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仙侠武侠>我的师父很多【完结番外】>第一百章 中秋之前,无力的拓跋月

  扶风学宫。

  自王安风那一日拜访了傅墨夫子,借以将丹枫谷的消息,转告给了祝建安之后,已经又过去了四五日光景,他对于自身武力有着自知之明,并未曾主动接触关于这丹枫谷的事情。

  而整个扶风郡城的气氛,也并未就如他所想,变得严峻起来。

  邪派之事就如同是游鱼入水,可能这条鱼很大,但是远不足以影响到整条河流的走向。

  时日渐过,少年心中渐渐安稳,生活也逐渐回归了那每日里习武读书的平缓节奏。

  伴随着秋意渐浓,整个学宫,整座郡城,都笼罩在了佳节将近的气氛当中,那股子欢愉的节日氛围潜藏在依旧如常的生活当中,伴随着时日的推进,渐渐浓烈起来,并且溢出在人们的眼角眉梢,活跃在那越发轻快的脚步声和招呼声中。

  《礼记》有载:天子春朝日,秋夕月。

  数百年前,只是天子祭祀月神的节日,在这个时代,早已成为了整个大秦一年间除去了年节,最为盛大的欢庆,兵家照常会在学宫休假前来一场热血澎湃的切磋比武,儒家学子们则会举办一场场诗社。

  泛舟月下,美酒佳人。

  在这个时候,文与武,分得极开。

  在王安风前头,在柔软的落叶之上,儒家的学子们正为即将准备的诗会筹集银钱,将前些年里诗会的佳句并先贤们的名句,仔细誊抄在了信笺上,然后稍微提些价钱,卖给学子居民们。

  往日里拘泥圣人教诲,为人处事一丝不苟的儒家学子们,在这个时候,稍微放松了一下,钻了些小漏洞。

  比如说,体力活都是少年学子们去干,比如说,誊抄诗句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娇俏少女,字体呢,都是清秀而干净,如人一般,用的纸早在初春便已经准备,侵染了花香花色。

  当那些穿着鹅黄襦裙的少女捧着这样的诗句,眨着如小鹿般干净的眸子安静看着你的时候,就连兵家最雄武的汉子腿脚都会发软,如中了剧毒一般,面庞胀红,乖乖掏出因为豪饮早已经干瘪的荷包,送上银钱。

  这是有证据可寻的。

  若是苛责他们,这些学子便会寻出祖师爷那一句食色性也,或者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祖师都承认了的事情,我们怎么能免俗?

  儒家学子行君子古礼,可君子古礼又不是断舍了七情六欲的机关人。

  成就为君子的前提,是这还是个人,若是过分曲解,便是走上了偏激的道路。

  那便是邪道。

  一位少女大着胆子奔过来,将手中的诗集选递给王安风,少年微怔,下意识接住,愣了一下,便准备掏钱,那少女摇了摇头,并未打算接钱。

  一双眸子看着眼前少年,粉面微红,贝齿轻咬下唇,眸子里面波光潋滟,似乎有千百种情愫,欲言又止模样。

  正在此时,一道凌厉破空声音自王安风身后响起,有黑影极速射来,王安风左手还抱着东西,受到了气机影响,右手下意识抬起,轻轻一夹,便将那东西夹住。

  凌厉劲气如剑锋割过手指,略有痛楚之感,定睛去看,却是一枚银子,被人以独门的手段射出来,威力已经不低,纵然被王安风夹住,裹挟劲风依旧按照原本轨迹向前,擦过了前面少女的肩头。

  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位师妹,还请收下。”

  “藏书守不是那种不付钱的人。”

  这一手弹石如箭的手段,非九品武者不可为之,那少女给吓了一跳,听得了声音,便如同受惊的白兔般转身跑去了,王安风握着那卷诗集,看着少女害怕离开,一时间竟有些许茫然无措的感觉。

  刚刚,发生了什么?

  转过身来,便自道路对面看到了三个熟悉的身影。

  有身着黑衣劲装的兵家少年,白衣俊秀的世家公子,还有一位身着如火红裳的女孩子,其面目虽然不如大秦女儿家柔美,却又有另一种英气逼人的气质,几步过去,从王安风手中夺过了银子,横他一眼,道:

  “藏书守,可真是受欢迎啊……”

  王安风茫然。

  看了看自己手中诗集,又看了看拓跋月夺走的银子,呐呐地道。

  “拓跋姑娘,这,这诗集尚未给钱。”

  拓跋月神色一僵,心中升起被作弄的恼怒,抬眸看向眼前少年,却看到了他眉目间的诚恳,看到了坦荡荡的疑惑,知道了后者此言怕是出自真心,心里便是一堵。

  恨恨咬了咬牙,转身看向了那女扮男装的薛琴霜,却看到了后者眉目间并无半分担心感觉,依旧神色如常,在发现自己望过去的时候,甚至还笑了一下。

  笑起来真好看呐……

  不对!

  拓跋月摇了摇头,将这诡异浮现的念头按下去。

  心中升起了无力混杂了自暴自弃的情绪。

  白担心了……

  这两个是蠢货吗?

  此时不方便开口,拓跋月抬眸看向自己的好友,竭尽全力以眼神示意。

  看呐,刚刚儒家的那小妮子明摆了不怀好意,准备挖你墙角啊。

  按照我老家那边,你现在应该要宣誓你的所有权才对。

  薛琴霜面庞神色逐渐凝重下来,正当拓跋月松了口气的时候,却看到眼前一身男装打扮,依旧清秀过人的少女合上了手中玉骨折扇,抬起手来,直接把住了自己的面庞。

  手指微凉,纵然知道眼前的少女是女儿身,拓跋月心脏还是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你,你干什么?”

  薛琴霜将拓跋月的面庞缓缓移向自己,皱着眉头看向了拓跋月的眼睛。

  近距离看着那张面庞,拓跋月的脸上不由有些烧红,便在此时,薛琴霜双颊微鼓,轻轻朝着她的眸子吹了吹气,拓跋月脸上刷地通红,挣脱开薛琴霜,朝后跌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道:

  “你……你做什么?”

  薛琴霜微有好奇,理所当然地道:

  “月儿你不是眼睛进沙子了吗?我给你吹吹啊……”

  “我以前眼睛进沙子的时候,阿婆都是这样帮我的。”

  “可有好些了?”

  拓跋月心里一堵,突然觉得无力。

  “我……”

  ……

  片刻之后,薛琴霜和王安风去补交诗集的钱款,也为拓跋月道歉。

  后者出身于塞外部落,风俗与秦相比,多有差异不同,为人直接了些,但是并无恶意。

  拓跋月和百里封在后面等着,拓跋月一边拿着靴尖轻轻踢着地面,一边看着那边并肩的少年少女,回想起方才经历,自心中升起来了强烈的无力感觉,轻轻抬脚踹了一下旁边的兵家少年,咕哝道:

  “百里猪头,你说她为什么就这么,这么蠢笨呢?”

  “一点都不知道抓紧。”

  “还是说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唉,甚么只缘身在此山中,是写景,放在感情上面也好像很对啊。”

  说道这里,心中却又想到了另一个念头。

  这两人之间,不会当真是清清白白吧?

  但是转瞬,拓跋月便将这个念头自心中打消。

  这绝无可能。

  若不是这个缘故,这两人关系为什么会这般好?

  总不至于是以武交友吧?

  心念至此,年后便已经十六岁的异族少女摇头叹息,做出了自己的判断,感慨道:

  “有的时候,这些人还真是迟钝啊。”

  在另一边。

  薛琴霜翻动着那本诗集,道:

  “这些诗词,写得还是很不错的,比如这一句。”

  “断虹霁雨,静秋空,山染修眉新绿,安风你喜欢哪一句?”

  王安风看了两眼,试探着道:

  “嗯……这一句吧。”

  薛琴霜凝眸去看。

  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少女若有所悟,合上了诗集,想了想,回眸笑道:

  “那……安风,今日去市集买橘如何?”

  “应当有好货上新。”

  第一百零一章 腹黑,斗智斗勇

  薛琴霜说有好货上新。

  众人今日来找王安风,说来也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索性去了街上,果然看到集市之上,平日里不常见到的上好果子,全部都拿了出来。

  地上随意铺展一条麻布,便将果实堆积在上面,来往之人,络绎不急,叫卖声音更是隐有比较之意,不肯示弱放松。那副叫卖的模样,竟如同交手的武者一般。

  王安风之前将丹枫谷事情转告给了扶风郡副总捕头,第二日,傅墨便转交给了他百两足银,以示嘉奖,是以少年虽食量渐长,荷包却也重新拥有了存在的价值,买回了许多鲜果,回来的路上,随意交谈,知道了薛琴霜等人来找他的目的。

  其实还是因为这中秋佳节。

  百里封要去自己叔叔家,去拜访叔父长辈,而拓跋月似乎也有亲族在扶风郡城。

  薛琴霜接过橘子,一边掰开橘皮,一边继续解释道:

  “十五那天,我需得去城中拜访长辈。”

  “所以虽然说是团聚的日子,咱们却都聚不到一起,思来想去,提前聚一聚也好。”

  王安风点了点头。

  薛琴霜将一瓣橘子放在嘴中,声音微顿,继而便便不改色,眸光掠过旁边王安风,状若随意将那橘子递过,少年微怔,继而会过意来,抬手取了一瓣,在少女看似淡然,实则隐含期待的目光中,放在了嘴里。

  刚刚咬下,王安风的神色便微微僵硬。

  感觉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酸味在唇齿间爆炸开来,头皮略微发麻。

  好酸。

  少年抬眼看向薛琴霜,却看到了少女那双褐瞳之中掩饰不住的笑意。

  心里面瞬间一片明白,正要开口,却在此时看到了从身后赶过来,叫着要取橘子的百里封,自心中本能做出了反应,生生忍住了脸上的神色变换,面庞之上,依旧是如同方才薛琴霜一般的面不改色。

  抬手拍开了百里封要取新橘子的动作。

  少年指了指薛琴霜手中,那已经撕开的橘子。

  因为实在是太酸,王安风怕自己开口便会神色扭曲,便只以动作示意百里封吃完这个打开的再说。

  百里封心里并没有丝毫的怀疑,抬手便要去拿,不曾想拓跋月提前截了胡,少女得意看了一眼百里封,慢条斯理地撕下了一瓣,放在嘴中。

  脚步微微一僵。

  拓跋月的脑海瞬间一片茫然,被‘这是什么’,‘我在哪里’,‘我吃了什么’的念头充塞,继而便明白过来,自己是替百里封挡了刀,心念急转,浮现出了一个清晰的念头。

  这亏不能白吃。

  拓跋月视线看向前面的百里封,以绝对的毅力克制住吐舌头的本能,面不改色,将那橘子递过去,道:

  “不,不就是吃了你一块橘子,喏,这些都给你。”

  百里封接过,因为前面三位好友神色都一如往常,并没有半分异状,故而他心中也没有丝毫的怀疑,随手撕开了橘皮,将这橘子当成了苹果一般,放在嘴边,于三道隐含期待的视线之中,大口咬下。

  汁液在唇齿间碰撞。

  下一刻,背负陌刀的高大少年身躯骤然僵硬。

  双眸瞪大,微微颤抖。

  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少年武者双眸之中,不知何时已盈满了热泪。

  “好……酸……”

  ……

  因为这个时候,众人还在大道上,百里封只好含着那酸到了令男儿垂泪的橘子复又行了数十步,方才处理掉。

  再看向橘子的视线,已经算是畏之如虎。

  众人本来是打算在学宫外面,寻一处饭馆,吃顿稍好些的酒肉,王安风突然想到了总是孤身一人的傅墨,迟疑了下,还是开口道:

  “不如,我们去看望一下傅墨夫子?”

  “毕竟,也曾经一同出行。”

  百里封和老人关系本就最好,闻言自然没有什么意见,并且表示没甚么好东西送,不如送他两斤上好水果,一边说着,视线不自觉飘向了王安风手中橘子。

  拓跋月抬手敲了下百里封额头,狠狠瞪他一眼,等到少年下意识朝后缩了缩脖子,方才转身看向了另外两人,道:

  “我没有意见,是应该去见见夫子。”

  声音微顿,面有迟疑之色,道:

  “只是,夫子他毕竟和我们不同,若是这样去拜访,不知是否冒昧。”

  大秦占据了天下最为富饶之处,人杰地灵,武者高人辈出,学宫当中,更是将诸子百家当中这些高强武者汇聚到了一起,但是在边塞草原之上,中三品武者,却并不如同学宫中这般容易看到。

  在一些略微弱小些的部落,中三品的武者便已经是最强,能够保护部落的人民和牲口,不被强敌掠夺,堪称整个部落的支柱。

  她虽然也和傅墨同行了许久,若论对于老者的敬畏,实则是众人中最盛。

  百里封闻言狂翻白眼,道:

  “他?冒味什么?”

  “若是中秋当日,恐怕确实有人寻他,但是此时距中秋尚有些时间,他恐怕一直窝在机关当中,怎么可能冒味。”

  拓跋月尚有迟疑,但是见其余三人已经做了抉择,也不好反对,便跟着众人一同前往了墨家学堂当中,百里封熟门熟路地寻到了傅墨的屋子,毫不客气推门而入,高声叫道:

  “老头儿,我们来看你了。”

  老者正在琢磨自己的机关,见得了众人来看他,则将机关抛在了脑后,笑着将众人迎进门来。

  众人闲聊了半个多时辰,百里封将傅墨拖出来了学堂,去了风字楼旁边,王安风的小木屋之中,好好吃了顿便饭,复又品茶谈笑,直到天边渐有晚霞升腾的时候,众人方才告辞离去。

  王安风靠在门口,看着天边晚霞,心中思绪蔓延。

  尚有五日便到了中秋了。

  倒还不知道,于雯的那位长辈,究竟是何等身份,这次家宴,希望能没有风波吧。

  王安风眉头微锁。

  自小离伯给他将的故事当中,大秦皇家之人便没有一个是简单的,是以他理智上虽然已说服了自己,心中却还是许多戒备。

  皇亲国戚……

  抬手将橘子放入嘴中。

  少年脸庞微僵,脑海中的担心瞬间便被更为强力的情绪淹没。

  呕啊……好酸!

  第一百零二章 追忆

  扶风郡城,城南宅邸。

  气氛之中一片清幽,定松盘坐在了前室,以打坐的方式休息,战刀未曾入鞘,横在膝上,而那女子则在主屋中休息,双目微阖,鼻翼上渗出薄汗,显然睡得并不安稳,过去的记忆在某种情绪的引动之下,逐渐鲜明,在此时重现。

  是火焰,是刀兵。

  是烈烈杀心。

  熊熊燃烧的火把之下,照亮了威武的宫门,照亮了一张张狰狞而恐惧的面庞,他们手中的玄色兵刃散发着冷然清幽的寒光,散发着难以忽略的杀气,照亮了仰脖狂饮,周身雷霆怒走的陇西豪侠。

  亦照亮了其身旁那张干净的面庞。

  不穿官服,不穿铠甲。

  重重包围之下,依旧一身干净的蓝色儒衫,即便是刀兵之中,看起来依旧干净澄澈,一身儒雅。

  这是被她称为夫子,被她称为老师的人。

  这是看到她会手忙脚乱,从身上各处摸出糖果逗她开心的半大少年。

  却手持斩龙匕,推开了前方玄武卫,疾步而行,身后有高呼声响起,让他停手,前方自己的父亲,当时的太子冲着他怒目而视,冷然喝道。

  “汝敢弑君!”

  “有何不敢!”

  当年不过十七岁的少年未曾有丝毫的畏惧,将手中匕首直接捅入了父亲的心脏,鲜血涌出,在金色的龙袍上沾染出了黑色的印痕。

  她当时便在一旁,看得到那双原本温润的眸子已经发生了变换。

  决绝而直接。

  握着匕首微微一转,退后一步,将手中匕首扔在地上,哐啷作响,周围正在厮杀的士卒在此时都停止了手中的动作,不敢置信地看着此间少年,天地死寂,唯看得到那蓝衫少年,半大夫子朝着跌倒在地的龙袍男子拱手行礼,神色平静,道。

  “请殿下先行一步。”

  “微臣随后便来。”

  “你……”

  天地间有无形龙吟声音响起,凄厉狂怒,舞于长空,就连那无数火把汇聚起来的火光也黯淡了下去,在她被吓傻了的目光之中,仿佛有泣血长龙,嘶吼着扑入了眼前十七八岁的少年身躯当中。

  温润的眸子逐渐散去了原本的光辉。

  双鬓渐渐斑白,似乎在瞬间便已经到了濒死残存的年纪。

  可其脊背依旧笔直,面目依旧平静。

  转身,拱手,朝着她二叔深深行礼。

  “微臣,领罪。”

  “啊!”

  李婉顺再度从噩梦之中惊醒,双眸之中满是慌乱之色,猛地坐起身来,呼吸急促,当看到了极具扶风风格的装饰,方才回过神来,明白自己现在已不在天京当中,更不是在十数年前的皇宫当中。

  眼前自然没有什么雷霆轰鸣。

  更不曾有那张看起来干净坦然,却眉目锋锐如剑的面庞。

  回想起当时光景,虽是凉薄之夜,但是身上衣衫竟然已经沾湿,心脏加速跳动,睡意不觉已经全消,女子坐在床上,定了定神,走下床来,穿着一身月白色绸子里衣,黑发披散,垂在背后,

  面庞单看一半,是如同瑶池仙子般柔美的绝色,而另一半轮廓柔和,却覆盖了张浅色描金面具,露出的瞳孔并非是黑色,而是如同翡翠美玉般的色泽。

  女子坐在桌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纵然这件事情已经过去近乎二十年,可每每午夜梦回,总会心中惊悸,难以自抑。

  谁能想到,日渐受宠,年后便将传位登基的太子,竟会被人在祭月之后,在赴皇宫家宴之前,当场刺杀。

  当年局势,就此而乾坤颠倒。

  究其根本,却只是因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女子双手手指环抱茶盏,凉意透过细腻的瓷杯,几乎入骨,脑海当中不可遏制地回想起了宇文青竹所说的那位扶风藏书守。

  身着蓝衣。

  眉目并非十成俊秀,却很是干净。

  最重要的一点,姓氏为王,一念安风。

  是您的儿子吗?

  王夫子。

  牙齿咬在唇上,渗出了些许鲜血,顺着面庞下滑,触目惊心。

  ……

  天京城中·皇宫。

  御书房之中,大秦帝国的皇帝陛下仍旧在翻阅着奏折,近来中秋,除去与民同庆之外,皇家还要准备着祭祀月的大典,需要忙活的事情不少。

  还好他当年算是马背上出身,十三岁便已入军历练,也曾经马踏敌国腹地,阵挑敌将,大秦能有今日之安稳,他也算是参与其中,登基之后,一身武功纵然是有所荒废,也是实打实的四品武者。

  还熬得住。

  复又处理了些奏折,服侍了他许久的太监送来了一份人参汤。

  也已不再年轻的宦官接过了空碗,看着皇帝面上的些许疲惫之色,低声劝慰道:

  “皇上,夜深了,今日不若早些歇息?”

  皇上活动了下僵硬的筋骨,道:

  “用不着……你退下吧。”

  那太监不敢不应,低声喏了一声,低垂了手掌,轻声走出了御书房。

  片刻之后,这书房当中,便只剩了他一人,男子抬头看向窗外,看到了天边明月,看到了云聚云散,神色略有恍惚,道:

  “中秋了啊……”

  沉默了下,叹息道:

  “往日若是偷闲片刻尚可,此时,却偷不得啊……偷不得,毕竟是答应了人的。”

  摇了摇头,复又忍着心中隐隐不耐,看向了那些满是陈词滥调的奏折。

  十七年前。

  “……我走了。”

  当时已经被封为太子的他看着自己的好友,其杀太子,刺储君,受天下龙气反噬,又没有什么修为在身,生机已如风中烛火,不日便将丧命,沉默了下,道:

  “留在这里,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大夫。”

  白发少年哂笑,回过身来,满脸不屑地看着他,道:

  “救助你自己的杀兄仇人?”

  “你啊……长点心吧。”

  “你比你哥哥们好多了,大秦现在尚未安稳下来,吐蕃啊,匈奴啊那边,装孙子就装装孙子,最后打得狠些便是了。”

  “暂时的屈辱无碍,天下人,还有那史书定论,只看结果。”

  声音沉默下来。

  蓝衫儒生看着他,呼出口气,轻声道:

  “今日之后,你我便再不必相见了。”

  “我这一生至此,醉心于书中道理,尚未领略过天下大美,现在快死了,多少看看这人世间风景,否则不是可惜?”

  声音微顿,复又摇头叹息,道:

  “不过,我总觉得,就算是我活到了八十岁,临死的时候,总还是会可惜,会遗憾,像没有练过武功啦,没有向喜欢的姑娘表白心迹啦……”

  “可就算遗憾,又有什么用?”

  “毕竟那个时候的我确实是很慎重地做出了抉择,人生至此,我虽然感到遗憾,却并不会有半点悔意,若再来一次,大约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希望你也可以。”

  当时的太子不知自己如何回应这些话,只记得似乎谈了很久,那儒生也要启程离开,临走的时候,对他道:

  “不用送了,答应我的那三件事情,你不要忘了就行。”

  “……三尺黄泉之下,我等你的答案。”

  摆了摆手,转身朝着外面走去,再不曾回头。

  他伸手想要挽留,却开不了口,只能够看着那道身影越走越远,看着那蓝衫白发,逐渐消失,看着那陇西豪侠冷冷瞪了他一眼,提着那儒生后衣领,任由其张牙舞爪地挣扎也不管,随手将其扔在了马背上,便驱马而去。

  他想要踏步追出去。

  但是这一身威严的龙袍似乎冻结了他的身躯,令他动弹不得,令他只能够保持着太子储君应该有的威严,负手立在皇宫,看着好友远去。

  那个时候,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冷冰冰的距离。

  皇上神色恍惚,回过神来,看着手下的奏折,十七年前所经事情,历历在目,低声笑道:

  “嘿,三件事……”

  “让天下人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好。”

  “姓王的啊……你的口气一如既往地大,这算三件事?”

  “就跟你那天下味美第一的拿手好菜一般。”

  “朕真是信了你的邪!”

  第一百零三章 父债

  八月十五,月圆之月,有天子祭月。

  有金凤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

  扶风郡城,城南小院落中。

  李婉顺身着墨色金边的繁复裙装,坐在梳妆台前,两旁烛台上燃着红烛,火光照亮了铜镜中面容,纵然有面具遮蔽了一半的容颜,剩下的部分依旧秀丽卓绝,天下难寻。

  大秦闻喜公主。

  器宇闲淑,风容秀美,固以荷灵宸施,传质天仪,十七以封。

  神色略有恍惚,手指顺着鬓角黑发滑落下来,落在唇角,落在微凉的坠饰上,身形微有动作,身上繁复衣着之上,便有金凰舞动,其色殊异,极为妍丽。

  自十七年前,父亲去世之后,如此装扮,已是罕见。

  脑海之中又回想起了自己父亲的音容笑貌,身着龙袍,常人眼中威严难测的太子,生杀夺予一念之中的主公,在孩子们面前,却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父亲。

  最好最好。

  会为她挽发,朗声大笑:

  “我家尪娘,风标清惠,谁能配得上?!”

  “自你出嫁时候,为父要让这天下绵延,万里江山,都有如火牡丹相送,富贵绝世,绵延流连,古往今来,唯你以出!”

  女子眼中神色恍惚,身畔那满脸喜悦的明黄色身影如水波般渐渐消失。

  方才的暖意便越见凄冷。

  沉默了下,右手轻轻放在了梳妆台上,触及了横放上面的匕首。

  长及一掌,色成金黄,龙首缠匕,獠牙吞刃。

  将这冰凉的匕首倒扣在了手掌当中,铸剑山庄的手法,极完满地贴合了手部曲线,不见用力,那匕首已经划过空间,留下了一道寒芒,动手之前未曾看到征兆,动手之后耳畔不见风声,显然是用出了极为高明的暗杀武学。

  李婉顺看着这有七八分熟悉的匕首,张唇低语:

  “父债,子偿……”

  嘴唇吐息,灯火因风而动。

  更衬得这匕首森寒。

  出身既已不凡,父亲更和宇文则大将军相熟,是以自小习武,就算之后师父被外调,也已经成就风格,十数年苦修不辍,现今近龙门,位列七品。

  深深吸了一口气。

  无声无息间,其身后浮现一道身影,却是位女子,身着道袍,背后负剑,五官虽然冒昧,但是眉目之间,却是一片煞气逼人,生人勿近模样。

  这是她的随身护卫,有中三品中五品修为,是她的爷爷,大秦如今的上皇赐给她身边,代替皇上的玄武卫护她性命周全,十数年过去,已经和她情如姐妹。

  其出身道门分支,练就一身浓烈煞气,更能将其收敛,必要时候,一击而出,宗师之下,无不破。

  道姑现身出来,朝着李婉顺微微行礼,道:

  “殿下……”

  李婉顺轻轻嗯了一身,闭上了双目,脑海当中回想了许多的事情,回想起了父亲的温柔,回想起了和王夫子相识时候的开心时光。他会带着她偷跑出宫,去到皇宫外面的世界去玩。

  去河边摸鱼,去看飞萤漫天,他教会了她很多东西,就和父亲一样,大笑的夫子同样是她童年时候闪着光的记忆。

  这些温情的东西依旧还历历在目。

  却也正因为这些清晰的记忆,胸膛中潜藏浮现起来的那种难以言语的情绪就越发地浓烈,原本遗忘掉的记忆在得知了那少年存在的时候突然浮现脑海,越发清晰,令她心口钻疼,驱使着她轻声开口,道:

  “……今日,那少年过来的时候,我以摔杯为号。”

  声音微顿,继而道:

  “擒下他。”

  道姑答应下来,随即便想起了描述之中,那少年一身难得凌厉的剑术,被称之为内外功寻常,唯独剑术独精的藏书守,沉吟了下,还是开口道:

  “只是擒下?”

  李婉顺点了点头,右手五指扣紧了那柄仿造斩龙匕打造的宝物。

  烛台之上,火光微微呼闪了一下。

  “你只擒下便好。”

  女子脑海中,那染血的匕首越发清晰,闭上了双目,道:

  “我亲自下手。”

  道姑看着那裸露出的半张面庞之上渐渐坚定下来的神色,退后一步,并未再开口劝解。

  纵然在她眼中,眼前的公主不见得是那少年对手。

  前者虽然内功功体不凡,臻至了龙门关隘之前,但是却未曾经历过厮杀,突然出手,一身七品修为至多只能比拟八品武者手段,须得要渐渐调用内力,才能将一身所学发挥出六七成的水准。

  可那少年却最擅长速杀,一手剑术不凡,几可阵斩八品。

  本来应该劝阻,可她自小时候便认得了这个少女,早已经习惯了跟在她的身后,心中也知道这十数年的时间里面,她心中积压了多少的压力,虽有些许担忧,但是自负自己的修为不低,有她在场,决计出不了什么差池。

  那少年一身本领似乎都在长剑之上,到时候倒是可以令他将佩剑取下。

  空着手掌,想来也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道姑若有所思。

  烛台之上,红烛渐短。

  李婉顺便在这处静坐,道姑也未曾远离,一直站在她的身后,安静地仿佛这一处静室远离了凡尘俗世,如同正缓慢坠入深渊,幽深而死寂,若非是红烛逐渐燃尽,几乎察觉不到了时间的流逝。

  烛光渐暗。

  呼吸的声音也越见缓和。

  门外突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手掌不轻不重拍在了木门上,发出了啪啪的脆响声音,在这死寂之中极为清晰地传入了这房屋当中,将原本气氛砸得粉碎,道姑微微侧身回望,李婉顺眸子抬起,左眼漆黑,右瞳如玉青翠,倒映出了明亮的烛光。

  烛光熄灭。

  双眸之中,便是一片幽深。

  ……

  门外,一身蓝衫的王安风和于雯汇合,后者丝毫不显得见外,抬手重重拍在门上。

  定松疾步而来,打开了木门,笑着将两人迎入了院落之中。

  吱呀轻响,木门轻轻闭合,将少年的身影吞噬其中。

  门上的椒图兽首在红烛的映照之下,略显狰狞。

  第一百零四章 大秦公主

  王安风跟在了定松的身后,朝着院落内部行去。

  这处院子看似寻常普通,但若是仔细去看那些寻常之处,却又能够看得到别样的风景,和去年时候在柳絮山庄时候看到的风景截然相反。

  这些细节处在一些人眼中与砖瓦无异,但是却有另外一些人看得到这些物件身后的故事,明白其价值上夹杂着悠悠时光的厚重感,那是再多的金钱都难得买到的东西。

  出身平凡的人可以在这里看得到相同的平凡。

  而出身世家的人也能够看得到简朴之下的奢华。

  便在此时,他突然察觉到了一道视线,抬头看去,便看到了一位身着道袍的道姑,正站在主屋前面,剑眉入鬓,眉宇间气质颇为凌厉,与寻常女子迥异,状若寻常,视线只从他身上扫过,便朝着于雯微微一礼,抬手朝内虚引,道:

  “公主便在里面,进去罢。”

  王安风闻言心中微惊。

  他曾经想过此间主人的身份,却没能想到竟然是皇室公主,可因为早有些准备,倒也没有因而失色,正当准备踏入屋子的时候,那道姑右手突然抬起,拦在了王安风身前,眉眼平淡,并不看他,只是道:

  “公主玉体尊贵,少侠还请将身上兵刃解下。”

  王安风微微一怔,眼前女子自他感知之中并没有丝毫的杀气恶意,但是赢先生曾在传授他剑术之前有过吩咐,长剑不能离身,后退一步,脸含歉意,抱拳道:

  “抱歉,这位居士,家师有命,剑不离身。”

  “这件事……实在恕难从命。”

  话说出口,少年便知自己此举在对方看来算是失礼。

  江湖险恶,皇室之人在外头小心些倒也没有什么不对,可他也绝不准备违逆师长的训诫,略微思量,正觉得不若干脆离开,省得在这里呆下去,让于雯难做。

  道姑微微皱眉,看到了少年眉宇间的坚决之意,觉得强逼之下,可能会令他转身离开,坏了原本计划,心中迟疑,有心让他进去,可方才才说了规矩,当场反悔,却又有些不合,正在此时,内里突然传来了一道柔和的声音,道:

  “今日中秋,既然是青竹的朋友,想来也不是歹人。”

  “请进来吧……”

  王安风微怔,眼前道姑已经朝着旁边退了一步,气机牵引之下,无形之间将王安风原本离去之意打消,少年毫无察觉,朝着她抱拳行了一礼,踏步进去了这主屋,方才进去,便看到了一张红木圆桌,看到了主位之上坐着一位女子。

  身着玄色裙衫,其上绘有金凰,其气韵自成,眉目一半被浅色面具遮掩,可只是露出的那半张面庞,在少年至此所见的许多人中,已经是最为殊丽,毫不夸张地说,她的容颜气质,绝非此时尚还年少的薛琴霜可以比拟。

  那是历经了诸多繁华之后,自内而外散发出的雍容平静。

  少年眸中异色一闪而过,上前见礼,大秦此时正当盛年,儒家虽然势大,但是墨家兼爱之说同样盛行,上下尊卑,并非极为严苛,此时既然是家宴,便只以晚辈之礼相见,道:

  “晚辈王安风,见过公主殿下。”

  李婉顺看着眼前的蓝衫少年,神色略有恍惚。

  几乎是看到王安风的第一眼,她在心中便已经确认了少年的身份,这般眉目,虽然只和其父有五分相像,但是那种气质却如同浸入了骨子里面,并无半分不同。

  脑海中思绪一闪而过,紧接着升腾而起的,便是心中那种极为复杂难明的感情,翻腾不止,越见猛烈,可她终究是经历过许多事情,面上未曾浮现异状,或者说,以眼前少年的心性经历,尚且看不到其面上神色在短时间内迅速的变化。

  右手修长,笼在绘有金色纹路的广袖之下,已经扣稳了匕首。

  面目浅笑,温柔娴雅,轻声道:

  “少侠多礼。”

  “还请落座罢。”

  模样端庄,就如同当年她父亲,令那少年夫子起身时候一般无二的气质姿态。

  眼前少年起身看她,一身蓝衫。

  竟也如同当年风景。

  一瞬间似乎时间逆转,恍惚之间,李婉顺竟然分不清楚,这是在当年王宫之中,还是在这扶风郡中的一处宅邸。

  唯一的差别,便是此时的蓝衫少年,未曾朝着自己眨了下眼睛。

  自己也不再是十二三岁的小小孩童。

  李婉顺心中念头,未曾被人察觉,于雯已经落座,定松方才出去,此时又引着仆从进来,将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摆在了红木圆桌之上,于雯邀王安风坐在一旁,颇有兴致地介绍着这些菜肴。

  李婉顺看着他们轻声谈笑,状若温和。

  右手不知为何感到了极热,却又接触到了匕首,被那凉意冲散。

  定松站在门口,身为家将护卫,他此时身着轻甲,右手持枪,左手扶刀。

  道姑负剑,站在了于雯和王安风身后五步。

  这个距离,中三品的高明剑客可以在千分之一呼吸之中,以长剑斩下前面的头颅,或是在瞬间废掉眼前少年的武功,使其如同待宰羔羊一样任她宰割。

  李婉顺定了定呼吸,右手仍旧扣着匕首,左手抬起,握在了前面的杯子上,这是骨瓷,触手最为温润,如同美人肌肤。

  她将这杯盏抬起。

  王安风身后道姑眸子之中微微亮起,右手稍稍抬起。

  王安风不交出剑,没关系。

  只要一瞬间,她便可以将少年长剑夺走,反制于他,瞬间以煞气将其经脉冲破,废去其一身修为功力,到时候就算是公主发挥不出七品武道实力,也可以轻松以匕首刺破他的心脏。

  前头于雯抬手指着王安风身前的一处菜肴,低声道:

  “怎么样,没有骗你吧?”

  “我姨姨人很好的。”

  王安风点了点头,一时间对于先前心中怀疑升起了些许羞愧之感。

  无形煞气已经笼罩在了他的身后。

  李婉顺身旁,以黄铜铸成了捧灯侍女,左右各一,烛火摇曳,映照地周围明暗不定。

  王安风身后的墙壁之上,映照出了煞气投影,薄如雾纱,流转不定。

  李婉顺看着那蓝衫少年,眼前不断闪现过倒在血泊中的父亲,沾染着鲜血的匕首,闪现过了蓝衫儒生深深行礼,言辞冷锐,脑海当中,那声音越发清晰,越发冰冷。

  是自己的声音。

  杀了他。

  看得到眼前龙袍染血的父亲,躺倒在地,怒目而视。

  扔下杯盏,杀了他,为为父报仇……

  报仇……

  看得到蓝衫书生行礼,声音冷然:

  “请殿下先行一步。”

  有已执念为狂的母亲尖锐的声音:

  “哭什么?怕什么?这天下,本就应该是我们的,我这身衣裳,有何不对?!”

  “是那个儒家书生,是他,还有你那个人面兽心的二叔,是他们抢夺了这天下,夺走了本属于咱们的东西……”

  “父债子偿。”

  “杀了他!”

