队,正中簇拥着不知多少杆大旗,最显眼的是“道门招讨使、玄坛宫方丈赵”、“道录司副印、修行球大赛组委会总顾问赵”、“文昌观监院顾”等等。

  路边的香案袅袅生烟,信众们向着中军旗门下拜,同时万众欢呼起来,欢呼声一浪叠上一浪!

  大军行至六部街口,前队向两侧打开,闪出中军,赵然从旗门中骑驴而出,向信众们挥手致意,顿时又是引起一阵热闹。老驴已经进阶,能够口吐人言,皮毛也非往日那般癞痢,反而舒软柔顺,透着莹莹光泽,身躯也愈发雄壮了三分,给赵然长脸不少。

  赵然一亮相,路边围观的修士们立刻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许多修士被雁翅般分开的大队军士挡住目光,干脆纵身跃上房顶,向赵然招手。

  莫不平、赵孤羽、黄昦雨等在房顶瓦檐上蹦着喊:“赵方丈,是我们!永远支持赵方丈!”

  杜星衍和张腾鸣没他们那么夸张,只是微笑着击掌喝采——修行球大赛又可以重启了,这是他们两个的想法。

  潘锦娘心里很是别扭,向安妙道:“赵致然原来没事,大家拼死拼活的去救他,却只不过是白忙活一场。”

  安妙笑了笑,没回应,但笑得很开心。

  赵然下了老驴,向顾腾嘉伸手邀请,顾腾嘉也下了战马,两人互相客气着,来到了欢迎平叛大军入城的信众和官府代表面前,他们是:

  武英殿大学士夏言、谨身殿大学士严嵩、文渊阁大学士徐阶;

  礼部尚书毛澄、户部尚书甘书同、刑部尚书方赞、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永明……

  以及翰林院掌院学士袁炜、大理寺少卿郑本公、应天府尹汪宗伊、裕王府总管冯保、侍讲学士杨慎等等。

  赵然和顾腾嘉上前,和一干代表们热情叙话,然后接过夏言奉上的酒杯,和顾腾嘉一道饮尽。

  第二百六十六章 顾命

  与代表们见礼已毕,赵然道:“京师新定,诸君请随贫道入宫,共商大计。”又向夏言道:“后绪诸事,所在繁杂,贫道是清修之人,奈不得这些琐事,阁老为当朝首辅,还请阁老主持。”

  一句话,重新厘定内阁座次。

  夏言本就是首辅,前些时日因弹劾之故而上表辞呈,那是无奈之举,今日局面不同,自是当仁不让:“方丈自谦了,言愿助方丈廓清朝堂,还天下太平。”

  这句话让后面许多代表都悚然动容,沾沾自喜者有之,暗自庆幸者有之,愁眉苦脸者有之,心若死灰者有之,不一而足。

  天子驾崩的消息已经传出宫外,赵然无意封锁消息,也不必封锁消息,整个京师都在他的控制之下,封锁这条消息没有任何用处,反而容易让人口舌,令市井间诸多臆测。

  因此,赵然坦坦荡荡邀请百官同入奉天殿,他甚至连天子和齐王的尸首都没让张略挪动,就是为了不让别人乱想。

  端门、午门、承天门,一座座宫门大开,龙潭卫营兵、府军前营、五军营刀叉围子手、大汉将军,一队队甲士沿着御道向内,一直排列到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整座皇宫都弥漫着肃杀的氛围。

  奉天殿前,张略手按腰刀,率数十甲士于二十七阶之上恭迎,夏言见了,上前握住张略的双手,恳切道:“张指挥使深明大义,起兵平叛,可比古之名将,为大明镇国柱石也!”

  张略躬身回答:“略不敢当首辅谬赞,只因赵方丈直入大营晓以大义,方有末将入京。忆当年总观赵大都管赠‘忠道’二字,驻京多年,受阁老提携,明白一些道之所在的浅意而已。”

  趁这工夫,百官已在殿前排好班次,一如上朝之日。夏言又赞叹了张略几句“雄兵”、“细柳”之类的话,等百官整次完毕,望向身旁的赵然。

  朝官一列排头的位置交给了夏言,毋庸置疑,也不需多说;平叛大军这一列,顾腾嘉想把排头的位置让出来给赵然,被赵然拒绝:“规矩就是规矩,您是文昌观监院,我是玄坛宫方丈,您就该在我前头。否则传出去以后,天下怎么评说?他们怎么效仿?那不是乱套了吗?”

  顾腾嘉只得笑着应了。

  陈洪由殿中而出,率内官诸监的大太监们八字排开,斜列于廊柱前,肃静之后,顿时哀嚎一声,口中高呼:“皇帝陛下龙驭上宾了——”

  殿前顿时一片惨哭声,百官泪如雨下。

  哭罢,陈洪请百官入殿,于是大家鱼贯而入,见了现场这一幕,又是好一阵哀嚎。

  陈洪作为目击当事人,现场讲解一番齐王如何将天子掳至大殿,如何迫其禅位,又如何将其害死的经过,听得百官尽皆变色,群情汹涌,齐声痛骂齐王的大逆不道、狼子野心。

  至此,整个环节顺利结束。

  赵然冲夏言点头示意,夏言出班向百官道:“情势已明,逆齐王弑君,如何议罪都是后话,本官以为,当先为大行皇帝入殓为安,清理奉天殿,诸君以为如何?”

  意思就是,大家都看明白怎么回事了,现在没有疑惑了吧?是不是该替天子收尸了?齐王尸骸也在龙椅上坐着呢,咱们该把他拉下来,清扫大殿了。

  这是正理,自然无人反对,于是陈洪亲自动手,带着诸内宦们将皇帝的尸体放在一张担架上,以黄龙锦缎覆身。又去抬龙椅上的齐王,轻轻一碰,却化作了一团骨灰,令现场百官一阵惊呼。内宦们将骨灰扫了下来,盛进一个大瓦罐中,以白布遮盖。几个宫女上前擦洗龙椅和沾染了天子血迹的丹墀。

  陈洪道:“请两位方丈和诸位大人商议陛下身后事。”说罢退至一旁。

  皇帝大行,后续事宜十分繁复,小殓、大殓、入梓宫、停灵、拟遗诏、上庙号、入殡、祭典,别提有多累人。那么多事务,概由礼部办理,但领衔总办的人员是很讲究的。

  大行皇帝为逆齐王所弑,没有遗命,对于人臣来说,能进总办名单的,实际上相当于顾命之责,未来的朝堂格局,必将由此奠定。

  夏言也不客气,当廷举荐总办之名,他一共举荐了五位,顾腾嘉、赵然、他自己、严嵩、徐阶,这是三位内阁大学士。按道理这是名正言顺的,但现在这种特殊时刻,刀把子在道门一边掌握,是不是真的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好。

  夏言望向顾腾嘉和赵然,顾腾嘉看向赵然,赵然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严嵩刚才一直心存忐忑,尤其是赵然沉吟的那短短几个呼吸,直到看见他点头认可,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但赵然紧接着又向顾腾嘉和夏言道:“除去这五位,我还想举荐三位,不知是否可行?”

  顾腾嘉微笑点头,夏言道:“赵方丈有定鼎之功,有什么建言,尽管吩咐。”

  赵然道:“吩咐谈不上,贫道以为,京师大乱,需要平抚之处极多,大军的支出、叛乱之后各司衙门的安抚、京城百姓的损失、城墙街巷的整治清理,都需要财计上的支持,故此贫道建议户部尚书会同总办。”

  殿中百官中但凡有点根基的,都知道赵然和甘书同的关系,这条提议也在预想之中。当下都点头认可。

  赵然又道:“大行皇帝辞世,后续事务极为繁琐,礼部于此熟稔通透,又是当办的衙门,为何不干脆请礼部尚书会同总办呢?想必礼部诸君做起事来也能更尽心、更得力。”

  这个提议有点让人出乎意料,但仔细一想,也在清理之中。毛澄在礼部尚书任上多年,却始终未得阁门而入,资历是足够了,只欠有人在上面提一句。这句话毛澄等了快十年,却始终无人提及,没想到今日竟然从赵然嘴里提出来,当真令他百感交集。

  最后一位,赵方丈又会提议谁呢?在百官的期待中,赵然道:“还有一位,贫道提议裕王千岁。我们都知道,父死子葬之,陛下辞世,若是没有他的儿子出面主祭,怕是传扬出去,天下人都会笑话的,此为人伦之道。”

  第二百六十七章 废还是不废

  赵然提议将裕王纳入总办之名,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顾腾腾点头:“此为正理。”

  夏言称赞:“方丈想得周全。”

  严嵩、徐阶对此均表示认同,他们早就料到了。

  但偏偏有人不这么认为,忽听有人在下面高呼:“万万不可!”

  众人一惊,举目望去,却是户科给事中霍韬。紧接着又一人站在了他的身边,高呼:“我反对!”却是同为给事中的桂萼。

  赵然也没想到,在自己大军环伺的局面下,依然会有人跳出来反对自己,这是一种怎样的作死精神!或者说,这是大明士子中的风骨传承?

  这是在史籍和话本中才能看到的人,赵然今日亲眼见到了,并且亲自体会到了被他们反对的滋味。莫非今日会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想到这里,赵然向百官之中望去,打算看看有没有人记注。别说,这一看还真有,两位翰林院的编修正在往手中的朝笏上书写着。赵然很想看看他们写了些什么,但知道恐怕这不合规矩,因此强行忍住了。

  他在上头走神不发话,夏言身为首辅,就必须过问了:“霍韬、桂萼,你二人为何还滞留京城?今日朝堂诸公议事,尔等退下,速速启程!”

  前个月的户部挪银案中,这两位上蹿下跳闹腾得最欢,结果证明不过是跳了个大坑,事后也被内阁处置,贬往云南为官。只是这两位不但滞留京城没走,今日还跑来出头,要换做往常,他们两个贬官是根本进不了宫的,是以夏言便想将他二人斥退。

  这两人也是豁出去了,今日不发难,下半辈子都得去云南度过余生,谁会心甘情愿?

  霍韬大声道:“太子尚在,何尝听闻他人领祀天子?”

  桂萼也振臂高呼:“天子尸骨未寒,尔等便欲行废立太子之事了么?”

  这两句话一出口,顿时惊得百官下巴都要掉落一地,奉天殿上顿时鸦雀无声。

  赵然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在考虑,这两位是真心想要孤注一掷绝地求生呢,还是骗取廷杖以搏声望再图将来?

  或许是大家被霍韬和桂萼的胆大包天震住了,又或许一时间想不起来该怎么反驳,奉天殿此刻确实没有人出声。

  夏言目视杨慎,杨慎这才反应过来,上前道:“素闻齐王与太子多有瓜葛,又闻齐王谋逆之初,便请太子入太庙,其中多有不清之事,此间究竟如何,尚需查证,当容后再议。你二人不要在此故作惊人之语,乱了朝廷法度。”

  这才算是把话说到点子上了:太子是齐王的帮凶还是为齐王胁迫,现在都没有定论,怎么可能把他列入祭祀大典的总办之列呢?

  忽听百官之末又有人高呼:“杨学士此言不通!”

  众人又是一惊,心道今日怎么了,会有那么多人出来抗声?果然是我大明读书人的铮铮铁骨么?

  再看一人从队末出列,却是国子监丞张璁。同样的道理,似张璁这等八品小官,本不可能上奉天殿参与议事,实在是今日情形特殊,他便也混在后面一同跟进来了。

  杨慎沉着脸问:“哪里不通?”

  张璁道:“太子为储君,社稷之基,怎么能将如此重要人物排斥在大行皇帝的祭祀之外?无论任何理由都不可以,故此下官以为杨学士此言不通……”

  霍韬和桂萼赞道:“正是此言!张监丞高论!”

  张璁含笑回道:“非是高论,而是常理。”

  百官们看着这三人在殿上蹦跶,都面面相觑,很多人都想到了两个多月前弹劾甘书同户部挪银案那一幕,当时也是他们三个跳得最欢。但当时有天子、太子、严嵩、杨一清等人支持,此刻他们的勇气又来自哪里呢?

  许多人都望向了严嵩,严嵩今日本不想高调张扬,但此刻不能不出来避嫌了,而且要避嫌疑,就必须往重了说。

  “今日陛下大行,赵方丈和顾监院拨乱反正,这才是社稷之基!两位高道与朝堂重臣共议天子身后大事,岂有尔等说话之地?国家大政,廷议三品以上,朝参不下七品,你们两个贬官、一个八品,哪里来的资格咆哮朝堂?似尔等这般无法无天者,便应重重惩处!”

  说着,严嵩向赵然躬身:“方丈、监院,本官以为,当将这三个狂悖之徒押至左顺门外严惩,按制,杖三十!”

  夏言、徐阶等人都点头,杨慎等人则道:“下官附议!”

  更有许多人同声呼喝:“附议!”

  一时间,殿上的霍韬、桂萼、张璁三人,人人喊打。

  霍韬仰天长笑:“堂上诸公,昏聩无能有之、阿谀附势有之,竟无人敢于仗义执言,当真令人发笑耳!也罢,国家养士六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这话一出,赵然顿时打了激灵!哎?这话很熟悉啊。

  杨慎在殿下也同样身子一抖,这话简直说到他心坎上去了,可惜不是自己所说,而是出自对头之口,当真令人遗憾。

  忽听张璁道:“下官有一言,望请诸位听真!所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为何诸公就不能纳谏呢?大行皇帝祀礼不可或缺太子,而杨学士又称太子于齐王谋逆大案有所瓜葛,此为当前第一要务,怎可容后再议?下官以为,当立刻查议此事,给道门、给天下臣工一个交代!若是太子清白,当立刻主持祭祀,若果然有嫌,当立刻废除,另选贤能!”

  此言一出,殿中又是一惊,不仅百官惊了,霍韬和桂萼更惊。霍韬眼中如欲喷火,盯着张璁,一脸恨不能食尔之肉的凶狠。桂萼则直接叫到:“张监丞,昨日之议不是你提的?怎可如此善变?”

  百官一片哗然,张璁脸色微微红了红,旋即从容答道:“昨日与二位商议之时,下官只说当好好论一论太子,却未曾想被二位误解,以致有了天大的误会。下官的本意并非阻拦祭祀,而是主张太子不可缺位。”

  赵然目睹这一切,忍不住就想哈哈大笑,望着霍韬和桂萼一脸的愤怒,看着张璁略带愧疚却又异常坚定的神情,他叹了口气,道:“顾监院、夏阁老、严阁老、徐阁老,诸君,那就先议一议吧,太子当不当废!”

  第二百六十八章 廷议(上)

  太子被从太庙带到奉天殿的时候,依旧没有缓过神来,瘫软在阶前,好不容易才被陈洪扶正,坐在了榻上,却依旧眼神呆滞,身子时不时发神经似的抖上一抖。

  姑且不论他是否参与了齐王谋逆大案,就算没有,以他现在这幅模样,百官心里已经不觉得他能担负天下重任了。

  夏言摇头叹息了一句:“此非人君之相。”引得百官纷纷赞同,这句话便决定了太子的命运。

  先有芊寻道童上殿应对,言称受太子指派,于五日前在覆舟山设伏刺杀赵方丈;又有詹事府主簿张居正指证,太子入东宫后,与齐王往来密切;再有东宫女官亲眼所见,兵变当日,太子为显灵宫宫院使段朝用请去了太庙;其后,甚至有故内阁大学士杨一清府中幕宾当廷爆料,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通达赌坊,实为太子名下产业……

  至此,已经不用再多说什么了,现在大家都望着赵然,等待赵然说出那句话。

  但赵然不想说,他道:“此等军国大事,非贫道一人能决,恭请朝堂诸君裁定。”

  夏言道:“方丈的意思,是廷议?但廷议之后,依旧需要方丈定夺啊。”

  大明的廷议有两种,一种是大臣廷议,一种是部议。部议无需赘述,无非是涉及哪一部的事务,由该部召集想关人等商议。这里说的廷议,为大廷议,也就是内阁大臣、九卿、六科给事中、监察御史进行议事。

  廷议是大明朝堂惯例,许多重大事务都需要廷议,但夏言说得没错,就算廷议之后,结果也需要报天子朱批,天子不认可,照样可以驳回重议。

  赵然道:“今日皇帝大行,我以为,廷议结果便可代替诏令。”

  这句话令百官们尽皆动容,夏言试着问道:“方丈的意思,廷议结果便是最终结果?”

  “是。”

  “若是廷议结果不合天子……唔,不合道门的预期,那又当如何?”

  “那你们就要好好想一想了,为何廷议出来的结果,非要与道门的预期相违背呢?”

  严嵩忍不住道:“方丈,若是以廷议结果出台诏令,出了事故又该如何?”

  赵然道:“那当然是谁召集廷议,谁来负责,出了差池,板子就打在召集廷议之人的身上。”

  百官们继续深思……

  赵然道:“关于廷议,贫道有几点浅见,以供诸君参详。

  其一,非内阁大学士不得召集廷议,召集者的先后顺序,按惯例自首辅开始。

  其二,参加廷议的大臣范围需要形成明确制度,比如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都察院两位都御史、五寺正卿、通政使、翰林院掌院学士、国子监祭酒、应天府尹、文昌观监院、掌道录司事、司礼监掌印,嗯,以上二十六个位置,有资格参与廷议。

  其三,廷议召集时,按票数表决重大事项,不要泛泛空论,需要结果,一如真师堂。

  其四,谁召集廷议,谁对廷议结果负有直接责任,出了问题,板子打到召集者的身上。

  其五,廷议之规,着为永例。

  好了,你们想一想吧,今日廷议先商议同不同意贫道的建言,如果同意,那就商议太子的问题,如果不同意,那就另说。贫道僭越一步,先替你们把无关人等轰走,廷议结果出来之前,都跟殿外候着,包括贫道。留在殿中廷议者,为贫道刚才所提职司诸卿,就这样吧。”

  百官面面相觑,有些脚步快的,已经提前出了奉天殿,就在殿外等着——连赵然都说自己要在外边候着,谁好意思在里面耍赖皮。

  赵然向顾腾嘉道:“顾监院,就劳您的驾,辛苦辛苦了。”

  顾腾嘉道:“你自己不参加,却推来我身上。”

  赵然道:“我只是道录司副印啊,咱们不是得凡事讲究规矩么。”

  顾腾嘉指着赵然笑道:“你啊,行,你去吧,这里我给你看着。”

  临出殿门的时候,赵然回头又向夏言等人道:“忽然想起来了,司礼监掌印一直无人,夏阁老、严阁老、徐阁老,贫道提议暂由内官监陈洪参与廷议,代表内廷。可好?”