  一个个声音在她的耳畔回荡着,不知道是她自己的念头,还是来自于其他的地方,但是此刻却都非常清晰而且真实,在教唆着她,驱使着她,但是在这个时候,却还有另外的声音在告诉她其他的事情。

  这声音是如此之宏大,如此之浩瀚。

  又是如此之真实。

  仿佛来自于整个天下,竟足以与这十数年积累的仇恨所匹敌。

  手掌快要握不住那瓷杯,似乎有迷雾重重,遮蔽四野,心中诸多念头,挣扎不休,却始终不曾放手。

  在此时候,她终究还是未曾下得了最后的狠心,轻呼口气,准备将杯盏放回原本位置。

  正在此时,或许是放下心念损耗过大,手腕突然一软。

  雪白的骨瓷落地,坠成了碎片。

  王安风微怔,和于雯一同看向了声音传来之处,而在同时,其身后道姑双眸微亮起,气行周天,浓郁的煞气勾勒了周围的环境,在她身后浮现出了种种异象。

  李婉顺心中一个咯噔,几乎本能地惊呼:

  “不要!”

  猛然起身,心念过激,带起了激流如浪,两旁灯火瞬间熄灭,房间之内,霎时间一边安静,李婉顺只觉得自己挣脱开了某个束缚,感觉到了心跳很快,呼吸急促,却不知道此时局势究竟如何?

  噤声聆听,却听到了液体自桌子上流淌,滴落的声音,面色微微发白。

  正在此时,她听到了桌椅碰撞的声音,似乎有人缓步而行,走过了圆桌,行到了窗前,呼吸不知道为何微微放缓,抬眸看向了那一处方向。

  伴随着吱呀轻响,皎洁的月光倾泻进来,将黑暗照亮,桌面上碎裂了一个瓷杯,一片幽深的黑暗当中,越过那窗口,看得到漫天灿烂的星辰,看到了圆月悬空,无尽光耀。

  蓝衫少年站在窗前,转身回望。

  “殿下,可曾受惊?”

  ……

  李婉顺终究未曾出手。

  将少年少女送出,令定松将两人各自送回家宅,右手提灯,孤身立在了院落之中。

  道姑站在了女子身后,轻声问她:

  “为什么不曾下手?”

  她追随李婉顺许久,知道那种恨意,是真实存在。

  李婉顺神色恍惚,抬头看着那圆月,看着漫天的星斗,脑海当中复又响起了那和仇恨对抗的浩大声音,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问题。

  为什么爷爷会传位给二叔,而非其他叔叔?

  大秦人重视礼法,儒家夫子看中纲常,二叔得位不正,为什么如今却能够令大秦上下一心,唯命是从?

  她不知回答,只是似有疲倦,道:

  “婉儿,带我去看看这月圆中秋罢……”

  道姑微怔,微微点头答应下来,一手挽住了李婉顺腰肢,煞气化影,凭之而踏步腾空,瞬息之间,下方的树木,住宅,行人,灯火,逐渐变得渺小,但是这些渺小的东西组合在了一起,却是难以用言语形容出来的浩大。

  这便是大秦。

  浩浩大秦。

  当年的大秦,尚未强盛到了如此的地步,交给自己的父亲,真的能够做到如此地步吗?战火未绝,内外交困,那个一心想着给自己女儿万里红妆相送的父亲,真的能够带领大秦,将那些异族驱逐吗?

  当年的父亲,是否也对二叔三叔做过什么?

  李婉顺神色越发疲惫,却在心中升起了自嘲之念。

  若是今日仍旧战火连绵不绝,未曾将那些异族彻底打服,战火所至之处,死伤何止于一家一室?生在安宁之家,百姓路不拾遗,纵然偏僻之处,也是饱食之家,这等大治之世,若是只杀一人便能遂愿,这究竟是对是错。

  而若是只杀一人便能遂愿,舍去了百姓凄苦,有何不能?

  看着下方的扶风盛世,李婉顺低低念道。

  “王孙公子,富家巨室,莫不登危楼,临轩玩月,琴瑟铿锵,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欢。”

  “至如铺席之家,亦登小小月台,安排家宴,团围子女,以酬佳节。虽陋巷之人,解农市酒,不肯虚度。此夜天街卖买,直至五鼓,玩月游人,婆婆于市,至烧不绝。”

  “婉儿,你问我,为何不让你出手吗?”

  道姑不解,侧目去看,看到了旁边的那双眸子,看到了眸子里面映照着的万丈红尘。

  李婉顺身上繁复衣裳微微拂动,似乎金凰振翅而飞,提灯看着这大秦山河,看着这古今盛世,道:

  “因为我不止是父亲的女儿。”

  “我亦是大秦的公主……”

  道姑微怔,继而便明白过来。

  看向李婉顺的目光之中浮现出些许的怜惜。

  彼时太子,她亦听师父提及,好大喜功,暴戾寡恩,非为人主之资,却独得皇上喜爱,当年的天下,尚有可与大秦匹敌的国家,若是现在是当年太子执政,大秦必不可能如此强盛。

  当年一事,以数人之死,而令天下得遇明主,走向了大治。

  于私有仇,但是却于国有恩。

  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此即为国士无双。

  为了私仇而杀国士之子。

  这种事情,正因为是大秦的公主,所以,不能做。

  李婉顺看着这下面的灯火,低低呢喃:

  “我亦想在有生之年,得见百姓安居,天下无灾。”

  “得见这大秦盛世,绵延不绝……”

  第一百零五章 隐秘身份

  中秋月圆之日,在一片欢快的气氛当中结束,闹市散去,游人归家。

  好景伴酒,最是醉人。

  心中烦恼,大多且随他去,名利之争,此时尽归熄心。

  可众生百态,不一而足,也还有些人就算是这个时候,也未能好好休息。

  年纪方才十七岁的彭星波昨夜里虽然饮了些酒,可长年以往的习惯却仍就让他在固定的时间睁开眼睛来,躺在床上呆呆看着屋顶,脑袋一片空白,片刻之后,方才翻身下来,洗漱一番,借助微寒的水,扫去了心中睡意。

  从桌上抓了半块剩下来的月饼,就着凉茶囫囵吞下肚去,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去,此时街上行人洗漱,已过中秋,早上颇为寒冷,令他下意识抬手紧了紧领口,匆匆行去。

  他是这北武城里当铺里的活计。

  干他们这一行的,长年无休,东家常常挂在嘴边儿的一句话,便是今日休息了,或许就会和绝世宝物的消息擦肩而过,休息不得,休息不得。

  他心中颇为不以为意,可东家毕竟是东家。

  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为了那明晃晃,圆溜溜的铜钱,他也只能在这寒风凌冽之中,远离温暖的被窝,心中无数次赌咒发狠,败给了柴米油盐四字。

  “真冷啊……”

  彭星波咕哝了两声,把衣服又拉紧了下,脑海中则在胡思乱想。

  或许是时候换上些厚实的衣裳了。

  年前才做了一套,还有七成新,用不着扯布子。

  现在好布子又涨了一枚铜钱。

  奸商。

  脑海之中思绪翻腾,他已经转过了巷口,大道比之于方才小街更为宽敞,也衬得行人稀疏,更为萧瑟,视线未曾受到丝毫遮掩,几近于一览无余。

  视野之中,看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三十余岁年纪,身着一身黑色宽松衣裳,气质肃然沉稳,神色不由微微一怔。

  他认得这个男人。

  其正是东家的熟客,也是这北武州城这一年来鼎鼎大名的大人物,巨鹏帮的帮主,公孙大人。

  彭星波见过这位大人和东家谈笑风生,但是见到更多的则是穿着巨鹏帮衣服的武者行走在道路之上,那种威风凛凛的模样,心中早已艳羡。

  他往日里也曾经想过自己见到了这位大人物,会有如何如何的表现。

  可此时真的见到了帮主,却只感觉自己的身躯僵硬地和木头人一般,不听使唤,未能如同自己曾经想过的那般主动迎上去,不卑不亢,表现出色,从而得到看好,委以重任。

  而在这个恍惚的时候,公孙帮主已经推开了当铺的门,走了进去。

  他却依旧未能开口。

  未能把握住这个罕见的机会,回过神来,只在心中懊恼。

  若是……若是……

  心念纷飞,如同魔障,却是在思考着等会儿概要如何表现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低声叫了一声不好,匆匆赶入了当铺当中,只希望今日勿要迟了,勿要浪费了那几枚铜钱,脑海中思虑,却是在瞬间扔到了身后。

  等他进去的时候,那位公孙大人正在和东家谈笑。

  他恭恭敬敬上了茶水,在给那位帮主倒茶的时候,本想要开口,可方才在外头未能想得清楚,脑海之中一片混乱,不成体系,还是没敢开口,只捧着茶壶候在了一边儿。

  看着东家和公孙帮主谈笑了片刻,公孙大人似乎要起身离开,东家将其送出门来,满面笑容,和煦地问道:

  “公孙帮主,这番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咱们也好给您留意一下。”

  这里虽然当铺,可是大秦的当铺之中,其实能够找得到比起奇珍阁中成色更好的美玉,比回春堂中药性更足的好药,一切皆看运气,可当铺的掌柜也总有相熟之人,久而久之,便会给这些老主顾留意些好东西。

  彭星波未敢跟出去,只听得了些许东西,听到了那沉稳的声音开口道:

  “要如虎目般的白玉珠子,最少要凑得一对之数,若能有三五颗,也是好的。”

  少年闻言咂舌。

  虎目般的珠子,还要白玉质地。

  果然有钱啊。

  当铺的老板转身回来,看到了自己的小伙计还在这里愣着,脸上在面对顾客时候和煦的微小瞬间变得比这秋风还要瘆人,抬手在伙计头顶一下,皱眉呵斥道:

  “愣在这里干什么?”

  “我花钱雇你过来,不是让你吃干饭的,去去去,赶紧干活儿去。”

  一边说着,一边又抬脚踹了伙计一脚。

  自己则是手里端着那紫砂茶壶,坐在了躺椅之上,一边啜饮,一边看着一本古籍,直到了中午时候,方才踱步回去了里屋,彭星波在外面啃着馒头,闻着里面传出的诱人肉香,翻了个白眼,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只觉得入口无味,低声骂道:

  “奸商。”

  内屋里头。

  当铺掌柜取来了一张纸,眉头微微皱起,没有了丝毫的油滑之意,眉目肃正,抬笔在纸上,以密语写道:

  “北武州城中发现白虎堂踪迹。”

  “至少两处据点。”

  悬肘提笔,拈起那纸来轻轻吹了一吹,上面常人根本读不懂的文字渐渐消失,复又提笔写下了一件件货物名字,似乎就是那些当铺掌柜,询问大主家,死当的东西里面,可有这些货物?

  似乎是为了强调是要死当的货物,是以以朱砂笔墨在死当两字上画了个圈,没能画的齐整,大部分的朱砂掩盖在了死字上头,越发艳丽。

  片刻之后,这当铺里头,有一只灰色的鸽子振翅飞出。

  在离开了城池之后数十里,突然振翅,冲云而起,化为了一道灰光激射,其速之快,几如攻城巨弩射出的弩矢一般,横掠过了层层云雾,掠过了山河和大地,直至远处出现了震撼人心的战鼓轰鸣。

  直到天地之间,有苍凉的雄鹰长鸣,混着号角之音,碾碎在了雄武肃杀的呼喊声中。

  灰鸽敛翅,落在了这兵家营地当中。

  落在了一位身材魁伟,披坚执锐的将军抬起的右臂之上,这位中年男子取下了灰色鸽子所带的信笺,看到了上面一道血色痕迹,神色微凛。转身朝着一处屋子处走去,脚步匆匆,未曾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屋内坐着一位身穿白衣的男子,正在翻看着手中兵书,微微挑眉,看向自己下属,视线落在了其手中信笺上,颇有郑重之色,他知道后者秉性,若是寻常事情,必然不可能如此失态,当下直接开口问道:

  “出了何事?”

  披挂男子半跪行礼,道:

  “回禀将军,是密探回报。”

  声音微顿,继而郑重补充道:

  “血色加急。”

  第一百零六章 见过堂主

  血色加急。

  这个说法,本来是古时战场急报相传,以中三品武者带着情报腾空而去,只以全速施展身法。

  每三千里换一人,各郡城门派不得阻拦,御赐金牌,阻者死,逆者亡。

  如今天下大定,早已经不需要这种极端的传讯方式。

  可这个名字依旧流传了下来,以示极为紧急,事关社稷大事。

  白衣男子不敢怠慢,接过信笺,自一处暗盒当中取来药粉洒在了信笺之上,原本的文字逐渐消失化去,显露出来了那一行真实的情报,看到了笔触沉稳的白虎堂三字,神色略有冰寒。

  整个木屋之中似乎都变得有些压抑。

  如同有猛虎低声咆哮。

  白虎堂是江湖组织。

  江湖中事情,江湖中人,本不应该由朝廷去管。

  但是白虎堂不同。

  白衣男子眼中浮现寒意。

  ……

  扶风郡城。

  中秋的节假过去了数日,残存的气氛也渐渐散去,扶风学宫逐渐又热闹回来,道路上看得到来往学子,学堂之中也听得到夫子们慢条斯理的声音,和朗朗读书声。

  百里封扛着他那把凶残的陌刀,大步而行。

  其举手投足之中,已多了些许浑厚之感,显然是于武功之上有了颇大进展,一路行过竹林,跨过小道,兴致冲冲冲入了风字楼中。

  抬眼扫过,却未曾在熟悉的地方看到蓝衫少年的身影。

  微微一愣,视线继而从这风字楼中各处扫过,书架前,木梯上。

  可何处也不曾看到王安风身影。

  百里封眉头锁起,正准备要顺着这万级台阶一路找上去的时候,突然有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右肩膀,下意识侧身回望,便看到了一袭红衣如火,眉目英气十足,不似寻常女儿家。

  “拓……”

  百里封眸子微亮,便要开口,却见眼前的少女瞪他一眼,手指竖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继而偏了下头,示意他出来说话。

  百里封点了点头,跟着拓跋月出来,心中则是微有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眼前的少女似乎太拘泥于规矩了。

  风字楼中聊天,大家都这样做的。

  两人出来,又行了十来步,拓跋月方才回身看他,道:

  “百里猪头,你刚刚,在找安风吧?”

  百里封已经放弃了对于这个称呼的反抗,权当未曾听到,点了点头,道:

  “是啊,有事情寻他。”

  “那你不巧,我听人说,他似乎到了内功修行的关隘,今日未曾过来。”

  拓跋月正说着,突然察觉到了眼前少年身上那些许异常的气机,声音微顿,抬眸在他身上打量一番,眉目间浮现诧异之色,道:

  “这是……你也突破了?”

  “九品?”

  “嘿,那是自然!”

  百里封嘴角挑起,心中有意卖弄,抬手拔出陌刀,舞出了一路刀法。

  气劲浑厚,刀锋微寒凌冽,显然已非先前所能比拟,右手微微用力,陌刀刀锋稳稳停住,因为其沉重的重量以及特殊的技巧,自刀锋之上压出了一道刀风,离体而出,在青石之上割出来了一道颇深的痕迹。

  刚猛劲气引动了落叶纷飞。

  阳光之下,黑红劲装的兵家少年原本不着正行的面庞变得认真,双眸微亮,眉毛浓而杂乱,却如同两把出鞘横刀,手腕微震,刀锋发出了悠长低吟。

  扩散的劲气将落叶再度吹得舞动而起,将微呆的拓跋月笼罩在其中。

  少女看着百里封,心脏似乎微微加速跳动。

  百里封偷眼看了下拓跋月,看到了少女似乎被自己的威风震撼,也看到了周围来往学子眼中的惊异艳羡,心中不由暗爽,轻轻咳嗽了一声,收了架势,站起身来,满脸的淡然之色。

  正在此时,却看到有落叶落在了红衣少女的头发上,此刻他心中略有得意,胆子也变得勇壮,竟然抬手将那落叶摘下,手掌微微一顿,鬼使神差抚在拓跋月黑发之上,轻轻揉了下。

  好软。

  少年心中莫名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便看到了眼前少女脸颊上浮现绯红,略有刚硬的线条莫名便变得柔软,可却眉头倒竖,双眼似乎要喷出火焰来,心中一个咯噔,自觉不妙。

  想要躲开,可又想着方才确实是自己不对,便任由心脏颤抖个不停,仍旧梗着一口气,直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那一个小巧拳头在他的眼前不断放大,不断放大,索性双眼一闭,自心中给自己壮胆,嚎叫道:

  百里大爷,敢作敢当,从来不怂!

  我要是喊一声疼,我就……

  拓跋月的拳头直接砸在了他鼻子之上。

  百里封只觉得鼻子一痛,如火在烧一般,随即便淌出了温热的鲜血来,眼冒金星,朝后踉跄两步,竟然直接坐倒在地,片刻的麻木之后,便是刺痛传来,可他出身兵家,皮糙肉厚,尚且能忍住。

  但是睁开眼来,便看到了拓跋月余怒未消的模样,百里封一个哆嗦,脖子朝后缩了下,毫无犹豫,放声惨叫出声。

  见者心酸,闻者落泪。

  “啊!疼疼疼……”

  拓跋月活动了下自己的手腕,双颊处仍旧有些许绯红。

  看了一眼坐在地上,模样浮夸惨叫的百里封,想到了他刚刚轻佻行为,心中便是一阵怒气上涌,将原本的内疚冲散,恨得咬牙切齿。

  刚刚竟然会觉得他还不错。

  我我我……

  我简直瞎了眼!

  ……

  风字楼旁边,小木屋中。

  少年已经锁好了门窗,此时屋子里头四面无光,如同武者内功修行到了紧要关头时候,摒弃外念所用的静室一般。

  王安风坐在床上,依旧是一身蓝衫,右手自怀中摸出了面具,拇指摩挲,感受到了这种微凉的质地。

  呼出口浊气,抬手将之贴合在了自己面庞上。

  随即便察觉到了有一道气息扫过周身。

  右手抬起,便有气劲鼓荡而起,若是继续加力,便会化为一条金龙盘旋在他五指之间。

  就在即将化出金龙的时候,王安风将五指翻下,未曾让那金龙出现。

  这里毕竟是扶风学宫,上三品的宗师高手,只他知道就有两位,赢先生曾经有过教导,不让外人知道少林寺的存在,他自然不会再这种情况下引动这张面具。

  不过,这等华而不实,有形无质的手段。

  恐怕也不会被两位老先生放在眼中罢?

  先生之所以给我这个,是怕我压不住那位属下吧。

  王安风抬手,轻轻敲了下这张颇为威严古朴的面具,脑海当中自然而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那位成为自己属下的巨鹏帮帮主,手下既然能够掌管着三千名武者,本身修为肯定很厉害,身为江湖帮派和武道门派不同,但是能够压得住手下,自己肯定有七品左右修为。

  须知大秦一县中将军,也就只有八品左右修为。

  常人若没有大的际遇,终其一生,不过能够以水磨工夫捱到七品,要到六品,那是万万不能的,而那位帮主正当壮年,筋骨强健,要真的以命搏杀,寻常的七品武者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压住他?

  要怎么做?

  我的实力本就不够,难得要演戏吗?

  王安风突然感觉一阵头痛,正在此时,耳畔已经穿来了赢先生的声音,要他回到少林寺中,当下也只能将心中杂念收敛,轻声低语,眼前风景转眼之间,已经是骤变,而他也并未出现在少林寺中,而是在上次所见,那颗冲天巨木旁边。

  视野所见之处,也没有赢先生的身影。王安风心中一突,自心底升起了一种不安的念头。

  这是要我一个人处理这件事情吗?

  该怎么做?

  还是要想上次那样,用这个面具召出金龙来震慑对方吗?

  正心中念头纷乱的时候,身前已经自虚而实,浮现出了一道身穿黑衣的高大身影,其气质肃正,筋骨粗大,背负着短枪,正是那位巨鹏帮帮主,王安风神色微僵,幸得面具遮掩,未曾露出马脚。

  可此时要再召出金龙,已经来之不及。

  而且颇有故意之嫌,过犹不及,反倒不妥。

  公孙靖不知道他心中所想,抱拳行礼,道:

  “属下公孙靖,见过堂主。”

  此时箭在弦上,已经不得不为,王安风脑海当中心念急转,无论是书中还是师长的教导之中,都未能找出合适的方法,当下只能模仿着赢先生气质风姿去应对,心中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而在另一边,公孙靖正因为未曾看到那位青衣魁首而心中略松,便看到了这位堂主侧头看向自己,看到了他负手而立,看到了面具之下冷然的注视,心中一个咯噔。

  风吹而过,树下玉牌微微碰撞,发出清脆声音。

  那袭蓝衫微微拂动,其气质竟是与那位魁首如出一辙的难以测度,公孙靖恍惚之间,似乎在其身后看到了那青衫魁首的身影,充塞了天地。

  蓝衣青衫,一真一幻,同样冷然的目光注视在自己身上。

  先前升起的轻松瞬间消失无踪,敬畏之心,陡然大升。

  第一百零七章 唤醒

  在王安风与公孙靖对峙的时候。

  少室山上。

  一袭青衫的文士收回了‘看向’公孙靖的目光,当注意意到了王安风此时模样时候,嘴角似乎微有挑起,却又在中途压下,依旧是不咸不淡的模样,只是极为勉强地点了下头。

  嗯,还不算蠢。

  那边圆慈面无表情,手持木质小棰,敲在木鱼上。

  佛门武功修行到了他这种境界,早已经诞生了种种不可思议的神通手段,方才他以‘天眼通’的功夫同样注视着少年那边发生的一幕,当看到了那少年负手而立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头痛。

  再看不下去,收去了武功。

  视线则是不可控制,飘向旁边好友。

  当日令这家伙教导安风,是不是错了?

  心中越想,越是憋屈,憋屈之至,突然觉得手掌有些发痒。

  突然发现,眼前气质清俊的文士越看越像手下的木鱼。

  吴长青叹息一声,看了看圆慈,又看了看那虽然模样淡定,面无表情,但是怎么看怎么得意的青衫文士,心中无奈,胡思乱想道:

  一个就不好应对了。

  这要是,变成了两个……

  脑海之中,复又浮现出了王安风的模样,十四岁的少年逐渐长大,一袭蓝衫,磊落少侠,回过头来,竟然是赢先生模样,心里便是一抖。

  不……这简直是噩梦。

  老者擦去了额上冷汗,自心中下了决心。

  要想办法让安风正常长大,不能朝着这家伙的模样走偏。

  ……

  与此同时,在那苍天巨木之下。

  王安风并不知道少林寺中,各自施展神功‘偷窥’的师父们,亦不知道公孙靖心中所想,但是事已至此,也只能够硬着头皮装下去,学着赢先生的语气,不紧不慢,开口道:

  “如何了?”

  公孙靖心中未有怀疑,抱拳恭敬回道:

  “回禀堂主,属下已经按照玉牌上所述,取得各类武功秘籍,一共一百三十气本,其中最多为外门锻体之法,足有四十七门,涉及肘掌拳体,各类流派,只是时间不足,大多只是寻常法门,可能不入堂主法眼。”

  声音微顿,自旁边取来那个提箱,右手用力伸出,一股沛然劲气浮现,将那竹箱平平送出,落在了王安风身旁,未曾掀起多余劲风,于这细节处显示出了一手极精妙娴熟的控劲手段,少年心中颇为震撼,却未曾表露分毫。

  抬手从其中取出了一本秘籍,翻开看了下,却发现与师父传授自己的武功路数大相径庭,竟未曾有丝毫想同之处。

  心中不由得大升好奇,但是还好他尚且知道自己此时身份,只是看了一眼,便将之放下,看向公孙靖,后者似乎正等着他,见到少年注意力落在自己身上,便又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金丝木盒,恭敬递过。

  王安风将之打开,看到了其中以红绸为底,上面放着许多玉珠,颇有灵韵,其中有一枚尤为特殊,在少年的眼中闪烁着真实的流光。

  那些许微光没有了木盒阻隔,泄露在周围空间之中,引动天地,勾勒出了种种异象,在王安风身躯三丈之处,有轻灵之气升起。

  公孙靖此时将东西都交了出去,心中敬畏于方才少年气质,低垂眉目,并未曾看到那玉珠放光的一幕,只是感觉到了周围天地之气异常活跃,自己身为下三品武者,竟然能够捕捉到些微的变动。

  神色微怔,理智虽告诉自己,不应该抬头去看,但是心中好奇却令他下意识抬了下头。

  随即神色便骤然僵硬,便看到天地间有青龙四象显现,天穹涌动,巨大的漩涡将云雾天光吸纳进去,在这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自己来到了山海经中记载的神话时代,天地广阔,而人如蝼蚁灰尘。

  这正是上三品宗师的手段。

  公孙靖心中明悟,因为那种巨大的震撼,未曾看到了少年手中散发流光的玉珠,正在此时,天地异象突然凝滞,继而云霄散去,狂风归于平息,一切如同时间的倒转,如此伟力令公孙靖心中震动,万般杂念褪去,唯独剩下了震撼茫然。

  便在此时,看到了王安风手中玉盒无声无息间消失,一同消失的还有那一筐秘籍,心中震撼之下,只以为是王安风手段,不觉更为叹服。

  王安风则是意识到这必然是赢先生手段,便在此时注意到了公孙靖注视,将右手收回,负在背后,以维持住自身气质,轻声咳嗽一声,冷然开口道:

  “你在看什么?”

  公孙靖此时心中震撼,闻言却也知道自己失态,可他毕竟经历过人世间许多事情,知道这个情况下,畏畏缩缩反而会更为惹人厌恶,心念急转,抱拳行礼,不卑不亢道:

  “属下,属下只是因为堂主神功而失神……。”

  声音微顿,复又叹服道:

  “如此伟力,恐怕已不逊色于那位天下第七,一剑破开千里云光的青锋解大长老,堂主神功,实在令属下大开眼界。”

  他这句话,却并非是单纯的恭维,而是发自内心,为武之道,劲强力猛自是厉害,可像是方才那种,收放自如的境界,却更为不易。

  翻手间镇压风起云涌,怎地便逊色于了一剑破空?

  王安风闻言微怔,他是亲眼见到过那位前辈的,眼前之人如此恭维他,实在臊得慌,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这一切皆是赢先生手笔,本性难移,下意识开口道:

  “我差大长老还很远……”

  一言出口,便觉不对,这样算是服输的语言,似乎不符合‘堂主’的身份,声音微顿,便打算转移公孙靖的注意力,使得他不去注意方才的纰漏。

  当下将自身带入了思考今日做什么菜的心境当中,视线所及之处,将眼前的公孙靖看做了一大只黑皮茄子,视线因而变得平静,使得自己声音尽量平淡,道:

  “再说,那位前辈当日用的是指法。”

  “而非剑。”

  公孙靖闻言心中震动。

  天下皆是盛传,那位大长老是一剑破开了千里天光云海,剑意凌冽,可眼前的堂主却说,当日所出是指而非剑,看其神态,极为平淡随意,若是此人所说为真,那么,整个天下都小觑了那位慕容大长老的真正实力。

  但是瞬间他便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

  眼前此人如何知道当日所出是指法,而非剑术?

  莫不是当日他便在青锋解上,还是说只看那天地异状,便从凌冽剑意之中,看出了掩藏其下的武功路数?

  若他当日在青锋解上,难道说这个隐秘组织与那位慕容大长老相交莫逆?

  而若是第二种可能。

  那眼前之人的武功究竟如何之高强?不,不一定是他本身看得出来,也可能是哪位青衫龙首,但是既然能够看得出慕容清雪的武功路数,其本身的修为,定然不会相差太远。

  公孙靖脑海之中,瞬间将已知的线索整理清楚。

  对于这个组织,则是再度拔高了许多。

  与此同时,少林寺中。

  赢先生三人围成了一个圈儿,将遗珍和武功秘籍尽数掠来的文士五指翻开,大量灵韵汇聚,化为了一个人形模样,继而踏前一步,右手抬起,并指点在了那男子眉心,低声肃喝,道:

  “醒来!”

  第一百零八章 飞鸿落羽,江湖恩仇,天下第一神偷

  鸿落羽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过去的一切在脑海之中回放着,自小离家,拜师学武,闯荡江湖,如同人世繁华一梦,清晰无比地在脑海中浮现,却又全部散去,继而如同从云端之上恍恍惚惚地下坠,落入了凡尘当中。

  对于身躯的感知再度浮现在了他的脑海当中。

  鼻尖儿似乎传来了很痒痒的感觉,令他无法继续‘睡下去’,颇为不耐烦的睁开眼睛,却看到了一张绝不愿意再看到的面庞,头皮一麻,登时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下意识朝着后面缩了缩脖子,道:

  “我,你,我我我……”

  身着青衫的文士面无表情地蹲在他面前,手里拿着个狗尾巴草在他的鼻子上逗弄,见他睁开眼来,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依旧是面无表情,拿着那狗尾巴草在他面前‘挑衅’。

  鸿落羽大大打了个喷嚏,看着眼前的面庞,心中渐渐火起,破口大骂,道:

  “停手!姓赢的,原来是你个腌臜货色,粉头小白脸儿,我哔——”

  “汝娘哔——”

  “尽快停手,否则大爷我哔——”

  “哔哔哔——”

  这一觉似乎有些长,他骂地极为起劲,只觉得酣畅淋漓,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通透爽快,却在此时,看到了那边文士将手中草杆扔下,缓缓起身,竟是异常高大,在他面上投下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心中一个哆嗦,声音戛然而止。

  直到此时他方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了双腿双臂,如同个人棍一般。却偏生察觉不到丝毫的痛楚,瞬间头皮一凉,失声叫道:

  “你个混球,你又在搞什么鬼……”

  便在此时,突然察觉额头一痛,文士之前灌注在他脑海之中的记忆苏醒过来,片刻的恍惚之后,已经明白了此时世界的变化,明白了眼前文士的身份,面色微微一白。

  可尚未开口,便看到了眼前文士俯身下来,看到了那嘴角处熟悉的冷笑,心中一个咯噔。

  赢先生已经抓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拽了起来。

  鸿落羽额头冒出冷汗,赔笑道:

  “那什么,先生……?”

  文士冲他笑了下,鸿落羽心中微松,便看到了文士身上突然浮现出了雄浑内气,与天地呼应,自身边浮现出了种种异象,浮现出了天花金莲,金刚龙象。

  有明王虚影加持在了文士那略显清瘦的身躯之上,赢先生冷笑出声,甩手发力,将鸿落羽抛在空中,右手撩起衣摆,右腿如同钢鞭一般甩出,重重抽击在了鸿落羽臀部。

  后者此时虽然没有了手足,可单纯凭借内力,竟然也施展出了极强的轻功,文士运起重重法门的开山巨力几乎被他全部散去,可在残余力道的作用之下,却也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远处激射而去,心中恼怒,破空大骂道:

  “姓赢的,你个哔——”

  “老子不就是知道了你暗中倾……”

  吴长青耳朵动了动,认真聆听,文士面无表情,右手抬起,有剑气冲霄,生出浩荡雷音,随即甩手而出,剑气轰鸣,搅碎了这天光云海,精准地射击在了鸿落羽身躯之上,带着后者飞速远去。

  惨叫声音被剑气的轰鸣声掩盖,高速冲击的剑气击碎了云雾,引发的气流牵扯云雾变动,生出雨云,一路相随,折射了阳光,在那惨叫的身影之后拉出来了一道飞虹。

  吴长青头皮一阵发麻,看着眼前青衫文士,只觉得后者似乎要比寻常时候更难对付,又不能任由这种状态继续下去,偷眼看向一旁,那边圆慈大师盘腿坐在青石之上,闭目诵经,全当做进入了禅定境界,与外界隔绝。

  当下只好硬着头皮,装作自己未曾听到刚刚鸿落羽所说的话,抚了抚须,道:

  “先生,打算让这家伙,飞到哪里去……”

  文士看了他一眼,眉目如常,浑身却似乎冒着寒意。

  漠然开口道:

  “……放心,我心里有数。”

  吴长青心中微微放松,想着先生在如何,也总还有理智在……便看到了眼前文士嘴角上挑,勾勒出了冷冷的笑容,道:

  “我去除了这个世界对他的一切作用力量,所以他只能以这个速度飞。”

  “我算过,在他饿死之前,应该能从后边儿飞回来。”

  老者神色一僵。

  求救般看向圆慈,却发现僧人依旧盘腿打坐诵经,似乎对于发生了什么一概不知,便抬手放在唇边,重重咳嗽了下,道:

  “圆慈大师?”

  如此一连数次,那僧人诵完了一遍经文,方才睁开眼睛来,看到的便是脸色发黑的吴长青,抬手从双耳处取下来了两个棉塞,道:

  “吴老为何如此看着贫僧?可是有什么事情?”

  “对了,鸿落羽那厮呢?”

  吴长青闻言胸中一股憋闷之气涌动,可看圆慈眉目神态,是真的未曾听到方才话语,当下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舍去了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将方才所见讲述一遍。

  声音微微一顿,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指了指圆慈手中并非凡品的耳塞,问道:

  “大师,你这是……”

  圆慈看了看手中塞子,明白过来老者疑惑,道:

  “这……吴老久不履江湖,或许不知,贫僧此举,实在是不得已为之……”

  稍微回忆了下,便将缘由讲了出来。

  这件事情,要从当年鸿落羽学成出师开始。

  神偷门轻功,本就是江湖绝学,独步武林,鸿落羽天资卓绝,天生要比寻常人轻上三分,不过二十来岁年纪,轻功竟然超过了自己的师父,有望于江湖第一神偷。

  当年他连连做下了许多大案子,连皇宫里面都走了好几遭子,于大内高手包围之中来去自如,志得意满之下,竟然将目标放在了天下宝刹少林寺中,被当年耳朵还不算太背的方丈当场擒拿,随即交给圆慈看管。

  当时所说,是要圆慈化去鸿落羽心中魔念,方才会放这偷儿出来。

  可谁知道,鸿落羽出身神偷门中,自小又在市井中长大,学成武艺之后行走天下,觉得和人对骂是最为舒爽之事,只是天下之大,方言众多,若是对面不知道自己说的什么,这骂人的趣味便要少掉一大半。

  因而他为了能够享受到这一乐趣,几乎通晓了天下上百种方言,各种骂人之法,足以连番上阵,南北结合,雅俗并用,令人崩溃。

  当年尚未出师的圆慈,很是受了一番折磨。

  言谈至此,僧人面上浮现沉郁之色。

  吴长青回忆起方才那偷儿表现,颇为了然,复又想起圆慈既然已经行走江湖,看来这名偷儿显然是被圆慈说服,按照佛门所言,就是已经度化,不由叹服道:

  “大师竟能够容忍住他,果然定力不俗,不愧为忿怒明王。”

  圆慈摇了摇头,垂目看着自己手掌,低声呢喃道:

  “不……贫僧当时,辩不过他。”

  “还好,拳头还比他大些……”

  吴长青闻言微怔,看着眼前身着灰衣的僧人,看到他抬起头来,面庞上带着平和的神态,开口道:

  “他话太多,吵得贫僧头痛,不得自在。”

  “贫僧只好用大力金刚掌,让他体悟一下佛门的厚重与宁静。”

  “阿弥陀佛……”

  第一百零九章 前方之路,已在脚下

  吴长青看了看眼前模样平和的忿怒明王,又看看那边浑身涌动寒意的文士,突然察觉一阵头痛,思绪发散,自心中想道:

  这位天下第一神偷苏醒之后,这少林寺中,怕是会越来越热闹吧。

  圆慈大师和他本就有许多纠纷,他又掌握了赢先生的秘密。

  不过他妄为通晓百门方言,竟然没有把那个人名儿给说出来……

  正胡思乱想着,突然便又想到,王安风现在方才十四岁多些,正在成长时候,极其容易受到外界影响。若是一个没看好,被那通晓天下污言秽语的神偷影响了怎么办?

  心念至此,老者面色隐有微寒,原本对于鸿落羽的些微同情心瞬间消失。

  若是他敢乱来。

  老夫也只好学圆慈大师,行霹雳手段。

  休以为,我等学医之人便是好惹的!

  吴长青抬手捻须,自脑海中认真思考将鸿落羽变成哑巴这件事情的可能性。

  青衫文士踱步走到那一堆武功秘籍处,随手翻开一本,看了两眼,只见其上所记载的法门和中原武功风格迥异,非是以气领劲的手段,而是自成一体,别有奥妙。

  双眸微眯,将手中秘籍草草翻过,又取来了另一门剑法,沉默着翻动着。

  眉目之间,隐有异色。

  这些武功秘籍,单看技巧招式简直不堪入目,但是其发力之法却又和他知道的不同,是以意领劲的路子,观想天地异象,使自身与天地冥一,借以爆发出更强的威力。

  旁边两人看到文士异状,神色略有好奇。

  赢先生袖袍一拂,劲气涌动,便有两本秘籍朝着吴长青两人飞起,二者借住,他们也知道这武功秘籍是那叫做公孙靖的小辈搜集过来,但是那小辈武功不过也就是七品左右,能够接触到什么高深武功?

  虽是如此,但是毕竟是能文士搜集,想来可能也有所深意,心念至此,圆慈两人抬手翻阅起手中的秘籍,只是看了总纲,面上神色便都浮现出了些许异样,不复原本随意。

  吴长青捻须皱眉,神色颇为郑重,低声道:

  “这……”

  他们的武功在原本体系之中已经达到了集大成的境界。

  天下之大,他们所修习的武功已经是一等一的盖世绝学,行走江湖,又能够见识到诸多绝学,都有其独到之处,可是如同眼前这般浅陋,却又与往常所见截然不同的秘籍。

  真是第一次遇到。

  圆慈认真将这一本几乎算是烂大街的锻体武功看完,看到其上所述,如何观想烈烈炉火,锻造己身经脉,如何观想火势变化,辅助化开药力,一字一句,都看得极为仔细认真。

  直到翻过了最后一页,这门武功的种种关窍已经了然于胸。

  对于这武功风格之所以和自己所休息的武功迥异,也有了些许看法。

  武功为搏杀之术,诞生之初,必然不可能多么高深,受到本身世界极大的影响,想来这差异,必然是因为不同的世界而导致的武功路数不同。

  将这一本秘籍放在了自己膝盖上,身着灰衣的僧人闭目沉思。

  金刚不坏神功第十二层。

  他所修习武功已经抵达瓶颈,到了进无可进的地步,行走江湖,也没有了什么意思,是以才回来了少林寺中,重新拾起来了年少时候不屑一顾的佛经佛理,在那等绝望的心境之下,青灯古佛,看着佛经上文字,竟有恍然明悟之感。

  兜兜转转,自己思考的东西,原来早已经蕴含在了微言大义当中。

  于是,武道之上难得再进一步的明王收敛了业火。

  江湖之上,少了一位孤独求索的武者。

  少林寺中,多出一位每日诵经洒扫的和尚。

  本以为终此一生,也只能在原地驻足。

  本以为,武道一途,只剩下了不可知,不可得,可此时得见这寻常的武功秘籍,得见这浅显单薄的文字,窥见这别开一路的武功理念,圆慈竟看到了另一条前进的方向,心念震动。

  心念动处,便是佛陀下了莲台。

  根本未曾考虑什么后果,什么久诵佛经的定力,谋定而后动的冷静,全部消失,圆慈如同是第一次接触武功的少年一般,莽撞地按照这门武功所描述的手段去运行。

  以他的武功底蕴,修行这种入门级别的武功,几乎是水到渠成一般,体内的内力涌动,只是在短短数个呼吸的时间,便将这门武功的第一层练至了圆满的境界,脑海之中所观想的却不是甚么炉火。

  而是高大的佛门明王。

  脚踏烈焰,似在云端,俯瞰天地,身具异状,手持宝剑佛仗,足具威严智慧,大光明相,普照四方大千世界。

  面庞上光芒敛去,眉目庄严平和,隐含威严。

  分明是自己眉目。

  在他体内,纵然是这门武功修炼到旷古绝今的地步也难能企及的浑厚内力按照原本的轨迹飞速地运转。

  他所修习乃是少林寺中绝世武学,金刚不坏神功,自认为已经将身躯体魄锻炼至了极致,若要再进一步,需要将所学融会贯通,在大成的金刚不坏神功的基础上再超前踏出一步。

  但是在这个时候,他竟然感觉到手臂处肌肉竟然有细微的麻痒。

  这种感觉微弱到了若不是方才他还在打坐禅定,根本无法察觉的程度,但是却是真实存在的变化。

  僧人眸子里面突然亮起了明光。

  心中似乎有火焰重新燃起。

  禅宗最重开悟,一念可以成佛。

  心念定处,无处不是大雷音,心念悟处,人人皆是佛陀。

  圆慈心中经文默念。

  继而将那佛念禅心扔在了身后,再不去管他。

  执念不悟,便是佛陀下了莲台。

  持忿怒明王相。

  吴长青发现圆慈异状,神色微怔,随即便意识到了什么,道:

  “圆慈大师,你直接练了?”

  这样太莽撞了……

  老人的心中极为惊愕,他身为天下第一名医,自然知道武功不能够随意修炼,否则内息混乱,真气逆行,几乎是生不如死的痛楚。

  本来想要继续质询圆慈为何如此莽撞,可看着那双眸微亮的僧人,感受到了圆慈身上欣喜,突然想到了什么,话到嘴边,他竟听到了自己用那种极为期冀的语气,仿佛害怕稍微触碰,眼前所见的种种便会支离破碎一般,小心翼翼地在问。

  “……有用?”

  当看到了圆慈缓慢而郑重地颔首时候,吴长青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咔擦一声碎裂,神情恍惚,如在梦中,随即便升起了狂喜之情。

  他已经年过七十,此时竟然涌现少年时候,仰天长啸的冲动。

  老夫聊发少年狂。

  是因为那少年狂意,从未消减。

  他是医者。

  医者仁心。

  但是更是立足于巅峰的武者。

  如何能够踏足巅峰?

  唯有天下第一等的枯寂,天下第一等的寂寞。

  可不得寸进的痛苦,他已品尝了许久。

  当你少年成名,当你风华绝代,可你一路高歌猛进,看遍了这路上风景,志得意满,却在一个时候驻足,再不曾踏前一步,看着那些后辈慢慢追上了你的步伐,看着那些被自己庇护的后辈逐渐踏上江湖,继续如同过去的自己那般,高歌猛进。

  可自己却只能蹉跎。

  因为已经无路可进。

  而现在,终于看到新的道路……

  哪怕极为艰难。

  第一百一十章 压榨

  而在同时。

  公孙靖正处于极度的挣扎之中。

  他将自己搜集到的武功秘籍,还有遗珍全部都换成了这组织内部的门派贡献,然后在这一处的石碑上面刻着种种好处,可以用这些门派贡献为代价,换取武功秘籍,高人指点。

  他先前曾经见识过那一门极厉害的枪术,心心念念,早已经等之不及,对照着石碑上面,果然寻找到了那一类兑换,心中先是一喜,继而便发现自己一月幸苦,加上那机缘巧合之下得到的遗珍,竟然只能够换得两次机会。

  心中不可遏制地一堵。

  可他终究明白,这本身已经是天大的机缘,当下呼出口浊气,平复了心情,状若寻常地指了指石碑上那一行字,抱拳行礼道:

  “堂主,属下便……”

  可手指方才触及到了那石碑之上,其上文字便泛起了阵阵的涟漪,尚未反应过来,眼前的视野便已经尽数溃散,转眼之间,整个人便已经出现在了一处狭长的甬道之中。

  两侧有红烛燃起,照亮了黑暗,未曾驱散的阴影之中,响起了沉重而稳定的脚步声中。

  浓烈的沙场征伐之意令公孙靖的呼吸有些艰难。

  看着那踏步出来的老将,看着那有些残破的战铠,男子忍住那种巨大的压迫力,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秦军礼,脸色虽苍白,却神色郑重,一丝不苟。

  继而拔出了背后短枪,双手自两端猛地一拉,化为了一柄锋锐长枪。

  下一个瞬间,源自于老将的怒喝声中,长枪化为怒蛟,瞬间将公孙靖淹没。

  ……

  王安风看着公孙靖消失。

  因为赢先生之前多少和他说过些事情,因此少年知道这位帮主现在应该是前往了铜人巷中磨练武功,短时间不可能回来,因而便自心中松了口气。

  负在身后的右手放下甩了甩,懒散地伸了个懒腰,方才装着赢先生的模样,整个人浑身肌肉都是绷紧的,此时双手握拳,向上延伸,脊骨节节向上推动,整个人都朝着天空伸展过去,双眸微眯,长长呼出来了一口气。

  只觉得整个人都极为舒坦。

  正在这个时候,王安风眼前光影变动,方才才消失了没有多长时间的公孙靖竟然再度出现,而此时少年尚还是一副懒散模样,整个人都有些僵硬,茫然地看着公孙靖,心中不可遏制地浮现出了些微慌乱。

  演,演崩了……

  耳畔似乎传来了赢先生带着冷气的轻呵声音,头皮略有发麻。

  便在少年开始自心中认真思索赢先生会有如何反应的时候,突然发现眼前的男子双目茫然,没有聚焦,更没有看向自己,其整个人似乎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一般,如在梦中,未曾回过神来。

  心中方才微松口气,将双臂慢慢放下放下,复又背在身后,下巴微微抬起,装出了一副‘赢先生’的模样,看着眼前的黑衣男子,心中略有庆幸之意。

  还好还好……

  直到了数息之后,公孙靖方才回过神来,双眸之中浮现出了混杂着震撼和畏惧的复杂神情来。

  方才那一枪的神韵,直到此时仍旧还在他的脑海之中回荡着。

  原本坚不可测的龙门,似乎在这接连的冲击之下,变得逐渐单薄,往日里勤修不辍的苦功此时发挥出了它们的作用,他已经察觉到了那一丝突破的契机。

  进入中三品的机会。

  心念至此,呼吸不由得略有些粗重。片刻都不愿意等待,先是朝着王安风抱拳一礼,便抬手点在了石碑那一行字迹上,再度消失不见。

  王安风微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太过于放松。

  他也不知道,那位帮主什么时候便又会回来……

  几乎是这个念头方才升起,还未曾消散下去,公孙靖的身躯便再度浮现在他身前,神色沉凝。

  他能够感觉得到,突破的契机几乎就在眼前。

  可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度兑换。

  此时心中对于突破的渴望被不断放大,武者突破,讲究几分机缘,错过今次,便不知道要在何时才有机会,可能下一刻,也有可能要过去五年,十年,甚至于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突破的机会。

  只争朝夕。

  公孙靖呼出一口浊气,朝着王安风开口道:

  “堂主,请赐属下纸笔。”

  “属下,将自身所修功法奉上……”

  片刻之后。

  公孙靖再度出现在王安风身边,道:

  “堂主,属下有一门兵家枪法……纵然到了六品武者,也依然足以仗之纵横……”

  “属下有一门秘术,可以易筋换骨……”

  “堂主,属下有……”

  直到又过去了三次,一身所修功法被掏了个干干净净,公孙靖却仍旧未能把握住突破的契机,只能感受到那契机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几乎触手可及一般,却又如同水中月,镜中花,可望而不可及。

  公孙靖敛目立在原地,沉默许久。

  耳畔听到的是风吹过树梢,玉牌碰撞发出来的清脆声音。

  他此时已经有心收手,可要开口的时候,却又想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想到了巨鹏帮中的兄弟属下。

  想到这个正准备出世的隐秘组织,其中高手众多,必然会引发大秦各大世家帮派的反应,到时候,自己若是修为不足,必然会遭遇生死劫难。

  自己死了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条性命,本在七年前便应该死在边关,可若要累得朱大哥的子嗣陷入危机,却是死亦难安。

  心念至此,公孙靖面上神色逐渐坚定,他本不是扭捏的性子,此时做出了决定,便不再犹豫,沉声开口道:

  “堂主,属下知道部分隐秘组织的情报……”

  言罢提笔,想了想,将这些年来所探,那些行为乖张暴戾的江湖组织写在了纸上,与此同时,将自己对这些组织的了解也写在了后面。

  笔触微顿,继而在最后一行写道:

  “北武城中,发现白虎堂踪迹,其中一人为古玉店石头斋掌柜,其与另外一商会交好,疑似同党。”

  提腕停笔,墨汁滴在了白纸之上。

  少林寺中。

  察觉到了公孙靖身上似乎已经没有剩余价值可以压榨的青衫文士不屑地呵了一声,随意抬了抬手指。

  原本加持在了前者身上的诸般压制尽数消失。

  铜人巷中,公孙靖眸子微亮,只觉得方才沉闷的念头瞬间变得通畅,诸般感悟,瞬间涌现心头,势如破竹,将那关隘冲击出了一条裂缝,心绪涌动,若忍不住长啸出声,手腕一震,长枪破空出手。

  竟是和那老将一般无二的铁血坚韧。

  文士眉头微挑,似有些微诧异,这丝细微的情绪波动瞬间便消失不见,如同平湖,手中灵韵汇聚,逐渐化为了一个包裹的模样。

  虽然他本身是这个世界的核心,但是也要受到某种规则的局限,其中具现每一品级的东西,所消耗的灵韵是相同的。

  但是并非是没有取巧的方法。

  文士手中,那包裹逐渐凝实,吴长青闻到了阵阵药香,下意识抬眸看来,看到了文士手中的蓝色包裹,神色先是微微一怔,继而便略有不确定地开口道:

  “先生,这个是……”

  “朝廷给江湖名俊的赠礼?!”

  第一百一十一章 异变之处

  吴长青看着文士手里面的蓝色包裹,心里面颇有感慨。

  这东西在他的记忆当中,是朝廷官员给予江湖中少侠们的赠礼,以助其行走江湖,行侠仗义,可此时他已超脱了原本的设定,再回望过去,自然知道这东西哪里是这般简单。

  且先不论朝廷和江湖的关系,只说行侠仗义这个理由便立不住脚。

  天底下,哪有给邪派弟子宝物,助其行侠仗义的武官?

  这理由未免也太过儿戏了。

  找个好些的理由这般麻烦吗?这般懒散。

  老人心中腹诽。

  此时他已知道,只要那些外来的侠客们,将他们世界的银钱换成了这江湖中的银两,无论多少,哪怕只是一个包子的钱财,都会得赠这个包裹,里面有诸多天材地宝,神兵利器,寻常江湖人难得一见的东西,助其行走江湖。

  吴长青至此已经活了七十多年。

  有足够的人生阅历打底子,只要稍微一想便能知道,这不过是为了刺激那些‘外来侠客’们,往这世界里面大把大把撒银子的商贾手段,和引鱼上饵一般的道理。

  人一旦尝过甜味,就再也吃不得苦了。

  享受过了这包裹中物件带来的种种便利,再让他回去慢慢修行,慢慢习武,他们是决计不肯的,到时候便会将自己的银钱大把大把撒进这江湖中来,让幕后之人赚得盆满钵满。

  至多,算是愿者上钩。

  唔……说来,有几日未曾吃鱼了……

  老者思绪逐渐偏向了其它方向,突然听到了一声尖叫,宛如那些幼兽受惊之后的声音,吃了一惊,晃过神来,边看到那个蓝色的包裹已经被文士解开,里面放着的东西不少,有散发着星辰灵韵的石头,有极通透的美玉。

  罗列其中,宝气腾腾。

  其中一根手臂大小的人参却生出了手脚,面目却还是人参模样,不知道以何种方式,咿呀尖叫着,从包裹之中窜起来,便要逃走,其模样虽小而蠢钝,行为却颇灵动。

  正要钻到地下时候,却被一只手掌抓住了右腿,纵然这只是才诞生出本能的灵药,依旧感觉到了一道厚重的阴影如帷幕一般将自己笼罩,感觉到了天昏地暗,却唯有两只眼睛射出冷飕飕的光来,照在自己身上,枝叶都在微微颤抖。

  出于生灵的某种本能,手脚回抱住了那手掌,咿咿呀呀讨好地在叫,暗中却以药力贯入细根,使其坚若磐石,利比金铁,暗暗朝着那只手掌手腕处刺过去。

  它虽初次诞生,却也有如野兽般的本能,知道如何脱离,以及如何欺骗。

  咿咿呀呀的声音越发讨好。

  根须也如同利剑一般。

  下一刻,文士嘴角似乎挑起了一抹嘲弄。

  手掌抓着那药物,漫不经心朝着旁边甩手一砸。

  尖叫声音消失。

  在吴长青呆滞的注视之下,赢先生面无表情,倒提着那介于虚幻与真实之间的右腿,将那东西提起来,看周围灵气药力似乎又在汇聚,微微皱眉,再度反手砸下。

  老者似乎听到了啪叽一声脆响。

  身子不由得一颤。

  下意识朝着那边清俊的文士挪地远了点。

  等到那声音平息下去,再度抬眸看去,只见得氤氲气息散去,所谓手脚,不过是人参的根须,上面有赤金色纹路,散发出挥之不去的血腥,其中混杂着极馨香的气味,闻之感觉通体舒泰,正是极难得的药物。

  可吴长青堪称是江湖上第一名医,一生所见贵重药材不知凡几,可眼前这般的异状,却从未曾见到过。心中疑惑好奇,不由开口,略有惊异道:

  “先生,这是……”

  文士将那人参拎起来,神色未变,道:

  “如你所见,这包裹中所含三品灵药,三千年血参。”

  老者抬手打断,无奈道:

  “老夫知道,先生……”

  “这东西以血为生,吞下去虽不能直接增强武者功力,却能易筋洗髓,强人根骨,壮膂力,成就龙虎之姿。”

  “纵然是不堪造就的武者服下,也可以变成习武的良玉之姿,七分力道使出来,便比得上他人全力施为,交手时候,大占便宜。”

  “这些事情,老夫自然都是知道的。”

  “只是,只是这人参,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

  老者抚须,心中震动难以消去。

  就只方才所见,这东西虽然未曾生出如人般灵智,但是却已经足以和那些寻常野兔野猫比拟,有了趋利避害的本能。若硬要说有类似的描述,也只是年少时候,不爱读书,翻看的神鬼志异上所写。

  可那不只是传说吗?

  赢先生看了一眼吴长青,看到他脸上疑惑,眉头微皱。

  他方才念在交情上已经违心解释了一句,自认为说道这里已经够给他面子,当下也懒得搭理,嘴角挑起,不咸不淡呵了一声,道:

  “活了这么久……”

  老者以为他要解释,侧耳倾听,便听到了文士的声音响起。

  “也没能让你的脑子好使点吗?”

  吴长青老脸一黑。

  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黑木拐杖,突然明白了圆慈的行为,自心底里生出了强烈的愿望冲动,想要将这又好使又结实的木杖抡圆了,狠狠地砸在那张冷笑的脸皮子上。

  便在此时,那边圆慈突然开口道:

  “想来,是因为风儿所处世界罢……”

  吴长青偏过头去,便看到那僧人若有所思模样,道:

  “那边毕竟乃是真实之处,风儿每日里来去此地,哪怕只是瞬息之间,也让外界的气息涌入,我们所熟悉的一些事情,也受到了些许的影响,逐渐向着真实的部分靠近。”

  “想来,既然外界神兵通灵,那么上三品的灵药逐渐通灵,也并非是不可想象。”

  “而若是此界的灵药都开始有通灵的可能性。”

  “那过上些许时日,此处顶级兵刃,是否也会成为神兵利器?”

  吴长青微微一怔,随即下意识看向了自己手中的木杖。

  当看到这木杖依旧黑黝黝一片,未曾有其他反应时候,方才松了口气,复又想到自己原本兵刃根本无法具现出来,此时所用不过是一寻常物件,心中便又升起了些许异样。

  那边文士已经将那人参放在一旁,自包裹之中翻看着其他东西,其中所含的武功秘籍,直接被他当成废纸一般,随意扔在了旁边,未曾看上一眼,剩余的东西有锻造兵刃所用的精粹陨铁。

  也有灌注内力的丹药,能够让那些‘武者’内力修为迅速提高,越过开始时候苦修的阶段,尽快地闯荡江湖,文士取来那丹药,握在手心之中,若有所思地道:

  “圆慈,那小子在雨夜那天,似乎……”

  “顿悟过一次?”

  第一百一十二章 突破之机

  他们身在此界,虽然能够察觉到外面发生的事情,但是一来此举极为耗神,并非随意可为,二来,风字楼中,常年坐着个深不可测的老者,修为至少已经上三品,武道玄通之境,他们也不好窥探,省得引来祸端。

  知道王安风心境变化,有顿悟嫌疑,还是在他回到了少林寺中方才察觉。

  而对这一点,同样出身佛门,修行横练神功的圆慈,无疑最是清楚。面对文士的询问,僧人微微颔首,道:

  “确实如此。”

  复又皱眉,看着自己好友,问道:

  “你打算做什么?”

  文士接住了抛起的丹药,看着其上隐隐流光,随意回道:

  “给他下个药。”

  “顺便,考核一番……”

  ……

  王安风看着手中公孙靖所写的东西,心中颇为震动。

  他在过去,从未曾想到过,那些看起来繁荣安定的大城之中,竟然都隐遁着各式隐秘组织的成员,时而彼此戒备,时而彼此合作,形成了江湖之中,并不为人所熟知的一层。

  少年的目光不可遏制地落在了手中纸张上的最后一行字上,敛目默念。

  “北武城中,发现白虎堂踪迹。”

  “其中一人为古玉店石头斋掌柜,其与另外一商会交好,疑似同党。”

  白虎堂。

  王安风立在原地站了片刻,方才收回了心念。

  自他学会了武功之后,见到的东西远不是当时尚在大凉村中可以比拟,白虎堂,丹枫谷,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隐秘组织,江湖侠客,竟未曾有一刻远离,而他也逐渐开始习惯这样的世界。

  江湖。

  何处不是江湖?

  片刻时间之后,寻到了突破契机的公孙靖再三拜谢,回到了自己的巨鹏帮中,周围本是熟悉的环境,此时在他眼中却看到了许多原本未曾注意到的部分,如同一直蒙在天地中的灰尘尽数扫去,得见原本模样。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男子微阖双目,感受到了周围越发清晰而且活跃起来的天地,心中喜意几难自抑,终忍不住长笑出声。

  少林寺中。

  送离了公孙靖的王安风活动了一下筋骨,想起了赢先生所说,每月都必须来上这么一次,略感头痛,可当视线落在了手中写满了墨字的白纸,却又觉得,如若每次都能够有这般收获,好像也并非无法接受。

  ……

  入夜。

  中途王安风出去了一趟,前往风字楼中洒扫了一遍,方才重又回来寺中,先是照常观云望气,锻炼瞳术,复又前往铜人巷中磨练剑术拳掌。

  他先前因为那场秋雨而心境失衡,却并未执迷不悟,反倒是借此机会叩问自身,压制心魔,对于般若掌中精深微妙的道理有所领悟。自拳掌上功夫进展极快。

  而拳掌方面成长,对于剑术也有所助益,一身武功,早已经远非当日突破九品时所能比拟。

  只是因其心性,常常自陷于困境之中,面对的敌手大多修为都远超于他,交手时候完全占不到半分便宜,故而他一身武功虽然日渐醇厚,却未能自知。

  少林寺中。

  少年盘坐在青石之上,结束了今日的内功修行,徐徐呼出一口浊气,睁开眼来,因为日渐醇厚的内力修为和瞳术,眼眸当中竟然浮现出了一层莹莹光辉,数息之后,方才散去,重又变成了那般温润的黑瞳。

  金钟罩第二关之中,有八脉关隘。

  他一直以来苦修不辍,又曾在雨中顿悟,对于诸相非相的佛理略有领悟,金钟罩第二关修行至此,少林寺中时间和扶风郡修行的时间加在一起,不过才过去了七八个月,竟然已连连突破,只剩下了三处关隘横在眼前。

  而这三处关隘,或许是因为内力总量仍旧不够,任由少年如何努力,仍旧如同泰山北海一般,稳稳横在他的面前,没能丝毫晃动。

  因为长时间打坐休息,王安风腹中传来了一阵叫声,饥饿之意如同怒潮一般将他吞噬,少年捂着自己瘪下去的肚子,几乎是本能地扭头看向旁边房屋。

  当看到了白发老者已经笑呵呵对着自己招手的时候,眸子微亮,腾身起来,几步便奔到了老者身旁,先是行了一礼,方才满脸期冀地道:

  “二师父……”

  老者失笑,抬手在少年头上抚了抚,笑道:

  “饿了吧?你个小馋猫……”

  “今日表现不错,二师父给你做了新的菜式……来,进来尝尝罢。”

  王安风眸子微亮,隐有欢欣之意,跟在了老者身后,一同行至吃饭所用的桌子上,方才靠近过去,便是微微一怔。

  眼前所见,都是大火大油做出的菜式,虽然说色香味俱全,却和往日里老者所做的清淡食物截然不同。

  可他此时饿极,又极为信任自己的师父,只当是老者今日想要换个风格,便未曾多想,大步过去。

  吴长青在他身后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看向一旁捧着书卷,神色冷淡的文士,又看了看那边神色沉着,似乎在诵读佛经的圆慈,以传音入耳的法门开口道:

  “赢先生,圆慈大师,将药物放入饭菜当中……这个,这个当真可以?”

  僧人抬眸看了他一眼,同样传音回答道:

  “阿弥陀佛……吴老放心。”

  “我少林传自禅宗,乃是法外别传,本不立文字,以心印心,首重开悟,突破功法,最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像是寻常突破那般刻意,反倒不美。”

  声音微顿,复又开口道:

  “不过,也因为如此,此次风儿能够突破多少,还要看他自己的心性以及领悟,领悟足够,自然势如破竹。”

  “如我禅宗二祖,本不通武功,得易筋经之后苦思冥想二十年春秋,又在四川峨嵋山得晤梵僧般刺密谛,讨论佛法七七四十九日,仍不得悟。”

  “复十二年之后,长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轻人,谈论三日三晚,最后一日清晨得见大日初生,普照天下,便将那《易筋经》中的武学秘奥,尽数领悟,武功之高,天下无出其右者。”

  “而那年轻人后来纵横沙场,无往而不利,辅佐太宗,平定突厥,出将入相,爵封卫公,想来也和这桩缘法有关。”

  讲完这桩门派公案,吴长青心中略有明悟,圆慈看着王安风,传音之中也可听得到叹息之声,道:

  “若风儿在武功佛理之上已经有所领悟,借助这股精纯之力,突破现有关隘,自然不是难事,心性足够的话,连连破关也不无可能。”

  “此即为立地成佛一说。”

  “可若是他心性不定,那些丹药,也只是能让他短时间内内气盈满,胀痛筋脉,至多只能稍微扩宽经脉,于突破关隘上,并无半分助益,反倒要受些苦楚。”

  静室当中,王安风看着自己沉默呆立,宛如木桩一样的师长,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自在,颇有疑惑,开口问道:

  “师父,二师父,还有先生,你们今日为什么不吃?”

  吴长青自脸上挤出来了笑意,宽慰道:

  “无事,师父们先前已经吃过了。”

  少年恍然,点了点头,想来是自己方才修行内功入了迷,一时间未曾注意时间,当下便不再迟疑,取来汤勺盛了一勺汤汁,入口温软,诸般滋味齐齐涌了上来,味道极美,眉目不由弯起。

  吴长青看他模样,略松口气,开口问道:

  “味道如何?”

  少年眸子微亮,此时嘴中还有食物,声音略有含糊地回道:

  “味美汤浓……唔唔唔,二师父做的饭,还是一般无二的好吃。”

  “只是今日似乎多了许多药香味道,却是别有风味。”

  老者额上隐有冷汗,干笑道:

  “是吗,那就多吃点……”

  “唔唔,嗯。”

  房屋中三人看着少年大快朵颐,因为吴长青配出了药物,令那些丹药迟缓发力,是以王安风并未发觉不同,虽然身上略有些热,也只是以为是自己方才修行完了内功,吃得又比较急,心中并不以为意。

  直到最后,便只剩下了一碗浓汤。

  其色泽金黄,原本的血腥味道和药味被吴长青费尽苦心掩埋下去,只剩下了鲜美馨香,少年方才喝了一口,那残存灵韵汇聚在了一起,竟发出了一声绝无可能的尖叫声音,令王安风头皮一麻,喝汤的动作微微一顿。

  受此一惊,纵然心境波动瞬息间便被压制下来,但是方才吃下的药力却如同积蓄到了巅峰的火山一般,已经开始暴动,王安风面庞上浮现些许茫然之色,青衫文士将手中古籍一扔,已经身化虚影,第一个出现在了少年身前。

  左手抬起,点在了王安风喉咙处,内力震荡。

  右掌劈手夺过那碗药汤,毫不客气地将这一碗浓缩了三千年血参药力的汤药直接给王安风灌进了肚子里去,直到没有剩下一滴半点,方才将那瓷碗随手扔在地上。

  再去看时,身前少年身上肌肤已经一片通红,药力涌动,本能晋入了修行内功禅定的状态,欲要化开药力。

  周身环境瞬息间已经天翻地覆,从燃着一豆灯火的僧房,化为了穹山之巅,众山拱卫,星野在天,而长河奔腾于下,乃是天然的阵法之地。

  青衫文士看着眼前少年,冷然笑道:

  “若是未能突破,你自己知道后果。”

  随意挥袖,便有一道极柔之力将王安风身躯摆正成了打坐姿势,此时少年体内内力最是敏感,如此行为竟然未曾引发他体内内力的丝毫异动,可见其用力之精巧,更见其出手之慎重。

  文士抬手撩起衣摆,盘坐在地,那边吴长青圆慈两也分别在‘地’位和‘人’位盘坐,三人以三才之势,将少年保护在了最中间,为其护法。

  第一百一十三章 突破

  王安风只觉得自己如在梦中。

  温和的药力自他胸腹之中升起,继而朝着四肢百骸,周身百脉震荡蔓延,冲击洗涤,以强筋健骨,壮其气力。

  他修行至今,每日都在铜人巷中调用内力,和同级甚至于更强的武者频繁交手,亦曾孤身辗转山野之地,数次生死危机,心性坚韧之处已经远超同辈武者,所欠缺的其实只是内力上的积蓄。

  现在纵然是体内内力暴涨,也未能超越他的掌控,依旧极为稳定,不紧不慢地按照金钟罩第二关的线路运行。

  少林的金钟罩乃是佛门正宗,修行内力最是醇厚,王安风无意识之间,恰好对应其无我相,无他相的修行道理,未曾主动去突破关隘,可那三处要穴关卡却如同春日雪消一般,虽然缓慢,却在无声无息地消失。

  外界天际已经隐隐透出鱼肚白色。

  在旁守了一夜的文士感知到了王安风身上逐渐涌动起来的内力,神色微霁,知道这一次突破水到渠成,已经没有了任何问题,可就在此时,少年原本平和的面庞上突然浮现出了一丝痛苦之色。

  狂暴的雷霆之力在他身上浮现,越发浩大,极主动地吞噬了少年体内的药力,不断膨胀,几乎瞬间便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纵然是圆慈三人,亦看不真切少年面目。

  “嗯?!”

  赢先生神色微怔,继而便变得极为难看,抬手便要擒下那丝雷劲,可就在此时,那雷劲突然内敛,进入了王安风身躯之中,圆慈三人顾忌伤到此时正在突破关口的王安风,已经伸出的三只手掌硬生生停在了原地。

  圆慈平复了激荡的内息,感受这有些许熟悉的雷劲,看向一旁文士,迟疑道:

  “这是……”

  文士点了点头,回想起了当日少林寺上回荡的狂暴雷霆,面色有些不大好看。

  便在此时,少年身上突然浮现出来了一道血色龙影。

  昂首发出长啸,其中满是凄厉怨愤不甘之色,不断挣扎,却被那雷霆死死纠缠,雷劲想要将那如同冤魂般的血色龙影牵扯出来,却仍旧不得其法,便在即将功亏一篑之际,文士看出了端倪,手掌握起,调动了这一方世界的灵韵。

  霎那间,天地变色。

  云雾倒悬,化为涛涛元气,涌入了那雷劲之中,其气越发阳刚精纯,突然化身为龙,昂首长啸,将那血色龙影彻底拔除,离开了王安风的身躯,残余的怨恨之气被雷霆的阳刚之力驱散,彻底消失在了世界之上,只剩下了些微气息弥散。

  吴长青抬手牵扯过来一丝怨气,察觉到了其中独特之处,神色不由微变,道:

  “这……龙气反噬,安风身上,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赢先生收回右手,面色微白,沉默了下,道:

  “……不知。”

  天地之间,残余的雷劲逐渐融合,或许因为一直以来都在王安风体内,渐渐重又汇聚在了少年身边,却已经无法入体,只在少年身边萦绕流动,似乎化为了一位老者的身影。

  雷霆气息掠过了黑发,便如同老者抬手抚在了少年头顶,继而缓缓流散消失,其精纯之处,纵然是修为已经臻至了圆慈,吴长青等人,亦是心中震动。

  精纯元气,滋生万物。

  少年左右,有朵朵奇花绽放,花色青紫,犹如天雷。

  赢先生看着这一幕,敛目开口,声音之中罕见地没有了嘲讽,道:

  “但是我知道,若不是有一位天下绝顶的武者,不惜损伤自身武功根基,每日以精纯雷劲,为他洗髓通脉……他决活不过七岁。”

  当日在大凉村中,因为顾虑离弃道的存在,文士并未常常探视外界。

  但是显然,在王安风离开之前,那老者必然是给他体内灌入了足够的雷劲,足以压制那血色龙影许久,使得他体内反噬不会暴起,方才会放心让他离开,让他去见识到外面的世界。

  当日眺望远方,兴致高昂的少年,或许并不知道,为了他想要出去看看那天下的想法,有一位老者元气大伤,可纵是元气大伤,却也是很开心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文士脑海中浮现一道人影,于心中低声念道。

  你可知道,一行此举,终身修为损耗……若是他未曾有此机缘习武,那他活六十,你便要给他输六十年雷劲,终生再无望于更高的境界,自损根基寿数。

  值得吗!

  雷劲自然不会回答他,但是在大部分的事情上,行为远比豪言壮志更为有力。

  自古以来行胜于言。

  便如同记忆中那人一般,所说所做,截然相反……

  心念转动,文士情绪突然低沉。

  时有红日初升,并不刺目的光辉洒落下来。

  王安风缓缓睁开双目,只觉得周身前所未有的畅快,仿佛是自出生起就一直加持在了自己身上的沉重锁链全部碎裂,思维更为迅速,而内力运行则如长江大河,奔腾不息,于经脉之中流转。

  当下忍不住腾身而起,长啸出声,其音清越,穿金裂石,有如龙吟大泽,经久不息。

  吴长青三人皆有绝顶武功在身,一眼便能够看得出,少年身上,原本被那龙气反噬压制的天赋,此时已经全部展现出来,气脉悠长,周天不息,正是难得一见的习武之才,美玉般的资质。

  那长啸声音经久方绝,少年站起身来,此时他金钟罩第二关关隘已经全部突破,只需要稳定一段时日,便可以自然而然地晋入到金钟罩第三关,那武道第八品的境界,不由得心中浮现欣喜之情。

  此时方才注意到了周围已经不是少林寺中,而三位师长都在前面,身上沾染晨露,心中只是稍一思量,便猜到是为了自己护法,忙上前朝着三位师长见礼,视野边缘注意到了那些青紫色的花卉,脚步微顿,心中不由浮现出了奇异的熟悉之感。

  脑海当中,一位不着正行的老者容颜浮现出来,一手提着酒壶,另一只粗糙的大手蛮横地揉着自己的黑发,完全无视了自己的反抗,哈哈大笑。

  少年眉目间神色柔和了许多。

  不知道离伯怎么样了……

  之前几乎每日相见,离开了大凉村,也已经有快要一年了,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少喝些酒?是不是还是那么爱吃肉?有没有按时换洗衣服,会不会无聊,会不会寂寞,是不是还是那般爱讲故事?