  三位内阁大学士都拱手示意毫无问题,陈洪听罢,血往上涌,脸色胀得通红,瞬间只觉幸福到要死,之前所有的风险、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得到了回报。

  赵然出了奉天殿,任他们在里面自行廷议,大致扫了一眼,绝大部分人都从殿中退了出来,也不离开,就在外面等着。殿中留下议事的只有十七人,有九个位置要么空着无人司职或是兼任,要么就干脆来不了——比如兵部尚书张聪。

  赵然看了看外边这帮官员,不论他视线扫到哪里,人家都会向他点点头,拱拱手,就好似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这里打转一般——除了两个人,霍韬和桂萼。

  霍韬和桂萼正在慢慢靠近张璁,从两人攥着的拳头就知道,他们靠近张璁想要做什么。

  张璁则没有留意到,不时看看赵然,不时低头沉默不语。

  赵然没工夫搭理他们,转身又去了太庙,只是吩咐张略守好宫门,看好奉天殿。

  老师和师娘依旧在参详着汉白玉莲座,思考着破除这座大阵的方法,赵然也加入进去一起讨论。也不知过了多久,天上晚霞朵朵,已是黄昏时分。

  两位阵法高手研究之后达成的共识是,作为阵眼的汉白玉华表莲座不是普通的阵眼,而是阵眼中的阵眼。

  也就是说,大阵的阵眼是整个皇城,皇城的阵眼是太庙,而太庙的阵眼是莲座。这是一个阵中之阵,三级大阵环环相扣,紧密关联。

  因此,他们关于破阵的所有想法都面临着一个难题,很有可能在大阵被破的同时,会引起很强烈的后果。具体是什么样的后果,赵然现在无法预计,但他估测的范围是波及整个京城。而赵丽娘给出的范围预测,则是波及整个应天府。

  至于如何破阵,他们也商量了一个初步的办法,这个办法很简单,就是强行破坏阵眼中的阵眼——汉白玉莲花座。至于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将阵眼破坏,江腾鹤也做了个评估:三位炼虚。

  第二百六十九章 廷议(下)

  奉天殿中的议事进行了一个半时辰,最后一缕阳光在西方落下的时候,三位内阁大学士亲自来到太庙,将他重新请回了奉天殿。

  奉天殿中商议的第一个结果是,今后将在赵然定下的这些大原则下进行廷议。赵然看了看殿中的十七人,他们一个一个神情凝重,大多数人的脸上似乎还有几分神圣感。

  第二个结果也没有出乎赵然的预料:废太子为景王,将景王府圈为景阳宫,景王终生不得出宫半步。唯一令赵然没有想到的是,废太子的原因极为隐晦,并没有说他参与谋逆,而是用人品和德行方面的说辞来解释废除的理由,比如“桀骜不逊”,比如“戾气乖张”之类。

  三位内阁大学士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赵然,赵然不知道他们为何不定景王谋逆,心中猜测,或许他们是故意的,只是想以此来试一试自己会不会如同之前所说,对廷议的结果不予干预。

  赵然看了看顾腾嘉,顾腾嘉不动声色的轻轻颔首,再看了看陈洪,陈洪脸上似有不忿之色,好像欲言又止。

  赵然道:“那就请按照廷议结果拟诏吧。”

  三位阁老、满殿重臣都松了口气,奉天殿上的气氛顿时热烈了起来。

  诏书很快拟好,陈洪代表内廷司礼监批红,当即将殿外依旧等候的几位给事中招进来签名。这几位可没有霍韬、桂萼那么硬气,或者说胡搅蛮缠,很爽快的同意了。

  这类涉及储君的大诏,同样应有真师堂审议、道门代表盖章方可成效,以前一直是陈善道这个代表落章,如今真师堂联系不上,陈善道又不在,众人的目光都盯着赵然了。

  连顾腾嘉都不敢做道门代表,殿中更无他人,甚至京中也无他人可以代表。左看右看,赵然自己思量了片刻,向百官道:“先与诸君知晓,此诏为代诏,待将来重交真师堂议定。”说着将诏书取了过来,在上面落款签名,同时盖上了陈洪递上来的道录司印鉴。

  自己是玄坛宫方丈、道录司副印、三清阁君山卫使、宗圣馆嫡系子弟,这样的身份,在如今的应天府里,应该可以代表道门了吧?现在欠缺的是真师堂那一关,但此时大阵隔绝中外,赵然不介意临机处置,将来到了真师堂上,他倒要看看,哪位真师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为谋刺一府方丈的废太子洗白!

  没有担当没有作为,还带兵进京做什么?把京城都掀翻了,把皇帝,不,把齐王都弄死了,在一封废除太子的诏书上临机签名又能怎样?

  至于如果有哪位真师对他的所作所为有意见,他不介意在真师堂上喷对方一脸唾沫:我楼观一门在京师浴血奋战的时候,你们他娘的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在哪里……

  诏书已成,陈洪出到奉天殿外向百官宣诏,百官叩拜凛遵。

  赵然继续给大家布置作业:“太子一位空缺,往日也就罢了,现在无论如何不能拖延,请诸位继续廷议,先说好,咱们议的是权太子。”

  百官对“权太子”这个说法感到有些匪夷所思,但仔细一想又在情理之中,各自相视而笑。

  赵然又从奉先殿中出来遛弯,同时抓了几个宦官和宫女,让他们去尚膳监催促一下,弄些点心和果子来,让百官们先垫垫肚子。

  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的廷议开得就比较短了,尚膳监刚把吃食端上来,廷议就结束了。结果也很简单,推举裕王殿下暂摄东宫,立为“权太子”。

  赵然进殿招呼这帮重臣们吃点心,一帮人也放开了,抓起点心就往嘴里塞。夏言左手拿着一个肉包,右手攥着翰林院掌院学士袁炜刚刚拟好的诏书,一边吃一边看,看完递回去:“可在‘承兆衍庆’前再加一句话……”

  袁炜接过诏书,将嘴里的一块酥米饼咽下去,问:“夏相有何词句么?”

  一旁的严嵩喝了口水道:“那一处我也认为当加一句,我拟了个‘付托至重’,可好?”

  夏言琢磨了琢磨,不由点头:“可以。”

  袁炜衷心称赞:“严相不愧是章句大家,这下连贯了!”

  又是一套流程,内阁票拟、陈洪批红、六科复核、赵然签押。

  诏书写好,赵然抄在怀中,笑问:“贫道要去裕王府,诸公有意同往乎?”

  冯邦宁站在裕王府的大门外,并没有接待访客,实际上此时也不会再有访客了,有资格登门求见裕王的,现在都进了宫中。没有资格进宫的,当然也就没有资格拜见裕王。

  冯邦宁一直在等宫中的消息,左等右等,终于等到了第一条:陛下为逆齐王所弑,已经归天了!

  得了这个消息,他慌不迭跑进府门,穿过前院,赶到正堂:“殿下、叔父,陛下被齐王杀了!齐王也死了!”

  正堂中,王府宾客、大管事们都分立于两列,正陪着裕王说话,忽然听到这个消息,众人都呆住了。

  裕王身子一紧,攥着黄梨木交椅的扶手,怔怔望着冯邦宁,冯保问:“赵方丈呢?”

  冯邦宁道:“正召集百官,于奉天殿中商议陛下的身后事。”

  冯保挥了挥手:“快去抓紧打探。”

  冯邦宁转身跑了出去,裕王转过头来看着冯保:“大伴,赵……”

  冯保打断他,劝道:“陛下龙驭宾天,还望殿下保重,切莫伤心太过。”

  裕王双手捂脸,猛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众宾客连忙起身,好言劝慰裕王“保重龙体”、“切莫伤身”,管事们则手忙脚乱,传侍女送上净盆、绢帕,给裕王净脸。

  王府中一阵忙活,冯邦宁又来到大门外继续等候消息,过了小半个时辰,前往皇宫打探的王府内侍又送回来第二条消息,冯邦宁再次返回正堂通禀:“赵方丈欲立八人主祀先帝,殿下之名列于其上。霍韬、桂萼反对,张骢建言当廷议太子之罪。赵方丈同意廷议,定下廷议五原则。”

  冯邦宁又将廷议五原则讲了一遍,他为人机灵,记性又好,且对朝堂之事比较留意,此刻虽是转述,却没有走差了半分原意。

  这下裕王有点疑惑了:“廷议结果为最终结果?赵方丈这是什么意思?”

  冯保没说话,宾客们对此也争论良久,大致认为这是赵方丈的应急之举,待新皇登基后,自然就有人朱批了,这一条也就不会再有疑意了。

  从这一条之后,王府众人一直等到黄昏时分,才等到了新的消息,冯邦宁气喘吁吁道:“小人亲自去了皇宫,在承天门外得的消息,霍韬、桂萼被解至左顺门外,以咆哮朝堂、殴打同僚之罪,各杖三十。”

  裕王闻听此言,狠狠挥了挥拳:“大快人心!”宾客和管事们也齐声赞颂,都说赵方丈英明。

  就听冯邦宁笑道:“殿下,还有个好消息,廷议结果,废太子、囚冷宫!”

  第二百七十章 做个好皇帝

  得知太子被废,裕王幸福得几欲晕去,身子晃了晃,重回椅中,颤声问:“新太子是谁?”

  冯邦宁喜笑颜开:“重臣廷推,新立太子正是殿下!”

  堂中立刻跪倒一片,都在恭贺裕王,裕王兴奋得都说不出话了,只是坐在椅中一个劲的傻笑。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冯邦宁跑进来道:“殿下!赵方丈率百官恭迎殿下入住东宫,差不多已至玄津桥了!”

  裕王叫道:“快,快,孤要沐浴,不,来不及了,擦身!擦身!快啊……”

  裕王府前,军士将两边路口一封,赵然和顾腾嘉、夏言并肩入了王府大门,裕王已经在前庭中等候。

  陈洪闪身出来,将廷议诏书宣读完毕,裕王听明白了,是权太子而非太子,不过他并未觉得有何不妥,诏书中说得很清楚,尚需真师堂议定,这是流程,并无大碍。于是小心翼翼上前,忽然不知该怎么接,说领旨谢恩肯定不对,犹豫片刻,来了句:“恭领廷议制文。”

  接过诏令,裕王望着笑吟吟的赵然,一瞬间竟是哽咽了。百官在裕王府前庭一直跪到府门外,齐声恭迎裕王殿下暂摄东宫。

  赵然微笑:“太子殿下,今日有些匆忙,没有大轿,只有战马,委屈殿下了,上马吧。”

  裕王此刻脑子有些混乱,下意识问了句:“老师带小王去哪?”

  赵然理解他的心情,笑道:“殿下以前不是说想做皇帝吗?现在还想不想?”

  裕王点头:“想。”只不过一天时间,便由绝望而至梦想实现,他已经忘了三辞三让了。

  赵然伸手延请:“那就随贫道走吧,先去东宫,过几天再带你去做皇帝。”

  裕王这几年的委屈忽然涌上心头,再也忍不住了,哭着拽住赵然的袖子:“老师……”

  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年轻太子,赵然拍了拍他的脑袋:“别哭,做个好皇帝。”

  “呜……是……”

  赵然掌心吐力,将裕王送上战马,自己也跨上老驴,招呼顾腾嘉、夏言等百官一起出发,返回皇宫。

  当晚,裕王以权太子的身份入住东宫,并以储君之身参与总办大行皇帝祭礼,至于何时正式登基,需要真师堂议定,这就不是几天可以敲定的事情了。

  换做以前,接下来的很多政务都需要赵然主导操持,但以他今日的身份和地位却已经用不着了,一应“小事”自有下面的人商议,他自己则把精力和时间用来思考大事。

  什么是大事呢?比如怎么破解这赤红大阵。

  赵然去了太庙,老师和师娘依旧在这里苦苦思索,骆致清在旁相陪护法,蓝道行候在角落里等待备询。这座大阵的结构已经搞明白了,阵眼也看准了,如何破阵也有了第一套方案,但这方案要求比较高:需三位炼虚一起出手,或许才能有机会毁掉汉白玉华表莲座。

  可上哪里去找三位炼虚却很是问题。京城中是没有的,茅山才有,但茅山那三位炼虚中最厉害的潘天师一直在闭关冲击合道,剩下的司马云清和王景云也开启了护山大阵,把自己锁在了山上。其他的,整个赤红大阵笼罩的南直隶范围内,也没想起来还有哪位炼虚存在。除非去寻洪泽之主,但洪泽叟虽然修为极高,却没有受箓,在破解阵法一道上并不擅长,不能以他为主,只能作为备选。

  因此,江腾鹤和赵丽娘正在思考第二套方案:于汉白玉华表之外布置一座隔绝阵法,将其与整个皇城隔绝开来,阻止这赤红色的所谓威德之气吸入汉白玉华表莲座。

  赵然将天子对此处大阵的观点试着道出:“弟子听皇帝和齐王临死前说及此阵,齐王说这是帝王威徳之气,但皇帝说这是火之先天丹灵之炁,为五行先天灵炁之一。”

  赵丽娘问:“如果皇帝所说是真,邵大天师是想走上古仙人飞升路么?”

  “是。”

  “如果当真是先天丹灵之炁,为何要隐瞒天下?为何要以此阵隔绝中外?”

  “师娘说的是,弟子也对皇帝的说法很是怀疑,但这毕竟也是一种说法,供师娘布阵参详。”

  赵丽娘想了片刻,道:“不管是所谓威德之气还是先天丹灵火炁,都只是一种说法,不妨碍灵力隔绝大阵的布设和功效。”

  赵然问:“弟子在庐山孤云夹道中感受过灵力隔绝阵,师娘说的是那种吗?似乎可以一试。”

  于是,赵然打开天眼,将太庙中的天地气机流向和分布用笔勾勒出来,然后逐一解释。赵丽娘和江腾鹤接过图纸开始研究,让赵然先去忙自己的,他们要研究布阵的方案。

  赵然于阵法上的长处便是对天地气机流向的掌握,论及设计阵法这样的硬技能,他在赵丽娘面前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帮不上太多忙,便告辞了出去,等真正开始布阵时再回来帮忙。

  从太庙出来,赵然看了看夜空,北斗高悬,带着一丝隐隐的赤色,斗柄东指,已是子时。沿着宫墙漫步,赵然理了理今天的思绪,感觉略微有些疲倦。

  身体上的疲倦是没有的,他今日没有斗法,法力依旧充盈,真正疲倦的是心思,他这脑子里一直在高速运转,破城、夺索、安抚百官、研究赤色大阵、廷议、定储,这么多事情发生在一天里,换谁来谁的脑袋都会疼。

  向宿卫的大汉将军打听了一间空着的值房,赵然走了进去,关上门,静静的坐在了榻上。什么也不想,法力运转三个周天,感觉神清气爽了不少,这才睁开眼睛。

  取出一方铜镜仔细看了看,法力探入,感受到其中的空空如也,又扔回了扳指里,此宝正是攻击时不弱于法宝的含元宝镜,只可惜现在已经没有朝元一炁雷了。

  又找出一尊金鼎,此刻只有三寸高,托在掌心上极为精致。鼎上镌刻了繁复的符文结构,一时半会儿也看不明白。摸索了片刻,先在上面留下神识,稍微摸索了一番用法,干脆取出坛酒来,将金鼎盛满,试着尝了尝,味道也没什么不同。这同样是三茅馆的防御法宝,月府皇极鼎。

  一边饮酒,一边继续清点收获:段朝用的不死灵丹、胡大顺的金银双锤、陈胤的刀盾,还有很多没来得及收缴的,都叮嘱宋雨乔收拾好了。

  除了法宝法器,还有大量符箓、丹药,以及金银珠宝和银票,这些黄白之物能装在各个储物袋中,有多有少。最多的反而不是朱先见的储物袋,而是来自于段朝用的储物匣,匣子中堆积了大量财物,单银票,段朝用就随身带了六万多两!

  赵然顿时笑了,这一看就知道,段朝用是准备随时跑路的架势。

  第二百七十一章 隆庆

  赵然把东西清点了一遍,一件法宝:月府皇极鼎,两件类法宝:含元宝镜和不死灵丹,两件高阶法器:日月双锤和玄神刀盾。

  法器之外,还缴获了五阶符六张、四阶符十八张、三阶以下符箓近千张,以及大量养心丹之类的灵药,其中甚至还有十多瓶大君山药业出品的简化版乌参丸。

  不少金锭银锭珠玉翡翠,目测折银在八万两以上,银票十七万两。

  赵然想起一件事,赶紧吩咐屋顶上一直跟着跑腿的燕小六,让他去把宋雨乔找来。

  宋雨乔来了以后有些好奇的打量了一番赵然临时借住的庑房,道:“赵师弟怎么躲在这里了?怎么还不歇着?深夜找师姐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赵然道:“今天事情太多了,刚才一直静不下心来,有些兴奋,呵呵。所以请师姐过来帮个忙,否则我今晚无论如何是睡不着的。”

  宋雨乔有些扭捏,再次打量了一番小小的屋子,勾脚将房门关上,道:“这个不太合适吧?师弟怎么想起我了……”

  赵然道:“我刚才一直想,上三宫群龙无首,怕是要乱,须得赶紧过去看住,否则那帮混子不定把上三宫祸害成什么样,因此想请师姐出马,带上曲凤和、封唐,或者师姐再选些人手,立刻入住上三宫。重点是要把库房、账房之类的地方看住……”

  宋雨乔怔怔听了半天,等赵然说完,迟疑着点了点头:“……没事了?”

  “就这桩事情,师姐速去!”

  宋雨乔翻了个白眼,转身出门,义无反顾的一甩手,那房门撞了回来,当场塌了。

  赵然一愕,等宋雨乔去了之后,悻悻道:“神经病!”

  这间房是住不得了,旁边一个禁军带刀官有意巴结,连忙赶过来,说是后宫许多宫殿都空着,问赵方丈要不要住,比如柔仪殿便很宽敞云云。

  赵然摇头,把他哄走,在旁边另选了一间。刚进去,就有小宦官找了过来,却是出身裕王府潜邸的,被裕王带入宫中暂时照料生活。

  那小宦禀告:“方丈,殿下询问方丈是否睡了,若是没有,想过来拜见方丈。”

  “已经丑时末刻了,大半夜的,太子还没睡?”

  “殿下刚自西宫出来,给孝康皇太后请安去了。”

  “他在何处?”