  若是他知道,我的修为已经到达了八品,应该会很开心吧。

  想起老者开心大笑的模样,少年的嘴角也不由得挑起。

  离伯开心。

  他便开心。

  第一百一十四章 疯狂

  王安风这一次并未突破到八品修为。

  但是其本身的天赋已经挣脱了原本龙气反噬的压制,逐渐开始展露,如同珠玉拂去了表面覆盖的灰尘,此时方才展露出了原本应有的光芒,天生气脉悠长,流转不息,若单论此时他体内内力,已经不差初入八品的武者。

  只是尚未彻底破开第二关,难以继续积蓄内力,无法推动金钟罩功体进一步完善。

  但是这也不是什么问题,只需要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长则半月,短则数日,他便会自然而然晋入到金钟罩的第三关,中间不会再有丝毫的阻碍,水到渠成。

  为了让他能有所准备,不至于错过了自然突破的机会,圆慈将王安风唤到了一处静室当中,以佛门雷音的法门,将金钟罩第三关的经文要诀细细讲授给他,而在两人过去之前,青衫文士向他讨来了那把背负了许久的木剑。

  孤峰之上。

  文士神色冷淡,将那长剑横在身前,右手五指持拿剑柄,左手顺着剑锋拂过,继而屈指,轻轻弹在了剑刃之上。

  虽是木剑,却在此时发出了一声悠长剑吟,经久不绝。

  这把剑是王安风尚未九品时候便佩在身上的,因为是‘剧情兵刃’这种特殊的兵器,质地非凡,虽然绝不可能真的好无损坏,但是除非与神兵对攻,否则想要摧折这把长剑,几如痴人说梦。

  王安风不日便将要突破至八品境界,他本欲要给他换一把更强的兵刃,可思来想去,寻常兵器,也不一定便有这把所谓的木剑来地顺手,只是这剑毕竟陷于品级,锋锐之处,远不能和上等剑器相提并论。

  心念至此,文士微微皱眉,视线落在了那包裹里面。

  其中质地非凡,似金非玉的精粹材料正堆积在一起,其上流淌着微光,不似凡物。

  ……

  风字楼中。

  王安风近日来,心情都极为不错,内功功体已经被打磨地渐趋圆满,距离突破,应当已经没有了多长时间。

  而体内内力宽裕,离伯传授他的武功也能够稍微宽裕些使用。

  先前他都未曾使用过那门奔雷步。

  不过,赢先生令他先勿要修行那门轻功,不知道是有何安排。

  整体而言,他的武功是迈入了进展稍快的阶段,只是不知何时才能够升入到七品境界,他在这一年中经历了许多事情,也逐渐明白,正如酒自在前辈所说,只有自身修为抵达了武道的七品境界。

  才有资格亲身参与到这天下江湖中的风起云涌,诸般大事当中。

  也只有到达了七品境界……

  才能够知道那白虎堂事宜。

  少年心中低语,却不可遏制地又想到了过去半年多所经历的事情,入魔的夫子,追杀自己的白虎堂武者,又想起了公孙靖所写,北武州城当中,发现了白虎堂的据点。

  可白虎堂,不是连酒自在前辈都要慎重对待的组织吗?

  为何会如此轻易就出现在了一座州城之中?

  少年的思绪一时间蔓延地有些远,便在此时,耳畔突然传来了较为沉重急促的脚步声音,有道身影走来,裹挟了冷风,和楼中温暖的气流对冲,令王安风下意识缩了缩身子。

  回过神来,侧身看去,便看到了一身黑色衣装的严令大步进来了这风字楼中,其神色沉凝,不复往日模样,面对朝着他打招呼的学子们,只是点了点头,便大步过去。

  右手小半笼罩在了有着繁杂纹路的黑色长袖之下,露出的半张手掌上面缠绕着一圈圈绷带,握着一把连鞘长刀,眉目之间满是冷锐之意,如此种种,令这位向来喜欢说‘晓得不’的和善师兄有了某种生人勿近的寒意。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平素那些习惯于打趣他的学子们,才会回想起来。

  这位严令师兄,除去了是‘晓不得’师兄,是被称为榆木疙瘩的呆愣青年,任由朋友玩笑也绝不生气的宽厚好友之外,还是扶风学宫中法家大弟子,是年轻一辈中当之无愧的翘楚。

  一身武功臻至八品,战力卓绝,名列地煞榜单之上,

  王安风看着大步走到一处地方寻书的严令,心中微有不解,他与后者算是相熟,知道其一举一动,都要求自己符合礼法,如此反应,显然是出现了什么特殊的情况。

  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难道赵师姐又闹了什么别扭?

  少年掀过手中的书页,自心中不着边际地想道。

  而在三个时辰之后,他便知道,自己所想是如何天真。

  他忽略了严令本身的身份。

  严令,出身法家。

  当日午后,学宫夫子通告各家学子,禁绝学子外出,各处出入口都有夫子把守,几如戒严,更有法家和兵家的夫子门背负利刃,匆匆离开了学宫,不少人身上还涌动着难以忽略的杀意。

  王安风察觉异样,询问周围相熟学子,却无一人知道原委,最后还是从最擅打听消息的阴阳家苏赌徒嘴里得知了真正的原因。

  扶风郡城今日,出现了命案。

  更确切地说,应当是在昨夜子时之后。

  苏文昌的脸色有些苍白。

  他本不欲说的,可耐不住王安风数次询问,又想到了后者身为星宿榜上武者,剑术高超,不是他们这些没能入了品级的学子所能比拟,加上这件事情憋在心里,只一个人承受,压力过大,方才开了口。

  只一开口,便如同是要将自身心中的担忧和压力发泄出来一般,不用王安风询问,全部都讲了出来。

  是命案,更是惨案。

  灭门惨案。

  一家祖孙三代一十七口人,被尽数虐杀。

  据说被杀之人面目全部被切割成了不成模样的碎片,看不出原本模样,直到第二日,邻居未曾看到这家老小出来,左右思量不对,推门进去,方才知道了这件事情,当场给吓得不轻,晃过神来,直接报了官。

  严令修为一年前就已经臻至八品,被他的老师推荐到了刑部衙门,今日他正是第一批接受案件的密捕,来风字楼中,则是为了寻找类似的案例,以求寻找到类似的线索,将凶手绳之以法。

  说及此时的时候,苏赌徒的面色越发苍白,不大好看。

  他虽然天赋过人,可是终究还只是个在学宫中成长起来的寻常学子,没有见过江湖血腥,更没有和别人生死搏杀,往常倒是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只是会感慨一句江湖多风雨,可这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却是截然不同的感觉。

  他想要笑一下来缓解心中压力,可却未曾有丝毫笑意。

  须知扶风郡城中的巡城武者,可都是九品左右武者,那是寻常县城中副将的武道水平,能够力搏狮虎,三人一组,来回巡查一片区域。

  能够悄无声息,做下这等案子,显然出手之人要么是八品以上武者,要么就是精擅于轻功敛息之法的刺客杀手。

  而从他们能掩饰血迹,使其没能泄露出血腥味道来看,恐怕是此中老手。

  说道这里,苏文昌摇了摇头,复又劝慰王安风这段时间就不要再出学宫,如此大案,郡城中各级衙门已经调动,不日便能出来个结果,便先告辞,去了自己夫子处。

  王安风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只觉得心有寒意,原本突破修为的喜悦瞬间便消失无踪。

  苏文昌所说这案子的时候,他便已经明白过来。

  将面目切割到看不出原本模样。

  刺客杀手。

  少年微阖双目,低垂手掌不由握紧,脑海中回想起来了阿平的遭遇以及自己所遇到的那个杀手,自心中升起了浓烈的自责,以及不解。

  丹枫谷……

  竟敢在大秦郡城当中大开杀戒……以大秦的武备,之前只是未曾料到这帮武者会如此疯狂,若要真抓,纵是郡城之大,三日之内,一个都逃不掉,全被都会被斩首示众,毫不留情。

  这些邪派武者,莫不是疯了?

  ……

  扶风郡城·刑部衙门。

  副总捕头祝建安双目泛红。

  根据那位藏书守的通知,他们已经找到了丹枫谷的那一处落脚之处,因为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唯一一处据点,是以未曾妄动,担心打草惊蛇,只是派遣武者每日盯梢,准备顺藤摸瓜,将这个隐患一次性全部处理。

  未曾想到,这些丹枫谷弟子,竟然做下了这等案子。

  他们想要让丹枫谷被疯狂的大秦铁骑踏破不成?

  祝建安牙齿紧咬,心中杀意涌动。

  这帮武者,难不成疯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戒备,扶风一角

  风字楼下。

  木屋里面,少年煮着米粥,神色略有恍惚,自心中安慰自己。

  这件事情和你并没有关系。

  也要相信学宫的夫子,还有刑部的捕头们嘛。

  他们的实力,一定可以轻易将那些人擒拿归案,绳之以法,到时候明正典刑,必然会被斩首示众,甚至于这件案子之后的人都会被愤怒的大秦密捕一把抓出来。

  多你一个,也没有什么用处,八品修为,也只是密捕的水平而已。

  何况还没有那种经验。

  王安风心中波动渐渐平复下来。

  今日灶里的火烧地有些大,现在应该往里面加些水,才能防止烤焦,但是王安风却似乎陷于了沉思当中,未曾去管,直到闻到了些许烤焦的味道,方才将这铁锅端了下来。

  拿着筷子翻了翻,当察觉了下面已经烧焦了之后,少年抬手敲了敲自己额头,转头看向了逐渐黯淡下来的天色,不知道是在无奈低语,还是在说服其他人,开口道:

  “啊,饭烧焦了……”

  “得出去买些才行。”

  王安风选择性遗忘了自己前些日子方才买过了米。

  抬手调整好了背后木剑位置,银针放置于腰带左边,右边放好了金疮药和纳气丹,推门出去,此时学宫数处大门都有武者把守,但是这里因为距离学宫弟子住处稍远,防备松懈。

  他便寻了一处墙壁,腾身而起,脚尖在墙壁上轻轻点了两下,手掌便已经撑在了墙壁上的青石雕饰上,微微用力,已翻身而过,轻轻落在了地上,因为轻功不好的缘故,发出了一声闷响。

  王安风心里一惊,伏在原地不动,直到发现未曾引起周围巡视的夫子注意,方才站起身来。

  拍了拍身上粘上的落叶,少年看了看天边天色,突有些底气不足,道:

  “嗯,我真的只是去买一下粮食。”

  “今日突然……又饿了。”

  ……

  夜色渐深。

  杨景明沉着一张脸走在扶风郡城的街道之中。

  他算是扶风郡中颇有名气的侠客,近日来,正在这扶风郡城当中,得知了那虐杀惨案之后,便寻到了刑部中人,愿意加入夜间巡捕之事当中。

  虽然说这天下,江湖和朝廷泾渭分明,平日里彼此都看不大顺眼,若是杀了两个官员,那江湖客定然是要击节赞叹,道一声杀得好,复又会饮酒大醉上几场。

  而江湖上少了两个武功高强的武者,当地官员也必定心情愉悦,指不定政绩上面,都会加上一两笔。

  可唯有一处地方,是江湖和朝廷共有的逆鳞,那便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

  何况是虐杀!

  何况是绝嗣!

  杨景明心中怒火仍旧未曾平息。

  这次在扶风郡城这种地方发生了如此命案,不仅是大秦朝廷惊怒异常,就连江湖正道都感同身受,不少武者都自发巡查,稍有些许侠名,便如杨景明一般,直接帮扶刑部捕快,夜巡郡城。

  因为发生了这种事情,晚上的行人少了许多,但是还是有一些地方亮着灯火,大多架着口大锅,里面煮着羊血羊肝各类下水,煮地汤汁乳白,撒上些葱花辣椒,一碗下去,极为暖肚,为那些更夫苦力,巡街武人所喜。

  杨景明皱了皱眉,却未曾上前打扰,只是停下步子,压低了声音,对旁边那位九品的巡街武人开口问道:

  “……他们不知命案?”

  那武人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汉子,背着把长枪,闻言笑了下,道:

  “他们自然是知道的。”

  “这种消息,除非是如学宫世家那般,有人保护,不必乱了心境,像是寻常百姓,若是隐瞒,岂不是害了人命?”

  杨景明心中疑惑更重,皱眉道:

  “那这人为何还要出来?”

  “岂不是更为危险?不成,我得劝他回去……”

  方才走出半步,袖子便被那武人拉住,后者脸上颇有些无奈之色,冲他叹息了下,笑道:

  “杨兄不必了……你是江湖侠客,想来也不知道这城里百姓难过之处。”

  “似是那些家有余财的,早已经收了摊子,这些想来是家中有用钱之处,不得不出来。”

  说道此处,声音不由有些萧瑟之意。

  “何况,对于武者而言,寻常百姓手无缚鸡之力,在屋内屋外又有什么分别?今日那灭门惨案,不也是一家老小呆在屋子里面?真被杀手盯上了,再结实的屋子也一样。在外面摆摊可能还更安全些……”

  “毕竟有吾等巡街,那邪派武者再是凶恶,也不可能当街杀人罢?”

  杨景明脚步停住,看着秋夜之中那一处处温暖而微弱的光芒,以他的目力,看得到那水气后的面庞,和他类似的年纪,却满是苦楚,神色略有复杂,探手入怀,取出了一锭银子,准备送过去。

  他出身寻常,得数位师长帮扶,方才有了今日的修为境界,一人之力虽然微薄,见此情景,也想要帮衬一下。

  便在此时,旁边那持枪武者却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冲他摇了摇头,道:

  “你无须这样。”

  “他们有手有脚,自己养活自己,自己做出选择,你虽为武者侠客,但是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人家日子多少比你安稳地多。”

  “我等作为捕快,你身为侠客,所应该做的,便是将那该死的邪派武者捉拿归案,还这百姓一处安居之所。”

  杨景明沉默了下,和这些学宫出身的捕快们合作之前,他虽然表面上未曾有丝毫异状,心中实则有些不屑,可这个时候,却升起了些许不同的感觉,将那银钱放回,却又开口道:

  “等一会儿和乙组交接之后,我们来这里喝上一碗肉汤,如何?”

  那武者微怔,面上浮现爽朗笑容,道。

  “那你可要准备好足够的银子。”

  杨景明笑道:

  “这点钱,还是够的。”

  众人气氛颇为和睦许多,复又行了没有多远,便又看到在一处小摊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却不见车夫。

  那负枪武者皱眉看了两眼,只见拉车的马极神骏,一身黑毛,隐于黑夜之中,若非四蹄踏雪,加上今日月色颇明,真的不容易发现,便知道了其必定是世家子弟,不知为何到了这里,本不欲要多生事端,可职责所在,还是准备上前询问一二。

  便在此时,自那小摊处小跑过来一个青年小厮,将那持枪捕快拦下,先是抱拳道了声叨扰,复又从腰下解下来一面金牌送上,面上笑着赔礼道:

  “几位官爷,这儿是咱慕容家的公子,不知可有什么事情?”

  捕快皱了下眉,可眼前这小厮守礼,今日城中只是加强了戒严,各处城门安排高手防备,并未执行宵禁,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将今日情形又说了一边,复又提醒道:

  “今日外面不安定,小哥还是转告一声,在此地勿要久留。”

  那小厮笑着答应下来,接过金牌去了马车处,杨景明看着他们背影,皱眉道:“不用去查探一二吗?吴兄?”

  吴雄摇头,道:“慕容家是城中百年世家,家业颇大,不可能是他们。”

  “这帮世家子弟想要做什么,随他们去,咱们也管不着,走罢,尚有三回,便能休息了。”

  众人离去,那边小厮回禀了主子,一路小跑跑去了那边小摊上,要了一碗羊杂,半盘油饼,吃得津津有味,复又回身看了一眼那微微晃动的马车,自心里浮现出了无奈的神色,叹息一声,低头又嗦了一口热汤。

  马车里头,传来一位女子讨饶撒娇声音,道:

  “啊呀,公子别闹……”

  “人家捕快都说了,这外头危险,要不还是走罢?回怡春楼里,再叫两个姐妹们也热闹许多……”

  女子旁边的俊秀少年毫不在意,环住细腰,冷笑两声,道:

  “听他胡扯。”

  “借那武者几个胆子,也决计不敢在我大秦当街杀人。”

  第一百一十六章 缘由

  “咯咯,慕容公子还真是自信呢……”

  那青楼女子也并不在意这一点,娇笑起来。

  盛世之中,这天下百姓对于大秦的自信与骄傲,实在已经到了古往今来极致的地步,纵然是青楼中女子,街上走卒贩浆之徒,都相信自己的国家,相信着这一事情只是偶然,相信等待着那些凶手的,必然是大秦的雷霆怒火。

  再来这女子也是知道,眼前少年,乃是城中慕容家的十三公子,虽然同为慕容,比不得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拳掌双绝,慕容世家,可在扶风郡城中也不可以小觑,此人出来,必定是带着护卫,保护他安全。

  不知是否是想到了有一位起码武道八品的高手隐藏在一旁,女子心中浮现出了诡异的兴奋之色,翻身跃在了少年身上,双臂挽住眼前世家子的脖子,凑上前去。

  身上衣裳虽然厚实,却也掩盖不住那正当青春年华的肉体,婀娜多姿,诱人之极。

  那少年见状心中一荡,自前些日子,在风字楼下被那扶风藏书守吓了一跳,这段时日心中早就不愉,一直以来的好友也逐渐疏远,家族当中,更是不乏落井下石之辈。

  至于那吃里扒外的护卫,因为和他父亲争吵,已经被调走,另去保护他十哥,今日出来,正是要寻个刺激发泄一二,见状自然是来者不拒,脂粉之气扑鼻,此时虽是夜间,他心中却有欲火升腾,手掌渐渐不老实。

  正抱着那女子品尝朱唇时候,路上有人经过,带起的风掀起了马车窗口处遮风的藏蓝绸缎,便在这起落之间,他便看到了一道身影缓步过去,看到了那青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此时已经入夜,他竟能够将那瞳中血丝看得清清楚楚,仿佛当头浇下来了一盆冷水,浑身上下,瞬间冰凉一片,本来升腾的欲火直接消失,若有人掌灯去看,当能看到他脸上苍白如雪。

  那女子正情到浓时,却发现这少年没有了半点反应,好奇时候,便听到了脚步声恍如鬼魅般在旁边突兀而起,心脏一突,此时她才发现,抱在少年身后的手掌之上已经被冷汗沾湿,颇为粘稠。

  沉稳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却又似乎从未曾远去。

  青楼女子须得要练好察言观色的本事,她自这异常情况,以及眼前少年微微颤抖的身躯之中,已经推测出了些微不对。

  脑海当中,复又想起了今日那桩灭门惨案,想到了那三代灭门,脸庞全部给切成了碎片,不由自主浮现出了惊怖之感。

  慕容同咽了口唾沫,心脏疯狂跳动,和那青楼女子低头趴伏在这里,仿佛这样就能够将自己隐藏起来。

  那脚步声渐渐远去,他脑海当中念头纷飞。

  这人是谁,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他刚刚在哪里?

  便在此时,突然想起了来时自己车夫所说的话。

  “公子,咱们这车也该修缮修缮了,今日马儿拉着,颇为吃力。”

  该死!他竟然躲在了马车之下。

  少年想到此处,几乎要叫出声来,面色却越发苍白。

  一步一步,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之上回荡,落入耳中,坠入心底,如同浸泡了冬日的雪水,难言的寒意沁入魂魄。

  脚步声音渐远。

  马车内外似乎成为了两个世界。

  吸气时候极轻,可呼气时候因为心中畏惧又变得急促而重。

  心脏极速跳动的声音越发清晰,似战鼓。

  那脚步声音越远了。

  一步,

  两步,

  两人长松口气。

  心脏的声音渐渐平复。

  两人均自心中升起了荒谬的大难不死之感,以及些微放松。慕容抬觉得自己掉了面子,抬起头来,强撑着说道:

  “只是行人,看你怕的……”

  有秋风吹落叶,萧瑟的声音响起。

  凉风吹过慕容同的脸颊,少年双瞳睁大。

  那处绸布不知何时已被掀开,一张脸安静看着自己。

  那面庞之上有纵横十数道割痕,宛如恶鬼,看到自己注意到了那边,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眼白极白,眼瞳又极黑极大,微微转动,未曾言语,却有疯狂压抑之意扑面而来。

  少年身躯一僵。

  此刻他怕到了极致,却不知为何,根本说不出话来。

  “啊呀,奴家只是弱女子一个,如何能和公子相提并论……”

  怀中女子背对着那张面庞,未能看到,此时放松下来,只顾不依娇笑,而在慕容同眼中,却看到了那只手掌裹挟着秋夜的冷意,从那处窗口处缓慢伸进来,五指微微张开,看着指腹上沾着发黑的血迹,逐渐将自己的整个视野占据。

  极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抓向自己的面庞。

  耳畔却仍能听得到娇柔的声音,脸颊处有甜腻的吐息。

  活色生香。

  恶鬼索命。

  娇笑之音在耳边缠绵悱恻,可他却只觉得死寂。

  少年张了张嘴,眼中露出绝望之意,女子竟分毫不知,上前吻在他嘴角,温软如玉,慕容同双眸微眨,不可遏制躺下两行浊泪。

  那手指微张,几要触及他的面庞。

  一点一点靠近……

  清越的剑鸣声突然暴起。

  凌厉剑气扫过,一柄木剑施以凤凰点头的技巧,点出三点寒光,同时朝着他要穴处落下,有雷霆轰鸣流转,极为粗蛮地将那死寂压抑的气氛撕裂开来,那张毁容的脸庞上浮现出些许惊异之色,身如幻影,朝后急退。

  一柄朴实无华的木剑在下一刻斩过。

  有雷霆纠缠其上,照亮了夜色,也照亮了持剑的蓝衫少年。

  这本是慕容同这段时间最为惧怕怨恨的面庞,此时看上去竟如此可亲可敬,几乎要令他哭出声来。

  王安风持剑落在地面上,右手扣剑在前戒备,左手运起了金钟罩内力,一掌拍在了马车之上,未曾施展出掌法劲气变化,只以蛮力横推,将这一车一马横推了数步,靠在了街旁墙壁上。

  骏马吃这力道,发出悲声,吸引了不远处小摊上吃饭的车夫和摊主。

  那车夫哗啦一声,站起身来,便看到了两人对峙,看到那一手握着狭长长刀,气质阴森可怖的男子,心脏一颤,脑中已经知道自己今日怕不是中了头彩。

  心中着急,想要奔过去看自己少爷情况,可这时候,整个身子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不敢过去,也不敢逃跑,只得面含苦色,呆立原地。

  而在那马车处,掀开了自己脸上伪装的丹枫谷武者看着身前的少年,伸出血红的舌头舔了下嘴唇,咧嘴一笑,脸上十数道已经结疤的伤口如同黑色的蜈蚣一样扭曲纠缠,满足低吟道:

  “原来是你,扶风王少侠。”

  “我正要去找你。”

  他那日被王安风发现,虽然被骗过,但是其生性谨慎,后来搜集情报,自然知道了当日少年身份,更是知道自己肯定已经被他发现,不但被他发现,更是被他戏弄。

  戏弄……呵,戏弄,他肯定是看不起我。

  就如同昨夜那一家子一样,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

  若非如此。

  我走过他家院子的时候,那个小童,何故多看了我一眼?

  在来自于任务的压力之下,他压抑而扭曲了的性情变本加厉释放出来,今日本就是打算守在扶风学宫附近,伺机将这个藏书守杀死,为自己陪葬。

  未曾想到,才来到扶风学宫附近,便碰了个正着。

  岂非天顾?

  岂非天顾!

  丹枫谷武武者无声在笑,右手抬起,五指律动,继而稳稳握在了那刀柄之上,缓缓用力拔出,锋锐而狭长的刀刃脱鞘而出,刃锋上还残存了血迹。

  身为一名武者,不再在乎保护自己的兵器。

  王安风持剑看着对面似乎有些疯狂的杀手。

  他今日并未有所收获,在准备回到扶风学宫的时候,闻到了羊杂汤的香味,本想喝上几……一碗,才走过来,却察觉到了浓郁杀机,看到了这名杀手的行为,情急之下,便全力出手,将其迫开。

  在出剑时候,故意贯入了雷霆劲气,此时夜色死寂,雷声剑啸传出很远,巡街武者他方才还见过,离得不算太远,片刻时间,应该能到。

  但是眼前,一场恶斗已经无可避免。

  少年手持木剑,内力流转,心神洞入空明禅定之境。

  无他相,无我相,无众生相。

  两人对峙,气氛越发死寂压抑,不远处那摊贩见到这般模样,小心朝着后面挪移,打算不惊动那杀手,悄悄离开,可脚步落下,再轻的声音在这等级武者耳中也极为明显。

  气机牵扯,兵刃撞击特有的震颤声音瞬息间响彻了整条街道。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死不瞑目

  刀剑相交。

  刀是狭长的妖刀,刃锋上还染着血,剑却只是朴实无华的木剑,两种质地截然不同的兵刃在夜色之中交击,却发出了势均力敌般的铮然鸣啸。

  慕容同蜷在马车之中瑟瑟发抖。

  那摊位老板和车夫则僵在原地,不敢乱动。

  其面色惨白,眉心之处有刺痛之感,极为清晰。

  清晰到似乎下一刻,便有长刀落在自己身上。

  街道附近是大片的宅邸。

  鸣啸声音越发高昂。

  周围的环境却越发死寂,宛如空无一人的鬼城。

  刀剑在度碰撞,对撞出了极明显的火星,长刀刀路诡秘异常,招招狠辣无情,力出十分,于人于己皆不留半分退路,若是寻常武者,在这等癫狂的攻势之下,未必能够稳住自己的心境和招式。

  武者交手,并非功力的单纯比拼。

  可王安风久经战阵,又曾得到剑圣佩剑指点剑术,手中长剑招式简练,出招不多一分,不少一寸,皆是恰到好处,虽然以七十二手使破对敌,却未曾将剑势彻底展开,如同丹青大家挥墨写意,处处留有后手。

  那杀手虽然修为较他稍高,招式又狠辣无情,却也处处受制,如同陷入了蛛网当中的飞虫,那人察觉不对,出手越发疯狂,可他出手加力,那边少年手中剑术便也随之变化,招式繁杂,竟似无穷无尽。

  那些剑招以青年眼力所见,仍有许多变化,明明可以继续强攻,但是眼前的少年却能遏制住趁胜追击的冲动,出剑依旧平缓,将那攻势收敛,不紧不慢。

  可正是这一收,原本剑术的意蕴竟又生生拔高了一个层次。

  眉宇平和,出手自成方圆,他虽武道只是八品,却也能够看得出,单以剑技之道,眼前少年竟然已经有了些许宗师气韵。

  青年心中浮现惊怒交加之意。

  他自陷于死地,已经是濒临疯狂,此刻却恢复了些许理智,知道再这样交手下去,不必说击杀对手,自己都会死在这少年剑下,呼吸略有急促,却未曾失去心境,只是手中刀法渐渐不再那般疯狂。

  不远处已经能够察觉到武者腾空而来的声响。

  前有强敌。

  后有追兵。

  孤身四顾。

  十死无生。

  青年眼中神色疯狂,突放声狂笑,身形后撤一步,右臂微扬。

  肌肉贲起,如同是大秦边关力士拉满的劲弓。

  下一刻,那柄狭长的直刀鸣啸一声,旋转着朝着那马车斩去,发出呼啸,而他整个人则双拳扬起,朝着王安风揉身而上,如同陷入绝境的孤狼。

  双眸之中,唯有疯狂。

  他在赌。

  赌王安风会选择掷剑将那车中两人救下。

  他在赌。

  赌眼前的少年是个侠客。

  未曾有丝毫的迟疑,王安风手中八面汉剑脱手而出,沾染雷霆,瞬息之间,将那直刀击飞。

  青年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牙齿。

  赌对了。

  作为一名杀手,他已经弃刀,作为一名刺客,他已经深陷重围,看不到丝毫的生机。

  也正在这种情形之下,他心中已经没有了丝毫其他的想法,只想要在自己身死之前,将眼前的少年拉下炼狱,让这声名渐起的扶风藏书守,为自己陪葬。

  心怀死志,无有生念,正是全神贯注之刻。

  他将自身全部的内力,全部的心念,全部的执着杀机,灌入此拳之中,只觉得心思渐渐空明,力贯周身,拳锋刺破了前方阻隔,冲向了前方愕然的少年,在这一瞬间,他如同端坐在蒲团之上的道者,心中已经无悲无喜。

  安静看着拳锋向前。

  看着自己的右手砸破了对方防守的空洞。

  看着……

  啪。

  一只手掌将他的拳头包裹,朝后一撤,散去冲击之力。

  少年脚下青石碎裂,细密裂纹朝着两旁蔓延。

  看到少年那连一丝苍白之色都未曾浮现的面庞,青年觉得自己的计划,似乎有哪里出了差错。

  扶风藏书守,外功极差。

  在这一瞬间,他的思绪略有迟缓,从空明境界之中复又坠入了现世,重新感受到了秋夜微亮凄冷的晚风,感受到了刺骨的杀意。

  那少年神色沉凝,手掌微动,他的手掌也不由自主跟着一转,庞然大力加诸其上,咔擦骨裂之音陡然响起,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袭上了他的神经,而前方少年脚步一踏,脚踏道门九宫之位,已经主动抢步上来。

  黑发微扬,眉宇沉静,气质沉凝如山,不动分毫。

  一拳砸出,他只觉得周围空气瞬间凝固,呼吸不由一滞。

  眼前的竟不似个少年。

  而是一尊威严沉着的神像。

  拳凝如山。

  一拳砸在了他的腹部,这一拳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沉重,刚猛的劲气,就仿佛被南蛮那名为猛犸的巨兽践踏而过,几乎要碎成几块,青年双眸失去聚焦,在这一刻变得茫然,身子失去控制,被拳劲冲击,微微浮空。

  下一刻,身上数处穴道的刺痛令他恢复了些微理智。

  周身不知何时,已经被贯入了十数根银针,内力调动,大为迟缓,而前方少年长呼出气,身形微伏。

  突然暴喝发声。

  瞬息之间,刚猛至极的拳掌便如汪洋大海一般将他彻底淹没。

  等到杨景明等巡街武者急急赶过来的时候,那青年已经如同一滩软泥般躺倒在地,王安风气息平缓,从墙壁之上拔出自己木剑,轻弹剑锋,反手将那长剑重又收回背上剑鞘。

  杨景明停下脚步,右手已经握在了腰间兵刃之上,当看到地面上那面目狰狞的武者,看到其出身丹枫谷所特有的面目,以及周围交手后的痕迹,心里便已经有了三分明白。

  慕容同两人也从马车里面走了下来,面色苍白,可脸上还有红粉胭脂,看上去颇为古怪,那年轻马夫见事情平息,急急跑来搀扶。

  慕容同抬脚便踹,破口骂道:

  “你还知道过来?!”

  “你还知道?你家少爷差点就没命了!”

  杨景明不屑冷笑,对这世家弟子没有分毫好感,一名捕快去了摊贩处询问事情,他则和吴雄朝着王安风走去,少年此时正握着那柄狭长妖刀,将之从墙壁上拔下,月下看刀,刀身上有细密纹路,渗出一股寒意,可知其不凡。

  杨景明在他身后三步站住身形,冲他抱拳笑道:

  “在下杨景明,暂为城中巡捕,还要多谢少侠擒拿此獠,要不然,今日恐怕又要有无辜之人喋血。”

  王安风侧身看到这两人身上的巡捕衣物,还了一礼,道:

  “杨捕头不必多礼,我也只是恰逢其会罢了……”

  “对了,这柄直刀是那刺客所用,应该算是证物罢?”

  言罢转手,将那长刀刀柄递向后者。

  杨景明并未认出眼前少年身份,只是从蛛丝马迹之中推算出眼前这少年武功高强,又见他言辞和善,行为有度,心中平白多出三分好感,接过长刀,和善交谈。

  那边已经有巡捕将那杀手提起来,以玄铁锁链铐住手脚。

  那捕快此时方才看到后者嘴角淌出鲜血来,满嘴的牙齿已经被生生敲碎,绝无法咬舌自尽,更不必提藏在牙齿处的毒药,神色便略有变化,对那身着蓝衫的和善少年又多了两分了解。

  正准备将这犯人带走的时候,却听到了低声咕囔:

  “喂……想不想知道,谁才是幕后指挥?”

  这名巡捕闻言微微一怔,只在这瞬息之间,已经被锁住了手脚的丹枫谷武者身上气劲陡然暴涨,内力流转,竟然挣脱开了原本束缚自己的九品武者,如同濒死的野兽般,朝着王安风大步冲去,嘴巴大张,发出了含糊而疯狂的怒喝声音。

  杀机迫近。

  王安风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反应,右手握在了长剑剑柄之上,瞬间拔剑,那杀手身形一颤,僵在了原地。

  他的脖颈已经被王安风手中木剑直接贯穿。

  生机断绝。

  王安风出剑之后,方才回过神来,可是已经迟了,那青年不躲不避,硬吃了这一剑,其身上经脉于下一刻崩裂,流淌出大量的鲜血,显然方才是以秘术刺激身上内力,承受极大痛楚,以碎去丹田修为的代价,强行出力。

  可他方才尚且不是王安风的对手,何况于重伤之下?

  王安风下意识收剑,看着眼前的杀手,心中没有丝毫的怜悯,只觉得这人死有余辜,心中甚至于有些复仇之后的爽快,可也不知道他为何会行此举动,微微皱眉,道:

  “他,为何寻死?”

  杨景明持刀戒备,冷笑回应道:

  “嘿,想来他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知道自己的下场。”

  “畏罪自杀罢了,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不过,这样死了真是便宜了这个没人性的畜生!”

  王安风点了点头,未曾开口,只是取了块布,轻轻擦拭剑上血迹。

  前面丹枫谷武者张了张嘴,却未能发出声音,只有粘稠的鲜血流淌下来,逐渐模糊的视线之中,王安风和杨景明的两张面庞逐渐化为了没有实际意义的色泽,渐渐黯淡,复又汇聚成了记忆中最深最深的一幕。

  太阳很大,天很蓝。

  那时候他六岁。

  在自家院子里玩泥巴,门外有个瘦高瘦高的陌生青年朝着他招手。

  他过去了……

  耳畔响起来了一月前那道玩味的声音。

  “我们找到了你老家,你母亲,他老人家还活着……”

  “只是当年,怎么说呢,当年啊,她丢了儿子,把眼睛给哭瞎喽,只是身子骨还算是健朗。”

  “所以这一次。”

  前面的中年男子摸了摸鼻子,笑地和善。

  “弃子,你……去不去?”

  “当然当然,你是有选择余地的,毕竟嘛,都是自己人,你也知道,我行走江湖素来与人为善,一切都好商量。”

  “……我,去。”

  刺客心中戾气缓缓散去,面容之上的疤痕扭曲。

  他喉咙被刺穿,张了张嘴,发出了只有自己明白的,含糊不清的微弱声音。

  “对不起,阿妈……”

  “当年我该听话的。”

  “儿错了。”

  青年的身子晃了晃,朝前倒在地上,却未曾彻底软到,而是跪着的模样,看其模样,已经彻底失去了生息,只是双眸不甘睁大,流出了血泪。其一身罪孽,死有余辜,手上沾染的鲜血,纵然是死上千百遍也未能洗刷其罪孽。

  江湖之上,无人不冤。

  第一百一十八章 堕落

  杨景明见那青年已没有了生息,俯身下来,将他衣襟扯开。

  果然看到在其脖颈之下数寸处纹着枚红枫叶片,此时被鲜血浸染,恍如活物,极为妖异,当下冷笑一声,心中暗道一声果然不错,因为顾忌旁边少年,不欲将之牵扯进来,未曾念出丹枫谷三字。

  心中念头纷杂,杨景明将其衣襟合上,站起身来,将刀收好,朝着王安风复又抱拳,道:

  “多谢小兄弟帮手,这件事情,之后便交于我们便是。”

  “只是毕竟涉及命案,之后还有事情要劳烦小兄弟配合,何处去寻,还望告知一二。”

  王安风此时已经擦干了剑上血迹,反手将剑收回剑鞘之中,抱拳回道:

  “责无旁贷。”

  “若有事情,不妨去扶风学宫风字楼中去寻,在下王安风,一直都在那里。”

  杨景明听得了王安风三字,却并未反应过来,他年已而立,早过去了少年不服输的年纪,对于星宿榜关注并不很大,倒是对扶风学宫风字楼很有印象,当下恍然笑道:

  “原来是扶风弟子,果然名不虚传,少年英雄。”

  “想来数年之后,王兄弟你必将名震江湖,他日纵马扬鞭之时,我等得见你年少峥嵘,也算与有荣焉。”

  复又谈笑数句,旁边捕快已经处理好了事情,便向王安风微一抱拳,笑道:

  “这边儿还有些事情,咱们后会有期。”

  “告辞。”

  一行人才走了数步,却被王安风开口叫住,杨景明心中不解,侧身回望,笑道:

  “王兄弟还有何事?”

  王安风抿了抿唇,开口道:

  “不知在下能否加入了杨捕头几位之中?”

  “我虽然修为不到八品,但是自认为也算苦修剑术,真遇到事情,必不会拖累几位。”

  杨景明神色微怔,和旁边吴雄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愕之色。

  在他们眼中,这等少年学子,能够在危险时候,按捺住心中恐惧,挺身而出已经算是出色。此时竟然愿意主动参与到这种危险事情之中,如何能不让他二人惊讶。

  至于拖累,绝无可能。

  方才他们已经见识过了少年身手,虽然先前隔得有些远,加上天色黯淡,未能看清楚他究竟是如何将那杀手击倒,可后来的一剑,两人都在旁边,其出手称得上一句剑出惊鸿,极快极稳。

  杨景明略有动心,可是这巡查一事虽然不大,也不可能这样轻易就答应下来,何况也还有一些事情不得不忌讳,面现迟疑之色,便在此时,旁边负枪的吴雄已经一口答应下来,笑道:

  “王兄弟既然有这个想法,我等自然求之不得。”

  “咱们每日都有巡街任务,兄弟若是有意,明日落日时候,在这里等着便是。”

  杨景明心中惊愕,可他毕竟只是帮忙的游侠,吴雄才是寻街捕快的队长,当下虽有疑惑,也只好压在心里,未曾开口,直到一行人已经离开这条街道,朝着衙门疾步而去,回身发现已看不到那少年,方才开口,将自己心中不解开口说出。

  吴雄突然哈哈大笑,道:

  “杨兄所想却有道理,这人绝不可能有伪。”

  “其乃是我扶风郡中才俊,名列星宿榜上,一手剑术,同辈中无可匹敌者。”

  “号为扶风藏书守。”

  杨景明神色愕然,想到方才那一身朴素,背负木剑的和善少年,竟说不出话。

  而在事发之处。

  亲手了结了一条性命的王安风神色略有些微复杂。

  什么时候,他杀人竟比杀猪还要利索了?

  长剑上的血痕虽然已经擦拭干净,但是鼻间却仍旧萦绕着血腥味道。

  真的擦干净了吗?

  只要杀过人,就擦不干净了罢?

  至于加入到巡查武者当中,却并非是他临时起意,今日下午一直都有这个念头,只是方才发现那杀手,主动将其拦下之后,方才下定了决心。

  先前那位副总捕头曾经告诫他不要参与其中。

  可他却完全做不到袖手旁观,就算知道这里面有些危险,但还是主动地干涉其中。

  身一妄动,便是江湖。

  恩怨情仇,不知何时就已经牵扯其中,再也脱不开身。

  江湖啊……

  王安风无声叹息一声。

  便在此时,垂下的右手突然抬起,急如闪电般握在了前面一人的手腕上,使其停下动作。

  少年看着对方。

  对方也看着这少年。

  看着他一身蓝衫,眉目疏朗,神色凝重,宛如方才拔剑对敌一般认真,道:

  “大娘,我这碗,要多加辣。”

  “……”

  “哎呀,好好好,松手,我给你加,不过我可告诉你啊,少侠,我家的辣子可厉害地很。”

  “吃的时候小心些。”

  那摊贩无奈叹息一声,答应了一声,抬手挖了满满一大勺子辣椒,给少年倒进碗里,入汤的瞬间便分散开来,瞬间弥漫在了整个碗面里,切的细碎的葱花,羊肚,羊肝混杂在一起,染上了辣油,香气扑鼻,引得少年双眸微微亮起,腹中饥渴,传来声响。

  双手小心翼翼将那白瓷碗抱起,白色的釉子触手很是细腻,这想来是用过了很久的物件,碗沿上有个小小的缺口,少年捧着这碗,深深吸了下香气,继而张嘴喝下了一大口。

  肥美滋味瞬间盈满了心间,少年眉眼微微弯起。

  什么江湖?

  什么恩怨?

  去他的江湖,去他的恩仇。

  江湖中恩仇再多,比不过眼前这五文铜钱,煮地汤汁纯白的羊杂汤。

  旁边慕容同看着坐在长板凳上,大口吃着羊杂汤的少年,仿佛看到了一只纯金打造粗的吓人的大腿,闪闪发光,那老板已经将他的那份羊杂放在了他的面前,上面也洒满了辣油,恭敬退下。

  慕容同摆了摆手,那边车夫自怀中掏出了足量的银子,放在了那摊贩手中,也正是因为银钱,对方才会在这种情况下,还招待了他们。

  慕容同低头看着这往日从不会沾口的下水材料,看着在汤汁中翻滚的羊血羊肚,咽了口唾沫,自小食不厌精,烩不厌细的富贵子弟,自然从未吃过这些屠夫走卒们用来解馋的下水杂碎。

  可看看那边吃得开心的少年,还是拾起来了手中的筷子,颤颤巍巍伸入其中,心中充满了视死如归的决绝。

  为了救命恩人……

  我,慕容同,要吃下这堕落的吃食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入城

  两名少年武者,都在长身体时候,竟生生将这一车的羊杂给吃了精光。

  分别之时,王安风对这个纨绔子弟都略有改观。

  而自这一日开始,每到黄昏渐近,他便会离开学宫风字楼中,加入巡街武人的行列当中。

  身后负剑,伴着吴雄,杨景明等人在这附近街区巡查,在被激怒的刑部密捕查探之下,丹枫谷隐蔽的据点已经被搜查出来,却未曾打草惊蛇,如同收网的猎人一般,缓慢而冷静地缩小了巡查之处。

  而后者似乎也发现了目前的处境,不甘挣扎。

  短短数日,便已经有多起事情在这扶风城中发生,却被巡街的武者迅速压制,未曾翻出什么波浪来,百姓的生活逐渐恢复了平稳,数日前的屠杀之案,渐渐化为了口中所传的谈资故事。

  东城区域。

  有丹枫谷武者在青楼被发现。

  与巡街武者交手之后,不敌,咳血逃遁。

  辰时。

  搜查其踪迹,当场击毙。

  八月二十七。

  扶风东城戒严。

  城中巡捕,刀剑出鞘,肃杀严整。

  申时三刻。

  天晴,天下皆秋。

  有灰衣男子持残刀。

  踏步徐行,已入扶风。

  ……

  “吴捕头,发生了何事?”

  王安风看着面色微变的吴雄。

  后者接到了一只飞鸟送来的消息之后,神色便有些难看,一路行了十几步,王安风看他脸色越来越难看,终究忍不住,开口发问,吴雄闻言呼出口浊气,看着王安风,未曾解释,只是勉强笑道:

  “没甚么事情,只是衙门里兄弟们有点琐事罢了,哈哈……”

  “不过,虽然是琐事,也还是不得不去。”

  “王少侠,今日巡捕结束,你可以回去学宫了,咱们得要和其他人交换了。”

  王安风看着吴雄,慢慢点了点头。

  他虽然年纪尚未到了十五岁,可是经历已经不算少,从眼前男子面目中细微变化处,仍旧能够发现得了后者心中隐藏惊怖,显然是得知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不愿意将自己牵扯其中,方才做出了这种选择。

  那些捕快们和王安风在此处分开。

  一路行了颇远,回身已经看不到少年身影,杨景明开口相询,吴雄方才神色凝重,一边疾步向前行走,一边低声开口道:

  “夏长青入城。”

  只此一句,周围数人面色皆是骤变。

  丹枫谷其为邪道大派,门中虽然没有上三品中顶尖高手,也有不只一位的中三品武者,谷主一身内力极尽精纯,臻至四品巅峰,手持破碎神兵,可以和三品宗师放对。

  而在其下尚有四方护法,都是中三品高手。

  夏长青便是第二位护法,言辞和善,下手狠辣,其性情反复,心思慎密,纵然是在邪派之中,也少有能匹敌者。

  如今正要将那些作乱的丹枫谷武者擒拿归案,这位丹枫谷的三号人物堂堂正正出现在了扶风城中,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都充满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

  一位江湖上宗师不出,便是巅峰的人物,若在郡城中发疯,堪称是如洪灾天旱般的灾厄。

  大秦扶风有宗师坐镇,若是寻常武者来了这里,自然会老老实实。

  可前些日子所见,那几如寻死般疯狂的刺客,却令他心中的自信蒙上了一曾阴影,若是他发起疯来,宇文则大将军出手,夏长青自然死无葬身之地,但是不知会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下。

  吴雄按捺住心中不安,停下步子,朝着杨景明抱拳,沉声道:

  “杨兄,这段时间多谢你帮忙。”

  “剩下来的事情危险,你也不必参与其中了。”

  杨景明闻言微怔,下意识开口问道:

  “那你呢?”

  吴雄手握长枪,神色微沉,道:

  “职责所在。”

  三名巡捕照着命令上方向前往。

  杨景明站在原地,想要追上前去,脚步却不能够移动分毫。

  ……

  扶风郡城,大道之上。

  多出了一位身着灰衣的中年男子。

  脚踏芒鞋,手持了一柄刀刃残缺的长刀,缓步徐行。

  其面目已经极为俊朗,难得天生一副儒雅气质,眸子温润如玉,引得行人瞩目,灯下观美人自然是别有韵味,可黄昏之际,红尘烛光遍洒,这样一位儒雅好看的男子,也更添了好多魅力。

  难免惹得小姑娘看得入迷,他也不以为恼,微笑着颔首,引得行人心中不由大生好感。

  便在此时,突然响起了刺耳的声音,将这和煦的氛围打破。

  一位身着朱衣的捕快将手中的长刀拔出。

  天色已经黄昏,落日熔金,在刀锋上渡了一层血色,他看着眼前的中年文士,心中极为紧张,且充满了戒备。

  丹枫谷,夏长青。

  那中年男子朝他点头微笑,似乎未曾注意到后者的敌意和戒备。

  依旧不紧不慢朝着前面走去。

  捕快沉默了下,胸膛之中疯狂跳动的心脏重新归于平缓,挣扎了不过瞬息时间,手中已经握紧了大秦战刀,跟在其身后。

  他接受到的命令,是前往查探出来的丹枫谷据点把守,作为九品武者,在这种大案子当中,他所能做的本应该就是此事中边角,不能逞强。

  可怎么能让此人孤身行走在百姓之中。

  捕快敛目,无声低语道:

  “巡捕刑律第一条,如遇特殊情形,事关百姓安危。”

  “总捕之下,皆可以便宜行事。”

  “不为罪。”

  那中年文士一路徐行,玩赏秋风,而在其身后,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超过五十位捕快侠客,他们沉默不言,他们未曾有丝毫的言语交流,却自发在城中百姓和这文士隔绝开来。

  夕阳如血之下,身着朱衣手持战刀的捕快们将一名中年文士团团包围。

  而那文士似乎未曾察觉丝毫异样,神态依旧和善。

  百姓渐渐察觉不对,避开这古怪的队伍,只停在后面,看着这一行人朝着前面行去,已有颇为机灵的人察觉了不对,跑去报官。

  那文士在推测出的丹枫谷据点处停下。

  捕快们随之停步,本能握紧了刀剑,铮然鸣啸声音骤然肃杀。

  吴雄手握着兵器,看着那温和的中年男子,心中戒备已经提到了最高。

  右手握着长枪,手心里面渗出了汗水,颇为滑腻。

  他来之前,从未曾经想过自己竟然会和这位中三品高手正面碰上。

  他曾经想过,虽然职责所在,可遇到危险的时候,还是要保全自己为上,一个行当而已,他尽忠职守,可尚未曾准备要为他人而死。

  可他不曾想过的是,真的看到了这个中年男子的时候,他本能的反应竟然是将路旁的百姓推开,自己拔出了兵器,螳臂当车般挡在了那两名怒目看向他的行人身前。

  更未曾想到,自己竟然会一直跟到这里。

  心中仍旧恐惧,可却未曾想要离开,未曾想要逃跑。

  身上这一身衣物在此时,仿佛是有了千钧重量,压得他不能后退,不愿后退,不甘后退。

  他退了,谁来上?

  职责所在。

  吴雄五指缓缓握紧了手中兵刃,如同周围的同伴一般无二,周围这些巡捕身躯之上,竟然隐隐有气机牵扯在一起,形成了如同大秦铁军般肃杀凝重的气息。

  夏长青看着周围武者,神色依旧平和,微微笑了下,掌中长刀微转,这柄刀极为狭长,未曾入鞘,随意拿着,刀锋便能够点在地面上,每走一步,这刀锋便轻轻点在青石之上,发出得得的轻响,缓步自这刀剑丛中而过,气质闲散。

  此地武者众多,竟然没有一人敢于异动,刀锋点在青石之上的轻响声音宛如阎王三更鼓,每一个人都感觉到自己脊背之处有寒意蔓延,心脏战栗。

  若非是职责所在,恐怕早已经没有了站在这里的勇气。

  吱呀声中,众人身躯一颤,从那种诡异的氛围之中挣脱开来,眼前那文士抬手推开了木门,显出了院中一片清幽,院中满栽红枫,树叶飘落,颇有诗情画意的幽雅,那文士温和轻笑,斜持长刀缓步前行。

  红叶飘落。

  宁静祥和的情景之下,却蕴含着难言的杀机,令人心中战栗。

  ……

  扶风郡城,刑部衙门之中。

  祝建安在一份信笺上压下了自己的印记,以飞鸟将之传出,这是最后一份,代表着的是刑部的调动,扶风郡周围巡卫在外的法家高手,都会在受到消息之后,全速赶回。

  继而便手持战刀,大步而出。

  总捕不在,他身为副总捕,需要居中调遣,因此未能在第一时间出现在现场。

  而且夏长青突然出现在了扶风郡城之前,没有丝毫的征兆,在他得到消息的时候,此人已经入城,根本来不及阻拦,而且在行人众多之处,他也无法出手。

  心中怒意杀机此时经过了压抑,已是越发狂暴。

  大将军府中。

  宇文则手持一张劲弓,缓缓拉开,指向了某一处,上面并没有架上箭矢,却有无形锋锐之气纠缠其上。

  毫不夸张,在此城之中,他这一箭威力绝不逊色于所谓道门嫡传,飞剑之术。

  数十里之外,取敌首级,极为简单。

  狭长双目之中闪过冷锐杀机。

  拉满了弓弦的手指终究还是卸去了其上力道。

  锋锐的气劲散去。

  再一次地,纵横沙场半生的宇文则感受到了身为大秦柱国的种种束缚,这是无上的尊荣,亦是天下人对他的束缚。

  牵一发而动全身。

  他已经不能随意出手,武功虽高,却终究不得自由。

  第一百二十章 局势迷离

  大秦国柱,镇守一方。

  所以他们便是,也必须是这个天下最守规矩的人。

  更有天子谕令,非危及社稷之事,不可妄动。

  他们七十二人,就是定住这大秦江山的七十二根擎天巨柱,故而名为国柱,身居于万人之上,却没有丝毫实权,各般事情,自然是有刑部吏部,兵家法家处理。

  否则,若以其武力,众多权柄归于一身,与藩王割据何异?

  彼时纵然是再如何英明神武的君王,都难能安心。

  宇文则敛目,屈指轻敲扶手。

  挟众势而击寡,挟众势而击寡……

  他在坐上这位置之后,方才明白,何为众势。

  方才明白,这其中‘众’之一字,从何说起。

  作为大秦顶级高手,他便是最不能出手击杀夏长青的人,那只会令大秦朝廷和江湖之间本来就紧绷的氛围进一步恶化。

  双方冲突,所受危害者,终究还是无辜百姓。

  宇文则靠坐在座椅之上,双眸微阖,面上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如同石像。

  ……

  丹枫谷的据点之外。

  吴雄等人将周围居民驱散,方才有人报官,护卫大秦扶风的军队碍于职责限制,不能离开自己守卫之处,却还是派遣辅兵营中军士辅助百姓离开这一片区域。

  虽然夏长青入得城来,终究是刑部总捕未曾下发相关禁令。

  但是他们拱卫郡城,多少心中有愧。

  片刻时间,周围已经被疏散一空,毕竟真正高手交手,气劲迸发,波及极远,便在吴雄心中微松了口的时候,那栋院子中突然传来了一声呼啸,雕琢繁杂纹路的窗户登时破裂,一道寒光激射而出。

  而在其前方,正是疏散的百姓。

  吴雄几乎本能地朝着前面一扑,将那估摸着不到十岁的孩子推开,而那寒光已经朝着他落下,正准备以外功硬抗这一招的时候,一柄木剑从他的视线余光出现,那寒光骤然停滞。

  刀刃处和木剑剑锋稳稳相对,其上所携带的力道被直接化去。

  劲风割裂了他的衣裳。

  身着蓝衫的少年挺步抬腕,将那寒光挑开。

  其在空中旋出一道弧线,稳稳倒刺入了青石板上,震颤嗡鸣,刀刃之处极为狭长,正是和先前那丹枫谷武者一般无二的兵刃,吴雄回身看着这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少年,神情微愕,道:

  “王兄弟?”

  少年握着长剑,手掌略有发麻,方才那一招几如是搏命的杀招一般,以他的剑术,想要化去劲气也着实有些勉强,闻言神色微滞,冲着吴雄干笑了下,尚未曾开口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天边突然有破空声音响起。

  一道身形突然落下,身着赤红锦衣,腰悬狴犴金令,手持长刀,正是先前曾经见过的,扶风副总捕头,祝建安,后者看到了王安风,心中微愕,继而自心中升起了些微恼意,显然是对于王安风不听劝阻,来了这里有所不愉。

  旁边吴雄心中一个咯噔。

  他不知道两人曾经见过,只以为是副总捕见到陌生面孔出现在此地,是以有所恼怒,连忙上前禀报现在情形,顺便将王安风所做所为以数句话说得分明。

  当得知了这段时间唯一斩获来自于眼前少年时候,祝建安眉头微微缓和了些,此时已来不及屏退王安风,沉声道:

  “你就在这里呆着,勿要再乱来。”

  王安风点头答应。

  他方才察觉异样,一路追寻过来,未曾靠地太近,本来也不欲出手,可方才情形危机,身躯远比大脑反应来得更为迅速而诚实。

  而在这短短时间当中,天空当中,已有道道身影出现,气劲浩荡,皆是中三品之上武者,手持长刀,分立左右,因为担心受伏,未曾贸然进入那院落当中,彼此对视一眼,脚踏六方位置,同一时间拔刀出鞘,清喝声中,猛然持刀劈斩。

  瞬息间有六道高有十数丈的刀芒以阵法之势劈斩而出,瞬间将那院落分割,并在同一时间斩入了主屋当中。

  沉默了一息之后,装横颇为讲究的木屋轰然爆裂开来。

  气劲混杂破败的家具,化为粘稠气浪朝着四面八方涌动,却被围在周围的六名中三品高手拦下,未能冲出封锁,对周围屋舍造成损伤。

  只是原本种满了红枫,颇为幽雅的院落,已经化为了一座深坑,仿佛方才有陨石自九天而落,才能够造成这般景象,颇为骇人。

  祝建安左手自腰间拾起来了狴犴金令,甩手扔出。

  金令旋转而出,将那粘稠气浪撕扯开来,笔直贯入。

  这位扶风郡城副总捕头朗声喝道:

  “夏长青,某为扶风副总捕。”

  “经查你丹枫谷与今日扶风灭门之案有关,若有冤情,速速解释,与我等入刑部查探。”

  这一行为,亦是基于江湖和朝廷特殊的关系而出现,是防止大秦屈打成招的后手,而在这开口的时候,大秦铁卒已从军械库处调来了专破内家真气的劲弩,两排一面,将这屋舍团团包围。

  锋锐逼人的弩矢抬起,已齐刷刷地对准了那气浪当中。

  只等着一声令下,便会万箭齐发。

  刑部巡捕不能随便杀人,但是手里握着证据,要他配合是理所当然之事。

  而若是他反抗……

  他最好反抗。

  祝建安眸子微阖,掌中刀锋微颤。

  这弩矢乃是颇为罕见的材料,以朝中秘法打制,专能吸纳内气,万箭齐发,纵然夏长青在六名中三品高手所发刀芒之下还能安然无恙,这些材质特殊的弩矢也将令其护身真气大为损耗,一身战力,十不存七。

  便在此时,气浪当中,身着灰衣的夏长青右手握着那柄古怪残刀,微微扬起。

  刀锋如同曳尾的蛟龙,探入气浪当中。

  这一方天地,发生了微弱的变化。

  继而便猛地拧身,扬臂。

  尚未能够散去的粘稠气浪在瞬间被斩碎,狂风肆虐,席卷气浪化作龙卷,冲天而起,搅动了天上云雾,这气浪本就粘稠,骤然升空冷却,竟然化为了雨水散落下来。

  淅淅沥沥的小雨当中,有轻响在众人耳畔回荡。

  冷而阴,如同鬼王击骨。

  此时众人视线已经没有了半分遮掩,下意识便朝着其中看去。

  在那院落中央,仍旧还有半间屋舍未曾破碎,可见装横奢华,身着灰衣的中年男子重新落座在座椅之上,手持残刀,一下一下点在地面上,姿态闲散,眉宇之中,并无半分恼怒之色,有的只是和善。

  在其脚下匍匐着四具尸首。

  看起模样,尽数都是刑部追寻的丹枫谷刺客。

  祝建安神色微变,踏前一步,喝道:

  “夏长青,你在做什么?!”

  那边灰衣文士抬起脸来,手中动作顿住,得得的轻响声音断绝,众人心中竟然浮现出诡异不舍。

  未曾见其有什么动作,一道残影便从其中爆射而出,众人铮然拔刀,刀锋尚未扬起,便有一物裹挟劲风,从祝建安肩膀越过,直接镶入了其身后墙中,色泽淡金,上面绘有狴犴兽首,狰狞威严。

  整面青石墙壁瞬间崩溃为齑粉,用力之处,无不均匀。

  代表副总捕的狴犴金令跌落地面,发出哐啷轻响。

  祝建安瞳孔微缩。

  束带断开,黑发已经披散下来。

  那边夏长青并未回答,而是站起身来,袖袍一拂。

  地面上四具尸首被劲风裹挟,越过了十数米的距离,落在了众人身前,排成了一列,衣襟皆是打开。

  在其锁骨下方,本来的血色红枫此时已经被一道伤疤所遮掩,看其模样,起码已经有了五六年时间,众人都是武者,眼神自然不差,看得清楚,神色皆有些许变化,知道了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江湖之人,一身武功皆是恩师所传,无论正邪,都极重师徒传承之情,素来就有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说法。

  眼前这毁掉门派印记的行为,在江湖上乃是门中弃徒叛徒,以示和过去一刀两断,方才会做出的最为决绝的行为,而门派当中武者追杀本门叛徒,更是屡见不鲜。

  文士坐在座位之上,未曾做出什么令持弩铁卒过激的行为。

  其声音却以内力震荡,瞬间响彻在了祝建安,响彻在了王安风,响彻在了方才因为好奇,跟在他身后过来的江湖武者耳畔,平静道:

  “做什么?清理门户……”

  “怎么,我丹枫谷虽不是正道,可清理自家门户的事情,还需要副总捕同意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破局

  夏长青此言一出,周围跟着过来的游侠武者神色便略有变化。

  清理门户都需要大秦点头?

  他们既然能够行走江湖,自然并未曾愚钝到轻易就被人摆布的地步,但是听到了这种说法,心里头多少有些不大舒服。

  祝建安察觉周围变化视线,神色微凝。

  此为诛心之言。

  他到现在,方才明白过来,眼前这文士为何会入了城门就如此堂而皇之地过来,那些江湖武者有的是看着能否搭上一把手,有的则是完全为了凑这个热闹,但是却在此时完全变成了对方的证人。

  眼前这数具尸体,是这件案子的凶手。

  而夏长青则是今日方才入城,安分守己,来此也只是为了清除本门叛徒。

  眼前这些尸首之上毁掉了红枫的疤痕,起码有了四五年的时间,有人证有物证,祝建安绝不相信眼前这文士所说的话,但是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招做的都极为漂亮慎密,他一时间竟找不到半分漏洞。

  断罪决狱要有证据,这是大秦自己定下的规矩。

  若是大秦都不去遵守,还要谁来守着?

  当下之势,也只能忍着心中不甘,正准备回应之时,突然想到了先前被王安风所杀的那名刺客,开口道:

  “……夏护法说笑。”

  “吾等先前曾经抓获另外一名丹枫谷杀手,其正要向无辜之人出手,身上的红枫印记可是丝毫无损。”

  “不知道夏护法作何解释?”

  夏长青身形变换,已经出现在了众人之前,因为此时局势未曾明朗,那些军士没能得到明确命令,未能射出弩矢,也不再有机会射出,灰衣文士朝前走了两步,微微皱眉,似乎随意问道:

  “哦?不知道那人在何处?”

  祝建安有心诈他,当下未曾说出此人已经死在王安风剑下,只是回道:

  “正在我刑部牢中,他已全部招下了……”

  文士皱眉,似有疑惑,道:

  “招了?招什么了?”

  未等祝建安回答,已经神色恍然,再度开口道:

  “他是我谷中派来的探子,在下正好奇为何没能找得到他留下痕迹,原来是被刑部捉拿,做下凶案的凶手,应该就是这几个叛徒,我丹枫谷再如何横行江湖,又如何敢于触碰大秦虎威。”

  “只要将我手下探子送来,此时便一笔勾销,不知总捕意下如何?”

  其说话语气颇为诚恳和睦,却令祝建安等人心中微沉。

  送还?

  那刺客已经被王安风一剑刺穿了喉咙,死得不能再死,仵作都给验过了尸首,又如何送还过来?

  见他沉默不言,灰衣文士脸上笑容逐渐消失下去,开口道:

  “副总捕为何不言?”

  “是觉得我们丹枫谷要为这些叛徒所做事情赔命?还是说……”

  “我的弟子已经被阁下所杀!”

  文士眸子微睁开,踏前一步,道:

  “是否郡守给予阁下压力过大,让阁下杀我派弟子以完成这破案一事?!”

  “古谚所谓之杀良冒功?!”

  “还是说,我江湖子弟,在阁下眼中,便不是一条性命,便不是大秦百姓,想杀便杀?!没有丝毫犹豫?!”

  他言语声调逐渐提高,句句逼问,死死咬住了被杀之人乃是丹枫谷密探,而非杀人凶手,说祝建安所为乃是杀良冒功,完全不把江湖子弟当成人命。

  而在隐蔽之处,其手中古怪残刀的刀锋轻轻点在地面上,发出极有节奏的声音,混入其喝问声音当中,回荡于众人耳畔。

  周围围观的江湖客在不知不觉当中心境波动,失去了平时的冷静和理智。

  只觉得眼前身着朱衣的捕快所作所为,当真便如同夏长青所说,残酷无情,将寻差真正凶手的丹枫谷弟子当成了替罪羔羊,而丹枫谷的恶行此时被无意识忽略。

  往日里和朝廷冲突此时忽然变全部都自心底升起,看向祝建安等人视线越发不善。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随即便有声声诘问紧跟其后,不断响起。

  “说啊!”

  “你们是不是做出了这等事情!”

  “哼!言辞吞吞吐吐,可见一斑!”

  “这便是所谓大秦!”

  往日里摩擦积蓄的矛盾在此时被那古怪长刀发出的声音引动出来,一时间竟有群情激愤的迹象,而他们本身也未曾察觉有丝毫的不对,便在此时,文士抬手,声音微顿。

  道道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看到他退后一步,看到他复又朝着祝建安拱手长施一礼,看到他极诚恳地道:

  “我也不求其他,还请副总捕告知在下。”

  “究竟是谁人,杀了吾之弟子?!”

  竟然是这‘受害’一方做出了退让?

  周围心智不知不觉已被影响的武者们心中不由得便有诸多阴暗念头浮现出来,祝建安神色微有变化,他知道此时情形,只要将旁边少年交出去,那种矛盾便会转移到王安风身上,他自己正可以脱身出来。

  因为杀人者,正是王安风。

  王安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右手握剑。

  他知道眼前这文士是在信口雌黄,可此时的局势分明就是百口莫辩,三人成虎之局。

  王安风感觉自己的呼吸略有压抑。

  他曾经杀过恶人,陷于生死之境,可从没有像是现在这般感觉压抑。

  当所有人都认为你做的是错的。

  那么对错在这些人眼中便已经不再重要,他们所希望的只是让你屈服而已。

  屈服在他们的正确之下。

  王安风咬了咬牙,正准备开口,那边祝建安抬手将王安风拉住,未曾让他开口,他生性刚直,对于眼前中年文士心中厌恶至极,纵然已经竭力克制,声音当中却仍旧不乏冷硬,道:

  “是本官下的令。”

  “你待如何?!”

  王安风看着这位副总捕,神色微怔。

  周围沉默了一瞬。

  继而各种谩骂和敌意经过了重重发酵之后,轰然爆炸开来,矛头全部指向了祝建安身上,灰衣文士脸上似乎闪过惊愕,继而后退一步,双手抱拳,长施一礼,朗声道:

  “好!”

  “身为大秦之人,我向你出手,是为不忠。”

  “但是身为被杀之人的师长,在下不得不为之,还请体谅。”

  “只出一招。”

  话音未落,其手中的长刀已经哐啷出手,瞬间刺穿了祝建安的右肩,鲜血流淌下来,王安风神色微怔,透过这血腥味道,他突然嗅到了一丝药香味道,正自那四处尸首处传来。

  这药香味道极为微弱,若非是他常年和二师父相伴,决计无法闻出来,而且还必须要透过血气方才能嗅得到分毫。

  药?

  少年微怔,脑海当中如同有闪电劈下,照亮了黯淡的回忆,突然回想起来,在刚刚跟着二师父学医的时候,老者曾经给自己讲解过天下毒物,其中一些配合起来,可以起到令伤势老化的效果。

  当时老者颇为得意,因着这是他年轻时候自己发现的药理,却又被赢先生不屑嘲弄,认为于人于己皆无有半点用处。

  王安风双瞳微微瞪大,心脏加速。

  视线落在了那处被割裂了伤痕的红枫之上,心念微转,已经逐渐明白过来,而这个时候,那文士已经拔出长刀,依旧在慷慨陈词,而在此时,王安风心中却已经没有了半分的慌乱。

  看着这文士言辞恳切,言语和善,看着周围人言语附和,竟如看着一个戏台上戏子。

  心中安定下来,如水不惊。

  外魔去除,心境安定,佛门内功醇厚的特性逐渐发挥出来,因为那种诡异声响而失衡的心境重新靠着自己找回了平衡,王安风想要开口。可却发现,周围众人的心情心智,无论是那些武者,还是祝建安等武者,竟然都在随着夏长青的引导而变化。

  便如同引动对手招数的剑圣剑法一般。

  王安风心中明悟,知道此时开口恐怕也没能引起别人丝毫注意,于事无补,当下咬了咬牙,运起来了佛门内力,突然如同离伯故事当中角色一般,长笑出声。

  不知是否是因为少林内力醇厚的缘故,其声音直如蛟龙清啸,铜钟长鸣,将那惑人心智的声音尽数压下。

  失去了这古怪兵器的暗中作用,众人注意力便被王安风吸引过去,看着这位身着蓝衫的少年持剑长笑,眉目之间,竟似满是不屑,旁边祝建安捂着自己伤口,愕然问道:

  “小兄弟,你怎么了?”

  王安风此时正觉得喉咙干哑,有些笑不下去,祝建安开口,心中暗松口气,道了一声问得好,当下停下长笑,道:

  “我只是看到众位英豪,都是扶风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物,竟然都被一人随意摆布,故而忍不住发笑而已。”

  “祝捕头难道不认为这很可笑吗?”

  言语之中,因为故意学着赢先生语气,其中满是不屑嘲弄,习武之人自持力强,脾气暴烈者众多,闻言登时大怒,道:

  “摆布?”

  “小娃娃勿要胡说八道!”

  祝建安皱眉,拉了下王安风,示意其勿要再多生事端,今日之事他总觉得有许多不对劲之处,但是其生性稳妥而少决断,觉得当下之计,应该是要先摆平事端,再行调查。

  可王安风却因为心中有了七八成把握,故而未曾听其暗示,朝前走了两步,立于众人环视当中,心中虽有不安,却未曾表现出来,看着那边开口之人,正是个粗蛮汉子,当下抱拳微微一礼,道:

  “你说我是胡说八道,这位大哥,可愿与我一赌?!”

  “赌我能证明,你们受其摆布!”

  那汉子怒极反笑,道:

  “好!有何不敢?!”

  “只是你敢赌什么?”

  王安风反手将自己背上长剑拔出,铮然一声倒插在地,手掌握在木剑之上,运劲于上,使其渗出些微雷霆,颇为不凡,他虽然接受儒家道理,却绝非什么腐儒,当下朗声道:

  “我赌这柄上好宝剑。”

  那汉子瞪大眼睛,看了半晌,粗声道:

  “我没有东西能赌得起。”

  “但是我还有这一条烂命,小兄弟你若是胜了,这条性命,便归你处置!”

  “赌不赌!”

  无钱可赌,那便赌自己性命,寸步不让,分毫不退。

  荒唐而又豪迈。

  而一切竟只因为一言纷争。

  王安风因这粗蛮的草莽气息而心中微震,面上却未曾失态,环顾一圈周围江湖草莽,如被群狼环伺,气势上面不肯有丝毫退缩,手持长剑,同样高声喝道:

  “赌了!!”