  “殿下在端门内等候,若是方丈有暇,他便移步过来。”

  赵然道:“大半夜的,我也不好入宫,便请太子移驾吧。”

  他是老师,太子是他的弟子,弟子拜见老师,天经地义。

  太子身后跟着的是老熟人冯保,冯保为潜邸大伴,谁都知道,一俟太子登位,冯保就要大用了。只不过司礼监掌印这个职司,已经被赵然提前预定给了陈洪,冯保只能走别的路子了,比如司礼监秉笔,如果他不甘心副二,也可以去内官监或者御马监之类的地方当提督或者掌印。

  至少赵然预定的位置,几年内不会有人敢轻易擅动的。

  太子身边的其余内宦、宫女和宿卫都留在了门外,只冯保捧着个托盘,跟着太子进了赵然的庑房。

  赵然招呼:“太子不要见外,我这里地方小,随意吧。”

  和赵然对面而坐后,太子叹道:“老师居功至伟,却简朴若斯,孤心中实在难安,不如入宫暂居……”

  赵然摆手:“不合适,这样就好。太子怎么夤夜而至?有何要事么?”

  冯保将托盘置于桌上,盘子上是一壶酒,两个食盒中是几样点心,冯保放好之后给赵然和太子各自斟上,退到身后。

  太子道:“适才,孤去了西宫,给皇祖母请安,说起今日的大变故,皇祖母对老师极为感激,一再说,请老师有暇之时,到西宫去坐一坐,有些养生的道理,她还想跟老师请教一二。”

  冯保凑趣道:“太后对养生之法颇有心得,平日里也会自酿一些药酒,今日送了一壶,特请方丈品鉴。”

  太子举杯相邀:“这是皇祖母的一点心意,请方丈莫要见笑。”

  赵然举杯,将酒饮了下去,道:“果然劲道十足。”

  太子饮完,叹了口气,道:“今日见了祖母,她都要流泪了,说是若无方丈便无我们娘俩的今日。孤听着,心里也是难受。”

  嘉靖天子不是孝康太后的亲生儿子,因此,将亲生母亲兴献王妃接入宫中后,上尊号为本生母皇太后,这两年又开始捣鼓要将本生母皇太后和本生皇考移入太庙。一旦成功,也就意味着孝康皇太后要把位置让出来。

  裕王和孝康太后一直比较亲近,就在不久前,两人还为此焦虑不安过,如今却一切都改变了,裕王成了太子,孝康皇太后的地位也重新巩固。

  赵然点头:“过上几日,就得尊称太皇太后了。”

  太子道:“是的,加什么尊号,孤也正在考虑……对了,今日过来,也有关于孤即位之后的年号。夏阁老他们正筹拟,孤自己也在琢磨,但一时间也没想起什么好字。皇祖母说,赵方丈乃是我朝诗书大家,为何不问赵方丈呢?这不,孤就来了,还请老师帮忙想想。”

  赵然沉吟片刻,道:“那就叫隆庆吧。兴隆、喜庆,意思简单些,不要搞那么多复杂的门道。”

  太子和冯保对视一眼,冯保点头,太子于是躬身:“老师这个词好,回头我与夏相他们说。”

  又对饮了几杯,太子满脸通红,酒已经喝得上头了,冯保见他似乎要出丑,连忙向赵然道:“方丈,太子今日太过劳累,不胜酒力,且往东宫歇一歇。”

  将太子送走,赵然回到房中,自感也有点晕眩,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正要往床上躺去,忽然惊觉,以自己大法师的修为,无论什么酒怕是都不可能醉倒的,今日这是怎么了?

  走到桌前,将酒壶的壶盖摘下,对着里面使劲一嗅,酒香扑鼻,感觉不到半分异样。

  可是,虽然没有感到酒水里有异样,眼皮子却越来越沉,以法力运转周天也不能驱散,赵然这下子是真惊了。

  眼见就要抑制不住的躺倒睡下,九天玄龙大禁术第四层功德庆云开启,庆云在身体上刷了一道,将这股醉意瞬间清除。

  紧接着,大禁术第五层优选大法开启,赵然在点点豆豆一番之后,躺倒在床榻上,一时间,屋中鼾声大作。

  第二百七十二章 太后

  已近七旬的孝康皇太后依旧保养得挺好,没有半分垂垂老矣的模样,仿佛岁月在她的脸上停留于三十年前。宫里人都说,太后精擅养生,不少嫔妃都来向她学习养生之道,比如起居时法、饮食餐法等等。

  嫁入天家五十多年,太后主掌后宫也已经四十年,但她为人贤淑,做事从不张扬,对待其他嫔妃极为友善,御下宽厚而不苛刻,赢得了宫中上上下下一片称道。宫人们都说,太后有古之贤后风仪。

  此刻,西宫之中,太后一直坐在床帏之内,斜靠于凤榻之上,一言不发。幽闭宫中数十年,多少次梦中醒来,泪湿衾枕,其中的辛酸无人能与分说。今夜,她再度想起了家乡,那淅淅沥沥蒙蒙细雨中的石桥山,恍惚之间,又仿若看到了父亲始终微笑的面庞。

  强自压下心头每次斗法前都会出现的紧张感,又将那些可能会导致自己犹豫、彷徨、软弱的不良情绪驱散,太后缓缓起身,看了看滴漏。

  寅时五刻,殿外侍寝的女官已经熟睡,太后轻轻打开窗棂,悄无声息的纵身而出。

  今日宫中宿卫众多,更有不少来自川西的灵妖往来巡弋,太后此行倍加谨慎,时不时在花树亭台旁闪躲腾挪,偶尔也会藏于殿上飞檐间,就这么出了西宫,穿越大半个皇宫,来到午门处。

  今日是大军入城的头一夜,在龙潭卫营兵的督导下,宿卫宫城的禁军格外认真,午门下布置了一个总旗的刀叉围子手,午门上是两个小旗的府军前营,各由带刀官指挥,城上城下灯球火把照得通透。

  军士们守卫虽然严密,但太后自有翻跃宫墙的办法,她眼睛盯着的是在午门城楼飞檐上那只半闭着眼睛打盹的五彩锦鸡。

  耐心的等候了片刻,正在考虑是否从其他宫门翻出去的时候,五彩锦鸡忽然扑棱着翅膀从午门城楼上飞走了,看去向是太庙方向。

  太后松了口气,潜至宫墙之下,身子轻盈如絮,几个纵身就翻了过去,浑没惊动到任何一位值守军卒。

  从午门到端门,长长的御道两侧是一排排庑房,此刻都黑着灯。太后如狸猫般倒挂在屋檐下,向前潜行,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数过去,数到丙十时停了下来,法力灌注双耳,静静倾听。

  屋内传出极轻微的呼吸声,由呼气和吸气的长短判断,屋中之人是名修士。仅凭呼息,无从分辨对方的修为深浅,但她依然知道自己找到了,里面的人应该就是此行的目标赵致然。

  她又在屋檐下一动不动静静听了一炷香时分,终于作出判断,赵致然睡着了。双脚挂住屋梁,指尖劲锋弹出,将窗纸弹出个小孔,眼睛凑了上去。

  屋内一片漆黑,太后法力灌注双目,立时看得清清楚楚。正中的木桌上放着一个托盘,两个酒盅,两盒点心。凝目看去,酒盅里甚至还有少许残酒。

  再看里侧,床榻上歪倒了一位道土,这下子太后更加确定了,赵方丈已醉!醉留香的秘方得自邵大天师,对人无害,但酒劲很强,尤其是对有法力在身的修士,酒入体内,遇法力而转化,无声无息间便让人醉倒,厉害异常,据说邵大天师手中的秘方,连合道修士都能灌醉!

  太后自己试过,也对别的修士试过,两个月前更以之赠送王宁嫔,事后她亲自赶去坤宁宫察验详情,发现效果极佳。今日故计重施,一举奏效!

  自屋檐上落下,掌力轻吐……将门闩震开,隔空将掉落的门闩托住,不使其坠落于地,身形一闪,进了房间,再转身关闭房门。

  这几下步骤完成,太后深吸了口气,稍作镇定,法力运转到指尖的玲珑指套上,轻轻荡出几丝真气,对着赵然的咽喉便绕了上去。

  真气离赵然越近,她越能感受到一股令她控制不住的冲动——想要“吃”了赵然!

  玲珑指套是父亲在她入黄冠那年悄悄送进宫来的,是件法宝,丹生神识后,她更是以此寄托了本命。以她大法师境的修为,这一下如果掐实,同境以下很难抵挡,更何况对方还烂醉如泥!

  就在玲珑真气即将触及赵然的一刹那,“叮咛”脆鸣声中,一轮明月升上天空,眼前的床榻以及床榻上的赵然陡然消失,太后瞬间置身于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随着赵然修为的提升,月鸣幻境八卦阵的内在威力已经被他越来越多的发挥了出来。这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黑暗荒野,而是一个以明月定出方位,以八卦扰乱方位的空间。

  如果单单只有黑暗,是无法真正形成错乱的,正因为有了明月的参照定位,八门错乱才令人更难以接受。

  太后进入阵中之后,只觉明月忽而在上,忽而在下,忽而在前,忽而在后,有时又似乎前后上下交错,左右同时出现。闭上眼不看,却难以去除这明月的光影,反而头重脚轻更感烦闷恶心。

  方位次序的颠倒凌乱中,太后几欲作呕,晕眩到眼泪都流下来的地步。

  自入修行后,她每年都要寻机出宫,少则十天半个月,多则一到两个月,于东海隐姓埋名,在杀戮中进步成长。海外是一片乱地,奉行丛林法则,争战灵岛、杀人夺宝、仇怨杀戮,几乎天天都在发生。再加上每年都有不少中原修士中的穷凶极恶之辈流亡出去,海外修行界刀光血影、危机四伏。

  太后初始之时几次险些丧命,但凭借着坚韧的心性、玄门正宗的道术,以及充沛的符箓和大威能法宝,屡屡化险为夷,更将自己的化名打出了几分声望,故此斗法经验极为丰富。

  动念之间,一张清心符瞬间出手,家门传承的功法流转七经八脉,护住心神,烦闷恶心之意大减。旋即飞出一枚鹅卵石大小的紫色珠子,光滑深邃,非金非玉,乃是太后在金丹境时与北海某位修士争斗,将对方杀掉之后所得。

  此珠名定海珠,是潜入深海某些秘境、天然幻阵时必备之物,此珠一出,不受外相干扰,可为持珠者定住时序方位。

  第二百七十三章 玲珑指套和定海珠

  定海珠放出光华,在太后头顶悬浮,月鸣幻境八卦阵中便有了两道光芒,一为不定的明月,二为恒定的紫珠。

  赵然略显诧异,心道这是什么好物件,竟然不受八门干扰,当真是好宝贝!

  但这是生死恶斗,没有什么话好讲,赵然也没工夫叫阵,没必要证实对方身份和来意,先斗出结果再说。当下一记降智光环便发了出去。

  太后脑海中猛然一滞,知道自己中了神识攻击之术。她斗法经验极其丰富,在海外时同精擅此类道术的修士遭遇过,知道此类道术于施法者而言是柄双刃剑,对上神识坚韧、意志坚定的修士来说,不仅很难取得效果,甚至还有反噬之忧。

  她本人恰好就是神识强大的修士,当即冷笑,法力凝于神识,耐心等待。

  果然,第二记降智光环来袭,太后立刻以神识反击回去,赵然脑海中顿时一疼,疼得他冷汗都冒了出来。

  太后将赵然的降智光环顶了回去,顺道追踪出他的藏身方位,一张五雷神霄符出手,打了过来。

  赵然没想到对方如此迅捷,忍着头疼调整八门方位,将这张五雷神霄法转到休门中去,感受到阵中一阵晃动,却是这张五阶雷符爆于休门之内,震得整个大阵都在轻颤。

  太后临阵反应极快,出手又是两张五雷神霄符,打往上下两个方向,分别于景门和死门中炸开。她身上仅有三张五雷神霄符,毫不吝惜的将这种珍贵的五阶雷符一次打光,不求杀伤赵然,只为判断明月的方位。

  三次震动的余波交汇过来,参考自己头上悬浮的定海珠,太后立刻判断出明月的准确方位,向着正下方猛然一踩,如同踩塌了地板一般,整个身子迳直掉落下去。

  人一落下去,五指抓向上方黑漆漆的天空,玲珑指套在法力的支撑下,涌出五道延伸出去数丈长的光丝,如同软剑般斩向明月。

  赵然施展九天玄龙大禁术以来少有失守,今日算是吃了一回瘪,又见对方顷刻间就找到了阵眼,知道遇上了同境中难得一见的大高手,当即收起所有侥幸心理,祭出本命法器八卦紫玉丹炉,蒲扇一挥,开始炼起丹气来。

  氤氲丹气自伤门而出,弥漫于整个法阵之内,很快卷向太后。覆舟山一战时隔不过区区几天,太后尚不知此战究竟,也不知八卦紫玉丹炉的厉害,但她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应该类似于毒烟一类,当即闭住口鼻眼耳,同时身体在阵中以极快的身法四处游走。

  若是在外面,赵然想要操控氤氲丹气卷住太后,还真是难以做到,太后的身法实在太过灵动,哪怕赵然参详了半年操控之法,也是抓不住她的。

  但如今却是在阵中,根本不用去刻意找她,以伤门放烟,关闭其余七门,不多时,太后便被无处不在的氤氲丹气笼罩了。氤氲丹气厉害异常,哪怕太后闭住眼耳口鼻也是无用,自全身毛孔透入,直接侵蚀气海,没有多少工夫,太后气海中的法力便被丹气缠绕,立显滞涩,法力输出只剩原本的四、五成。

  估摸着丹气侵袭差不多了,赵然重新运转八门,打开生门走入阵中。刚一入阵,太后掌中多出一对柳叶刀,向着赵然急卷而至。赵然不避不闪,九张卫道符出手,漫漫洒洒,如落英缤纷,形成一道越卷越快的法力风暴,扯着太后的身子疯狂撕扯。

  正是赵然目前近战最强的九宫梅花符阵!

  太后一双柳叶飞刀不出意外斩空,心知怕是阵法有所古怪,凭着经验和猜测,向着赵然另一侧斩去。

  赵然心中也很佩服,心道这老太婆当真了不起,第二刀就斩准了方位。于是操控八门颠倒,自己退回生门,又从杜门现身。

  太后被九宫梅花符阵卷住,很快就控制不住自己,身子凌空腾起,在风中被扯得狼狈不堪,柳叶刀脱手,当啷啷掉落于地,被赵然长袖一卷,收了。

  这对柳叶刀品相也是不凡,就算没到高阶法器的程度,中阶也肯定是有了,而且是中阶法器中上乘的一类。

  九宫梅花符阵继续旋转撕扯,越来越快,太后犹如身处千万柄锋锐的刀锋之中,长发被切为碎末,衣裳也被割成凌乱的丝絮,露出来时脖子及以下部位上,是万千道细小的伤口,每一道伤口都在向外渗着血珠。

  如果不是她以大法师修为护持己身,早就被九宫梅花符阵撕碎了。

  九宫梅花符阵继续旋转,越转越快,转出一丝丝淡淡的雾气,雾气越来越多,渐渐凝聚成团,在太后身外形成密集的乌云。乌云密布之中,隐隐有电闪雷鸣。

  赵然不敢再向九宫梅花符阵加持法力,再加持下去,他自己都控制不住这团风暴漩涡。于是,乌云渐渐消散,风暴隐退,漩涡缓停下来,太后的身子从半空坠落,其伤势简直不忍目睹。

  太后落在地上,满脸鲜血,身子无法动弹,就这么仰视着逐渐走近的赵然,艰难地问道:“你真是赵致然?”

  赵然一边从扳指中掏出蛟绳,一边问:“正是贫道,你是谁?是太后?”

  “玄坛宫方丈?”

  “有什么问题吗……”

  话音未落,太后倏忽间合身扑来,右手上的玲珑指套打出五道将极细的软剑,从上到下分别卷向赵然的脖子、肩口、腰腹、膝盖、足踝,这要是被卷上,赵然立刻就要被对方分尸!

  刚才的一战,赵然充分见识到了对手的厉害之处,比之上三宫那些修士,这女人在临敌斗法上强得太多,因此一直高度警惕着对手。

  三位身形高大的金甲金兵现身,全是刀盾神兵,挡在了他的身前和左右。五道细若游丝的软剑斩了上来,破开刀盾兵的大盾、金甲,全部斩成六截,就如同切豆腐那么容易。

  金甲金兵化作光芒散开,五条游丝仿佛毫无阻滞般继续缠了过来,只听吱吱声作响,这响声忍不住令人牙根子都要酸掉了,却是玲珑游丝斩在了一方金鼎之上。

  第二百七十四章 一锅粥

  月府皇极鼎,自朱先见手中缴获的三茅馆重宝!

  缴获之后,赵然已经将神识打了上去,只是还没来得及好好参悟,控制不够娴熟,做不到潇洒自如,此刻整个人钻在鼎下,挡住了玲珑游丝。

  这是太后发出全力的最后一击,终于在赵然层出不穷的防御手段之下作了无用功。

  与此同时,三名金甲金兵再次闪现,这次却换了枪兵。三杆金枪抖出枪花刺向空中扑来的太后,将她刺了个通透!

  这次的激斗实在消耗剧烈,静坐调整了片刻,这才重新舒缓过来,赵然将月鸣幻境八卦阵收了,在屋外布下一个卫道符阵。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是血的女刺客,吹了口气,将她脸上的血痕吹散。可她的脸上满是风刃割过的刀伤,几乎分辨不清原来的模样了,只是隐隐觉得似曾相识。

  再查验她的伤势,赵然叹了口气,伤得太重,难以救活了。

  难以救活也得救,至少让对方喘口气能说几句话也是好的。但在救之前,也要谨防对方再有什么出人预料的反击手段。赵然轻轻招手,蛟绳飞过去将太后绑了个结实,绳头自行飞上梁柱,在上面绑住,太后便吊在了半空中打转,一丝丝鲜血由浑身上下的万千伤口中不停渗出,被蛟绳吸收,绳索绑得更加有力了。

  赵然手指在太后气海外轻轻划过,指尖传来的那股贪吃的渴求,让他再次颤抖,强忍住这股渴求,掏出伤药来,给太后身上致命的三个枪孔、十几处较为严重的风刃口子上药,至于其他的小伤口却顾不得了。

  灵药敷上之后,大的血口子是止住了,但他不是神仙,伤药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于是抓紧时间开始询问:“你是谁?是太后?”

  太后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不说话?你既然敢来刺杀我,就应当知道我的身份,你以为我事后查不出来么?”

  太后依旧紧闭双眼。

  赵然又道:“其实你我之间都知道,失败者必死,我也不诓你,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仍旧不能让你活下去,但我可以保证,不让你死前受苦,如何?”