  其年纪虽小,尚未弱冠,但是此时展现出来气魄,竟然分毫不差于周围这些江湖草莽,他们平生最喜豪迈汉子,登时也不管敌对,对于王安风生出来了不少好感,大声喝彩,道:

  “好!”

  “哈哈哈,算是条汉子!”

  夏长青见事情逐渐脱离自己掌控,手中古怪残刀重又敲击在了青石之上,略有加速,可不知为何,这蕴含有些微神兵之力的兵器,自那少年开口之后,竟仿佛遇到了天生之敌一般,效力大失。

  可此时要他离开,却也不能。

  除祝建安在外,尚且还有五名中三品武者,他们不知道这是王安风自己行为,见其和祝建安站在一起,只以为是副总捕安排,故而此时站位,已经将夏长青退路堵住,难能离开。

  于是他便只能够看着那边少年在一人耳边开口,看到那人颔首,快步离开,周围有四五十巡捕散开,远处也有兵丁百姓,看着那蓝衫少年如同出鞘的利剑一般,看着自己,心中突然变浮现出来了不安。

  片刻之后,当他看到那边汉子取来的竟然是各式药物之后,心中便是微微一突,生出来了悔意。

  王安风接过了那药材,用一同借来的工具捣药,因为其中有许多成药,少去许多炮制的过程,片刻之后,便将记忆当中老者所传授的那一味药物制作出来,手指触碰处,察觉到了些许腐蚀痛楚,嘴角微微挑起。

  此时就仿佛是等待着刺出最后一剑一般。

  少年身上洋溢着令人难以直视的锋芒,看向夏长青,朗声道:

  “此药便能令伤口老化……”

  “如果我所料不差,夏先生,便是将这些弟子当成了弃子,令其伪造出叛门伤口,完成你所吩咐下事情,再亲自将之击杀!”

  文士面上已经没有了和善之色,他也笑不出来。

  这种情形之下,没有多少人还能够笑地出来,受到了‘质疑污蔑’,自然也不应该笑,当下便冷冷开口道:

  “小兄弟打算要谁来试药?须知活人和死人,身上的伤口可不一样。”

  以活人试毒,乃是医家大忌。

  众人闻言,面上略有迟疑之色,便在此时,方才那和王安风赌命的大汉大步出来,毫无半分犹豫畏惧,开口道:

  “我来!”

  言罢拔出腰间匕首,在胳膊上划拉出来了老大一条伤口,接过来了手中药物,直接按在了自己伤口上。

  其神色肉眼可见地一阵扭曲,显然是痛极,可却忍者一声不吭,任由额角青筋暴起,渗出来了滚滚冷汗,知道最终支撑不住,方才虎吼一声,松开了手掌。

  整个人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而众人所见,其手臂上伤口,绝不是新伤,竟然已经止血,开始结疤,而看周围皮肤颜色,起码已经有了一二年时间,一时间心中震动。

  他们并非蠢物,只是先入为主,又被那邪异兵器作用,心境失衡,此时两者皆被破除,见此情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当下心中又惊又怒,看向文士便越发不善。

  后者微微皱眉,冷笑道:

  “确实是出色的手段,可是这能够证明什么?”

  “至多只是你们掌握了这种秘药而已。”

  王安风敛目,道:

  “先生可能证明你们未曾使用类似秘药?”

  夏长青面上神色略有难看。

  便在此时,王安风突又开口,道:

  “夏护法所说,那杀手是你们的探子,可你可曾知道,他被杀之日,可是要对谁出手?!”

  夏长青心中一突,心中突然浮现出来了不安。

  王安风轻声道:

  “乃是我大秦扶风,慕容世家第十三嫡子。”

  那边人群中突然传来喧嚣声音,一位身着黄色长衫的俊秀少年跳起身来,一边双手挥舞,一边高声叫道:

  “是我,没错,是我!”

  “正是王大哥救下的我!”

  声音之中,满是兴奋,仿佛觉得自己被绑架乃是一件颇值得夸耀的事情般,王安风不愿理他,当下只当作自己未曾看到,侧身看向夏长青,道:

  “你清理门户之事,暂且不论。”

  “妖言惑众,编造无中生有之事情,欲要杀伤朝廷中人,却是事实。”

  “该当何罪?!”

  文士面色难看,看着前面王安风,看着周围神色难看的江湖武者,突放声长笑,神态疏狂,道:

  “此皆是你等一家之言罢了。”

  “你们说是如此,那便是如此吗?我乃是江湖中人,若要审我罪状,也应当是天下第一庄中人,哪里轮得到你……”

  最后一个们字尚未出口,天际突然亮起了一道流光。

  仿佛失去了声音,天地死寂,唯独有一道流光疾行。

  灰衣文士持刀右臂被狂暴的劲气搅碎,血肉横飞,直到了数息之后,方才有狂暴的劲风和破空声音响起,振聋发聩。

  夏长青面色陡然苍白。

  一道冷肃的男子声音在这天地回荡。

  “江湖上事情,自然是天下第一庄去管。”

  “但这是扶风郡。”

  “证据确凿,但罪不至死。”

  声音落下,夏长青已面色苍白,察觉到身上伤势,脸上神色微寒。

  果真是,不至死。

  复又抬眸看着那边蓝衫少年,自身借大势而为之的计策因他而破,心中一时虽有怨毒,却也升起些微赞叹之意,赞其机变,叹其心智,而在赞叹之后,便是越发冰冷的杀机。

  第一百二十二章 朝堂江湖,规矩的代价

  如今局势已经颇为明朗。

  祝建安略有恍惚地看着旁边少年。

  若非是他,今日自己算是彻底栽了跟头,夏长青非但能够脱身而出,将自己给摘出去,还能够顺势往他身上泼一盆脏水,令大秦和江湖的关系变得更为恶劣,堪称是一石三鸟。

  就算是现在,关于之前灭门一事,刑部和他孰对孰错,在旁人眼中,仍旧还是各持一词,没能水落石出,他一口咬定了那数人乃是数年前叛徒,灭门一事与丹枫谷,与他本人无关,而王安风则是证明了那些伤痕可以伪造。

  究竟如何,须得要去天下第一庄中,去找那位在江湖朝廷都有莫大声望的前辈仲裁。

  祝建安当下只觉得这许多事情繁杂,强行压下,侧身看着眼前少年,看着那面目之上的稚嫩被方才行为的慎密沉着而掩盖,他心中突然觉得自己已经不算年轻,江湖之上新生代已逐渐开始在各种事情中展露自己的锋芒。

  如同薛家十三。

  如同此间少年。

  一代新人换旧人。

  新的江湖逐渐掀开了帷幕,虽然还尚未完全展开,已经弥足精彩。

  便在心有感慨之时,他突然察觉些微不对,眉头微皱。

  夏长青今日施展出许多手段,其目的也只是为了引导旁观者心绪,将自己从这事情中摘出去。

  可他本就没有理由过来。

  就算是大秦将这些人擒获,可只能碍于其身上叛逃门派的痕迹,一时无法向丹枫谷发难,那他又何必多此一举?

  或者说,灭门之案本身便没有丝毫的理由,那被害一家不过是寻常百姓,三代之中,也只是老人的大儿子有些庄稼把式,充其量对付两个混混青皮,远不能算是武者。

  这样的家庭,本不可能和江湖中人有什么牵扯。

  心中疑惑越发明显,祝建安视线落在了那面色苍白的男子身上,看到他此时面上竟然仍有三分闲散之意,似乎对于自己断臂重伤,并不十分在意,夏长青在注意到他视线的时候,突然抬起头来,嘴角微咧,报之一笑。

  祝建安突然察觉自己心中微有寒意。

  耳畔突然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音。

  远处被阻隔在此事之外的百姓中传来吵闹声音,突有战马长啸,一匹棕色骏马从人群之后跃起,马上骑者显然身怀武功,令那战马横越数十丈距离,稳稳地落在了祝建安不远处。

  其上是一位身材高大的战将,怀中抱着个浑身血迹的十四岁少年,一手拉缰,一手贴在了那少年背上,以浑厚真气为其续命。

  稳住战马,便以浑厚内力开口发声,高声喝道:

  “法家米兴发何在……”

  声音尚未落下,那被祝建安以职权召回的五名高手之一已急如狂风般冲上前去,面色已经惨白,那少年看着了他的面目,面上浮现一丝殷红。

  他本已经虚弱至极,可此时竟能抬起手来,抓住了这位高手的袖口。

  双目淌下泪水来,颤颤巍巍道:

  “三叔……完了……全完了……”

  “家,没了……”

  米兴发身子一晃。

  修为强横如他,突然听到了这样的噩耗,竟然感觉自己视野有些发黑,险些摔倒在地。

  那少年伤势极重,能够逃出来,还是要依赖凶手故意放他出来,此时看到了家族之中第一高手,几乎按捺不住心中惊怖心痛,一连数句,辞不达意,正在此时,其身形骤然僵硬。

  米兴发和那将军神色微变,便看到了这少年在眉心处亮起了血点,看到了那些血点彼此连携,形成了天穹北方七宿的图案,这生地机灵的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面现惊怖畏惧之色,手掌抓住这位法家高手袖口,嘴唇颤抖,道:

  “三,三叔……我,我害怕……我怕……”

  “我不想死……”

  米兴发握着这位子侄手掌,疯了一般贯入内力,面上挤出来了勉强的微笑,宽慰道:

  “勿要害怕,三叔在,没事……”

  气血逆行,经脉胀裂,那少年在他面前身躯崩裂。

  粘稠的鲜血直接扑洒了米兴发一身,空气当中,隐约有猛虎长啸,经久不绝。

  米兴发身形骤然僵硬,面上笑意尚未散去,眼前最后血亲便以最为痛苦的方式死在他面前,纵然是他已经臻至六品修为,算是个高手,也心境瞬间崩塌。

  武者有开山之力,但是很多情况下,并不比普通人更坚硬。

  米兴发双瞳微睁,两只宽大手掌微微颤抖,面上神情,似哭似笑,却未能说出什么话来。

  他出身江湖世家,后来投入朝廷法家,成为扶风密捕,家族便搬迁到了扶风郡城之外一处小山上,自给自足,称为山庄,所在之处虽然在郡城之外,却仍旧在扶风保护的范围当中。

  因为不在城内,是以有五名中三品高手,一直在这扶风郡城之外数十里的范围之内巡卫。

  他曾以为自己能带着家族走上兴旺。

  可现在,全没了……

  家族,妻女,老父,手足……

  恍如泡影

  米兴发身形微晃,脚步朝着后面踉跄了下,祝建安将其扶住,后者仿佛失去了魂魄,却突然挣脱开祝建安手掌,踏前一步,双目泛红,昂首怒啸,声音凄厉,状若疯狂至极:

  “白虎堂!!!”

  “只为了一章《天问》残页……你竟害吾一家……”

  此时他已心神混乱,复仇杀意却越发清晰浓重,运气于喉,声如虎啸,响彻四方,直接将那秘密抖落了出来,纵然陷自身于险境,也要让白虎堂不得安生。

  周围武者闻之色变。

  这些江湖武者,消息颇为灵通,自然便想到了年前江湖米家长子突然加入刑部这件事情,后者本来是江湖上颇有盛名的游侠高手,与朝廷也有许多摩擦,却未曾想到,突然加入到了朝廷当中。

  当时尚有许多人不大明白,可此时却突然恍然大悟。

  若是有了《天问》残页,那么加入朝廷,寻求庇护那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只是为何这残页还在米家,引得招惹祸事,却怕是另有缘由。

  怒号声绝,米兴发猛地转身,一双眸子泛起血丝,死死盯着夏长青,手掌战刀翁鸣,此时他脑海当中虽然癫狂,却又极为清晰,脑海当中很多事情瞬间明白。

  丹枫谷为何会对寻常人家下杀手。

  夏长青为何会手持残刀,极张扬地踏入这城中。

  祝建安为了城中百姓安定,将之引诱包围,将周围隶属于刑部的高手全部回调,这般安排,绝没有任何的差错。

  但是这没有差错,便是最大的差错。

  他双目泛起血丝。

  调虎离山。

  声东击西。

  怒嚎出声,手持战刀便要将夏长青斩杀于刀锋之下。

  祝建安似乎想要拦住他,但是却想到其遭遇,脚步僵住,任由那柄长刀朝着灰衣文士面庞劈斩下去,刀锋森锐,裹挟了一位六品外功高手的满腔怒火,却在即将斩落的时候停住。

  气劲逐渐散去,米兴发手持长刀,呼吸狼狈而粗重,宛如濒临崩溃的野兽。

  他的双目满是血丝和仇恨。

  眼前之人被宇文则出手一击,已经重伤,换做任何一位武者,任何一个江湖客,都会在这个时候施展以倾力一击。

  但是他却下不去手。

  他很明白自己作为大秦巡捕将眼前之人击杀的影响,消息极容易扭曲利用,待到传出三个郡城,江湖人口耳相传的事情,便是大秦巡捕将丹枫谷护法击杀于城中,其中事情,早已经无人在意。

  他大可以不在乎。

  但是大秦曾在他一家最为危机困苦之时施以援手,且未让他们付出如何惨痛的代价,他知这是笼络,但是这也是实实在在的恩情。

  他如何……如何能够陷大秦为困苦之局?

  忠孝恩义,各种概念在他脑海当中疯狂挣扎,持刀的手掌微微颤抖。

  夏长青嘴角轻挑,朝前踏出一步,道:

  “阁下似乎,动了杀念?”

  米兴发突惨笑出声,朝后踉跄而退,连连摇头,呢喃道:

  “我是密捕。”

  “大秦密捕……”

  “所以,我不杀你……”

  国以礼相待。

  我何能忘?我何能忘?

  米兴发惨笑两声,心中绞痛,突然便手持长刀,化为长虹朝着远处爆射而去,发髻散乱,姿态如癫似狂,长笑声音被破空声扭曲,宛如哭号,众人闻之缄默。

  夏长青面色苍白,以脚尖挑起残刀,握在手中,极轻蔑地看了周围众人一眼,唯独在视线落在王安风身上时候,略有凝重。

  在他眼中,这些人皆是棋子,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若有失算之处,便是不曾想到那蓝衫少年,不过,此人似乎在哪里见过。

  微微皱眉,却也未曾想得起来。

  便在此时,周围捕快极为冰冷的视线已经看向了他,后者一身灰衣已有大半血迹,黑发微乱,两鬓斑白,手持残刀,仍神态睥睨,仍放声狂笑,道:

  “杀人者乃白虎堂,诸位,看我作甚?!”

  “今日之事,我丹枫谷记下来了,月旬之后,天下第一庄,再与诸位分明!”

  言罢手持残刀,转身徐行。

  其所为之事虽然已几近暴露,但是偏生计划慎密,偏生未曾有任何决定性证据,偏生大秦国力虽强,可江湖亦是数百年难得一遇的武道盛世,足以和朝廷分庭抗礼。

  单单以其攻击祝建安之事,宇文则已给予惩处,而灭门之案则双方各持一端,无法直接定罪,至于世家米氏灭族一事,更是没有丝毫的证据,说到底,只是众人猜测。

  毕竟如他所说,杀人者乃是白虎堂,与他丹枫谷何干?

  夏长青手持长刀,自众人中踏步行去,众虽心中愤慨,竟不能够出手,看着那灰衣文士洒然徐行,将后背直接暴露在了众人眼前,竟似嘲讽。

  自他们成为了巡捕之后,便已不仅代表着自己。

  王安风忍不住踏前一步,却被祝建安按住肩膀,回身看去,便看到这位副总捕看起来越发沉默,只是朝着他摇了摇头,道:

  “驻足。”

  王安风手掌握紧,道:

  “为什么不把他留下?!”

  “事情已经足够明显了……”

  祝建安面目之上浮现些微痛苦,继而便消失不见,沙哑道:

  “因为没有证据,因为大秦要让天下大定,因为大秦想要让这个天下讲规矩,让天下人都按照规则办事……”

  “所以大秦自己,便不能违背自己的规矩。”

  “是以当年国君挥泪斩师,是以商君立法,千金不易,是以他终死于自己所立严法之下,却仍旧坦荡。”

  王安风张了张嘴,从这短短一句话中,察觉到了绵延不知多少岁月的努力和付出,感受到了其中几乎令他难以呼吸的沉重,少年抬眸看着那离去的夏长青,低声道:

  “哪怕承受如此的代价?”

  “……哪怕如此。”

  第一百二十三章 灭门

  王安风看着夏长青消失在视线当中,握紧了木剑的手掌方才稍微松开了些。

  方才若不是以自身理智克制,他恐怕当真会一剑朝着那文士后心刺去。

  阿平的苦难因丹枫谷而有。

  城中血案因此人而起。

  甚至于方才那位捕头的家族被害,也和那夏长青摆不脱干系。

  这样的人在他看来自然应该去杀,他从姜先生处学习儒家的道理,但是儒家之人可不是甚么保全自身的好好先生,当守古礼,当行仁之举,为人处事,在千年前的那位老者早已经给予了最为明确的答案。

  人皆好之,何如?

  未可也。

  人皆恶之,何如?

  未可也。

  不如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只可惜,实力仍旧不足,有心而无力。

  旁边祝建安察觉少年身躯放松,知其不可能因为一腔激怒而为不智之举,方才收回了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掌。

  他刚刚就已经点住了自己肩膀上穴道,被那柄古怪残刀刺穿的伤势渐渐止住了流血,虽然尚且不能全力出手,但是对于行走已经无碍,当下便吩咐左右,令城中巡捕恢复原本安排,以恢复此处的秩序,同时进行取证,以及辅助衙役安抚百姓。

  至于八品以上武者,则前往衙门骑乘快马,带上仵作前往案发地点。

  一系列命令有条不紊,若是往日时候,王安风可能会觉得这是大秦刑部行动有素,可此时他却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压抑,心下恍惚。

  是要以多少值得的代价,才能够换来如此有效的行为?

  每一位朱衣巡捕都抱拳应诺,继而大步而去,身上拂动着的是愤怒之后依旧坚硬的韧性,眉宇低垂,沉默不言,行动果决迅速,可在这有序的行为之下,却极为压抑。

  剩余的四位中三品高手汇聚在了祝建安身旁,方才米兴发于激怒之下,孤身离开,想必是前往他家族所在之处,众人担心他出事,也是想要提前将这案发之处保护起来,八品武者驱马在后,他们将会先一步过去。

  以六品武者的能力,踏步虚空,不过须臾可至。

  祝建安侧身看向身旁的少年,沉默了下,开口问道:

  “吾等要去米氏世家案发之处,你要来吗?”

  王安风微怔,却看到祝建安神色沉凝认真,显然不可能是玩笑之言,周围四名中三品武者都神色微变,复又想到了什么,明白了祝建安的打算,未曾开口,看向王安风视线当中,略有异色,复又想到少年方才表现,未曾出现质疑。

  祝建安神色沉凝,看着前面少年。

  他作此发问,并非是一时兴起,若是王安风方才未能表现出足以保护自己的武功,若是他没能展现出扭转局势的机变,甚至于王安风方才若没有问出那个问题,他都不会作此考虑。

  但是他全部做到了。

  那么在这般情况之下,他并不介意提携后辈,让后者能够看得更清楚些。

  王安风神色变化,未曾有丝毫犹豫,重重点头道:

  “自然。”

  祝建安微微点头,道了一声好,换为右手提刀,左手抓住了王安风肩膀,气劲勃发之际,已带着少年腾身而起,脚踏虚空,身如游龙,腾空御风,瞬息之间,已经朝着东方一处远山处激射而出,剩余四位六品高手则在其身后,并不远离。

  祝建安俯视着脚下巍峨沉静的扶风郡城,注视着其余处仍旧安宁的红尘,此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晚霞隐没,天边有星宿显露,郡城四处逐渐亮起了红烛灯笼,烛光透过红布,增添了许多温暖,照亮了熙熙攘攘的人群,照亮了沿街叫卖的摊贩,各样声音混杂在了一起,却不显得嘈杂,反倒一派祥和。

  祝建安神色变化,刚硬的面庞变得柔和了些。

  正是因为眼前所见。

  所以值得。

  男子收回目光,回身看着旁边王安风,沉默了下,低声道:

  “大秦之患,不在敌国。”

  “而在江湖。”

  王安风沉默了下,脑海当中不可遏制回想踏出大凉村之后自此经历,回想起来倪夫子数十年前所遭遇的灭门惨案,回想起了名利双收的杀人凶手,自心中浮现出来了不一样的想法,无声道:

  “……在江湖。”

  “却不止江湖。”

  这个念头方才浮现,便被少年主动压制下去,未曾深入,未曾如当初倪夫子一事那般,被自身感情,被他人言语影响了理智的判断和观念,心境澄空,不悲不喜,看向下方景观。

  劲风拂面,山河巨城,层云团簇,自脚下而过。

  米氏世家,未出扶风郡城百里。

  以中三品武者的实力,就算不以轻身功法见长,可全力施展轻功之下,也只花费不到半盏茶时间,便已经抵达。

  远远可见,这座小山的山顶被武道高手以刀芒劈斩出了一大片的空地,便在这空地之上,修建出了屋舍殿堂,修建出了习武之所,打坐用的静室,祭祖用的大堂。

  虽然不是出自什么名家手笔,可是这些建筑隐于山上林木之间,红叶相伴,星光月色披散下来,也有三分幽静,显然是十分用心,想来春日到来,百花绽放,少年男女伴着顽皮孩童穿行其中,在族中宿老眼中,定然是有许多可爱之处。

  于那些在江湖刀光剑影中度过一生的老人眼中,这恐怕要比快意恩仇,要比扬鞭纵马更让他们欢喜,更让他们满怀期待,月下独酬,也定然是想过的,想着这些眉目与自己有三分想像的孩童,会有着如何的未来。

  是学武,是江湖中侠客?还是从文,当学宫里夫子?亦或是在家族之中安静成长。

  无论哪一个,想来都是十分精彩。

  也都要比天下最味美的珍馐更为下酒。

  但是此时,无论是老者还是孩童,亦或是那些各有精彩之处,却都未曾展开的未来,尽数如梦幻泡影,消失了个干干净净,除了尸首,没能有丝毫的痕迹留存。

  极浓郁的血腥味道将这本应当祥和的世家住地笼罩其中。

  第一百二十四章 王安风心中的不安与无力

  而在众人视线当中,未曾看到提前离开的米兴发。

  祝建安等捕头并未分开,而是各持战刀在手,组成了个防备阵型,在这世家驻地当中缓慢行进,放眼所见,唯有狼藉一片,屋舍当中柜台尽数都被砸开,似乎是在有人在翻找什么东西。

  路途可见倒伏尸体,不乏老幼。

  祝建安神色越寒。

  众人谨慎将这案发之地巡视了一圈,复又回到了初来之处,其中一位身材消瘦,留有两撇胡子的男子皱眉沉思,自脑海当中将方才粗略搜查所发现的线索痕迹汇聚在一起,开口道:

  “是白虎堂出手的没错。”

  “虎啸刀法,秘术镇山河,和卷宗当中白虎堂武功特征相似,但是也不是没有其他势力假借白虎堂之名所为,借刀杀人的可能。”

  “来此之人起码超过七人,方才能够在短时间内,将这里搜索一次。”

  “从其留下的脚印和出手痕迹来看,其中应该由两人擅长外功,一者身长九尺,重超三百斤,手中兵刃应该是类似于独脚铜人一类重型武器,另一者身长七尺三分至七尺六分之间,徒手。”

  “根本武功,应当是磐虎功之类的横练神功。”

  “剩余五人未曾有明显的功夫特征,三人使剑,一者用刀,还有一人应该是擅用峨眉分水刺或是匕首之类灵巧锐器,但是不能排除有轻功卓绝,不留丝毫痕迹的高手。”

  声音微顿,其双眸当中温润柔光散去,仿佛是方才推算颇为耗神,面色微有发白。

  一旁王安风心中震动。

  方才同行了一圈儿,他只能够看得出来出手之人武功风格不一,有人使用重型兵器,死者身上致命伤有三种,徒手,利器,以及重型钝器,却不曾想其中还有许多门道,更遑论要他自那些锐器痕迹上看得出使用兵器的不同。

  他自此时突然明悟过来。

  当时候自己穿行于林间,面上覆盖着黑铁面具,为何还是暴露出了许多东西。

  眼前的法家高手,无论是武功还是名气,都远逊于无心。

  他都能够做得到,无心只会做得更好。

  是以他能够一直追踪王安风至扶风学宫,是以他能够轻易地在上千学子当中发现了自己身份,出手试探。

  术业有专攻。

  法家捕头对于查勘现场痕迹方面的技巧,实在远非他人能够企及,看其身上气息变化,显然还有特殊武学辅助判断,诸子百家,绵延千年而不绝者,唯独九流十家,法家作为显宗之一,其底蕴果非常人能够揣测。

  祝建安微微颔首,他们当年一同求学,后又一同成为扶风巡捕,对于后者的判断,他从未有过怀疑,当下开口问道:

  “能判断出他们离开的方向吗?”

  那消瘦男子未曾回答。

  另一名捕头开口回应道:

  “北方。”

  “此地往南,即是我扶风郡城,虽然有死中求活之说,但是他们既然会主动留下活口,令其前往郡城,显然无需这种手段。”

  “而且郡城中有我大秦国柱镇压,他若靠近,必然会被发现,如此不妥,而东行则有兵家校场,西方有天险隔绝,若要迅速摆脱吾等,唯独冲向北方。”

  “隐门青锋解锋芒正盛,即便是朝中高手,在那一处方向,也不能肆意而行。而且,对方似乎并未曾打算隐瞒自己行踪,留下了大量痕迹,其中并未曾发现被扭曲更改过的迹象,如……”

  这数位已经有近二十年经验的法家高手并未因为方才激怒而影响了自己的心智判断,干脆利落直接在原地进行讨论,未曾避开旁边的王安风,彼此所见线索判断综合起来,白虎堂凶手的去向渐渐明朗。

  自此向北而去。

  王安风神色微怔。

  北方,白虎堂?

  脑海当中,复又想起来了十日之前,中秋之后,那位巨鹏帮公孙帮主给自己所写的那些隐秘消息,想到了那张纸最后一行所写的文字。

  ‘北武城中,发现白虎堂踪迹。’

  ‘其中一人为古玉店石头斋掌柜,其与另外一商会交好,疑似同党。’

  北武州城,正在扶风郡城北方。

  少年心中,突然升起了些许不安,他并不知道这两件事情究竟有何关联,但是同在北方,同为白虎堂,在这种关键时候的巧合,总是透着些微诡异的味道,这些微诡异,在他的心中挥之不去。

  踏前一步,有心要将这事情告知眼前副总捕,可尚未开口,却突然想到,自己根本无法解释这个消息来自于何处,因为无法带人前往少林寺中,更无法证明其是否真实,一时间心中竟升起来无力之感。

  若是自己能够更强些。

  少年手掌握紧。

  若是由酒自在前辈,是由傅墨夫子在场,说出那个消息……

  祝建安将左手中战刀重又换回右手,自腰间取下来了自己的狴犴金令,扔给那消瘦的捕头,吩咐道:

  “子昂,你回郡城当中,求见郡守大人。”

  “请其以方圆镜通知边城杨将军,封锁城池,并令各处高手注意巡卫。”

  “天业,你前往扶风学宫,寻夫子襄助。”

  “绍辉,前往兵家,请求调动军中高手,另去……”

  声音不绝,其所下命令,若是当真能够施展开来,恐怕将会调动整个扶风当中八成以上六品高手以及超过千骑铁卫,形成天罗地网。

  若将兵家战阵施展开来,配合其他诸多流派,不计代价,休说是七名中三品高手强闯,纵然是十七名高手,只要不是手持神兵,或是逼近上三品玄通之境,内气流转,生生不息,也必将在战阵之下饮恨。

  祝建安手持战刀,眉目沉稳,满腔杀意冷冷。

  丹枫谷抓住了大秦法条的漏洞,大秦无法暴起发难,无法当场将其击杀,甚至于无法当场将其擒拿入狱。

  但是这并不代表大秦将会放过这敢于挑衅秦之国威的邪派。

  祝建安看着周围惨烈模样。

  此时一切都已做出了安排,他方才松懈下了些许,面上冰冷方有所消融,看着周围的惨状,看着周围死伤,看到不远处倒在血泊中的两个孩子,那年长些的男孩将妹妹保护在自己怀中,手中兀自还紧紧握着个木偶。

  身披鳞甲,手握重斧,是一猛将形象。

  那是大秦帝国开国猛将,曾多次保护先帝于生死危机之中。

  祝建安的心脏突然便抽痛了下。

  突然便痛地厉害。

  这位受伤不轻的副总捕抿了抿唇,握着长刀踏步过去,看到了那男孩死前脸庞微抬,看到了那双目至死未曾闭上,他定定站着,宛如伫立在这里的石像,继而俯身半跪下去,将兵器放在一旁,抬手替那孩子抚平了惊恐而坚定的双目。

  手掌收回,微微僵硬,复又将那偏斜的木偶扶正,沾染了心口鲜血的猛将似在怒喝,似乎怒吼,似乎咆哮。

  中年男子咬紧了牙关,双目发红,柔声道:

  “安心去吧……”

  “你已经很努力地保护她了。”

  他是法家中三品武者,硬吃四品高手一刀眉头都不曾皱一下,纵然在激怒之中,仍旧能够根据目前形势,做出理智的判断,他是法家之人,他本应该以理智凌驾于身躯之上。

  可王安风却看到了他的身躯在微微颤抖。

  在其背后,四名六品高手腾起身形,冲天而起,气劲撕裂前方,仿佛怒雷轰鸣,渐渐高昂,不肯休止。

  第一百二十五章 诸方云动,薅羊毛的赢先生

  王安风沉默看着眼前的一幕。

  耳畔突然响起了赢先生熟悉的声音:

  “为何不把北武城的消息告诉他。”

  王安风神色未变,他知道赢先生他们似乎能够通过某种方式观察到他身边发生的一些大事情,但是他也曾经问过,赢先生他们并不能够在这种情形之下出手,是所谓鞭长莫及。

  听闻了他的问题,只是低声道:

  “他不会相信的……”

  在这种情形之下,换做是他,又如何能够相信一个晚辈拿不出任何证据的线索,以分散追捕之力?稍有差错,付出的代价都是不能够承受的。

  文士的声音似乎略有沉默,却又似乎只是王安风错觉。

  那声音冷然道:

  “可你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王安风神色微怔,继而想到了一事,瞳孔微缩。

  ……

  北武城中。

  公孙靖正在房中看书。

  他修为自上一次面见堂主之后,已经渐渐稳定在了六品境界,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中夙愿,只是自上月之后,再想要搜集到新的秘籍已经颇为困难,而那所谓遗珍虽然并不是极为珍贵,可要想得到,却全凭机缘,而非努力搜寻便会有所结果。

  而且,自之前将白虎堂消息传出之后。

  那一位,竟亲自来了这定武城中……

  想到这看似简单的结果背后所潜藏着的种种复杂权衡博弈,公孙靖神色略有恍惚,突然便又想起来了自己身为军中密探,却将探到的消息传递给了另一个隐秘组织,若严格些说,形同背叛,心中不由得便有些发虚。

  便在此时,桌案上烛火突然晃动了下。

  公孙靖耳边突然响起来了一道声音,

  “公孙……”

  他心中正有些发虚,这声音又突如其来,没有半分预兆,登时将他骇了一跳,竟从椅子上直接跃起,右手已经握在了腰间战刀刀柄之上,兵刃在手,心中微定,方才想起来了这道声音的主人,神色略有变化,试探道:

  “……堂主?”

  略带冷意的声音响起。

  “是我。”

  公孙靖松了口气,抱拳道:

  “不知堂主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那声音未有半点波动,道:

  “我并未来此。”

  “今日找你,只是有一消息要告诉你。”

  声音微顿,继而道:

  “白虎堂七人今日在扶风郡城,屠杀米氏一族,夺去《天问》残章,正往北而来。”

  公孙靖心中震动,瞬息间便有千万般念头涌上来,首当其冲便是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这分明就是狠狠地打在了大秦的脸上。

  若这件事情是真的,恐怕今日之后,便会有无数双眼睛或明或暗地盯着大秦,看大秦能否将这件事情处理,看大秦是否依旧如往日那般强盛,若是大秦稍微露出了些疲弱之势,江湖之中,恐怕便会多出来许多风雨。

  心念至此,面色不由得连连变换,便在此时,突然听到了耳边声音似带嘲弄,道:

  “去通知你背后的兵家罢。”

  公孙靖心念骤停,身形僵硬,恍若死尸。

  数息之后,未曾听到那声音再度响起,一颗悬起的心脏方才落下,浑身已被冷汗打湿,难言的惊怖此时方才从心底深处升起,越想越觉得恐怖,可想起这件事情的恶劣影响,也顾不得震怖,咬了咬牙,不管此时天色已晚,推门而出。

  他未曾发现,被他悬挂在腰间的玉牌微微亮起。

  突然便有一颗玉珠遗落下来。

  ……

  少林寺中。

  一袭青衫的文士冷笑,周围除去了他之外,别无二人,此时王安风尚且还在扶风郡城之外,米家驻地之上,方才在公孙靖耳边出声的正是他。

  在他旁边,站立着一具木质机关人。

  其肢体之上流淌着与遗珍之上一般无二的灵韵,显然乃是以遗珍局限,文士右手袖袍一拂,那机关身躯突然变化,身上浮现出来了一袭色如春雨般的青衫,面目冷峻,不失风流,正是和他一般模样。

  继而随意一弹,这机关人直接消失在了这孤峰之上。

  北武州城·巨鹏帮驻地。

  书房当中,突然出现了一位面目冷峻的青衫文士,抬起手掌略微活动了一下,手持了一根青竹,洒然而出,偌大的帮派驻地之中,数百人竟然无有一人察觉。

  ……

  北武州城当铺之中。

  一身着白衣的男子豁然起身,看着前方的公孙靖,眉目锋锐地如同刚刚拔出剑鞘的利剑,寒声道:

  “你这消息,可有把握?”

  公孙靖想到那深不可测的龙首堂主,想到了那老者肃杀惨烈的枪法,咬牙点了点头,道:

  “属下愿意立下军令状。”

  “若是有假,愿听军法处置。”

  白衣男子定定看了他一眼,突然道:

  “好!”

  “那和白虎堂勾结的商户何在?”

  公孙靖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监视,闻言回答道:

  “回禀将军,那商户于今日上午出发,运送货物前往郡城。”

  “那商户带有多少伙计?”

  “七人……”

  公孙靖的瞳孔骤然收缩,脑海当中,方才的思虑瞬间明白过来。

  在这并不如何庞大的北武州城当中,若是突然多出了七个大汉,在细细排查之下,决计无法隐藏。

  可若是这七人,早已经存在了呢?

  同样的姓名,同样的面容,甚至于根底都清清白白,已经在这扶风郡中干了数年苦力,这种情况之下,纵然是大秦发动了整个扶风的高手和军力,也很难将其搜查出来。

  李代桃僵。

  今日这种事情,绝不是一日之谋!

  正在公孙靖心中震动的时候,那边白衣男子已经转身自墙上取下来了一面雕琢龙雀纹路的劲弓,自腰间取下来了一面令牌,扔给旁边一黑衣男子,道:

  “事情紧急,元洲,带着我的虎符,前往附近兵家营地调兵。”

  “公孙,带路!”

  公孙靖猛然抱拳,下意识道:

  “喏!”