  太后不理不睬。

  赵然道:“我也可以保证,在将你开膛破肚的时候,你依旧活得好好的。气海内的情形你想必也清楚,被我的氤氲丹气缠住,想要自碎金丹是不可能的,你想不想尝尝滋味?”

  太后还是不答。

  赵然本来不愿以大禁术施法拷问,有嘉靖的前车之鉴在那里摆着,效果不是很好。大禁术太霸道,动辄毁人神识,让人昏迷,他不希望眼前之人再如嘉靖一般问上几句便昏迷过去。

  但对方如此硬气,那也就说不得只好如此了。在施法之前,当然要先动一遍刑,将对方强大的意志力尽量削弱。

  刑讯高手是东方敬,是武甲和丁巳之辈,赵然并不擅长,他擅长的是“开灯熬鹰”,是“重复问话”,这些方式固然很有用,但所需时间太长,不适合当下,因此,也就只能照猫画虎,从自己的残存回忆中用了些法子。

  他的这些法子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有用,放到这个吊着的女人身上却有些差强人意。不过在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后,他敏锐的感受到对方神识上有了很大的消磨,于是终于发动了九天玄龙大禁术。

  一道降智光环打出,这次没有受到反噬,赵然又怕她伤得太重立刻昏睡,紧跟着施展忽悠神通,一句紧似一句的问起来。

  “你究竟是谁?是孝康皇太后么?”

  “是。”

  “你体内的索是什么索?什么色泽?”

  “黑色,斗姆之炁。”

  “斗姆之炁?修的是什么?”

  “母仪天下之元丹。”

  赵然愣了,这是又一种完全不同的解释,但他现在没有时间琢磨,只能抓紧询问:“这世上有几条索,其他的索是什么?”

  “应当有五索。还有中央皇极黄角大仙之索、崇恩圣帝之索、慈航道人之索、东华帝君之索。”

  “五老?其余四索修的是什么?”

  “中央皇极修帝元之丹,崇恩圣帝修寿元之丹,慈航道人修水元之丹,东华帝君修阳元之丹,斗姆元君修后元之丹。”

  “你的斗姆之索是何时得来的?”

  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太后痴呆的目光中忽然透出一抹神采:

  “三十年前,那是三月十四,西苑的樱花正是盛开的时节,我在樱树下摆宴,和薛妃、曹妃她们饮聚,就听谷大用说,皇帝在豹房薨了……”

  见她神情略显亢奋,赵然知道她时间不多了,连忙催促:“说重点!”

  “……当夜,邵大天师从天而降,将我从灵柩旁请出,问我说愿不愿意修行,我一个没有资质没有根骨的弱女子,皇帝一走,还剩得下什么?我当然愿意!大天师就把这根黑索给了我,还嘱咐我,要立兴王世子为帝。只要能修行,他愿意立谁就立谁,我都听他的……”

  “……第二天,杨相就进宫了,和他在一起的,还有司礼监的赵德。他们说,按照道门的规矩,大行皇帝遗嗣不能接位,依皇明祖训,可兄终弟及,拟选兴王世子。杨相拟来一份诏书,我便同意了……”

  赵然打断她,追问:“你说的五元丹索,是邵大天师告诉你的?他为什么要把后元丹索给你?”

  “大天师要行上古修行之路,五元丹索各自修炼,丹成之后相聚,谁有五丹,谁便立地飞升。大天师以复现上古之路而获大功德,以此功德成圣!”

  “谁告诉你的,大天师亲口对你说的?”

  “当然不是。”

  “那到底是谁?”

  太后忽然脸显诡异笑容:“我不告诉你……”

  赵然再行追问时,她却已经没有声息了。

  赵然怔怔望着死去的太后,脑子里一片混乱。四个人三种说法,各有不同,在脑子里翻来覆去,乱成了一锅粥。

  朱隆禧和朱先见说,这是五德,五德的出现,是天家气象重振的契机。三德可以入虚,四德可以合道,五德齐聚可以成圣。

  嘉靖说,这是先天五行之炁,五炁相合,可得先天一口真灵,走的是上古仙人飞升之路。

  太后却说,这是五老元丹,五丹相合,可立地飞升。助五丹相合之人,可获大功德。

  这三种说法,赵然都觉得有道理,但是又都有解释不通之处,各种疑问纠结在里面,完全无法理清头绪。

  第二百七十五章 养蛊?

  最让赵然纠结的问题在于,他现在已经集齐三根,眼前还有一根,可他除了功德法修行上效率有很大提升之外,再没有别的用处了,甚至九天玄龙大禁术都没见一点变化,完全没有半分境界提升的迹象,莫非真的要四根相聚才能一步而入合道?又或者五根集齐才能立地飞升?

  一想到立地飞升,他就忍不住呼吸急促。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如果那么简单的话,为什么邵元节不自己出手呢?

  邵元节到底想干什么?最后一根真的是汉白玉华表莲座吗?可如果就是华表莲座的话,自己几次靠近并且还对其施法,为何没有想“吃”的念头?

  如果不是的话,最后一根细索到底在哪里?还是说就在邵元节体内?

  一想到这个问题,赵然顿时不寒而栗,一个念头忍不住涌上心头:这是在养蛊?

  掌握的情况越多,形势就越来越清晰明了,虽然不知道邵元节想做什么,但他无疑已经成了赵然下意识中的敌人。

  他忽然间生起巨大的恐惧感,脑子都有点发麻了,一时间有些惊惶。

  望着房梁下吊着的太后,赵然陷入了巨大的纠结中,既害怕邵元节真如自己所想,是在养蛊,又痛苦于近在咫尺的又一条索无法得到。

  吃了这根索,自己会不会立刻合道?有没有可能匹敌邵元节,甚至从他那里得到另一根细索,从而当真立地飞升?这个念头如此强烈,吞噬着他的意志,瓦解着他拒绝的念头。

  赵然很想起卦,于是起卦了。

  起卦的对象是邵元节,同时将目下已知的所有参数全部带入进去,到了最关键的时候,重新登临承天门楼顶,于深夜中向着栖霞山方向眺望天地运行的气机,然后把这一核心参数加入进去。

  卦象将出之前,功德庆云传来提示:折寿一年另八个月!

  这个数字有些出乎赵然的意料,不是太多了,而是太少了。事关合道大修士,区区一年另八个月,似乎与其身份并不匹配。

  当然,也说明这一卦可能开得不对。但此时此刻,哪怕是开得不对,赵然也很想看一看卦象,就算耗费一年另八个月,他也认了。

  卦象出:风山卦,行走薄冰。

  如人过河,隆冬之际,河面无桥,于是小心翼翼走在薄薄的冰面之上,一步踏错,便是落入冰河中的下场。

  卦象表明邵元杰此刻也是在危机之中前行,随时都有“落水”的可能。

  一年另八个月的寿元,换来了这么一个结果,赵然却没觉得有什么可惜和遗憾的。自从学了梅花易数以后,他就自觉不自觉的习惯了拿寿元进去折腾,从最早的三五个时辰,到三五日,到一个月,最后直接以年来计算。

  这个卦象的结果说起来没什么大用,无法给赵然的下一步行动做出参考,但要说没用,此刻却又让赵然轻松了很多,恐惧和压力减轻了不少——哪怕是邵大天师,日子也同样不好过!

  紧接着,在第五层大禁术的作用下,梅花易数继续如几天前在元福宫一般,演算出对占卜结果的选项——吉和凶。

  赵然没有选择,因为他感觉这次的参数代入方向不太对头。

  恐惧和压力感消减之后,赵然重新恢复了冷静,不停的提醒自己,每临大事有静气。念叨了几遍之后,决定再起一课。

  同样是邵元节,同样是之前的那些条件,全部代入之后,准备输入最重要的核心参数。

  这一次,他登临承天门头,直接眺望近在咫尺的太庙。由于隔得很近,太庙上方的天地气机循环流动的方向和关节点非常清晰,一目了然,因此,他得到了一组非常详细的参数。

  参数一出,他就知道,只要自己的方向找对了,这次的卦象将会极为精准。唯一的期盼就是,卦象尽量与事件挂钩,不要偏得太离谱。

  赵然飞快的计算着,因为从太庙得来的这组数据很清晰、很庞大,所以用时很长,直到运算了三炷香左右,才出来结果。

  出来结果之前,功德庆云给出一道明悟:折寿六年另九个月!

  这个耗费说明,他的方向找对了。赵然做好了心里准备,当然也必须做好身体上的准备,从承天门楼返回自己暂住的庑房,将一大堆灵药取了出来,放在手边,然后深吸了一口气,选择开启卦象。

  俊鸟出笼!

  卦象一出,赵然不停咳嗽起来,双手捂着嘴咳嗽了半天,满掌都是鲜血。咳喘稍停,立刻将手边的朱火灵果、养心丹、乌参丸等等各类灵药不停的往嘴里送进去。

  服下之后,再搬运三个周天,赵然睁开了眼睛。

  这次的伤势比当年在松藩的时候还要强上一倍,当时折寿三年,这次直接六年还多。但此刻不是他休息的时候,强撑着伤势,赵然开始分析卦象。

  俊鸟是什么鸟?笼子是什么?俊鸟出笼和邵元节有什么关系?

  使用梅花易数至今,赵然已经很有心得,梅花易数虽然经常出现结果与起卦目标不相同的情况,但最终还是会直接或者间接绕回初衷,并不是就真的毫无关联,尤其是需要折寿那么多的情况下,这也符合天道——付出多少,获得多少。

  从卦象上看,他确实看不出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但他知道,最终肯定是有关的。甚至这一卦象结果正是因为自己起卦才会出现,或者说,这一结果的出现,是因为有了自己主动干预。

  卦象出来之后,同样给出了对邵元节的吉凶预判,或者说吉凶干预。

  赵然想了想,他觉得恐怕没那么好的事情,但不妨试一试,于是选择了“凶”。

  功德庆云传来一道明悟:折寿三十年!

  赵然心里顿时哇凉哇凉,想让邵元杰面对“凶”境,自己居然要付出三十年寿命,关键是还不知道这个“凶”会“凶”到什么地步,甚至仅仅是一个身处“凶境”的可能!

  第二百七十六章 俊鸟

  赵然忍不住计算,自己已经在梅花易数上耗费了将近十五年了,如果再算上这三十年,也就意味着,自己只能再活二十年左右。

  这二十年中,自己必须破境,达到炼师,便可延寿二十年,然后继续用二十年完成破境,到达大炼师境,接着是入虚。一步一步,行不得半点差错,有哪一关耽搁了,立马就得身死道消。

  三十年寿元,弹指间灰飞烟灭么?赵然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忽然灵机一动,点在吉上,这一次,大禁术传来信息:折寿一甲子!

  这是要让自己直接嗝屁的意思啊。赵然苦笑着放弃了,既没有选吉,也没有选凶。

  通过这次对比测试,他也明确了两点:其一,邵元节的吉,对他赵然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其二,邵元节想要吉,难度比凶更大,也就意味着邵元节凶多吉少。

  这么一琢磨,赵然就安心了许多,邵元节想要成事,看样子没那么容易,暂时观察一下,不用急着把三十年寿元砸进去。

  因为直到此刻,他也没有完全证实,让邵元节面临凶境,会凶到什么程度,值不值三十年寿元。

  重新回过头来审视两条卦象:

  行走薄冰;

  俊鸟出笼。

  赵然翻来覆去想了很久也没有得到如“鸡生狗死”那样的明确指引,但他知道,且不管第一条有没有用,第二条必然有用。于是干脆不想了,他望向房梁下吊着的太后,他需要尽快做出抉择,“吃”还是“不吃”。

  这种重大决策,大禁术第五层优选打法适时出现,赵然点点豆豆,手指停在了“吃”的选项上。

  之前使用过了那么多次优选大法,赵然现在对这门道术很有信心,他坐在榻上,默默望着眼前的太后尸体,在心里仔细盘算起“吃”完之后的应对方案来。

  如果邵元节当真过来找自己,自己应该怎么办?想来想去,他都想不出妥善的解决之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打时间差。

  在吞噬了太后的“斗姆元君索”后,利用邵元节找到自己的这段时间差,能够做什么?

  其一,如果当真能够立刻合道,那就赶往太庙,与老师和师娘一道,合力破阵。

  其二,如果不能合道——大概率恐怕如此,自己是不是立刻叫上老师和师娘,一起躲到洪泽湖去?洪泽之主和自己师门相当于亲家关系,和这老鲤鱼联手,以法阵相护持,能不能守得住?

  当然,最关键的是,从自己吃下“斗姆元君索”算起,邵元节会给自己留出多少时间来准备。时间长有时间长的应对之法,时间短有时间段的应变之道,这些都得提前有所规划。

  看了看窗外已经开始发白的天色,赵然将太后从梁上放了下来,将她横置于床榻内侧,盖上被子,然后取出纸笔,开始做起了应急预案……

  许云璈站在孤山东侧的悬崖边,望着正在升起的日头,轻轻向武阳钟道了一句:“天亮了。”

  武阳钟点了点头,望向身后的卓云峰和东方礼,除了他们两位骨干,他的身后再无三清阁的其余修士,另一位坐堂真人喻道纯那边也同样如此。三清阁的人不能过多抛头露面,所以这次将由东极阁的人手作为配合的主力。

  李钧阳和赵松阳两位东极阁的坐堂真师身后,则聚集了近百位修士,他们几乎将东极阁的所有力量都搬来了。中原腹心之地出了那么大的事情,甭管是不是大天师所为,都在他们的当管范围。

  除了东极阁外,雷霄阁两位坐堂真师也各自召集了一批人手,杜阳鸿就近从本省浙江招来五六十位擅长斗法的修士,许云璈则从湖广、福建找来三十多个曾经去边军上过阵的斗战修士。

  赤红大阵的笼罩范围太大,包含了南直隶近十府之地,内中又情形不明,三天期限一到,有这两百位修士进场执法,或能维持住地方不乱。至于破阵,主要还是入虚修士们考虑的问题。

  器符阁杨云梦真人也带了几位阁中炼器炼符的高手过来,他们带来了三口大箱子,箱子里装的是国战之时所用的大型法器部件,可以现场组装三部雷公霹雳浑天仪,专门用于攻破大阵所用。

  宝经阁这边,东方明也取了几件道门珍藏的法宝,破阵时可以起到很好的辅助效果。

  现在就等着时辰了,按照真师堂这三天商议的破阵之法,将从三条边同时动手,先以雷公霹雳浑天仪引发大阵三条边界的同时震动,真师们再选定的关键节点处施法,加剧大阵的震颤,任其自行崩塌。

  三位合道一起出手,再加上真师堂十位炼虚,破阵的过程,预计会在一天到三天之间。

  但直到现在。真师堂依旧没有商议出应该如何追究邵元节罪责的方案,最后只能同意,一切以破阵之后的阵内情形来决定。

  在场的合道大修士已经聚集了六位,但选定破阵的,是张云意、王常宇、风大真人,端木大天师和潘元君负责拦住焦元君,务必令其不能干扰破阵。

  焦元君万分焦虑的盯着大阵的方向,又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孤山上越聚越多的修士,心中默默祈愿,希望邵元节平安无事,一切顺遂。

  端木大天师则寻了个僻静的角落,亲自指点孙儿端木夏令修行上的疑惑。端木夏令很多问题都不太明白,惹得旁边的蓉娘干着急。

  端木大天师却笑呵呵的颇有耐心,还对蓉娘道:“你这二哥性子慢一些,但胜在课业扎实,潜力不低,你着急做什么?”

  蓉娘道:“人家楼观一门师兄弟四人,已经三个大法师了,剩下的一个也金丹多年。反观咱们家,只有大兄一个大法师,二兄一点都不努力,到现在还在金丹境上,幼弟就更别提了,还要再过三年才能知道留不留在本山。”

  端木大天师笑了:“你也抓紧啊。”

  蓉娘道:“孙儿已经结丹五年,很快了好不好!要不是这次建四季钱庄的分铺,我去年底就闭关了,肯定不会被那个家伙甩到后边!”

  闭目趺坐中的端木夏令睁开眼问:“还差多少州府没建成?”

  蓉娘冲他一瞪眼:“专心修炼,管那么多闲事!你就是修行不专心,否则怎么会给咱们家拖后腿?还跑去打修行球,要不是运气好,你这次也要被锁在这大阵里!”

  夏令嘀咕道:“那我也比张腾明强。”

  蓉娘恨铁不成钢:“你就这点出息!跟张腾明比?”

  夏令道:“那我还能跟赵致然比?”

  第二百七十七章 开门

  蓉娘冷哼:“还想跟赵致然比,回头你去大君山转转,到时候连曲凤和、封唐都比不上了。我可告诉你,大君山里的问情谷一脉,原先什么都不是,可人家现在连着出了宋雨乔和郑雨彤两个金丹。川西有两个家伙,一个叫张翼德的屠夫,还有一个姓沈的酒楼老财东,刚到大君山,就闭关破丹了!反观咱们家,到现在只有大兄还能比一比,你再不努力,我还怎么去大君山见人?”

  夏令不服:“咱们阁皂山那么多人,大君山努力一百年也追不上。”

  蓉娘没好气道:“那你也不能总指望那帮堂兄堂妹、表姐表弟吧?咱们家才是主枝嫡系啊,我的好二哥!”

  端木大天师若有所思:“此间事了,蓉娘把你二哥带上,给他引荐一下这个赵致然。”

  夏令道:“不要!别人会以为我在修行球上的名次,都是托了他的门路才拿到的,我要堂堂正正赢球!”

  端木大天师解释:“不是让你托他的门路拿什么名次,你有事没事跟在他身边就行了。”

  夏令挠头:“这是什么道理?”

  端木大天师道:“别管什么道理,让你去你就去!”

  正谈论之际,忽见端木大天师起身,望向西方天际,风大真人、张云意、王常宇、焦元君、潘元君也各自心有感应,向天上望去。

  就见云层之中探出一条身影,大袖飘飘,自高处缓缓落下,众合道连忙上前相见。

  “冷师兄。”

  “龙阳子道友。”

  “见过龙阳前辈……”

  一众真师堂真师们也纷纷拜见:“见过祖师!”

  龙阳祖师摆了摆手,示意众人无需多礼,然后道:“都不用多说,等着吧。”

  日头渐渐升高,至午时,龙阳祖师忽然收到一张飞符,于是起身道:“时辰已至,开始吧。”

  焦元君大惊:“龙阳前辈,邵师叔约定三天,至今尚有一个时辰!”

  龙阳祖师道:“你不懂,此间之事无法跟你详说,事后你自行去悟。”

  焦元君拦在龙阳祖师身前:“龙阳前辈,万万不可!”

  龙阳祖师皱眉:“闪开。”

  焦元君一脸决绝:“再等一个时辰!既然答允了三天,便等足三天!否则真师堂岂非言而无信?”

  龙阳祖师道:“三天为概数,并未名言三十六个时辰,你不要为此纠结痴缠,否则害人害己。”

  焦元君将龙头拐杖一横,喝道:“你们胆敢破阵,也别怪我不客气!”

  龙阳祖师向风陵渡道:“还请风道友相助。”

  风陵渡含笑:“龙阳道友安心破阵就是。”

  正争吵间,又一位合道大高人由北方天空飞落,正是神霄保国大真人陶仲文。

  焦元君大喜:“陶师兄快来助我,时辰未到,他们便要强行破阵。”

  陶仲文一脸焦急:“我来正是为此,快些住手,协助龙阳前辈破阵。”

  焦元君一呆:“什么?”

  陶仲文道:“自昨日申时,便再也联系不上大天师了。”

  “为何?”

  “我也不知,之前每隔两个时辰,他总能回复只言片语,但现在已经几近一天,他那里音讯皆无。”

  “会不会是正在要紧关头?”

  “谁能确定?”

  “可若强行破阵,惊扰了邵师叔又怎么办?”

  “龙阳前辈自有法子。”

  龙阳祖师的确有法子,他既不用器符阁的雷公霹雳浑天仪,也不用各位合道、炼虚们协助出手,只是来到水对面的姥山上,在赤红大阵透明光幕前停下,取出一支画笔来。

  跟在后面的蓉娘小声问自家祖父:“这是什么宝贝?”

  端木大天师微笑道:“此为悟真笔,乃紫阳真人所制。当年冷师兄遇异人授此笔及技法,异人是谁,他从来不说。”

  就见龙阳祖师左手掐诀,右手执笔,向天上张望。看了片刻,选定一片浓厚的白云,提笔向上点去,好似蘸墨。

  等他蘸完,笔尖上已经裹着一团白墨,如稠油一般似欲滴落于地。

  再看天上,那团白云已经消失不见!

  龙阳祖师以悟真笔蘸白云墨后,在透明的光幕上起笔,写了个一人多高的大字:门。

  将笔收了,又取出古琴“绕梁”,架在膝上,凭空坐于三尺,酝酿片刻,双手十指猛然扫过琴弦。

  众人只见其形,不闻琴声,但那凭空书写在透明光幕上的“门”字却开始起了变化,如同从画中凸显出来一般,形如实体。

  龙阳祖师弹奏了几声的短短工夫,见那门字已然恍若实形,于是将琴收起,走上前去,左手轻轻向内一推。

  门开了!

  ……

  远在京师皇宫承天门庑房中的赵然终于完成了全盘预定方案,详细制定了九条逃生之路,终于松了一口气,自觉做好了一切准备的他,手指伸向床榻内侧的太后。

  在大阵之门开启的同时,赵然五指插进了太后的气海……

  京城东北的栖霞山,梅园下闭目静坐的邵元节愈见苍老,短短三天,便如同过去了三年一般,将他最后仅剩不多的寿元折腾去了大半。

  自昨日夜间开始,他便没有再回复与外间唯一保持着沟通的陶仲文任何消息,他已经没有精力了。陶仲文发来的几张飞符都被大阵自动吸收,里面的相关消息也全部汇聚入他的识海中,演变为庞大信息中的一组不起眼的数字,加入复杂的运算。

  邵元节知道自己在梅花易数上的研究之路走偏了,真正的梅花易数,肯定不是这样的,这样的算法没有神韵,太过呆板、太过无趣。有了神韵的梅花易数,一个演算便能当千百万普通演算,而绝不会如此枯燥,除了数字,还是数字。

  但他没有选择,只能强自支撑下去,否则无法完成如此庞大的演算。

  而最令他痛苦的地方在于,从昨夜到现在,那个最关键的节点却一动没动,让他始终持续着复杂的演算,白白耗费着珍贵的生命力。

  直到他感应到西南方向孤山上开启的那道阵门,与此同时,他终于等来了关键节点上的变化。

  长舒了一口气,邵元节起身,一步下了栖霞。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一步三十年

  赵然吸了太后气海中的索,索为黑色,汇入自家功德气海之中,令原本浅绯色的气海壁转为深绯色。功效同样是加快对功德力的炼化,效率再增一倍!

  赵然自率军平叛之后,京城中的百姓们便开始向他大量“缴纳”功德力,这一整天时间,收获着实不小,单从量上比较,相当于过去修行黄冠境时所需要的总量了。

  当然,这么些增量虽然不少,但与百万人口的京师相比,还是不如预期,更别提整个应天三百万人,赤色大阵下笼罩的近千万人。

  赵然揣测,或许把这赤色大阵打破之时,自己就能收到千万人的功德了吧,会不会一步填满大法师境的气海呢?

  可赵然还是忍不住一阵失望,四索汇聚,并没有如朱先见、嘉靖和太后他们所说的,立刻进入合道,赵然心道,看来一步登天的事情,永远只能是传说了。

  吸纳了黑索之后,赵然没有时间考虑其余,也没有时间去炼化功德力,他要趁邵元节发现之前立刻拉上老师,前往洪泽湖保命,这一条退路在他的预案中被设为了首选。

  简单收了太后的储物法器,立刻出了庑房,准备赶往太庙……

  然后,赵然看见了一个垂垂老矣的道士,在承天门下静静站着,夹道中的微风吹过,好似随时都会将他吹走了一般。

  赵然抬头看向承天门,承天门上方的带刀官正在往来巡视,宿卫们各持兵刃,站立得威严笔挺,但他们都似乎没有看见忽然出现的老道,回过头去,身后的端门之上也同样如此。

  老道士就这么堂而皇之站在御道之上,静静看着赵然。

  赵然顿时毛骨悚然!

  “我是邵元节。”老道士淡淡的做了一个自我介绍。

  赵然苦涩的点了点头:“大天师来的这么快?”

  他当然见过邵元节,七年前,在青城山、武当山上,他两次见过这位道门声名显赫的大天师,只是没想到这位大天师七年未见,竟是如此苍老的模样,差一点没有认出来。

  让赵然完全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刚吸纳了第四根细索,对方人就已经堵在了门口,时间点上不差分毫,完全没有给他留出逃跑的机会,没有一个时辰,没有一炷香,甚至连一盏茶都没有。

  花费那么长时间做出来的九套应急预案,不过是个笑话。

  邵元节望了望天,道:“这一步,我走了三十年,不算快了……”

  话音未落,赵然倏忽间就从眼前消失了,邵元节抬头看时,他已经在一团光影的裹挟中,出现在百丈高空!

  赵然知道自己恐怕又得撞上高空中大阵的结界,但这个问题现在已经不再是问题,反正他也没想过能逃离赤红大阵,无论去哪里,先逃出邵元节的身边再说,最好掉落江中,那会是上上之选!

  人的名树的影,在这个老家伙对面站着,实在太吓人了。

  很快,他果然撞上了……

  不对!赵然抬头看去,自己并不没有撞上大阵的结界,而是撞在了邵元节的怀中!

  赵然大骇,九张卫道符出手,以九宫梅花符阵卷向邵元节,九张之后又是九张,接着又是九张,三个九宫梅花符阵卷起的风暴,将邵元节包裹得严严实实。

  赵然没有天真的以为三个风暴能够阻挡住邵元节,紧跟着,数十张高阶火符夹杂在数百张低阶火符和冰符之中,狂风暴雨般打了过去。他一出手就将储物扳指中积存的所有五行符箓全部打光。

  一时间,围在邵元节身边炸起了密集的符海,景象极为壮观,地面的宫城宿卫们都看到了这一幕,万人仰视着空中的奇观,张着嘴、瞪着眼,一个个都看呆了。

  地面上的修士们看得还要真切,他们看得很清楚,高空之中,造成这一幕奇观的,正是玄坛宫方丈赵致然。

  林阿雨和柳初九正在显灵宫的院落中嗑瓜子,他们两个旁边是同样抓着一把瓜子往嘴里塞的芊寻道童。芊寻道童正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多情剑客向无情剑客讲述感情的美好回忆,在不停的翻白眼中忽然看见了京城上方百丈高空中爆起的密集光点,短短的手臂伸向上方指着天空,一把瓜子尽数撒在地上:“看……”

  两位剑客抬头,林阿雨道:“赵方丈!”

  柳初九喃喃道:“赵方丈……合道了?”

  入虚修士经常也能展现一些凌空虚渡的能力,但并不是真正的浮空飞行,而是纵跃到了极致之后的一种外像表征。能至百丈高处斗法,这是合道修士才具备的能力。

  赵然肯定不是合道大修士,之所以能看似滞空停留,只是因为在用火符调整自己坠落的方向,并且一直在向邵元节输出攻击,这才给人造成视线上的错觉。

  一波又一波的各种攻击符箓围着邵元节身边炸开,在短短几个呼吸之后达到了最高峰,一队金甲刀盾兵凌空出现护住赵然,三队金甲长枪兵围住邵元节,几十杆长枪向里拼命狂刺,两队金甲弓弩手则从左右两个方向无差别向着邵元节对射……

  这一番奇景更比刚才华丽,六十名高大的金甲金兵组成严整的军阵,在半空中闪耀着炫目的光华。京城中的各条大街小巷已经站了不少仰头望天的百姓,其中不少已经跪下膜拜了。

  熊熊火焰中伸出一只胳膊,轻轻甩了甩,就好似甩落袖口上的几粒灰尘那么随意,密集的爆炸便就此弹落,重新露出了里面颤颤巍巍的老道士。

  柳初九这下子看清了,艰难的咽了口唾沫,不可置信的道:“邵大天师……”

  林阿雨吃了一惊:“你没看错吧?”

  柳初九道:“柳某有幸,五年前见过一面,的确是邵大天师。”

  林阿雨眨了眨眼:“大天师在……指点赵方丈……功法?”

  柳初九摇头:“看上去更像死斗。”

  两人一番对答,芊寻道童已经看傻了,不停嘴的喃喃道:“厉害!真厉害……”

  说时迟,那时快,邵元节将身边的数百张海一般的符箓“抖落”,左手大袖向前一探,穿过一排排金甲金兵,探至赵然身前。六十位金甲金兵齐齐化作点点荧光星散不见。

  第二百七十九章 失手

  赵然匆忙间将青衣道人相赠的无根无花符打出,想在自己身前构筑一道防御。这符箓是张老道飞升前留下的七阶防御法符,防御力极强,当年在攻打刷经寺时,赵然就是在无根无花符的保护下硬扛月上女降世分身的。

  邵元节终于发出第一声赞叹:“宝贝不少。”

  他手上也不含糊,连圈带点,也不知施的什么招式,无根无花符还没起效,就被他收了,这是赵然头一回见识到被合道境大修士“没收”符箓,也算长了见识。

  赵然也没时间哀悼无根无花符,仓促之间,头顶上盘旋起一尊三足鼎,正是月府皇极鼎。这鼎在空中大放光明,不停旋转,护着他以诡异的线路歪歪扭扭的下落。

  收了无根无花符后,邵元节手掌继续探出,触碰到月府皇极鼎时,这尊大鼎眨眼间缩至三寸大小,被他抓在手心之中,同样收了。

  这本来就是三茅馆的法宝,赵然希冀于月府皇极鼎来保护自己,却是与送礼无异。但赵然此鼎得自朱先见,并不知道真正的来历,见邵元节毫无阻滞又将这件法宝收去,几乎绝望了。

  他还想继续打出日月金银锤、玲珑指套,却已经来不及了,邵元节一把掐住赵然的脖子,一道法力封住他的奇经八脉,赵然顿时绵软无力,连自爆金丹都来不及了,被邵元节提在手上,向太庙落去。

  显灵宫中,柳初九喃喃道:“赵方丈失手了……”

  林阿雨舌尖上还沾着一片瓜子皮,他都忘了吐,同样道:“厉害,太厉害了……”

  芊寻道童仰头望天,脖子都快仰断了,却兀自不觉,只是张着大嘴吃吃问:“这……这就是最顶尖层次的斗法么?这次来中原,不虚此行了……”

  柳初九霍然起身:“去太庙看看。”

  芊寻道童兴奋道:“好!”

  林阿雨迟疑道:“真去?会死的吧……”

  这一瓢凉水当头泼下,令柳初九和芊寻道童冷静了下来,大家又缓缓坐下,继续嗑瓜子。

  林阿雨提醒芊寻道童:“你能别把我刚刚吐出来的瓜子皮又放嘴里嘬来嘬去的行么?”

  ……

  江腾鹤、赵丽娘和骆致清师徒正在太庙内商议新的破阵之道,忽然心有所感,几步迈出享殿,同样看见了天上这一场斗法。

  赵丽娘惊住了:“邵大天师?”

  江腾鹤点了点头,召出青羽宝翅,正要上天营救弟子,被赵丽娘拉住:“来太庙了,莫急,等他下来。”

  乘青羽宝翅上天与合道境高人斗法,实在太也吃亏,江腾鹤听从赵丽娘的劝谏,按捺住焦急的心情忍了下来,和赵丽娘一左一右,分藏于享殿台阶的两侧龙柱之后,屏息等待。

  邵元节转眼就从天上下来,落在享殿之前,钟千户指挥的驻防甲士见了这个老道,一个个都呆住了,在钟千户的连踢带踹下,才慌乱之中举起兵刃,胆战心惊的围了上来。

  但他们的兵刃都过了阵符的时辰,经过一天之后,京师的治安已经趋于平稳,赵然并没有给他们开启新的阵符,此刻手中的刀枪甲胄都是凡物,怎么伤得了能飞天遁地的合道大天师?

  钟千户将他们驱赶上来,已经是勇气可嘉了,只能在外围做做样子罢了。

  不得不说,川西灵妖果然悍勇。

  邵元节信步登阶,通臂神猿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身形暴涨至丈许,双脚向下发力,纵跃如山,向着邵元节冲了过来,尚在空中,双臂已化为如意双截棍,猛然砸落。

  马王爷亮出头上的第三只眼珠,那眼珠瞬间转为红色,发出一道肉眼可见的赤红雷霆,劈向邵元节。

  邵元节右手虚弹两指,马王爷如中重击,身子向后倒飞十余丈,狠狠砸在宫墙上,整个嵌了进去。

  通臂神猿的双截棍已经砸到了邵元节头上,一阵金铁交鸣的巨响,双截棍化为原形双臂,在邵元节头顶上方不停颤动,通臂神猿只觉整个身子都麻了,无法挪动半步,任由邵元节自他身旁走过。

  黄庭法宝松雪至书碑忽然闪现于邵元节脑后,在石碑与脖颈之间形成乌云,乌云中轰隆隆传来雷声,几尺的范围内下起了雷雨。

  这是松雪至书碑将其中的所有水分都压了出来。

  与此同时,赵丽娘道渊印也一并出手,一碑一印环绕邵元节,奋力挤压。

  但邵元节丝毫未受影响,脚步继续登阶,换手将赵然挟在腋下夹住,左手点向道渊印,右手抓向松雪至书碑。

  一道古朴的光芒冲天而起,盖住了整座享殿,这是江腾鹤觑准时机,祭出了混元圣剑。

  混元圣剑无形无影,无声无息,笼罩住邵元节的漫天光华中忽然飞起几片青绿的碎叶,光芒一击而收,倒卷回江腾鹤的脖颈后,几片碎叶才晃晃悠悠飘落于地。

  江腾鹤以全力一剑,终于逼迫邵元节使用了护身法器——三茅馆珍贵的接天碧叶,并且一剑斩碎。

  邵元节脸现异色,点头赞了声:“好剑,有楼观古风。”身形一晃,舍弃松雪至书碑和道渊印,来到江腾鹤面前。

  江腾鹤待要以无极图应对,却已是来不及了,被邵元节一指点倒,扔在阶下。

  赵丽娘惊呼了一声:“腾鹤!”再想上来救人,邵元节已经来到她身后,一指点在后背上,同样点倒。

  邵元节双手将空中的道渊印和松雪至书碑抓了下来,也不要,扔在赵丽娘身旁,继续前行。

  来到享殿门口,一道门板大的光华向着邵元节拍了下来,邵元节双指齐出,夹住了骆致清偷袭来的剑光,再向内一扯,将骆致清扯到身前。

  战至此时,邵元节心底那股火气已经压抑不住,向上猛蹿,他右手成掌,下意识间就要拍死骆致清。

  赵然被他夹在腋下动弹不得,眼见骆致清就要身死,情不自禁张口就咬邵元节的胳膊,却只咬在了垂下的大袖上。

  这一下没有咬上,却令邵元节心中清明了一丝,他吐出一口浊气,在嘴边燃起道火龙,火龙将赵然和骆致清的头发都烧焦了一块。

  邵元节将骆致清气海封禁,扔在享殿的门槛边,静了静心神,回头向在地上怒睁双眼的江腾鹤和赵丽娘道:“你们楼观大有前途,莫要此时自误。”

  说罢,举步迈过门槛,走进了享殿。

  第二百八十章 凶兆

  邵元节将赵然放在了莲花座上,退开两步,静静等候。

  赵然只是经脉被禁制,行动却未曾被邵元节禁制,想要挣扎着从里面爬出来,却被莲座以巨大的吸力扯住,根本爬不动。

  他又惊又怒,无力抵御,只得冲着邵元节斥骂,从邵元节的祖辈开始上溯,一直追到了不知多少辈上去。

  邵元节却不理不睬,任他喝骂,眼睛盯着汉白玉华表上的石犼兽。手指掐诀,低声诵咒。

  那石犼兽忽然眼皮眨了眨,竟然动了起来,从所立的承露盘上探下身子,盯着赵然看了片刻,兽口张开……

  赵然在下面头皮发麻,心道:完了完了,这下死定了。

  望着眼前掐动手指,不知是在演算还是在诵咒的邵元节,他立刻想起了梅花易数,这次终于不再犹豫,按照原来的参数飞快演算起来,重新得到了之前的卦象——俊鸟出笼。卦象不是目的,目的是接下来的选择。

  大禁术第五层旋即开启,提示对邵元节的“吉”和“凶”进行选择,赵然果断选择了“凶”!

  反正也要死了,用本来就将逝去的三十年寿元换你一个凶兆,这才算是值了。甭管会是什么凶兆,总之死之前恶心你一下再说!