  ……

  扶风郡城。

  郡守府。

  郡守接到了狴犴金令和祝建安的请求,未曾有丝毫的迟疑,当下做出了回应,在传出命令之后,在大堂中来回踱步,突然推门而出,朝着大将军府而去。

  片刻之后。

  肃正衣冠,这位扶风郡实质上的第一人朝着宇文则俯身行礼,道:

  “请将军出手。”

  宇文则睁开双眼,看着眼前清瘦男子,脸上神色看不出任何的波动,缓声道:

  “你在任期之内,共有五次可以请我出手的机会。”

  “可曾想好?”

  郡守抬起头来,看着宇文则,道:

  “丹枫谷一案,证据不足,未能立即有所处置,已经愧对百姓。”

  “可白虎堂之事,证据确凿,决计不能放过!”

  “下官已经请求学宫夫子在将军离开时候,保护扶风,还请将军出手!”

  宇文则敛目,屈指敲击扶手,道:

  “本将有权拒绝。”

  “只是在拒绝之前,尚有一件事情要问。”

  “你求本将,求夫子,除去破案之事,恐怕亦有替那捕头伸冤之事,为此而付出一次人情,一次资格。”

  “可值得?”

  郡守沉默了下,突然笑道:

  “下官并不是什么君子,年轻时候也杀过人,一直信奉报仇不隔夜的道理。”

  “后来学成,也明白了另外一个道理。”

  声音微顿,继而便看着宇文则,轻声问道:

  “君以国士之礼待国,国当以国士之礼偿之。”

  “将军认为,值不值得?!”

  宇文则敲击敲击的动作一顿。

  继而有气浪暴起,将那郡守推得坐在地上,待得抬起眼来,位置之上已经没有了宇文则身影。

  天穹之上,兵刃嘶鸣声音爆响,一柄三尖两刃刀自这宅邸当中冲天而起,仿佛是已经按捺了许久,森锐刃锋,翁鸣不止。

  郡守起身,朝着宇文则离去方向,长施一礼,许久未曾起来。

  ……

  夜色深沉之处。

  一支商队似乎是颇为着急,趁着星月明亮,勉强还可以视物,驱赶着马车,顺着官道向前而行,这并非是什么奇怪的事情,道路之上也不止这一个商队在赶路,在这扶风郡城内部,纵然是在夜间,走官道还是极为安全的。

  许多赶着时间的镖局商队,往往便会在时间不大够的时候,加高对于伙计的薪水赏银,日夜兼程地赶路,只有在实在困倦到无法忍受的时候,才会在路边驿站稍做休息。

  赵大牛有些好奇。

  他是扶风威武镖局的镖头,这商队和他们差不多同行的,都在扶风郡城中,往日里倒也曾经见过,只是原先却未曾发现这些伙计耐力体力如此出色。

  自中途偶遇,一路上已经有许多商队停下生火休息,就算是他们镖局的镖师们,都有些武功在身,一路行了许久,此时也有些乏了,眼前这些个未曾习武的伙计,竟然面不改色,依旧如常,若非是往日里也曾打过交道,他决计不能相信。

  此时有些无趣,驱马上前,和这商队和善的老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他走南闯北,感觉地出来,眼前这掌柜的似乎不大想要说话,回应都颇为敷衍,心中颇为不愉。

  耳畔突然传来了异样声音。

  他声音微微一顿,抬起头来,四下环顾。

  天边儿云压得很低,几乎要和地上黑黝黝的山影子重叠在一起,越发显得压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那天地交接之处的远方,突然便出现了一条黑压压的线。

  突然便有闷雷回荡起来。

  越发激昂。

  茫然了片刻之后,身躯的疲惫在下一个瞬间被惊怖所驱散。

  赵大牛下意识拔出来腰刀,这冰冷的刀柄握在手里,却不能给予他丝毫的勇气,瞪大了的双目之中,只剩下了满满的惊怖,看着那一身玄色明光铠的铁骑奔腾而来,看着那劲马强弩之后,掀起了烟尘浩荡。

  镖局众人僵硬在了原地。

  那铁骑如同是奔腾的洪流,自他们前数米处分流,擦着两边儿过去,但见眼前烟尘奔腾不绝,耳畔轰鸣如雷,镖局众人一时皆是失了神,待得那奔雷声音去了,方才身子一颤,回过神来,身躯之上已经满是冷汗,粘粘糊糊,极为难受。

  赵大牛长吐出了一口气,声音略带颤抖地道:

  “这,五掌柜,这,真的是……”

  回过头来,却未曾看到那商队,更遑论说是那掌柜的,微微呆滞,转头去看,却隐约自战马奔腾的缝隙当中,看到了那商队旗子,依旧招展,一行八人,竟似是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直如异马奔腾一般骇人,不由得又是一呆,只觉得自己今日所见一件件事情,似乎都远非寻常经历可比。

  便在此时,那边突然传来了弓弦剧烈震动空气的雷鸣爆响。

  一道箭矢带着流光撕扯开了宁静的夜色,直接贯入了那商队当中,正在即将没入那商队马车的时候,旁边一个面目和善的男子突然纵越起身,后发先至,出现在了那含有万钧之力的箭矢旁边。

  右手一抬,便如同是捏住个草杆一样,把那箭矢捏在手里,继而轻飘飘落地,依旧前行,便在这一起一落之间,展现出来了极为精湛的武功修为,方才那箭矢足以洞穿十数丈青石城门,却被那人轻飘飘捏碎,如此行为,非中三品必不能为之。

  为首棕红色战马之上,一员白衣战将心中再无有半分迟疑,再度拈箭上弦,怒喝道:

  “白虎堂,汝等见财害命,害我扶风郡城世家上下三百余口,正当死罪!”

  “何不束手就擒!”

  声如雷霆,赵大牛听得眼冒金星,其中内容更是让他心里发寒,机灵灵打了个冷颤。

  那边众人见到事情暴露,彼此对视一眼,心中一沉。

  可值此情形之下,已经来不及追究是如何暴露,只能不再掩饰,各自抽出兵刃,只听到气劲如龙,嘶吼不觉,出手之人,全部都有着六品修为,可为首白衣男子乃是兵家难得的高手,一身修为,已经在五品巅峰,手中宝弓,亦是不凡。

  更何况其出手只是为了牵制,不求取命,当下引弓连射,雷霆轰鸣之音不觉,道道流光宛如流星,只取那些高手身上要害之处,后者一时之间,竟不能离开,而在此时,周围军士同样勒马引箭。

  右手整齐划一地抬起,握在了身后箭筒箭矢之上。

  嘎吱——

  弓弦被拉开。

  惊人的寒意自此处辐射开来,纵然是在深夜,亦是能感受到那箭矢之上寒光,星斗密布苍穹,可这箭矢锋镝上寒光,竟不肯丝毫稍逊,纵然那数人乃是白虎堂高手,修为六品,也在此时感受到了本能的惊怖。

  精锐军阵,永远是江湖高手的克星。

  何况还有比他们更强的高手牵制。

  在下一刻,数不清的破气箭矢朝着他们攒射过去。

  以六品武功,本来足以突破而出,可偏生有兵家高手将其牵制住,若是敢于腾空而起,便会被那如同奔雷般的箭矢射落,一时间只能够互为犄角,防备着这箭落如雨。

  顷刻时间,箭矢停住,纵然是在夜间,他们竟也感觉到了天色突然明亮了些。

  尚未有所喘息,那滚滚奔雷声音再度响起。

  自他们身后的方向,收到了公孙靖等人通知的另外一座城池的骑兵疾驰而来,其实力自然是远不能够和州城所属相提并论,但是此时那些白虎堂武者心境已经有些裂缝,一时间竟然未能够察觉这一点,只看到了烟尘弥漫,不知有多少铁骑在其身后,面色皆是惨白。

  那边为首之人突然长啸出声:

  “放箭!”

  箭落如雨,在白虎堂众人眼中投落下了深沉的绝望。

  ……

  片刻之后,在上千骑兵以及高手的围剿之下,自诩为天衣无缝之计的白虎堂众人当场被扎成了个马蜂窝,死得不能再死。

  公孙靖呼吸略有些急促,方才他也阵斩了两名敌手,心中略有得意。

  翻身下马,看着那些武者眸子里面的不甘,公孙靖心中略有唏嘘。

  这些人……他们本是要借助大秦不同城池之间消息传递,调动兵马之间的时间差,改头换面,换成了正当身份,继而朝着郡城方向而去,甩开大秦的追剿,却未曾想到有另外一个神秘组织存在。

  公孙靖心中明白,连环计策虽然精妙,但是却不能在关键处出现问题,可那位堂主所说的两句话,便是最关键最致命的一击,轻易便将这不知打算了多久的计策给打了个支离破碎,而自身甚至于未曾出面。

  他自心中升起来了惊叹震撼之时,竟然也有些许与有荣焉之感。

  正在公孙靖恍惚时候,那白衣男子翻身下马,将这商队马车直接掀开,里面是大坛装着的货物,微微皱眉,突然自公孙靖腰间拔出战刀,甩出来了一道劲气,将那些坛子打碎,只听着咔擦脆响声音连绵不绝,里面装着的事物登时便全部涌出来。

  血迹斑斑,正是人的尸体,而且似乎是为了装进这坛子里面,早已经被劈斩成了大块的碎片,恐怕正是这商会原本雇佣的伙计,为了实行这一次李代桃僵之计被杀,恐怕过一段时候,在入城之前,便会被暗中处理掉。

  公孙靖心中有怒意升腾,那白衣男子微微皱眉,视线从这车上巡视而过,复又俯身下来,自那些白虎堂高手身上搜过,神色微愕,继而便冷峻下去,看着公孙靖,道:

  “那另一处白虎堂据点,石头斋在哪里?”

  公孙靖回答之后,那白衣将军猛地起身,道:

  “其余人等守在这里,还有许多事情处理。”

  “公孙,你随我来!”

  公孙靖腾身上马,先是有些不解,突然想到了那消失无踪的《天问》,心中一突。

  堂主传递消息应该已经足够地快,这些人连尸首都没有时间处理,何况于是天问残卷?

  想到此处,他心中突然升起来了荒谬的想法。

  莫不是,这些白虎堂高手,也只是潜藏的弃子?!

  杀人之后,那《天问》其实已经被暗中转交给了其他人?!

  转交给了石头斋背后的那个邪道高手?!而这些白虎堂武者则是充当诱饵,若是真被发现,也可拖延时间混淆视听。

  公孙靖心中先是觉得荒唐,六品武者在江湖上虽然算不得绝顶或是一流,可也不是寻常人能够见到的高手,怎可能被用来当作弃子?

  可突然又想到了《天问》二字,神色便有些许黯淡,也有明悟。

  若是为了这个,确有可能……

  只是,这种疯狂的计划,究竟出自谁的手笔,又有谁能够看穿?

  ……

  石头斋。

  青衫文士活动了下手掌,发出咔擦碎裂声音,原本修长手掌之上,已经密布了裂纹,微微皱眉,道:

  “高级机关人,果然也只能用上一次。”

  “不过也罢……”

  文士摇了摇头,呢喃道:

  “总比给那偷儿变成手脚要划算许多。”

  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了一事,复又止住身形,左手虚托着个颇大的玉卷,上有瑞气蒸腾,右手则以劲气勾勒地上血迹,在墙上挥毫数字,颇为自得欣赏一番,听得了马蹄声传来,嘴角浮现嘲弄弧度。

  身躯骤然便没有了踪影,原地只剩下了一枚玉珠,滴溜溜在地上滚动了下,撞到墙角,逐渐失去了原本灵韵,崩溃消失。

  公孙靖两人翻身下马,冲入其中。

  这石头斋中依旧是往日模样,只是当日那和善青年顾余斋未曾看见,大堂当中,跪倒了一位身穿灰衣的中年男子,身上尚还洋溢着极为浓厚的劲气,面目有惊怖之色,正是在十年之前,令公孙靖心中梦靥,难能忘记的邪教高手,此时至少应当接近四品修为,一手快刀,惊雷掣电。

  可此时他竟然未能拔刀,便已经没有了生息。

  其双目瞪大,喉咙处有一处贯穿伤口,流出殷红鲜血,在其身前立着一根挺拔青竹,竹叶之上尚且还有几分水露,颇为喜人,青竹之上,悬挂了一张黑铁面具,形如狴犴,空洞的眼瞳看着公孙靖和那白衣男子。

  后者双拳紧握,一双眸子死死盯着在这大堂墙上三字,自牙缝里挤出来了声音,道:

  “意难平……”

  第一百二十六章 神偷惨案

  少林寺中。

  被赢先生弄成了个人棍模样的鸿落羽,经过了这段时间的艰苦挣扎,终于飘飘悠悠回来了少林寺中,在即将掠过少室山主峰,从八风吹不动的圆慈头顶飞过去,开始第二次‘旅行’的时候。

  动了恻隐之心的吴长青以长鞭拽住了其腰部,生生拉扯下来。

  终究是老人家心软。

  吴长青将这一条‘赢氏人棍’安放在了自己常坐着的那木椅上头,叹息一声,拄着拐杖去了少林后厨,先前所得来的药物还有不少,虽然说限于王安风修为,没有什么灵材老药,可这般模样,也实在是受不住大补。

  只做了些养身补气的药膳给端过来。

  看着前面的神偷,吴长青摇了摇头,心中不知赢先生路途之上给他设置了何等的阻拦,这位先前尚且算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的天下第一神偷,此时看来,竟是个难民模样。

  浑身衣裳破烂,仿佛自雷池当中趟过来一般,以其性格,一时间竟然没了心力开口,眼神呆滞茫然,因其没了四肢,老者只好亲自喂他,搅了下药粥,舀出一勺送过去,鸿落羽下意识张开嘴来,竟自嘴中吐出了一股黑烟。

  吴长青嘴角一抽。

  此时他心中已经是有十成十的把握,眼前这位模样凄惨的神偷在先前时日里,怕不是将这人世间古往今来各种天灾都挨了一遍,以赢先生性情,恐怕绝不至于那般简单。

  当真是天雷地火,狂风怒电,一齐挨了个遍啊。

  微微叹息,一时间心有戚戚然。

  将那药粥一勺一勺喂给了这位神偷。

  在这孤峰之上,文士身影出现,虽依旧面色冷峻,却能看得出些微神清气爽,袖袍一拂,顺势负手在后,一张玉册出现在了这少林寺上,随即便漂浮在了虚空当中,未曾下坠,不曾上升,其上无有文字,却显现出了一种苍茫浩大的意蕴。

  在场数人皆是高手,一时间受这气机牵引,下意识看向那边。

  文士借助机关替身出去了现世当中,其所做所为,倒也未曾掩饰他们,是以他们也知道眼前这东西,便是那引发了这一连串时间的缘由。

  所谓《天问》残章。

  吴长青看着那玉册,察觉其中神韵,眸中浮现惊叹,但是定下心神,细细去体悟,却发现除去了此物不凡,以他的眼光,竟并看不出更多东西,虽然不愿意受到那文士差嘲讽,可难捱心中好奇,瘙痒地厉害,迟疑了下,还是问道:

  “先生……恕老夫愚钝,这《天问》玉册,不知有何等玄妙在内?”

  文士此时神清气爽,道:

  “不知。”

  吴长青神色呆滞,道:

  “不知?”

  “对,不知。”

  老人转过头来看着那玉册,手中动作便停自然了下来,鸿落羽原本呆滞的眸子恢复灵动,悄无声息瞥了吴长青一眼,张大了嘴巴朝着那勺药粥去咬,可眼前老者是和他同一级数的高手,药王谷精擅指掌绝艺,要论手上功夫,并不一定便会低于那神偷门。

  何况此时鸿落羽也已经没有了双手,长大嘴巴去咬,却总是被老者下意识避开,避开了以后,那香气扑鼻的药粥便又会恢复原位,就只在他鼻子前头转悠,可张嘴去咬,却又只能咬到空气,几次三番,不由得心头火起,破口而出道:

  “有屁搞不懂的!”

  “姓赢的东西一向如此,搞不搞得懂另说,只要让他知道是好东西,就一定要先弄到自己手里。”

  “弄到自己手里以后,总能弄清楚。”

  “这个都不知道,你怎么混江湖的啊,老货。”

  吴长青回过头来,看着那龙精虎猛,破口大骂的神偷,先是微微一怔,继而便全部明白过来,后者分明就没有受到多大的损伤,刚刚那一副凄惨的模样只是唬骗自己。

  难怪圆慈大师未曾有丝毫的表示。

  鸿落羽行走江湖,嘴上言语向来不饶人,就算是吃过了不知道多少暗亏,也死活不改,此时因为吴长青给他盛饭,已经是下意识开口有了许多收敛,未曾涉及到老者血亲,也不曾涉及到某些奇特的器官。

  可吴长青其身为天下第一名医,久不履江湖,德高望重,几时受过这般毫不客气的对待,当下冷笑出声,将那勺药粥在神偷面前晃悠着,看着后者视线似乎直接黏在了这药粥上,方才笑眯眯地问道:

  “想吃吗?”

  鸿落羽点头如捣蒜。

  老者笑了笑,将这药粥依旧喂给了鸿落羽,一碗下肚,这段时日来的饥渴总算是得到了缓解,鸿落羽打了个饱嗝儿,有心去拔根草杆剔剔牙,找个美人儿来锤锤肩。

  可此时没有了手脚,若说活人,不是冷冰冰的文士,便是能砸塌一座山的暴力和尚,只得作罢,在椅子上面挪了挪,摆了个舒服的位置,道:

  “你很不错嘛,老头儿。”

  他自己行走江湖也已经不短时间。

  虽然是一直改不掉自己这臭嘴的毛病,可也不傻,知道常人若是被恶言相待,不说当场拔刀相向,分个生死,可如老者这般和善的,却罕有人能够做到,不由得自心底里头对这个老头儿升起了很大的好感,大剌剌地道:

  “对了,你是谁来着?本大爷行走江湖,也能罩住你……”

  吴长青笑容越发和煦,道:

  “小老儿姓吴,名长青,出身药王谷。”

  鸿落羽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道:

  “哦,吴长青啊,这名字不差,出身药王谷,也还不……”

  声音微顿,继而便想起了什么,神色如雷劈了一般骤然呆滞,僵硬地转过头来,看着那依旧笑呵呵看着他的老者,看着文士眼中如同看一蠢货的鄙夷,嘴嘴唇颤抖,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容,道:

  “药王谷,吴长青?”

  老者点头,笑地温和:

  “然也。”

  “天下第一神医?”

  “不过是江湖朋友们抬爱。”

  方才表现地还像是大爷一般的鸿落羽脸色有些发白,回想起来了自己方才行为。

  首先欺骗了天下第一神医,然后还在出言不逊之后。

  吃下了这位爷亲手喂的饭。

  这他妈是老寿星吃砒霜,提着灯笼上茅坑,死里找死啊……

  鸿落羽脸上笑容僵硬,诚恳看向吴长青:

  “老爷子,那饭里面……”

  老人笑容同样和煦,抬起左手稍微比划了下,约莫有一节手指的长度,复又稍微扩张了点,道:

  “只是又加了一点点佐料。”

  “性热,味辛,功能破积、逐水。”

  “腹中胀痛,如厕不通。”

  神偷面色一白,已经明白过来,寻常药物对他绝不可能有效果,可若是天下第一神医出手,自然不同,尚未开口,腹中竟已传出雷鸣般的轰鸣声音,腾起轻功,在惨叫声中飞向了山下。

  “秃驴,厕纸在哪里……”

  圆慈将两个木塞塞入耳中。

  片刻之后,某处林地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哀嚎声音。

  “我哔——,老子没手!”

  “姓吴的,你等着……”

  “看老子不哔——”

  “我——”

  吴长青脸上笑容依旧和善,听着那惨嚎声音,突然神清气爽,明悟了另外两人行为的理由,抚了抚须,注意到了圆慈的视线,侧身笑道:

  “放心,圆慈大师,以这位神偷控气之能,有手无手不会有多少分别。”

  “不过……”

  老者嘴角微微挑起,低声呢喃道:

  “若是他知道这少林寺上伙食归老夫管,会不会想要把方才那句话收回去?”

  第一百二十七章 茫然不解王安风

  赢先生未曾去管旁边事情,只是看着被他从外界取来的玉册《天问》。

  虽然确实不曾知道这东西有什么传闻或是过去,但是只从上面所展现的意蕴,已经极为不凡,如同天穹一般浩大苍茫,包含万物,若将这种气韵洗练打磨,当能创造出一招精彩至极,浩渺高远的剑招出来,足以匹敌天下第一流的武功。

  吴长青踱步走到一旁,看着这一卷玉册,突然开口,道:

  “先生,你方才在那店铺里所做,是为了什么?”

  文士挑眉,知道其所问是最后离开时候,他蘸血为墨,在墙壁上写下意难平一事,懒洋洋地道:

  “因为有趣。”

  吴长青哑然,只觉得这种回答果然不愧是先生,至于此事是否会牵连到王安风身上,他却没有丝毫的担心。

  这种情况之下,摆在世人眼前的,不过两种选择罢了……

  ……

  “留下痕迹之人,绝非先前那忘仙意难平!”

  石头斋当中,白衣男子检查着眼前之人的伤势,当看到那眸子里面惊怖和叹服的时候,极肯定地做出了结论。

  眉头却皱地越发地厉害。

  公孙靖在成为密探之前,一直是他的属下,连公孙靖都认出来了这死在此处的高手,他又怎么能够忘记,这个疯子当年一手连环快刀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记忆,每每午夜梦回之处,都会心有余悸。

  军中有猛将练刀,曾经连劈三十六刀将一道雷霆生生劈碎,眼前之人若论力道或许不如,可提及速度,以外门横练为根本武功的三品宗师,都不一定能够比他快出多少。

  但是这样的一位追求速杀的高手竟然连佩刀都没能拔出来。

  出手的必然是上三品高手。

  王博阳看着那眸子里面隐在惊怖之下的叹服,心中做出判断的时候,又不自觉心神向往。

  能让他死之前心悦诚服,他究竟是看到了如何的景致?

  那究竟是多快的剑?

  及时收慑住了心中杂念,未曾让其肆意蔓延下去,王博阳开口道:

  “公孙,搜查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白虎堂之间联系的密信。”

  “喏!”

  公孙靖手持短枪,踏入内室当中,而王博阳则是握着战弓,拈箭上弦,以防不测,他虽然说是另公孙靖去搜查,但是对这结果并没有半分把握,只是怀抱有一丝侥幸罢了。

  复又抬眸看着墙上龙飞凤舞,称得上自成一家的三字,在心中做出了判断。

  如果不是有江湖高手假借意难平之名,混淆视听,那便是这意难平并非一人一剑的姓名,而是一个未曾出世的江湖组织。

  ……

  而在先前白虎堂众武者被击杀的地方。

  身着玄色战甲的大秦骑兵将这里保护起来,未曾让旁人靠近,早已经有副将骑乘快马,奔向最近的城池,将这事情禀报上官。

  而在此地上空。

  身着黑红色重甲的宇文则俯视着下面。

  高空之上,罡风肆虐,可却无法靠近他三丈之内,身上重铠散出淡淡荧光,将其定住。

  这乃是大秦铸兵阁的杰作,各个部分以千年鎏金丝牵扯组合,且自背部处交汇,形成了一个繁杂的阵纹,使整件铠甲浑如一体,牢不可破,兼有定风辟火之效,虽不如天生神兵,差之不远。

  宇文则看着下方情况,以他目力,即便是夜间也如白昼,视之无碍,自然已经知道白虎堂逃遁之人已经被拦截,当场围杀,郡守拜托他出来,本就是为了请他出手在白虎堂之人离开前将其全部击毙,此时倒像是白来一次。

  自心中思量了片刻,未曾反身回到扶风郡城当中,而是另寻了一处方向疾行而去。

  以上三品宗师本领,片刻时间便已经离开了扶风郡,待得他驻足时候,身下已经是一宁静的山庄,于夜色之中,颇为祥和,在宇文则眼中,却直如龙盘虎踞之所。

  天下第一庄。

  未曾直接腾空而入,贵为大秦国柱之一的宇文则落在那朱红色大门之前,颇为郑重地整理了下自身衣着,方才抱拳,施以晚辈之礼,朗声道:

  “晚辈宇文则,求见庄主。”

  ……

  扶风郡城。

  任由昨夜里面风起云涌,任由他人为了这件事情而殚精竭虑,对于这扶风郡中大部分百姓,对于这天下的生灵而言,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也未曾有太大的波动。

  居民们忍着秋日清晨彻骨的寒风,洗漱出门,被冷风吹散了睡意,继而投入到每日的生活当中,伴随着早点摊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音,大秦扶风自沉睡当中缓缓苏醒。

  风字楼中,王安风靠坐在一侧书架旁,手中翻开了一本杂学游记,却实在是无心看书。

  外面突然传来了大声叫喊声音。

  他尚未回过神来,风字楼大门便被人一把推开来,身着白衣,模样俊秀的苏赌徒大步冲了进来,左右环视,看到了正捧着本书走神的王安风,眸子微亮,大步过去,抓住了王安风手笔,兴奋之下,未曾压低声音,道:

  “安风,你知不知道?!”

  “在咱们扶风犯下了大案的那甚么白虎堂,已经被尽数剿灭了,哈哈!”

  “证据确凿,我大秦铁军便将其当场绞杀,未曾留下活口!”

  王安风闻言,自心中长松口气,突然觉得那位公孙帮主办事还是很牢靠的,便在此时,前面好友突然按捺住了激动,对他眨了眨眼睛,故作神秘地道:

  “可这还不是最大最好的消息。”

  王安风微怔,回问道:

  “最大最好?”

  苏赌徒嘴角挑起,似乎是很满意王安风面上不解,看着少年,似是与有荣焉,一字一顿地道:

  “白虎堂四品高手,被意难平,瞬杀于斗室。”

  其声音因为兴奋而不自觉提高,在这楼中颇为刺耳。

  突然一阵劲风拂过,两人尚未反应过来,便如同滚石一样,直接从这风字楼里头轱辘出去,落在台阶下头,身上沾满了落叶灰尘,深秋清晨的地面冷硬地跟冰块一样,苏文昌却未曾在意,躺在地上,胸中激荡倒是逐渐平复,索性双臂摊开,大笑出声,显然极是爽快。

  旁边王安风则是看着湛蓝色的天空,满脸茫然。

  我刚刚……听到了什么?

  第一百二十八章 城门

  只在王安风对于‘意难平’一事茫然无措的时候,这整个扶风郡城当中,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大秦放出的这个消息而兴奋地难以自己,在那茶馆酒楼当中,每十个江湖中人,便有七八个在讨论此事,一派热烈景象,竟是连那秋日寒风也吹不熄。

  就算是秋日寒风中一处简陋小摊上,也围坐下了十数个未到蒙学年纪的孩童,双手托腮,瞪大了眼珠子,看那一把年纪的老先生拍响了惊堂木,四下环顾一圈儿,端足了姿态,方才吊着嗓子开腔道:

  “今日,咱们不说才子佳人,春花秋月,也不说那王侯将相,江湖快意,今日只说那方才贴出的榜单,只说那江湖奇侠意难平。”

  “所谓侠客不怕死,怕在事不成,事成不肯藏姓名。我非窃贼谁夜行,白日堂堂杀官匪,九衢草草人面青。此客此心师海鲸。海鲸露背横沧溟,海波分作两处生。分海减海力,侠客有谋,人不识测三尺铁剑杀二贼。”

  一首开场杂曲唱罢,老者再度拍下了惊堂木,道:

  “此事若要追根溯源,尚且要到今年年初……”

  这说书人虽然年纪已老,声音却是分毫不小,道上行人都能够听个清楚,不时有人驻足,听他口灿莲花,讲得生动,仿佛那意难平行侠仗义时候,他便在旁边儿拿一双眼珠子给看了清楚明白。

  旁人虽然知道是他空想而来,却也当得上一句引人入胜,听到精彩处,也忍不住叫一声好。

  正听得有些入神,突听得沉稳脚步声靠近,回过神来,看到了手持兵刃的大秦巡捕正如往常一般行过,倒也未曾在意,只是给让了个位置,便回过头来继续听着话本里人物闯荡江湖。

  巡捕吴雄脚步不停,带着自己的属下从说书人旁边走过,虽然那老人故事当中,将大秦的官员‘一棍子打死’,和那拦道的劫匪摆在一处,并称之为二贼,他也不甚在意,也未曾做出什么过激反应。

  诸子百家中,小说家一脉走街串巷,写各种话本嘲弄当朝,早已经见怪不怪,大秦官员们心里头恨得牙痒痒,可就算心中不爽,又能如何?

  难不成还要将之下狱?

  至多如同当朝宰相一般,自个儿写诗和那帮子说书人对骂,不过可惜,那位老先生虽然官居一品,天下无二,可擅长的是运筹帷幄,宰执天下,写出来的诗文味同嚼蜡,堪称败笔。

  输了个够惨。

  吴雄心中思绪发散,可因为这段时间经历,却又不敢任由其蔓延下去,及时收伏,此时扶风郡城之内,风波尚未过去,昨日事情,若非是那位扶风藏书守出手,替他拦下来了那自屋舍中飞出的一刀,恐怕他立时便会丧命。

  耳畔远远传来了老者所讲的话本,正到了关键时刻,讲那意难平得遇法家无心,正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那无心虽然武功高强,可意难平心怀正气,一往无前之下竟然未曾直接落败。

  且战且退之下,一着不慎,被击落悬崖,却是因祸得福,遇见了一位隐居的大人物,得传绝世武学,方才有昨日再度出现,一招出手,便将那武功已经臻至四品境界的白虎堂高手给杀了个干干净净,不留生息。

  围观孩童行人发出惊呼,吴雄心中不由嗤笑,自此断定,这老人必然只是个寻常说书人,而非是隐于市井中的小说家高人,唯独不通武学,方才能说出这般无知之话。

  自九品境界,到上三品宗师,纵然是天纵之才,有无穷奇遇,非十数年之功不能成就,短短数月,就算是那意难平在无心追捕之下逃得了性命,此时最多也只是到了八品境界,连龙门的边儿都摸不着,何况是那上三品宗师之境?

  摇了摇头,不再多想,复又行了数条街道,便要和另外一队巡捕交接,路过一处院落时候,突然闻到了极为浓郁的药味,微微皱眉,却也未曾生疑,只当是这院落当中有人害了急病。

  便又想到了当日晚上,就算是城中发生了灭门惨案,依旧有人迫于生计,不得不在夜间出摊,若不是恰好那位王少侠无意之下路过,恐怕必会死在那杀手手下。

  心念至此,只是暗叹一声,便转过了此街。

  宅邸主屋当中。

  床铺上盘坐着一位约有二十五六岁的青年,面容俊朗,一身天青色儒衫,腰处垂了一枚黑色玉佩,看上去风流倜傥,美中不足的便是其右手竟非血肉之躯,上有细密纹理,当为木质。

  那青年面上神色越发平和,似乎运功已至物我两忘之境。

  可正在此时,这斗室之内似乎响起来了一道兵戈交击脆响,肃杀凌冽,其身形骤然一颤,气息紊乱,其面目上能看得到痛楚,却无有丝毫苍白异色,挣扎片刻,终究忍不住张嘴咳出一口鲜血,功力散开,整个人气息再度萎靡。

  喘息片刻之后,那青年一手撑着床铺,直起身来,看着地上鲜血,神色变换,终悠然叹息道:

  “东海精为月,西岳气凝金。进则万景昼,退则群物阴。”

  “厉害!”

  “不愧是自战阵上跌打滚爬出来的将军,只是一箭之威,这兵家煞气,几乎无法拔除……若是当面交手,恐怕一招之内,便能取我性命。”

  声音之中,满是叹服,言罢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地他身躯略有颤抖,面容越发苍白,他昨日在城中,未曾想到被宇文则远程一箭攻杀,疗养了一夜,也吞服了不少灵丹妙药,效果却极为微渺,近乎无用。

  若非是早有先见之明,在数年前便这城中购置了房产,恐怕他一出城去,便会被闻讯出现的江湖高手击杀。

  易容换貌的夏长青咳嗽两声,面上浮现自嘲,右手扶膝,屈指轻敲,低吟道: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毕竟牵扯到了《天问》残章。

  号称囊括了天下武学变化,称为纲要。

  古往今来,功成名就,横压一代者,都与这天问七章有着种种牵扯,那米家高手身在朝中,又遭逢大难,任何敢动他的,都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而白虎堂难寻,这城中唯一可以下手的,竟然只是他而已。

  尤其他还被宇文则一招重创,岂不正是下手的最好时机?

  想了想,夏长青扶着那柄古怪长刀,起身下床,朝前走了两步,推窗看着外面天色,看着那晴空碧霄,纵然落入了如此境地,神色倒是淡然,远不如昨日那般疏狂。

  这一次计策,竟是全盘皆输。

  自己漏算了王安风,被宇文则废去一臂,内息紊乱,若有异动,神仙难救。

  而白虎堂死于军中高手围杀,这本在他预料之中,只是未曾想到事情会发生地如此之快,最后的暗手,竟也死在了意难平手中,想来那《天问》必然被夺。

  他绝不相信什么巧合。

  如此惨败,定然是有部分关键信息被人察觉,继而又有同样精于此道的高手推算出来了自己的计策,从兵家那迅速反应来看,这位幕后高手,怕是和兵家牵连匪浅。

  心念至此,夏长青悠然叹息,道:

  “意难平,王安风。”

  “这一局棋,是我输了,可惜未能见到幕后之人……”

  若是一切摊开明白,这计策确也没甚么大不了。

  但若是能在一片纷乱的消息当中,从无到有推测出自己所思所想所谋,并自关键处给予一击,使之全盘倾覆,如此高手,就算是身为敌对,又如何能不拜服?未能得见真容,如何不遗憾?

  此时因为调养时候被打散的内力重又平复下来,夏长青服了数枚丹药,将这伤势勉强压制下来,甩手将那柄古怪长刀收入了一旁的琴盒当中,负在背上,被机关替代的右手上头戴上了一只鹿皮手套。

  腰间的四品玉佩灵光流动,将他周身气息压制,这位近四品的高手,竟如同一个不修武功的书生般,缓步走出这院落当中。

  “张先生,你这是要出远门儿?”

  “倒也不是,只是有些许小事情,要出门一趟而已。”

  周围有邻居见他出来,向他打着招呼,他也和善回礼,背负琴盒,牵了一匹棕红马,朝着扶风郡城城门处走去。

  ……

  与此同时,扶风学宫当中。

  王安风拍打着身上灰尘落叶,按捺住了心中茫然,道:

  “这消息,你怎么知道的?!”

  我昨天根本没出去啊……

  你是不是被骗了?

  苏文昌无奈地看着他,道:

  “谁都知道啊,城里头出了这么多事情,这么大的消息,肯定是要张贴榜文的啊……”

  “你来此好歹也快要一年了,也稍微关心些周围事情吧?”

  王安风点头,苏文昌朝他摆了摆手,说道自己还要把这个大好消息告诉学宫所有人,便先不多奉陪,正待其要离开时候,王安风突然开口,道:

  “那榜文张贴在哪里……”

  苏文昌驻足,回身道:

  “城门啊……”

  第一百二十九章 此意终难平

  扶风郡城·北城。

  在城外张贴了各式榜文,任由来往百姓来看,离于人群之外,夏长青牵马负琴而立,仿佛和那百姓立于两处不同的世界,看着上面新张贴了的榜文,神色未有变化,看了数息,正准备转身离开时候,突然听得城门处传来了一阵喧闹声音。

  他未曾去管,可方才走出了十数步,突然听到了身后军士高声念道:

  “通缉!”