  选择做出,赵然一股血箭飚出,额头上顿时起了几缕淡淡的皱纹,黑发之中,也若隐若现有了十几丝白发,五脏六腑遭受重创。

  看上去,似乎一下老了十多岁。

  选择之后,享殿中并没有任何动静,赵然也不指望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他重新抬起头来,望向上方爬在承露盘侧面的石犼兽,看着它用力一吸……

  看见赵然的变化,邵元节满心欢喜,屏住呼吸,满脸希冀的盯着石犼兽,看着它张口向下用力吸纳,堂堂大天师,掌心中竟然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赵然眼睛一闭,这一刻,他想起了老师江腾鹤、师娘赵丽娘,想起了骆致清,想起了远在大君山的魏致真和余致川,想起了蓉娘、周羽墨,想起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

  一瞬间想了很多人,然后他发现没有动静,忍不住睁开眼,仰起脖子向上望去。就见石犼兽吸了三回,什么都没吸到,歪了歪脖子,侧面打量了赵然一番,然后又爬回了承露盘。

  赵然顿时呆住了,邵元节也同样呆住了。

  邵元节立刻趺坐于地,闭目回忆自己这几天的所有演算细节,寻找究竟哪里出了岔子。

  忽然,一条线索跳入眼帘,那是六天前,陈善道师徒上栖霞来见自己,当时自己正在进行最后的演算,推导出一个十分奇怪的参数:鸡生狗死。

  因为不知这个参数的具体意义,担心打乱自己的演算体系,他就没有作为关键参数重点运算,只是做了一般性的纳入,当时还曾经感叹过,龙阳子、张铁冠他们都不回飞符,故此没办法请教。现在回想起来,莫非是因为这个原因?

  邵元节想要重新演算这个参数,但还是犹豫了,他自昨日起便停止了一切不再重要的演算,所有的精力都用来接收大阵自行演算的数据,仅仅维持关键节点上的演算和预判。

  而最后一次演算,就是片刻之前,这次演算让他在赵然吸纳第四根细索的同时,出现在了对方的面前。

  现在,他不敢再碰梅花易数,因为他的寿元将尽!

  对于他来说,每一次演算的寿元折损都是不可预计的,时多时少,难以捉摸。很可能一次不经意的演算,就会耗费几个时辰、几天,甚至几个月。可他自家知道自家的事,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可以折损了,或许仅仅只需一次演算,就能将他仅存不多的寿元折损殆尽,也许生死之间,就是屈指算上一次。

  邵元节再次看了看承露盘上的石犼兽,看了看莲座上忽然长了十多岁的赵然,不由感叹了一句:“如履薄冰啊……”

  邵元节并不关心自己的生死,到了今天这一步,生死已经不在考虑之内,他担心的是,自己能不能熬到结果出来,亲眼见证自己耗时三十年,耗费无数之功,折损了不知多少年寿元才换来的一切。

  他害怕自己倒在结果将出的门槛上。

  身后忽然传来衣袂飘动的声响,邵元节回头,看见享殿外站了几个老道,轻轻点头:“你们来了。”

  殿外,是当今道门最顶尖的大修士。

  潘元君上去扶起江腾鹤和赵丽娘,顺手将他二人被封禁的气海解开,这两位还待要冲入殿中,被潘元君拦住:“贤伉俪莫急,有我等在,必然保下赵致然无事。”

  江腾鹤和赵丽娘这才停下来,看着门柱旁斜靠着不动的骆致清、台阶下依旧呆呆站立的通臂神猿,以及嵌进宫墙内的马王爷,上去将他们救下。这两位灵妖也被邵元节顺手禁制了,于是请潘元君出手。

  潘元君点了点头道:“邵大天师无意滥杀,这是好事。”

  他们两位这才放下焦急的心思,向潘元君致谢,然后又来到享殿门口,向内张望。

  陶仲文向殿内道:“师兄,怎么才三天,你竟如此……”

  他旁边的焦元君眼眶都红了,迈步就要进去,却被邵元节喝止:“谁都别进来。”

  龙阳祖师挥手让众合道向后退去,只留他自己,站在门槛外问道:“如何了?”

  邵元节摇摇头:“还差最后一步。”

  龙阳祖师默然片刻,劝道:“别算了,把这阵撤去吧。”

  邵元节苦笑:“怎么可能?”

  龙阳祖师轻轻叹了口气,又道:“劝过你多次,不要继续下去的,没想到你会弄出那么大的阵仗。”

  邵元节道:“我就是不信,找不到一条可以无需信力奉祭的飞升之路!”

  龙阳祖师道:“可你今日之举,会死很多人。”

  邵元节道:“一应罪责都在我,天道要惩罚,便惩罚在我身上就是。总之我已飞升无望,这几十年活下去的念想,全都为了今日。”

  龙阳祖师摇头道:“你最终想出来的这条路子,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但自你启阵之时,我就知道,路不对。”

  邵元节忽然咳嗽了两声,反驳道:“没有走出来之前,谁也不知对还是不对!”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选大阵

  对于邵元节试一条不同的路这一说法,龙阳祖师不敢苟同:“不管选择怎样的道路,都不能以生灵涂炭为代价。”

  邵元节道:“我已经很克制了,否则殿外楼观这几个小辈,哪里可能活得下来?至于生灵涂炭,何至于此?”

  “那赵致然怎么说?孝康那孩子怎么说?皇帝怎么说?朱先见怎么说?这几日因为京师大变而死去的那么多人又怎么说?没有你起的这座大阵,没有你诱发的煞气,影响的心性,会死那么多人么?元节,你这大阵再摆下去,整个南直隶要如何收场?”

  “天选大阵我布了三十年,今日将成,死几个人算什么?何况我也只摆三天!至于如何收场?只要成功了,还需要考虑如何收场吗?”

  “这不是天道,这是炼狱!”

  “你不懂,这是天选,天道在上,天选之人可入莲座!我们总说混沌如何,先天如何,混沌不用想了,离我等太远,动辄万年为计,想要寻些蛛丝马迹都不可得,连传言都不真实!但先天为何也销声匿迹了?自三代以降,那么多先贤白日飞升、立地成仙,何尝听闻过需要信力支撑?他们不仅不需要信力,还能鸡犬同升,凭什么?”

  这一连串问题问出来,问得龙阳祖师等人默然不语,张云意、王常宇、焦元君、潘元君等合道中的后起之辈,无不心驰神往,却又叹息不已。

  邵元节继续提问:“为何魏晋以后先天灵材日渐稀少,先天真灵无处可寻,时至今日,几乎绝迹?算下来,也不过千多年而已!如果我们现在还不抓紧时间找回道门前辈飞升之路,再过百年、千年,后辈子弟们连想都不敢想,甚至连听都听不到了!冷师兄,你说为何就不能试一试?”

  潘元君插话问:“邵师叔,应当如何试之?”

  邵元节道:“当这莲花熟透,有了先天之魄,就是莲座进阶为先天之时,我等便可乘此莲花,突破天地之限,到天上去看看了。”

  莲座之上忽然有个声音传来:“大家是想冲上天外吗?这件事情虽然困难,但弟子这里是有些思路的……”

  邵元节一愣,回头问:“什么思路?快说!”

  赵然道:“不妨在莲座之下加载大量火符,由诸位合道境大修士送至极高处,然后放出莲座……当然,其中的各种环节,咱们都可以好好商议,弟子可以……”

  邵元节顿时没了兴趣:“两回事!你以为飞升就是往高处去?无论你上得再高,也出不了此界!你也不要妄想出来了,安心待着吧,为道门飞升之路牺牲,将来千古留名也会有你一个。”

  赵然问:“上到极高处不算飞升?不算破界?那要如何才算破界?天界又在哪里?”

  邵元节道:“这就是我刚才说的先天了!何谓先天?先天为混沌之后,即为上古,为无序之祖,只要我等不予干预,便可营造先天之境,由先天之境而出天选之人,再与我这莲座相合,可成先天真灵。你赵致然就是天选出来的最好材料,堪称天选之魄,以天选之魄开出破界的通道,便可飞升上界。只要这莲座成了,就表明我们可以炼制出先天灵宝,今后升天就有了借鉴之法,我等修士还需要什么符诏?还需要看老天爷的脸色吗?”

  龙阳祖师摇头:“又是这套说辞,当年为了你的这句话,你我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被罚八十一年不得飞升,你被纠缠无数因果,重铸不得气海,教训还不够?再说,就算你做成了又能如何?无天庭符诏擅自飞升,你能得什么好?”

  邵元节忽然笑了,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得不停咳嗽:“当年多谢你了,还为我担了所有的罪责,但瞒得了别人,瞒不过天道啊,我以为我逃过了一劫,但最后才发现,我才是那个真正受了重罚的人。北地一战,我自告奋勇要去赎罪,哪里想到,原来是去受罚的……该死的天道!我就偏偏不用符诏,上界何其广阔,就不信没有容身之处!”

  沉默片刻,龙阳祖师道:“撤去大阵吧,覆盖太广,千万生灵啊,你怎么忍心?你这大阵刚起之时,我还没有看清,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你这哪里是天选?你是要用大明的气运来豪赌,你难道真想看到乱世来临?”

  邵元节毫不在意的摆手:“不要张口闭口就是千万百姓,死不了那么多人!就算有些人为此祭炼了,这也是当有的牺牲。我答应过张全一,道门不会乱,我说到做到,各家馆阁、各家宗门,我都严令他们不得下山,你看如今南直隶的馆阁,连茅山在内,我都让他们封山了,在京师的这些,多是散修为主,就算有一些玄门子弟,也不成气候,如此举措,道门哪里乱得了?”

  张云意想要上前说话,被龙阳祖师瞪了一眼,将他拦住,向邵元节道:“就算如此,你抽取大明龙脉,就没想过危害么?”

  邵元节道:“朱氏得国六百多年,尊荣已享够了,难不成他家还想世世代代?只需我道门屹立不倒,换一个皇帝,还能开新朝气象,有何不可?”

  龙阳祖师指着他道:“改朝换代是那么容易的吗?天下黎庶凭什么为此付出血的代价?我看你简直疯魔了!你甚至连这莲座究竟是什么都没有算清,如何成事?”

  邵元节道:“何须算清?管他是什么,五德?五行?五元丹?是什么都无妨,在天选大阵中锤炼相合,自然功可证道!就算天下亿兆都说我邵元节疯魔,我也坦然接受!如果能换来一个修士不受拘束的飞升,我邵元节下了地府受尽万般苦难又能如何?”

  焦元君在后面喊道:“邵师叔,你的伤当真无法复原了?”

  邵元节默然片刻,道:“就算能复原,我也没时间了,梅花易数是剂毒药,越算越会上瘾,我已经把所有的寿元都算进去了。没时间了……”

  焦元君眼泪下来了:“邵师叔,这天选大阵有没有用?能不能助师叔飞升?只要师叔说一声可以,我焦奉真愿助师叔力成此事。”

  邵元节摇头:“我也不知,但若说初始之际,我还是为了自己飞升,到了此刻却早已明白,我布此阵,已非为己,而是为天下同道开辟一条新路。”

  焦元君问:“邵师叔,你到底要怎么做?说岀来大家参详。”

  邵元节道:“天机不可泄露,你也不要多问,事情若成了自会告诉你们——因为我们无须再依靠符诏;事若不成,你们听了也无用,反而只会害了你们。”

  第二百八十二章 数

  龙阳祖师再次劝道:“收手吧,你的算法有很大的纰漏,否则何至于此?”

  邵元节点头:“确实有很大纰漏,有个参数未曾带入,原本一直在犹豫,既然今日见了你们,我就知道,这个参数必须要重新演算了!”

  陶仲文急道:“邵师兄,不可再算了!师弟我说句不敬的话,师兄你的寿元将尽了!”

  邵元节:“三十年了,如果不算最后一个数,我死也无法瞑目。既然寿元将尽,多一时少一时又能有什么区别?仲文,若是我算了之后没能看到结果,请把结果写于祭词之中,告诉我,天选之法有没有用。”

  龙阳祖师喝道:“不可再算!你真想让生灵涂炭么?”说罢迈步跨过门槛,伸手去点邵元节。

  邵元节双袖向外一招,龙阳祖师手指收回,左脚向前再迈半步,却一时间迈不进去了。

  两位合道境大修士就在享殿的门槛处斗了起来,却不见半分烟火之色,看上去平平无奇。

  焦元君从旁插手,龙头拐杖横扫龙阳祖师,却被一枚镯子飞出,磕碰了一下,将龙头拐杖挡了回去。

  别看只是这么轻飘飘的挡了一记,两位元君的脚下已经各自出现一条长长的裂缝,一直延伸到两侧宫墙,紧接着,潘元君身后一侧的宫墙在轰隆声中塌了一块丈许长的口子,焦元君身后的宫墙也摇摇欲坠。

  焦元君怒道:“潘蕊珠,你真敢向我出手!”

  潘元君一笑:“焦姐姐敢向龙阳前辈动手,妹妹为何就不能向姐姐讨教几招?”

  焦元君还待出手,却被风陵渡拦住:“你们两个火候不到,控制不住就不要在这里斗,要斗就上天斗,这享殿经不起你们闹,再闹要出事!”

  潘元君笑吟吟伸手邀请:“焦姐姐,我们上去试试招?”

  焦元君脾气不好,但不是傻子,她的目的是要帮助邵元节,跟潘元君上去瞎斗毫无意义,故此没有搭理对方的邀战。但她也明白,自己修为道术手段都还没到那份精微的程度,在这里动手,确实会把享殿给拆了,反而给邵元节增添麻烦。

  故此,只能求助陶仲文:“陶师兄!”

  陶仲文此刻最为纠结,他既想帮助邵元节完成心愿,又担心邵元节这么算下去,心愿变成遗愿。可如果阻止的话,同样需要担心的是,邵元节心愿没有达成,遗愿也没能避免。一时间为难到了极点!

  张云意和王常宇自忖都做不到风陵渡所说的“控制火候”,便同样不敢贸然出手。

  唯有端木跟在龙阳祖师身后,但他的目光没有在邵元节身上,他一直盯着赵致然,谋算着怎么救人。

  邵元节将龙阳祖师挡住的同时,也在抓紧启动最后一关,既然决定重新演算,他就不再留后手了,他也知道,三十年的筹谋,只有这最后的一次演算机会。

  于是张口一吐,从口中飞出一条红到发紫的玉带,飞上汉白玉华表,融入柱身上雕刻的云龙纹上。这道缠绕在柱身上的云龙纹立刻活了过来,通身透紫,缠绕于玉柱之上,云雾缭绕间,向着天空嘶吼。

  声息全无,却震得人耳膜欲裂!

  随着紫色云龙的现身,上方承露盘端坐的石犼兽加速了吸纳周遭火精之气的过程,大量的火精之气几乎以肉眼可见的形态汇聚过来,被石犼兽吞入肚中,被承露盘演化为血一般的滴液,向下急速流淌,犹如血瀑一般。

  下方的紫色云龙沐浴在血瀑之中,欢快的围着玉柱缠绕来去,将血瀑吞下。这条紫色云龙的龙尾与莲座同为一体,所吸纳的火精之气通过龙尾尽数被莲座吸收。

  整个莲座全部见紫,其中一朵更是紫如芝玉,眼看着就要含苞待放,便是邵元节要养的先天之魄。

  龙阳祖师喝道:“不可!”手上开始加力,袖袍卷处,享殿开始晃动起来。

  邵元节毫不含糊,直接将最强的法宝打了出来,六条金龙从脑后生出,张牙舞爪,长须飘飘,于他身前组成一道六龙壁,挡住了龙阳祖师。

  此宝名“龙图规”,可攻可守,是道门最顶尖的法宝之一。

  龙阳祖师再次取出古琴绕梁,虚空而坐,双臂环拢,猛然向外一拨,一道清晰可见的音波向着六龙打了过去,六条金龙各自开口,向着这道音波怒吼。

  无声无息之间,邵元节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焦元君在后面看着,顿时哭了出来,口中喊道:“别打了!”

  龙阳祖师不理不睬,再次发出琴声,六条金龙奋力向前,张口将琴声吞了,龙阳祖师微微皱眉,一滴汗珠落在琴弦上,将他的琴声打断。

  趁此时机,邵元节趺坐于地,双手结印,义无反顾的开启梅花易数,将“鸡生狗死”作为核心参数带入演算,鸡为数十,生为艮八,狗为数十一,死为坤二。这些数字汇入数十年形成的庞大算法当中,他当即就咳了起来。

  石犼兽还在大量吞吸火精之气,这些火精之气实际上是朱明皇室的龙脉之气,这些龙气被承露盘转化为血瀑,由紫色云龙传递至莲座中,继续催熟莲花。

  龙阳祖师开始焦急起来,思考再三,终于咬牙将《蓬莱仙奕图》取了出来,这是准备强行将邵元节卷入自己的阵图中来。他也是不惜一切拼命了,此图是他将来对抗劫雷的主要凭恃,一旦为邵元节所伤,飞升时抵抗劫雷将难上加难。

  刚要施法,却见莲座之上,原本含苞待放的莲花终于盛开,每一朵花瓣都如同血玉一般浓得发紫。

  在邵元节的盘算中,只要这朵莲花与他天选大阵中选出来的修士相合,就可将汉白玉华表莲座炼化为先天法宝,借此先天法宝而飞升仙界,便不再需要以信力祭天,不再需要等待天庭符诏,不再有天劫加身——此为白日飞升之真义!

  最后的关键,就是将最后的演算结果拿出来,找到赵致然这个天选之人无法与汉白玉华表相合,从而炼入莲花的原因,进行最后的调整,确保先天之魄的最终成形。

  就在一个瞬间,结果终于演算出来了,邵元节忽然间就怔住了,呆呆的说了句:“原来是个……无用的废数……”

  言罢,双目一闭,就此坐化。

  第二百八十三章 逃

  焦元君呆住了,不敢置信的拉着身边人询问:“端木前辈,邵师叔怎么了?”

  端木崇庆一脸哀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又问:“冷谦,是不是你打死了邵师叔?”

  龙阳祖师没有理睬他,轻轻走了过去,坐到邵元节对面,默默注视着对方的羽化蜕体。

  焦元君还待上去纠缠龙阳祖师,被陶仲文一把拽住,斥道:“不要胡闹!”

  焦元君慌张的问陶仲文:“邵师叔走了?真的走了么?不会的……为什么?”

  陶仲文叹了口气,喃喃道:“邵师兄走了,早跟他说了,不要算那么多,可他偏偏不听……”

  焦元君听罢如傻了一般,挪到邵元节蜕体旁,歪着身子坐下,伸手缓缓抚过他苍老的脸庞,忽然间如同浑身力气被抽干了一般,仰面倒在地上,双手捂脸,大哭起来,哭到声音断断续续,几乎就要憋过劲去。

  殿外衣袂飘飘之声响起,真师堂诸真师终于赶到了,他们晚了一步,赶到之时,只看见邵元节遗蜕。

  端木崇庆回头看向杨云梦,杨云梦会意:“后辈子弟们都在阵外,没让他们进来,蓉娘这孩子寻死觅活的,实在没办法,只能让她在孤山上多睡一会儿。夏令照顾着她。”

  龙阳祖师在大阵的界幕上开了扇门,众人因此而入,这不过是取巧而已,天选大阵未散,危险极大,是以进门的只是炼虚以上修士。

  张云意几句话简短告知了真师们刚才发生的大致情况,但他说的也很模糊——他自己都稀里糊涂,怎么能指望把事情说明白?真师们只听明白了一点:邵元节想要以大明气运布阵炼制先天法宝,但失败了,而失败的代价,是就地坐化。

  望着邵元节的遗蜕,众真师们好一阵唏嘘。

  龙阳祖师默等片刻,却不见汉白玉华表停止运转,那石犼兽依旧在吞吸大明龙气,莲花紫得几乎要滴出墨汁来,立感不对,吩咐道:“都退出去!”

  他脸色如此严峻,令众修士都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陶仲文上前提起邵元节的遗蜕和哭倒在地上的焦元君,一步来到殿外,把他们交给郭弘经,又让一众炼虚修士们退到大殿阶下。

  回来之后,见龙阳祖师正凌空收摄,想要将赵然从莲座上摄下来,但始终未能竟功,赵然被莲座吸得牢牢的,以他合道境修为,居然也无可奈何!

  端木大天师上来相助,却依旧没有办法,抬头打量着汉白玉华表,心道此物虽说没有炼成,但怕是已经具备了先天品质了。邵元节当真大才!

  赵然已经放弃了,苦笑着道:“师祖快些离开吧,这莲花怕是要爆了,以朱明气运凝成的大雷,威力恐怕不小,既然救我不出,还是抓紧时间出去做些预备,也不知这雷会有多大的威力,最好肃清太庙周边的百姓,以免误伤。”

  龙阳祖师冷冷道:“肃清太庙周边?你想得太简单了,这是未炼成的先天之魄,紫玉莲花一爆,引发的是整座大阵,大阵笼罩之下,生死由天!”

  他说的这个结果,赵然其实也想到了,叹了口气道:“道门诸位大修士、诸位真师齐聚于此,非我道门之福,还请师祖下令,让大伙儿赶紧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若是尽死于此,那可就真是道门浩劫、天下大乱了。”

  龙阳祖师看着那紫玉莲花中正在翻腾沸滚且越滚越烈的血色,轻轻叹了口气,向身后道:“都走!离开大阵!绝不可有须臾停留,快……不行,快来不及了,都去茅山!”

  这些人都是道门最顶尖的人物,知道龙阳祖师言出法随,绝不可能欺人,立刻遵令,匆忙离开太庙,向着茅山赶去。

  江腾鹤和赵丽娘还不愿意走,打算留下来尽可能再想想办法,冷不防被许云璈和杨云梦分别点倒,各挟一人,一起出了太庙。

  骆致清也不走,被武阳钟一把抓住,强行拖了出去。

  郭弘经向栖霞山方向飞快赶去,喻道纯和张元吉都跟了上去。郭弘经去栖霞山是担心陈善道,喻道纯和张元吉则是因为栖霞山离京城更近,他们并不知道,其实到了栖霞也是进不了山门的。

  见张云意和王常宇、潘元君也没动,龙阳祖师道:“你们几个火候未到,留下来凶多吉少,快走吧。再说也帮不上忙,你们谁要是死了,将是我道门的重大损失。”

  这几位便也紧跟着离去。通臂神猿和马王爷挤到殿门处向赵然张望,赵然冲他们挥了挥手,大声道:“快走!莫要耽搁了时辰!这两位才转身奔逃。”

  一时间,享殿中只剩下龙阳祖师、端木大天师、陶大真人和风陵渡,这四位基本上都是能保证在即将到来的危机中活下来的大修士,因此都没离开。

  风陵渡叹了口气:“早知如此,便不该让他们进来,不论谁出了意外,都是道门的重大损失啊。”

  殿中只剩四位合道,围在赵然身边转圈,继续琢磨着如何破解紫玉莲花之道。

  陶仲文取出个琉璃瓶,拍开瓶嘴,自瓶中飞出一滴水珠,细看之下,这水珠竟是由无数细小符文聚合而成,此名“真一符水”,是陶仲文炼制了六十年而成。

  这滴真一符水向着上方的承露盘飘去,缓缓落于其内。这一落上去,好似水入油锅,顿时溅起大量烟雾,承露盘上的血瀑开始沸腾爆跳起来,响起一片嗤嗤声。

  整个承露盘立有不稳之像,紫色云龙狂乱起来,龙身围着玉柱嘶吼,想要挣脱束缚。莲座上那朵盛开的莲花中,紫血沸腾得越来越快,不稳之像越来越明显。

  风陵渡飞出一束秧苗,缓缓落在莲花之旁,根须深入莲座之中。他是想以此将血瀑吸出来,与莲花争夺龙气。但仅仅几个眨眼间,秧苗便迅速枯萎衰败,残枝被莲座吸收融化。

  两位合道大修士,一个从上稀释淡化,一个在下釜底抽薪,但效果都不好,反而加速了莲花的生发,不敢再行乱动,只能就此收手。

  第二百八十四章 仙童

  端木崇庆苦思之下得了一计,自怀中取出九枚金钱,整整齐齐垒起来,置于供桌之上,加了些珍稀珠宝,又取来高香点燃,抖手飞出一张银票,在银票上当场写就两句青词:“金钱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通乎道,恭请财神赵元帅,一诚有感!”

  青词上天,银票无火而燃,又有一阵风过,九枚金钱化作点点金粉,散于无形。有虚影自天上来,发髻垂髫,却是赵公明元帅座下四童子之一的纳珍仙童。

  仙童降临,挥手一招,燃成灰烬的银票重新出现在他手中,已然恢复如初。看了眼银票,仙童将其纳入怀中,又扫了一眼供案上的其余财物,一把抄入掌心,开口询问端木崇庆:“下界何人?”

  赵然坐在莲座上都惊了,屁股一弹,差点就蹦了出来。这是他生平头一次看见本尊虚影降世,而非万千分身之一,也不知端木崇庆使的什么法门,当真是神乎其神!

  就见端木崇庆叩拜:“还望上仙救人!”手指莲座上的赵致然,向纳珍仙童求助。

  仙童转头看了一眼赵致然,瞬间飘移至莲座前,脖子上的一串大金链子在他眼前好一阵乱晃,晃得赵然心神动摇。

  就见仙童伸过手来拽向赵然衣领,赵然又看见他手腕上一块通体碧绿、绿中带着水墨重彩的镯子,那镯子中的山水重彩栩栩如生,天然而成一座元宝状的高山。

  这镯子一亮,差点闪得赵然眼睛都睁不开了。

  仙童手臂刚搭上赵然的衣领,却如触及火炭一般猛然缩了回去,怔怔片刻,围着莲座转了一圈,脸色阴沉,重新飘回端木崇庆面前,道:“已然施法,能否活命,且看造化!”言罢,虚影一闪,眨眼间没了。

  端木崇庆望着空空如也的供案,捂着胸口呆在原地,过了半天才长长吐出口浊气来。

  赵然这下子是彻底绝望了,连上界下凡的仙童本尊虚影都拿这莲座无法可施,还有什么招?能有什么招?

  龙阳祖师也轻轻叹了口气,向其余三人道:“你们离开吧,尽量避免受伤。”

  陶仲文点头,转身走了两步,又扭过头来,从刚才邵元节的遗物中取过储物法器,以法力破开,将月府皇极鼎取出,扔给赵然,这才离去。

  赵然于莲座上拜谢:“多谢大真人!”看着这件月府皇极鼎不禁苦笑,如果说这件法宝有什么用处的话,或许就是个心里安慰吧,但他依然要拜谢陶仲文。

  风陵渡道:“小友,有何遗愿,告诉老道我吧。”

  赵然想了想,道:“请大真人看护楼观。”

  风陵渡点头,同样走了。他虽然没有给赵然任何法宝,但这份心意比陶仲文更重十倍,作为合道高人来说,想让他们许下一个承诺可不容易,这意味着一份因果缠身。

  殿中就剩龙阳祖师和端木崇庆了,端木摇头道:“我还是留下来吧,如果这个时候走了,回头我那宝贝孙孙怕是要找我拼命的。”

  赵然一阵黯然,道:“本欲楼观大兴之后上阁皂山提亲,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

  端木崇庆点头道:“有这份心思就好,老道我还奇怪呢,我端木家的千金哪里配不上你个臭小子,一直装聋作哑,原来是想着门当户对。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赵然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抛给端木崇庆:“这本书,是我闲暇之余写就,请大天师转呈蓉娘,也算留点念想吧。”

  端木崇庆接过来一看,封面上是《股票上市规则》,随便翻了翻,有一百二十一页!于是感叹道:“致然有这份心,我端木家笑纳了。”

  赵然又将自己的扳指褪了下来,交给龙阳祖师:“还请祖师带回去,交给我老师,这是弟子为楼观积攒的一些家底,望请告知我老师,弟子以后不能为师门尽心了,请老师恕罪。”

  龙阳祖师接过来,和端木崇庆对视一眼,两人就在这里作陪,一边看着莲花沸腾,一边送赵然最后一程。

  赵然开口道:“祖师,我就要死了,可到现在为止,依然有几个问题始终不明白,能不能让弟子做个明白鬼?”

  龙阳祖师沉吟不答,赵然又道:“当然,我自己要死了,不能因为一点私念而坏了祖师的大事,如果事涉天机,祖师可以不答。”

  端木崇庆起身,道:“我去殿外候着。”他是有希望飞升之人,不想与闻天机,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专门布下一沓卫道符隔绝内外消息。

  他走了以后,赵然问:“当年与祖师您一起喝酒的,是不是邵大天师?”

  “是。”

  “邵大天师筹谋此事有多久了?”

  龙阳祖师回答:“可以说是六七十年,也可以说是三十年。他有炼制先天法宝的想法,可以追溯得很早,但真正付诸实施,应当是这三十年的事情。”

  赵然点点头,继续问:“五根索的事,到底是什么?是先天五行之炁,还是五德,又或是五老元丹?”

  龙阳祖师不答,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话,更没有点头和摇头,意味着这个问题事关天机。但赵然也由此判断出了一点,龙阳祖师是知道一些内情的,只是太过重大,不能回答。

  赵然对此表示理解,既然如此,当然也就不用问五根索的来源了,又道:“邵大天师刚才说,想要炼制华表莲座这件先天法宝,以此飞升,我观这华表莲花实际上应当已经炼成了九成,最后没有成功的原因是什么?他究竟错在何处?”

  龙阳祖师思索片刻,给出了一个答案:“他算错了。”

  赵然试着问:“算错了什么?”

  龙阳祖师又沉吟了片刻,道:“他一开始就算错了。”

  赵然顺着这个问题追问:“那祖师您算对了吗?”

  龙阳祖师摇头:“我也不知道。梅花易数玄妙之极,有时候,只有在结果出来以后,才能知晓自己算得对,还是不对。”

  他没有说自己算错算对,而是说不知道自己算得对不对,那就意味着,直到现在,龙阳祖师也同样没有完全搞清楚其中的原因。

  第二百八十五章 第二个卦象

  赵然不想追问了,他对龙阳祖师的最后一句话非常认同,不到结果出现,谁也无法判定自己算得对还是不对,于是叹了口气道:“梅花易数确实玄妙,刚才我算了两个卦象,直到现在都无法理解,正如祖师所说,也许只有等我死了以后,才能知道算得到底对还是不对吧。”

  龙阳祖师问:“两个卦象?”

  赵然回答:“其一,行走薄冰,这个卦象耗去了我一年零八个月。”

  龙阳祖师点了点头:“或许这就是邵元节的死卦。”

  赵然道:“我也这么猜测……”

  正说着,华表上的紫色云龙忽然哀嚎一声,两人转过头去,就见龙身之内,一条红紫色如同龙筋般的细线浮现出来,迅速下移,被莲座吸收。

  赵然低头,看着这条细线又从双腿下游走进那朵盛开的紫玉莲花中,紫玉莲花迅速涨大,比原来膨胀了整整一圈。

  龙阳祖师脸色凝重,一幅图卷出现在他的掌心中,正是《蓬莱仙奕图》。

  《蓬莱仙奕图》能将龙阳祖师藏进去,但却藏不进赵然,因为赵然是连接在华表莲座上的,华表莲座是太庙的阵眼,太庙是整座皇城的阵眼,皇城又是整座大阵的阵眼,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将赵然藏进去,就意味着将整个南直隶藏进去,就算以龙阳祖师和已经飞升的张大真人之能,也做不到。

  赵然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龙阳祖师,龙阳祖师轻轻叹了口气,两个人都知道,分别的时候到了。

  龙阳祖师忽然听见了什么,向赵然道:“白鹤来了。”

  赵然苦笑:“白山君?她是来送我的么?她也能感应到?”

  龙阳祖师点头:“神鸟有所感应,自然而至,如今就在大阵之外。”

  赵然道:“原来第二个卦象是应在这里……俊鸟出笼……这个卦象损了我三十年寿元啊,就为了一别么?”

  龙阳祖师呆了呆:“俊鸟出笼?”

  “是。三十年啊……”

  说到这里,赵然也反应过来了,虽然依旧不知这卦象和搭救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但事到如今,但凡是鸟,都是棒棒的!

  “鸟!鸟啊!快!鸟啊!”赵然指天大叫,急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龙阳祖师身子一闪,冲出殿外,赵然还听见端木崇庆问了句:“冷师兄……”

  龙阳祖师没有工夫和他解释,出了大殿,立刻直上高空,赵然着急,他也同样着急,辛苦等待了七十年,他的寿元也同样不多了,邵元节在算,他又何尝没在算,也许就在两年、三年,又或者只剩数月。

  在梅花易数的使用上,他没有邵元节那么疯狂,却也折损了十多二十年,刚才还以为又是一场空,自己或许将步邵元节后尘,熬不到天罚之期,没想到此刻却迎来了转机,能不着急么?

  虽然这转机究竟是什么他至今未知,但也许,这就是他飞升的最后希望!

  片刻之间,龙阳祖师便升上层层白云,再往上,已经能够感受到凛冽的罡风。

  三天前,几位合道都曾经依次探查过法阵之顶,他知道很快就是阵幕之巅了。

  罡风陡然间消失,白云在脚下极远处,此时大约在三、四千丈以上。龙阳祖师看见了那处三道折线相交会的尖顶,在尖顶的上方,白鹤正在一次又一次用她的长喙冲击着光幕,激昂的鹤鸣响彻整个尖顶上方的天空。

  龙阳祖师抖手取出悟真笔,在脚下的白云上蘸了一笔,然后在幕墙上画了起来,旋即猛击古琴绕梁的琴弦,在光幕上开出道门来。

  白鹤一头扎了进来,龙阳祖师也来不及询问心中的疑惑,不知道白鹤为何出关却未化形,更不知道她这种远隔千里的感应是怎么来的,就这么跟在她的身后向下疾飞。

  白鹤双翅展开,认准太庙方向,头下脚上垂直而落,其速迅捷已极。不多时便落了下来,在享殿前一个转折,冲入大殿,径直冲向华表莲座。

  赵然道了句:“山君……”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白鹤展开翅膀,猛然罩在了紫玉莲花之上,竟然将紫玉莲花从莲座上收了进去,继而冲出了享殿!

  几位合道大修士,甚至降世仙童都无法办到的事情,白鹤竟然办到了!

  赵然如蒙大赦,身子顿时能够动弹了,虽然经脉依旧被邵元节的法力封住,尚不能运转,却也算勉强得了自由。他拼命从莲座上滚落下来,一步三跤的爬出享殿,又从台阶上滚落到端木崇庆的脚下。

  端木崇庆正抬头仰望,赵然扶着端木崇庆站起来,也跟着仰望天空,就见白鹤挟着紫玉莲花一飞冲天!

  龙阳祖师还没落到地上,就见白鹤重新飞了回来,右翅之下,隐隐透着紫色的光芒,于是连忙又跟在后面返身折上。

  就见白鹤越飞越高,一直飞到了大阵顶部,从刚才开启的阵门中一头扎了出去,双翅再展,清越的鹤鸣声再度响起,继续向着更高的天上冲去。

  龙阳祖师也从自己开辟的阵门中钻了出去,抬头仰望已经飞到极高处的白鹤,暗自道了句:“原来如此……”

  忽然间,一团火光在极高处、幽远深邃的地方亮了起来,璀璨夺目,形如烟花。

  ……

  柳初九和林阿雨正在向茅山方向狂奔,芊寻道童拼命在后面追赶,他的修为比显灵宫两位剑客要低一阶,所以追得有点勉强。林阿雨回过头去把剑鞘一端甩给芊寻道童,芊寻拉住剑鞘,被猛地向前一拽,差点被带得飞了起来。

  芊寻道童有了一份余力,忍不住问:“为什么只有我们在跑?城里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让他们也跑?”

  林阿雨解释:“别说我们能不能逃出生天,他们自己都不能保证活下去,怎么让这些人逃?他们又能逃到哪里?真师堂诸位真师们能想到咱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芊寻道:“好歹知会他们一声吧?那么多人……”

  林阿雨道:“怎么知会?让他们去哪?大阵马上就要崩塌,他们能逃出来?城中上百万人,一旦拥挤踩踏,全部涌向大街,挤向城门,会死伤多少?城中上万军士,他们若是也乱起来,又会如何?其实最关键的是,逃不进茅山、栖霞山,得不到护山大阵的遮护,一切都是惘然。与其如此,不如让他们躲在家中,好过暴露在大阵下。”

  第二百八十六章 烟花

  虽然林阿雨说得有理,但芊寻依旧心痛,摇头道:“上百万人啊,若在我们东海,哪位岛主辖下有上万人,就能走上正轨,必然成为东海第一流的势力。”

  柳初九忽道:“芊寻说得对,我打算回去。”说着,停下了脚步。

  林阿雨问:“你回去能做什么?”

  柳初九道:“告诉大家,都躲在家里别出门。”

  林阿雨问:“有用吗?不仅没用,或许还会造成更大的骚乱。”

  柳初九默然,忽道:“先回去再说,总不能什么事都不做!”

  芊寻道童鼓掌:“我跟你同去!”

  林阿雨无奈:“今番要被你们害死。”

  三人转身返回京城,芊寻道童个子矮,三人之中,总能最先发现天上的变化,猛然指着高空处喊道:“看!大烟花!”

  柳初九和林阿雨同时抬头,又忽然抬臂挡眼,天上那处烟火大放光明,将这天地都变成了无法直视的白色!

  当天地间一片亮白的时候,笼罩在南直隶上空的大阵光幕忽然间燃烧了起来,刚刚离开皇城不远的陶仲文和风陵渡停住身形,仰望天际,风陵渡喃喃道:“阵破了……”

  在去茅山的半路上,一众真师们也注意到了这番景象,杨云梦将江腾鹤、赵丽娘放下,解开他二人的禁制道:“贤伉俪莫怪……看来似乎可以回去了。”

  骆致清也被许云璈放下,他头也不回,跟在师父师娘身后就往回跑。

  天穹上的阵幕熊熊燃烧,最终引爆了最核心的阵眼-汉白玉华表莲座,整个享殿都炸上天空,继而又引燃了整座太庙。

  冲天的火光中,端木崇庆提着赵然从太庙而出,火焰在他身边自动避让三尺,就这么走了出来。

  张略已经飞骑赶到,带来三百多龙潭卫营兵,更有顺天府尹汪宗伊亲自指挥众衙役赶来救火,一时间,梆子声、铜锣声大起,各处都在忙着救火。

  张略赶到赵然身边,端木崇庆将赵然放下,几个军卒抬了门板上来将他架起就要离开,却被赵然制止,吩咐张略:“让所有人都退开,这火不是你们能扑灭的,快!”

  端木崇庆已经在旁边布置阵法,将周边的街道民巷隔离出来,防止被火势沾染,这火连他也扑灭不得。牛佥事又带着一队营兵赶到,搬来了两尊城头上防火的水龙,喷了两次,丝毫不见效果,也同样停了下来,只用马车拉着,围在太庙周边巡弋。

  很快,陶仲文、风陵渡两位合道就赶了回来,接着是张云意等一干合道和坐堂真师。这些道门高修在防止火势蔓延的同时,也在仰头观望,寻找着天空上的蛛丝马迹。

  龙阳祖师终于从极高处落了下来,悬浮于太庙的熊熊火焰之巅,停在那里之后便不再动弹,同样仰望天空上方。端木等几位合道正想飞临上去,却被他摆手制止。

  江腾鹤和赵丽娘、骆致清赶到赵然身边查验他的伤势。端木崇庆已经出手解了赵然被邵元节下的经脉禁制,赵然的伤来自于寿元的折损,并不致命,却也非外伤之像,完全找不到治愈的办法,令师父和师娘大皱其眉。

  江腾鹤问:“梅花易数?”

  赵然苦笑点头。

  江腾鹤又问:“多少年?”

  赵然回答:“将近四十年。”

  江腾鹤默然,赵丽娘背过身去,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很多修士都赶了回来,纷纷向太庙集中,见了这火势,又惊诧着四处打听,其中的曲折离奇之处,又哪里是短时间能搞清楚的?连真师堂这些坐堂真师们都没搞明白,谁又能知晓来龙去脉?

  柳初九他们赶回来的时候,见到了在熊熊烈火之巅的龙阳祖师,看见他如此神威,柳初九和林阿雨都心动神摇,柳初九喃喃道:“我何时才能如此?”

  林阿雨道:“做梦的时候。”

  芊寻道童忍不住膝下一软,拜倒在地。

  拜倒的芊寻道童并非个例,整个京师之中,一半的百姓都看见了龙阳祖师脚踏烈焰的一刻,无数人口称“活神仙”,诚心拜伏。没有一个人知道,就在刚才,他们差一点就成了这场大戏的祭奠品。

  京师百姓们也是万幸的,因为他们很快就看到了世上绝大部分人永远看不到的奇景。

  自高空中忽然坠下万千道大大小小的火流星,在万众惊呼中,尽数落入太庙的熊熊大火中。忽然间,一声高亢嘹亮的鹤鸣声自火焰中响起,震动于每一个人的心底最深处,直达九天之上!

  不知何时,天上乌云密布,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不及其余,却专门笼罩住大火中的太庙。片刻之后,太庙中的大火便为这雷雨浇灭。

  在残垣断壁间,一只羽翅亮如重彩,看上去好似和这方天地格格不入的白鹤乍然而起,在太庙上空不断盘旋。

  乌云散去,放下万道霞光,于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斥责,如雷声滚滚而来:“孽畜,归山!”

  白鹤愉悦的回了一声长鸣,却不即刻飞走,而是盘旋在龙阳祖师头顶。

  万道霞光内收,化为一道六尺长,二尺宽的卷轴,于白鹤头顶徐徐展开,有非男非女之声,似近实远:

  “朕闻:清微教主座下白鹤赎罪降世,万失本身,谪在蜀地。下凡受诸杂劫,或生禽兽之中,或处蛮戎之内,富贵有别,贫贱有殊,受水火刀兵之灾,罹轮回死生之苦,凡近七十年。当是时也,身入雷霆,消千万黎庶之祸,诸天仙众,各生赞叹,浴后重华,大象已成,可期归天……钦此!”

  赵然斜靠在担架背上,眼望天上那只逸兴遄飞的神鸟,恍然大悟,在为其欢喜之余,也不禁怅然若失:今后再也没有那么多灵草灵果可吃了……

  一瞬间,回忆起和白鹤之间的点点滴滴,不由又是骄傲又是自豪,爷也是骑过仙鹤的,而且骑的是青微教主的仙鹤,这辈子值了。也不知蟾宫仙子听说了之后,会作何感慨?会不会吓得闭关失败呢?她可是欺负过白鹤不知多少回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举荐飞升

  赵然正自瞎琢磨,忽见又是一道符诏自天上飘落,这回却悬在龙阳祖师头顶,符诏比刚才下给白鹤的又要大一些,足足长九尺、宽三尺。

  “朕闻:天尊释大道,若欲求者,先断三惑。何谓三惑?一者心惑贪生,二者情惑财色,三者意惑善恶。除此三惑,可以求道。今有正一门下弟子冷谦,排百劫魔,荡千祆惑,慈恩普照,润被苍生,受清微教主举荐,原罪消弭,准登上界,赐一元之寿,号龙阳子,入乾元山金光洞听用。钦此。”

  龙阳祖师拜受:“臣,冷谦,恭领符诏!”

  这一下子,满京城中,凡是听见这道符诏的修士顿时一片大哗——龙阳祖师这是要飞升了!就在天下最繁华的地方,要当着天下修士和百姓们的面正式飞升!

  道门大修士飞升,能够受邀参加飞升大典的,都是高修,除本门及极少有缘人外,基本上只邀请到大炼师一级,几乎很少有人能够现场观摩,在京中的几乎所有修士都疯了!围着太庙周遭,不知多少人家的屋顶站上了修士,有些甚至直接上了皇宫的城墙,这里看得更加清晰。

  未经劫雷而受符诏,大明立国六百余年,龙阳祖师是头一个,闻听此诏,端木崇庆、陶仲文、风陵渡、张云意、王常宇、焦奉真、潘蕊珠等等合道大修士们,一个个都震惊了。

  什么是真正的白日飞升?不经信力、不遭劫雷,这才是真正的白日飞升!这是古之仙人飞升之法,邵元节没能做到的事,一转眼间就被龙阳祖师做到了。

  赵然也在担架上仰望天空上漂浮的龙阳祖师,一方面无比艳羡,另一方面,他关注的是符诏中的另一句话:入乾元山金光洞听用。

  不是入仙班听用!

  天上是怎样的一场光景?赵然想到这个问题,不由有些痴了。

  就见龙阳祖师接了符诏,天上不知何时飞来一朵莲花状的白云,白云上隐隐有金鲤蹦来蹦去。

  那金鲤越蹦越高,终于带出一滴水花,自上方坠落,砸在了龙阳祖师的头顶。龙阳祖师浑身一震,身上顿发无数光芒,被金光洗炼得浑身通透。

  肉身洗炼之后,龙阳祖师具备了上天的条件,白鹤飞到近处,围绕着他身边往来盘旋。

  他沉吟片刻,向下方道:“我之道场,留于大君山,建言真师堂诸位同道,大君山自今日起,转楼观执掌。”说着打出一方木匣,落于江腾鹤面前,江腾鹤连忙双手接过。

  道场传承,也就意味着龙阳祖师今后享受香火祭祀的主殿,将建于大君山洞天之内。既然留了道场,必然会有无法带走的遗物,这些遗物都在木匣之中,当然是交由遗命执掌大君山的楼观一脉继承。

  一座道场、一处洞天、一匣遗宝,这是龙阳子留给楼观的遗产。祖师对楼观的眷顾,不可谓不深矣。

  江腾鹤和赵丽娘恭恭敬敬叩拜于地,赵丽娘眼中满是泪光,她受龙阳祖师照顾最久,受的恩惠也最深,几乎已经将龙阳祖师看做自己的祖父。松雪道人走后,龙阳祖师又走,这世间再无长辈可以执孝。好在还有江腾鹤和宗圣馆在,若是如几年前一般还在玉皇顶,那滋味可就难受了。

  龙阳祖师交代完毕,看了一眼这方世界,不再留恋,骑上白鹤。白鹤一声鸣叫,振翅盘旋而上,向着天外飞去,转眼就消失不见。

  道门一天之内走了两位合道,对天下形势都有极其强烈的影响。

  除张铁冠之外的七位合道都在现场,他们碰在一处,匆匆商议了一番之后,便很快散开了。

  陶仲文要去北直隶坐镇,焦奉真随行;风陵渡至青城山坐镇、潘蕊珠随行;端木崇庆至山西坐镇,呼应北境和西境,更偏重西境;张云意和王常宇则留下来召集真师堂议事,商讨两位合道大修士离去后的道门局势。

  如今,一直在闭关期的炼虚有五位,其中最有希望合道的是龙虎山二房的张阳鸣、茅山九霄万福宫的潘天师,各方宗门在危机之前表现得空前团结,完全放下了彼此之间的龃龉,都在期盼着尽快有合道出现,顶上道门大修士的空缺。

  楼观一门都回了莫愁湖畔的山庄,赵然请老师给山庄命名,江腾鹤摸着后脑勺使劲琢磨,赵丽娘接口道:“就叫春风阆苑吧。”

  江腾鹤看了看她,赵丽娘瞪眼:“不行么?要不你取个名?先说好,别又折腾楼观以前那些名字,这是庄园,不是道馆。”

  江腾鹤憋了半天,终于点头:“那行,就听你的。”

  刚回庄园,张云意和王常宇便赶了过来,有要事询问赵然。这件事情十分隐秘,所以只有江腾鹤和赵丽娘二人在旁,屋中总共就只有五个人。

  张云意的问题是,邵元节为何要将赵然放在莲座之上。

  关于五索的秘密,知道的人极少,邵元节本人从来没有谈论过,在享殿中的时候,也没有提及,其后龙阳祖师与赵然谈话的时候,也只有他二人在场,所以,就连端木大天师等合道也不知情。赵然以前曾经猜测,或许陶仲文略微知道少许,但其后感觉,邵元节连陶仲文都隐瞒了真相。

  因此,赵然的回答就是,他的修行重功德——这已经是道门高层的普遍认知了,邵元节认为他是功德主,所谓的天选之人,所以要将他加入到汉白玉华表莲座中合炼。之后的结果表明,把他拉入其中是个错误的选择,邵元节的思路不对,所以最终没有炼制出可以越界飞升的先天法宝。

  赵然的回答并无真假之分,也没有违心欺骗,因为邵元节从来没有说过五索来自哪里,究竟是什么东西,所以赵然的确并不知情。

  张云意和王常宇叹息着离开了春风阆苑。汉白玉华表莲座已经彻底损毁,没有人知道邵元节到底炼制的是一个怎样的先天法宝,而最后那根索,也毁在了绚烂的一炸之中,令赵然再也无法证实,究竟五索合一会有什么效果。

  或许,这注定将是一个悬案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寿元

  为了不损害道门声誉,邵元节布设大阵的起因、过程、结果都没有公布出去,只在真师堂诸真师范围内知晓,楼观也得到了真师堂极为严厉的告诫,要求他们严守机密,绝不可宣之于众。

  一位合道境高人以大明气运布阵,差点害死南直隶近千万信众,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如果流传出去,对道门的威信将是极为沉重的打击。

  好在知晓根底的人本身就很少,控制起来也比较容易,因此,大阵一事被加在了龙阳祖师飞升、白鹤回天这件道门大事上,就算有人偶尔提及,也称之为龙阳祖师白日飞升的“助力”——从根源和因果上来讲,这句话本身也并不存在问题。

  赵然折寿近四十年,对身体造成的伤害极重,此刻只能慢慢静养,躺在屋中,由弟子苏川药亲自伺候。除了身体上造成的损伤外,他也是憋得起不了身——体内功德力太过巨大,几乎要将气海撑爆了。

  在京师大变之中,白山君舍身,挟带紫玉莲花而走,拿到了拯救南直隶千万黎庶的第一功德,完成了下凡渡劫的任务,回归天界。

  龙阳祖师在阻止邵元节的过程中起了大作用,同时相助白山君圆满渡劫,也拿到了极为重要的功劳,因此被上界某位大仙点名举荐而白日飞升。

  赵然在此事中同样起到了关键作用,收获巨大功德。这笔功德力比他在川西抗旱时更多上几十倍,将他的功德力气海和灵力气海全部撑满。

  他的功德力气海如今是大法师级的容量,比金丹级别高出三倍,所以能够容纳的功德力也大增,但就算如此,也远远装不下。

  大量的功德力围在他的身边不停打转,“钻头觅缝”的想要往他的气海里挤。气海中挤不下,就往七经八脉中堆积,经脉中撑满,又往三百六十处要穴中扎进去,等待着“排队”进入赵然的气海。

  赵然吸收了三条索之后,气海又变化了三次,炼化功德力的效率提升了八倍,但每炼完少许功德力,气海中就被拥挤而来功德力占满,稍微动弹一下,都会感到气海、经脉、穴道、甚至肌肤中如刀割般的疼痛。

  可以预计的是,赵然一年之内就能完成大法师的法力修行,等破境之后,依然将有大量功德力供他炼化,加快炼师境的修行进度。

  因此,赵然回到春风阆苑之后就一直躺在床榻上,他是真的疼得难受。

  躺到第三天的时候,一道人影闪身进来,接过苏川药手上正端着的一碗灵药,坐到了床榻边。

  苏川药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没见过蓉娘,刚想发问,就见赵然冲她摇了摇头:“川药先出去吧。”

  苏川药走后,蓉娘怔怔的看着床上的赵然,问:“你还能活多久?”

  赵然道:“也就二十来年了吧。”

  蓉娘咬着嘴唇道:“以后别用梅花易数了,行么?”

  赵然叹了口气:“我也不想用啊,可不用就得死,你说怎么办?”

  蓉娘问:“我听江师叔说,你用了四十年,你是怎么狠得下心的?”

  赵然摇了摇头:“以后不用了,也没时间用了。”

  蓉娘将药碗搁在桌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瓶子,倒出粒丹药,冲赵然道:“张开嘴!”

  赵然问:“什么宝贝?”

  “毒药!毒死你!”

  赵然张嘴,将丹药咽了下去,蓉娘又将药汤端过来,喂他喝下。

  药力在腹中散发,立时游走七经八脉,赵然感到的不是体内某处伤势的复原,而是整个人精神的重新焕发,似乎一瞬间年轻了些。

  “好东西啊,什么灵药?”

  “长寿丹。”

  赵然顿时沉默了,长寿丹可以说是赵然最早认知的灵丹之一,由《芝兰灵药谱》中排名前十的极品仙草——龙首兰香草炼制,他当年还是道士境的时候,随裴中泽、东方敬查案子,查的就是左云风、黄腾松师徒夺草杀人的大案,也是在查办案子的同时认识了蓉娘。

  以龙首兰香草炼制的长寿丹,根据服用者的身体状况,可延长寿元,如赵然这般身体还算年轻的修士,延寿三到五年不在话下。有了这三五年光阴,或许就能破境,继续延寿二十年!

  因此,长寿丹可谓道门灵丹中的重宝,实在太过珍贵,没想到刚才稀里糊涂就用了一枚。也不知她回家磨了多少嘴皮子,才取来的。

  蓉娘却好似无所谓一般,问:“外头那么热闹,刚才没来得及问小曲,到底什么事?”

  赵然笑了笑,道:“雨阳和鸭小七、狐小九的双修……唔,三修仪礼就在后日,他们正在紧张操办。”

  蓉娘哼了一声:“洪泽叟也是化形大妖,而且就在阵内,这次出了那么大的事,也没指望上,这样的亲家要来何用?”

  赵然道:“也不容易了,邵元节找上了洪泽叟,洪泽叟被他封了气海,扔在丹山里头,我老师托了常宇大真人过去才给他解了禁制。他们这一门,也在我率军入京的时候出了分力,能力虽然不足,但立场还算明确,咱们取他这份心意。”

  蓉娘点了点头:“也罢,我出去看看。”

  赵然道:“别光看啊,也要搭把手。我那几个师兄都是甩手掌柜,如今就靠凤和带着第三代弟子在外头支撑。凤和做事没问题,但还缺乏大局观,又是头一回操持那么大的事情,我总是不放心,你来了就好了,把这事抓起来,我就能安安心心休息了。”

  蓉娘答应着出了门,见苏川药老老实实站在门外,一直等候着,于是道:“好生照看你师父。”

  苏川药连忙答应着,又进了房内。

  院外就是莫愁湖边,此时天上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湖水上荡起无数细小的涟漪,不多时,湖边的杨柳、千顷碧波,以及远处湖面上的游船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蓉娘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就流下泪来,双手掩面,哭得稀里哗啦,泪水止不住的从指缝间淌下来,混在雨水中一起滴落。

  刚哭了没一会儿,就感应到身后有人,匆忙擦去眼泪,转身看去,却是曲凤和从远处赶来,于是截住道:“别去烦扰你师叔了,有什么事咱们商量着办。”

  曲凤和忙道:“那敢情好,弟子正焦头烂额呢,有您掌总,这心里就踏实了。小师叔说这是灵妖们的喜庆事儿,就不麻烦太多人了,只请了熟悉的亲友,您看看,这是答应出席的宾客名录,还有没有遗漏的,弟子立刻去邀请……”

  (本卷完)

  第十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