  “昨夜宇文大将军前往天下第一庄,后与执令使同行,前往丹枫谷中,欲发庄主令,以断城中命案纠葛,发现丹枫谷在数月前便已人去谷空,断定其为畏罪潜逃,发出追捕令。”

  “发现罪人夏长青下落者,尽可以……”

  夏长青阖目,并未听下去,面上也未曾浮现丝毫被背叛之后的痛恨,他将旁人视为棋子,可他自身也不过是这天下大势当中,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罢了。

  在这天下的舞台之上,棋子和棋手的身份,一直在变化,从未中止。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失去了价值的棋子,随时可以被抛弃

  甚至于丹枫谷的驻地,明面上的门派身份,也不过是基于利益的一个选择而已。有这身份和驻地,自然不错,可有些事情,总归是要抛弃这些东西才方便去做。

  他们本身便不是一个单纯的门派,而是杀手,是刺客,是死士。

  无论世事如何变换,杀手刺客总是存在的。

  也总有令他们存在下去的合适位置。

  不过他此时已不再是丹枫谷中人,他已经给自己留好了后路,这一次计划虽未竟全功,但是能全身而退,放鹿青崖,这样的结局在这江湖之上,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念头至此,心中遗憾略有消减,他此时伤势严重,更兼不愿暴露身形,是以只能驱马而行,翻身上马,右脚轻磕马腹,这骏马长嘶一声,便沿着官道疾行而去。

  他少年时候也曾经闯荡江湖,马术算是不错,身子顺着马背起伏,可既有起伏,背后琴盒内部,那柄古怪残刀便难免会和琴盒碰撞,发出古怪声音。

  只是他此时未以本身功力驱动,虽然兵器本身灵韵有所展现,但是已没有了蛊惑人心的效果,只如寻常声音,混入了秋风之中,继而被阵阵马蹄声音踏碎。

  “驾!”

  一人一马,逐渐远去。

  而在此时,在那榜单前面,一位身着蓝衫的少年神色微有变化。

  王安风微微皱眉。

  方才他体内的佛门内力突然停滞了下,继而便突然加速,恍如猛士怒喝,如此异变令他略有不解,静心下来,却察觉到了一种令他心中不适的古怪声音,本能回身,便看到了一匹劲马朝着远方而去。

  他瞳术修行已久,只看那身影,脑海中便浮现出来了一道灰衣身影,回想起来了那猖狂不可一世的夏长青,回想起来了米家氏族驻地中惨绝人寰的一幕,瞳孔微缩,自心中浮现出来了一丝遏制不住的杀机。

  虽然说后者此时已换了衣着,虽说他原本的断臂不知道为何也已经长出,但是那种令他不舒服的感觉却仍一般无二,甚至更强,令他本能便想起来了其手中那一把古怪残刀。

  昨日夏长青以那刀锋点在地面上时候,他胸中便有一般无二的感觉。

  心中一沉,登时便打算要告知那边军士,可回过身来,所见军士,只不过都是寻常武者,而这镇守城池的将领虽强,可按照规矩,就算是出了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擅自离开位置,何况于是一介通缉案件?

  更何况想要取信于他们也是艰难,最大可能便是会有人追查,可等层层调动,等到人过来的时候,夏长青恐怕已经不知去向何处了。

  复又回身看向那一侧,极目远望之处,那一人一骑身影正以极快的速度消失不见,王安风当下咬了下牙,不再迟疑,金钟罩内力流转,施以身法,追赶而去。

  他此时还记得昨日里,夏长青硬生生接下来了宇文则一招,断臂咳血,气息萎靡,按祝建安所说,其一身实力十不存一,兵家杀气内噬,难以沟通天地。

  大秦兵家,言而有信。

  宇文则曾说他罪不至死,因此那一击的结果便是未曾死。

  离死仅差一步。

  一夜过去,他也不知道对方是否有所恢复,不知道对方还有多强的实力,可这个时候,他只能去赌,赌夏长青驱马而行,是因为身上受伤严重,赌他轻易不能动用内力。

  可就算是有危险,也不能够让他离开。

  王安风咬牙,竭力施展身法。

  他曾经有过在强于自己的武者追杀之下的经历,所以更为明白,以这天下之大,一位武道达到了四品的武者真心想要逃遁,想要将其抓住,真的很难很难,而若是夏长青彻底放弃了江湖中恩仇身份,选择远遁大秦之外,又能如何。

  这样的话。

  那些人,不是白死了吗?

  阿平的苦难,不也白受了吗?

  这确实是在冒险,可却绝非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少年脑海中,不知为何便想起来了昨日祝建安所说,回想起来了跪倒在受害孩童旁边,身躯颤抖的副总捕,回想起来了宛如癫狂的米兴发。

  想起了那个回答。

  “哪怕承受如此代价?”

  “……哪怕如此。”

  他行事一向求稳,从不愿咄咄逼人,可此时却只余了一腔锐气,眉宇间锋芒毕露,几乎不像是王安风,而像是一柄可以与天下争锋的利剑。

  这剑终于出鞘。

  有些东西,可以让,可以退一步海阔天空。

  是以他纵然曾和慕容同拔剑相向,之后仍旧可以一笑泯恩仇,一同大快朵颐。

  是以他与人交手,从来不愿争夺胜负,从来不欲使人难堪。

  可有些东西不能退,不能让!

  一让,那便是无尽深渊,万劫不复!

  如果今日因为担心些微危险,而放走了夏长青。

  那么他日又会因为危险而放过什么?

  心中再无半分迟疑,王安风体内雷劲汇聚,以离伯当日所创第二门武功,奔雷步的法门刺激双腿中穴道,雷劲运转,原本澄澈的黑瞳当中,突然亮起来了一丝丝微不可查的电光。

  内外同乾,雷声大壮。

  在这一瞬间,少年双腿之上似乎有电蛇缠绕。

  速度猛然再提。

  少林健步功的步法已经彻底跟不上他此时的速度,干脆舍去了其步伐规则,只以发力之法,踏在了道门九宫步的位置之上,内力消耗突然加剧。

  以腾挪步法代替轻身之术,对于肉身的压力极大,常人难以坚持过久,可王安风刚好所修乃是佛门神功,专擅炼体。

  金钟罩,健步功,九宫步,奔雷雷劲。

  四门武功配合,竟然形成了一门极古怪的功夫,若非金钟罩炼体之能,若非道门九宫神妙,若非健步功极尽基础,若非离弃道所传武功,乃是为王安风量身打造,这武功绝不可能出现在这世上。

  可天下便有这一造化。

  体内内力奔驰,王安风清啸一声,脚步连踏,竟如电光一般疾驰而出,片刻之后,前方已看到了那一骑身影,前方夏长青也察觉身后追来的少年,回身一看,认出了那坏了自己计划的王安风,瞳中先是惊愕,继而浮现冷然杀意。

  本还有些微克制,当看到王安风只是孤身前来的时候,夏长青眸中冷意更甚,双腿猛地夹了下马腹,施展出了人马合一的秘术,骏马长嘶一声,凌空而立,猛地扭转方向,朝着偏离了官道的方向而去。

  便在其回身的瞬间,王安风看到了那张陌生的面庞,看到了眸子里面的冷意,也看到了脖颈处略有不协的皮肤,看到了带着鹿皮手套的右手露出了木质的纹理。

  这一动作极为剧烈,夏长青身后琴盒当中,古怪长刀碰撞,发出了颇清晰的鸣啸声音,和王安风昨日里所听到的声音竟然一般无二,凄厉冷澈,宛如阎王三更鼓。

  众多线索,王安风心中已经再无半点迟疑。

  他此时施展的这一门古怪武功,直来直去,只求速度,于细腻处身法变化,完全不值一提,只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之间,便已经超过了夏长青位置,还在本能朝着前面冲去,一时无法调转方向。

  王安风咬了咬牙,右臂一扬,许久未曾用到的长鞭宛如巨蟒,呼啸而出,缠绕在了路旁标示距扶风郡城距离的石碑之上。

  少年依旧如常朝前奔行,那锁链猛地拉直,少年感受到那股牵扯力道,突然暴喝,那鞭锁之上缠绕起了极浓烈的雷霆。

  以那深埋地下的石碑为轴,王安风纵身而起,于空中划出了一道曲线,在到达了最高处的时候,松开了那鞭锁,身染雷光,右手猛地抬起,握在了剑柄之上,双瞳瞪大,死死锁定了那奔腾的骏马青年。

  耳畔古怪声音越发浓重。

  铮然剑啸声中,木剑出鞘,笔直劈斩下去,那人勒马,背后琴盒猛地跃起,挡在了少年剑锋之前,琴盒破碎,一柄古怪残刀出现,和木剑碰撞在一起,发出铮然鸣啸。

  刀剑鸣啸声中,王安风看着眼前持刀男子,看到其嘴角处浮现的冰冷微笑,咬牙低喝:

  “夏,长,青!!”

  身躯之上,雷劲纠缠,刀剑鸣啸之音陡然大作。

  势均力敌。

  第一百三十章 杀之

  看着前面少年,夏长青心中满是冷意,虽然不知道眼前少年是如何认出了自己,可是他本就对王安风心怀杀意,此时他自个人送上门来,却又如何能够放过,就算自己身受重伤,却又如何会输给一个九品的武者?

  此次离开,归隐江湖,往后这人必定腾云直上,再没有杀他的机会。

  心念至此,升起了搏杀之意。夏长青握着残刀,猛地腾身,长刀劈斩,招法极为凶蛮。

  王安风受这一招,身形一滞,方才他借助腾空劈斩,方才和夏长青对拼了个势均力敌,后者虽受重伤,可毕竟本为中三品武者,虎死余威在,一时竟被打得朝后扬起。

  此时他人在空中,立时便要落在地上,右手持剑,左手一抓,直接抓住了飞扬的马缰,左脚踏在了马鞍之上,稳住身形,顺势持剑前刺,而夏长青也落在了另一侧,同样手持马缰,挥刀斜斩。

  劲气碰撞,发出了轰然爆响。

  战马昂首长嘶,状若疯狂。

  这马本就是异种名马,此时受惊之下,速度极快,几如狂风,若是摔跌下来,就算是王安风的身体素质,也会瞬间重伤,可此时无论是王安风还是夏长青,都未曾有丝毫的畏惧,两人竟只在这战马背上,方寸之地,疯狂厮杀。

  刀剑碰撞时候,只剩下了纯粹搏杀经验的对撞。

  夏长青身有重伤,本欲要凭借自身经验,将王安风击杀,却在交手十数招之后悚然惊觉,自己竟在这方面逐渐落入下风,眼前少年竟如同每日里都在畅快厮杀一般,经验之丰富完全不在自己之下,甚至犹有过之。

  而自己随着调动内力搏杀,体内伤势正逐渐恶化,猛地咬牙,手中刀法越加狠辣,便在一杀招即出的时候,猛地逆转刀柄,兵行险招,将王安风手中木剑卡住,沛然大力,王安风一时竟不能挣脱。

  与此同时,其左手扬起,以掌法对敌,可那少年竟似毫无畏惧,同样松开了马缰,猛地出手,栏架在了其手腕上,未能使他这一招落下,继而化为指法,如同天星陨落,直取其丹田要穴。

  战马长嘶,奔腾不止。

  夏长青有精妙绝伦的身法在身,纵然没法子使用多少内力,步法也已经是当世一流,可王安风自修行时候,便被赢先生以各种方式磨练基础,立在战马之上,一身实力也未曾受到丝毫影响,甚至可以借助马奔腾之势出手,越发刚猛。

  只在瞬息之间,两人在马背上已拆了十数招,招招狠辣,不留半分情面。

  夏长青心中越惊,眼前之人虽然年少,可无论经验招法,竟然不比自己这般老江湖要差。

  自身每出一招,便要受到一招的损耗,不能久战,可眼前少年出手招式,却是越发精妙刚猛,竟有愈战愈勇的迹象,显然是在和自身交手当中,在迅速成长。

  心中发狠,强忍住了体内经脉抽痛,调动雄浑内力,朝着前面平推一掌。

  王安风此时战至正酣,般若掌和点星指在这种搏命厮杀当中,越发精进纯熟,铜人巷中积累的经验化作灵感,在生死之际喷薄爆发,使得他招法越发精妙。

  正待施展般若掌中一招精妙招式,眼前对手突然提气前拍,劲风拂面,尚未出掌,面颊已经生疼,王安风心中一惊,脚尖勾住马鞍,左手重又拉住了马缰,整个人朝着一侧垂落,如同是站在了战马另一侧。

  只在他翻身落下的瞬间,一股沛然劲气如龙一般冲出,将那一侧的林木摧折,此时他们已经远离官道,这一掌下去,不知有多少树木青石被打成了碎片,引动狂风,将少年束发的玉簪拉扯地脱离,坠在地上。

  王安风一头黑发飞扬,突然面颊一痛。

  竟是那激流带动了碎裂木枝,如同箭矢般四下乱射,将他脸上割裂出来了一道伤痕,抬眸去看,那一侧夏长青也咳嗽不止,因为妄动内力,嘴角喷出鲜血,眼神凶狠。

  心中知道,这一场交手,自己纵然是可以生生将这夏长青托到伤势爆发,可对方也同样可以忍着伤痛出手。

  这种招数自己只要吃了一下,便会当场身死,如同那边青石林木一般。

  王安风咬了咬牙,低喝一声,挺身而起,左手松开了马缰,朝着夏长青拍去,后者一边咳血,一边同样一掌直取王安风心口,少年不敢怠慢,施展招法拦下,复又交手数招。

  却见夏长青面色沉凝,突然又是一掌平推,心中知道不好,猛地朝着一侧躲避。

  可那一掌落下,却未曾现出丝毫异状,王安风瞳孔皱缩,便看到那五指屈起,化为了虎爪朝着自己胸腹落下,此时已经避之不及,只能硬硬承受。

  夏长青少时以外家功夫成名,一手爪功虽然许久未用,却也不减其威,在王安风腰侧洞穿了五个血洞,继而便要拧腕发力,将少年这一处血肉掀飞。

  王安风心中一沉,突然朝着马下摔去,与此同时,左脚勾住了马鞍,右脚抬起,狠狠地蹬在了夏长青胸腹,后者本不至于躲不过去,可他此时实在是实力大损,未能躲避,身子不由得朝后一晃,左手五指从王安风腰腹撤出,拉出血痕。

  少年面色一白,只觉得自腰侧剧痛,血流不止,一着不慎,便已经受了不轻伤势,却在此时,险些被一青石撞击,心中一惊,方才发现前面道路已是崎岖,各处可见青石。

  复又抬眸,见那夏长青尚未回过劲来,暗自咬牙。突然自腰间拔出来去年薛琴霜所送的匕首,直接发狠刺入了战马动脉当中,猛地一搅一拔,那马正全速奔腾,受此一击,立时毙命,凄惨长嘶,直接软倒在地。

  王安风右手松开了木剑剑柄,双手顺势环抱住了这匹棕红色大马,未曾被甩出去,而夏长青尚未察觉,便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离了马背,朝着一侧青石撞去,神色大变。

  那青石棱角虽然不算尖锐,可自身又不是外功高手,更兼身受重伤,以这般速度撞在腰上,必然筋骨摧折,几乎是本能地施展了中三品级别内力,拂袖瞬间将那青石击成了齑粉,勾勒天地,稳住身形。

  极速骤停,竟然连衣摆发梢也未曾异动,可见其修为之高,举重若轻,果然高手风姿。

  可妄动中三品内力,经脉内腑少了许多保护,兵家杀气瞬间向内侵蚀,一时间五脏同伤,忍不住咳出来一大口鲜血,登时便半跪在地,体内煞气乱窜,已经形同废人。

  而王安风则是抱着那匹骏马,始终保持让其垫在身下,故而虽然受到了冲击,可却仍旧还有一战之力。

  眼前视野不再晃动,王安风挣扎起身,自己的木剑已经被甩地很远,而那柄残刀便在手边,俯身下去,握住了这残刀刀柄,脚步略有踉跄,朝着那便跪倒在地,身躯颤抖,不住咳出鲜血的夏长青走去。

  体内内力流转,残刀刀锋震颤翁鸣,夏长青挣扎着抬起头来,突然以最后内力低喝了一声,声音鬼魅,不似人声,随即便再度咳出鲜血,面具无法再灌入内力,剥离下来,露出了他原本的面庞,此时已经惨白如鬼。

  那长刀灵韵爆发,王安风脚步骤停,眼前视线骤然变化。竟然回到了少林寺中,耳畔钟声鸣响,老者方丈和善看他,道:

  “杀一恶人,只是杀一恶人,若度一恶人,则既救一命,天下少一恶人,却又多一善人,岂不是更好?”

  这刀上有神兵灵韵,这一念正是自少年心中引动,王安风面上杀意似乎有所消敛,呢喃道:

  “度一恶人,不杀。”

  “打到服……”

  夏长青神色微有放松,顺着少年话语,道:

  “我已经服了。”

  眼前少年低声呢喃:

  “已经服了……”

  可他神色突然变得坚定,夏长青心中升起来了不安,突然听得了少年暴喝出声:

  “可是师父,我不服!”

  长刀灵韵突然停滞,继而被佛门气息沾染,王安风踏步扬臂,将之猛地刺入了夏长青喉咙。

  少林寺中,铜钟长鸣。

  圆慈盘坐于青石之上,虽有怅然,却更多欣喜。

  少林金刚佛理分有两种,一者求心如金刚,不惹尘埃。

  一者,

  持金刚力,断尽烦恼。

  圆慈阖目,口诵佛经:

  “明集谛理,断尽烦恼业,则得解脱。”

  “寂灭一切烦恼苦果,惑业既尽,则无生死累患,以诸业烦恼结使灭故,三界业亦尽灭,即得解脱涅槃。”

  外界,王安风体内内力突然奔腾,于一身长啸声中,涌动突破了第二关最后的阶段,自然而然晋入到了武者八品,刺穿了夏长青喉咙的刀锋之上,有劲气纠缠,突冲天而起,宛如怒龙。

  足足数息之后,少年方才平复了内息,拔出长刀,将那残刀扔在了夏长青身前,右手则捂着自己腰部伤口,身躯晃动,面色发白。

  夏长青视线逐渐模糊。

  他本是四品高手,纵然被刺穿了要害,也不会立时便死,可是在这个时候,任何肉体的痛苦也逐渐消弭,只剩下了临死前诡异的安心,他脑海中似乎看到了自己所幻想的隐退,看到了潇洒一方,放鹿青崖的旷达,面容逐渐平和。

  若是这样,也不错……

  可在此时,他却看到了那少年似乎是在倾听什么声音,神色认真,继而其手中突然便出现了一根青竹,一张面具。

  那面具通体黑色,如同狴犴,威严冰冷,夏长青逐渐消散的意识突然间重又凝聚,脑海中疑惑被闪电般照亮。

  王安风和意难平竟然只是一人。

  夏长青失去了聚焦的眸子不甘地瞪大。

  自己就如同是个戏子一般,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王安风……

  夏长青本已开始平和的面容立时扭曲,充满了惊异,不甘,痛苦,有愤怒和仇恨在心中涌动,嘴唇微张,却在下一个瞬间归于永暗,未能开口。

  片刻之后,扶风城中三品巡捕察觉不对,腾空而落。

  只见四下狼藉,一袭长衫的夏长青跪倒在地,喉咙处被人贯穿,死不瞑目,这一手导演了扶风城之局的邪派高手,竟是于极度的痛苦不甘中死去,在其前面立着一根青竹,上悬狴犴面具,还有一面杀字玉牌,自风中碰撞,发出清脆声音。

  巡捕神色骤变,竟不能言,数息之后,终心悦而诚服,叹息道:

  “意难平……好一个意难平。”

  “我代扶风,承你的情。”

  言罢冲着那青竹长施一礼,复又看着死不瞑目的夏长青,毫不客气朝那面目上吐了口唾沫,只觉得心中畅快异常,大笑出声。

  而在同时,少林寺中。

  “呕呕呕……”

  王安风扶着一颗老树,面色苍白如纸,不断干呕,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一般。

  鸿落羽鄙夷地看他一眼,道:

  “你怎么回事啊小子,刚才砍人那么凶,现在怎么怕成这个鸟样子?”

  王安风抬起头来,尚未回话,却只觉得视野晃动,方才站在骏马上交手的感觉此时不受控制回忆起来,而且越发严重,胸腹涌动,扶着树干又是一阵干呕。

  “呕……”

  吴长青颇为心疼地拍打他的背部,少年呕了半晌,实在是吐不出什么东西,可整个人如同虚脱,乏力地厉害,被老者扶到了躺椅之上,方才坐下,却似乎想起来了什么,突然挣扎起来,道:

  “二师父,二师父,我先出去一趟……”

  老者疑惑,却听得王安风叫道:

  “我那玉簪刚刚给落外头了。”

  “一两多银子呢,一斤猪肉才十来文……”

  少年的脸上满是心疼。

  第一百三十一章 一柄木剑的造化

  听得了王安风想要出去的缘由,吴长青哭笑不得,却又觉得这果然是王安风会烦恼的事情,旁边鸿落羽翻个白眼,面目之上,满是鄙夷,道:

  “小子,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就依着你刚刚那速度,一两银子?”

  “我呸,就是一百两银子的玉簪也碎成稀烂了,找个甚么鬼……”

  王安风张了张嘴,面上浮现挫败之色,复又看着这没手没脚,却偏生能够腾空而行的人,这种轻功手段,他不要说是见过,就连听都没能听过,不由心中好奇,疑道:

  “嗯……尚未问过,这位前辈是……”

  鸿落羽嘿然一笑,下巴抬了抬,颇有傲然地道:

  “嘿嘿,本大爷,本大爷就是当年纵横江湖,天下无双的……”

  声音尚未说完,便有一只修长的手掌直接扣在了鸿落羽脑门上,指腹冰冷有力,让他将尚未说出来的话咽了回去,脸上笑容僵硬,赢先生面无表情,声音未曾有半点波动,道:

  “一个偷儿。”

  鸿落羽闻言眸子瞪大,不甘叫道:

  “姓赢的,你放屁,大爷我当年哪里没有去过,就是皇帝的宅子里我也去了六七遍,你竟敢说我是个……”

  王安风听得心中震动,道:

  “这么厉害?!”

  文士看着他,道:

  “他是个偷儿。”

  “不信你问他。”

  鸿落羽大怒,按捺不住本性,便要破口大骂,正当此时,突然察觉自己脖子微冷,文士冷淡的声音直接自脑海中回荡。

  “要不再飞一圈儿?”

  天下第一神偷从善如流,干脆利落地点头,道:

  “我是!”

  圆慈口中佛经声音停歇,睁开眼来,看着隐隐有些神清气爽的文士,无奈道:

  “你又何必故意捉弄于他?”

  摇头叹息,复又转向王安风,指着那边男子,道:

  “风儿,为师来给你引荐。”

  “这位是出身于神偷门的鸿落羽,其一身轻功,天下无二,纵古至今,罕有能匹敌者,之后将会传授你轻身腾挪之术,你要以师长之礼对待。”

  “以后,以后便唤他三师父罢……”

  王安风微怔,看向鸿落羽,后者轻咳一声,抬了下下巴,装出来了师长的威严模样,可惜其没手没脚的,此时又被赢先生扣着头顶,看上去看不出来多少威严肃穆,倒有许多滑稽。

  他察觉自己囧境,调动周围劲气挣脱开来,可一头黑发已经被抓地乱糟糟,心头火起,怒视赢先生,气得咬牙切齿。

  吴长青打断众人,道:

  “好啦,引荐也见过了,我还是带着安风回一趟药室,好好处理一下他身上伤势罢……”

  声音之中,多有忧虑,王安风身上伤势不轻,尤其是腰间的爪伤,更是颇为棘手。

  夏长青一身武功都是丹枫谷中一脉相承,路数自然不会是如同龙爪手这般堂皇正大,这一路爪法效仿大漠金雕,阴毒的手法劲气不少,若是处理不当,少不得落下个终身残疾,不能发劲。

  否则一旦力道牵扯住了伤势,发作起来,痛楚非常人能够忍受。

  方才是因为王安风身子不适,是以只能草草止血,此时看他缓过劲来,吴长青便是片刻都不愿意多等。

  圆慈点头,宣一声佛号,道:

  “那边要吴老费心了。”

  吴长青笑道:“风儿亦是老夫弟子,自然应该如此。”

  正要离开时候,青衫文士右手突然一抬,王安风背后木剑铮然鸣啸一声,脱鞘而出,自虚空中盘旋一圈,落在了他的手中,甩手劈斩了下,随意道:

  “木剑留下。”

  王安风微怔。

  上次文士向他索要了木剑之后,他便发现原本除去坚硬,再无有任何优势的长剑突然便变得异常锋利,就如今日,纵然是和夏长青手中长刀碰撞也丝毫不落下风。

  那长刀显见不凡,两相对比之下,他自然知道赢先生对这把寻常木剑施展了非一般的手段,当下行了一礼,道:

  “多谢先生……”

  文士颔首,姿态不以为意。

  吴长青抚须轻笑,继而便以一身醇厚内力牵引,将王安风连着竹椅托于虚空当中,踏步而行,朝着少林寺药房过去,只在瞬息之间,便已经不见了踪迹。

  文士看其远去,方才收回目光,握着这柄长剑,屈指轻弹剑锋,听得了耳畔越发悠扬的剑鸣,微微颔首,松开手掌,任由这柄木剑落下,这孤峰之上,山岩坚硬,却在木剑剑锋之前裂开,可见锋锐。

  鸿落羽砸了砸舌,心中惊异,只从这一幕可见,这木剑威势显然已经不再是原本那柄寻常的剧情兵器。

  那把兵器,拿来割猪肉都嫌它费劲。

  似是想到了什么,鸿落羽翻了个白眼,面上浮现不屑。

  赢先生看着木剑,皱眉思考了下,右手长袖一甩,虚空当中,浮现出来了三件物什,其中有一柄断裂残刀,一枚墨色玉佩,一张薄如蝉翼的仪容面具,各自可见不凡之处,都是死在王安风手下的夏长青之物。

  对于那玉佩和面具,文士连看都未曾看上一眼,挥手将那柄残刀招来,握在手掌当中,触手冰凉,这刀被其握在手中,似是极为不服,刀锋震颤不止,声音凄冷,隐约能听得到鬼哭狼嚎,令人心寒。

  鸿落羽见状大笑出声,道:

  “看着了没,看着了没?”

  “哈哈哈,姓赢的,就连这把破刀都看不起你。”

  赢先生看他一眼,突然冷笑,屈指敲在了那残缺刀锋之上,震颤之音骤然停滞,继而便有细密声响,宛如春日冰消一般,细密裂纹迅速在刀身上弥漫,最后蔓延到了刀刃之上。

  咔擦脆响,这柄极为宝贵,纵然是夏长青打算退隐江湖,也未能舍弃的长刀,在文士手中直接变成了无数碎铁,哐啷啷跌落在地。

  最后的刀锋插在山岩上,震颤嗡鸣,文士随手扔下刀柄,复又侧身看了一眼骤然僵硬的鸿落羽,轻笑了下,令后者心中寒意大冒,自脸上挤出来了讨好的笑容。

  而在此时,自那长刀碎片当中,有氤氲霞光浮现,起伏不定,自虚空当中演化出种种异象,颇为精妙,以其本能便要四下散去,文士未曾回首,右手微抬,粗暴地将其收束在了一处,继而随手拔起王安风那柄木剑,直接投入了霞光当中。

  若是在大秦之天下,名匠打算打造一柄蕴含有些许神兵灵韵的兵刃,需要费尽心血苦工,将倾家荡产得来的材料熔炼成兵,还要小心防备那些灵韵逃遁,甚至有血迹熔炉的禁忌法子,来锁住灵韵,使其不得遁离。

  江湖之中锻兵之法,尚不曾有如眼前这般粗暴的。

  赢先生眉头微挑,察觉到了这灵韵挣扎之意,显然是看不上木剑材质,不愿融入其中,登时冷笑,右手抬起虚握,继而猛地用力握紧,天地收缩,那些灵韵毫无半分反抗之力,被粗暴压入了那柄木剑当中,不得出来,如此蛮不讲理的手段,看得后面鸿落羽头皮一阵发麻。

  片刻挣扎之后,那木剑突铮然长啸,原本朴实的剑身之上,一枚枚不知何时篆刻的道门符篆,佛家箴言自正反两面次第亮起,令这柄木剑多出了一丝丝绝逸超尘之意,继而缓缓消失。

  赢先生抬手将这木剑握在手中。

  剑锋鸣啸之音突然而起,经久不绝。

  第一百三十二章 发财

  王安风的伤势在吴长青的照料之下,清除了其中阴毒劲气,已无大碍,复又施展银针之术,催动气血,伪装出来了未曾受伤的模样,估摸着已经不会被人发现踪迹,方才背负了木剑,回到了现世之中。

  看到左右无人,方才微松口气,为了尽可能掩饰身形,未曾从官道上走,专门绕了一趟远路,自另一处方向回了扶风城中。

  他出城之时正是上午,这一路奔袭交手,又在少林寺中疗伤,至此已经是酉时一刻,在深秋时候,天边儿已经是落日熔金的景色。

  王安风立在城门前,回身望了下天边残阳,看着那如血流光,自惨青色远空蜿蜒绵延,竟和当日米家驻地上景色一般无二,若要硬说,和夏长青喉中喷出鲜血也有三两分相似。

  当时他的面庞便是那般惨恶。

  王安风思绪发散,一时略有些出神。

  来往行人看着这呆立少年,不知其在想些什么,却又转眼将这事情抛在脑后,朝着城中而去,想着家中的热水饱饭,妻儿老小,情绪倒是颇为高昂。

  人潮往来,少年独立一侧,相隔寸许,却又格格不入。

  直至那落日落下山去,天边晚霞渐渐稀薄起来,王安风才回过神来,紧了紧衣服,朝着城中行去,身上孤独微冷的气息散去,重又是一个平和少年。

  他玉簪在和夏长青交手时候被劲风扯落,身上衣着也多有破损之处,此时只在少林寺中寻了根草绳将黑发随意扎起,又换了件式样宽松的灰色衣裳,背负木剑,模样打扮和行走江湖的年轻武者没什么差别。

  按说背刀负剑者本是显眼至极,可这类打扮的年轻人在扶风城中,每日里不知道要进出多少,反倒极是寻常,并未引发他人在意。

  直至平静无波地入了城中,少年心中方才松了口气,左右环顾一周,他一日未进多少米粒,方才在少林寺中,也未曾吃饭,此时安心下来,腹中登时声如雷鸣,面庞不由皱起,浮现些微苦色。

  此地临近城门,酒楼饭馆不在少数,只是随意一眼便能够看到十来家各式酒楼,江南塞北,无所不有,纵然是忘仙郡中菜色也有几家,香气飘散,更让王安风腹中饥渴。

  可他却只当作自己没能看到这些酒楼,双手垂下捂着腹部,垂首疾走,自心中挣扎。

  想吃。

  不,你不想。

  想吃……

  不,你不想。

  城门口的东西太贵了。

  不划算。

  复又行了十来分钟,拐到了一处颇为偏僻的街道小巷,循着香气寻了约有千米,便看到了一个小摊,看着那处小摊,少年终究还是挪不动脚步,如同入了魔怔一般,朝着那摊贩走去,然后落座下去。

  这摊子上架了两口朝天大锅,里面汤汁纯白,翻腾着蔬菜猪肉,王安风落座之后,自怀中摸出了一个精致口袋,颇有两分分量。

  这是从那夏长青身上搜出,他也未曾看过里头有多少银钱,可看重量约莫不少,少年探手进去,自里头摸到了玉牌样东西,还有几个元宝,心中微松口气,运劲于指,自那元宝上扣下来了一小粒,摊手放在木桌上,谨慎道:

  “店家,烦劳来一斤熟肉,不……”

  “半斤,半斤就好,还有一篮大饼。”

  张开手掌,王安风手中东西落在桌上,滴溜溜打滚,色成金黄,竟然是一粒黄金,那店家瞅那金子一眼,微微一呆,继而似是怕王安风反悔一般,大步一跨,以疾风驰电之势将其抄在手里攥紧,又往后急退两步,高声叫道:

  “好嘞,小哥儿你且稍等。”

  “吃食马上就好,我先给您找好银钱。”

  那年轻掌柜反身几步回了房中,少年微呆了下,将那精致荷包打开,借着天光看向里头,只见到了三个精致元宝,在这昏沉光线之下散着雍容而不刺眼的金光,尚还有几个玉牌。

  上面浮雕了字迹,正在阴影之中,是以看不清楚,王安风手掌微动,令那玉佩掉了个方向,看到了上头字迹。

  ‘萬两。’

  王安风心脏一突,险些跳出喉咙,继而便是一种荒谬的不真实感。

  一尽猪肉十五文。

  那这一个小袋子,竟然相当于……

  呃,嗯……

  相当于……

  少年神色微呆,脑海中未能得出结论,反倒变成了一堆乱麻,索性将之直接抛在了脑后。

  反正那数字无论如何,定然是他一辈子都吃不完的猪肉,方才他还因为要了肉食而心中有些罪恶感,此时却已经心情平复下来,只剩下了等待美食的欢欣雀跃。

  一边将那荷包小心收好,一边自心中想道,这里面竟然有这么多钱,难怪这些东西被夏长青藏得那么深。

  若不是耳边有声音提点,根本找不到。

  仔细想想,那声音似乎便是三师父的,如此娴熟……

  少年微微点头,自心中给自己的第三位师父确认了身份,心悦而诚服地叹道。

  果然不愧是神偷!

  ……

  少林寺中。

  吴长青看着那吊儿郎当,躺在空中的鸿落羽,道:

  “你打算,何时教导安风轻功?”

  神偷嘴里叼着根草杆,懒洋洋地道:

  “轻功啊……不急不急。”

  “起码等他身上伤势平复,突破带来的影响消弭下去,才能开始修行,否则不大容易入门,搞不好就练成个四不像,出去行走江湖,迟早扑街。”

  “怎么说我能活过来也有他的缘由,现在他既然叫我一声三师父,好歹也要尽上三分的心力,大爷我第一次做师父,可得要维持师父的威严,纵然是那姓赢的逼我承认,我也得让那小子自心里明白,他师父我可不是甚么偷儿……”

  说到这里,复又想到了一事,鸿落羽突翻身而起,嘴里叼着的草杆换了个位置,略带挑衅地看了一眼那边青衫文士,呲牙笑道:

  “说来,老药罐儿,你说这儿四个人,好像只有三个是那小子的师父。”

  “啊呀,我怎么觉得某人有些多余呢?”

  “唉唉唉,说你呢,姓赢的……”

  声音落下,赢先生却未曾有什么反应,鸿落羽见状颇感无趣,耸了耸肩膀。

  正在此时,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了鸿落羽身后,以他轻功,自然而然做出了躲避,可不知为何,竟然未能移动分毫,面色一僵,一只手掌抓在了他的脑门上,继而猛地用力,将其面庞直接按在了青石之上,用力之大,竟是直接镶嵌了进去。

  那面庞和青石摩擦的地方,似乎升起来了袅袅青烟。

  吴长青无奈地看着再度将自己坑死的神偷,将从圆慈处借来的塞子塞入了自己的耳朵,低头看向了手中医书,低声呢喃道:

  “今日,第三次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背锅的无心

  大秦·天京城。

  刑部。

  身着墨色官衣的官员进进出出,脚步急促,未曾有一个人开口交谈,令这刑部气氛压抑迫人。

  不时有着各类异鸟从天而落。

  在这刑部当中,汇集了天下七十二郡各种重大案件,种种牵连甚多,或是疑团重重,地方官员无权断决的案子,都将从天下各处,汇聚于此,往来小吏络绎不急,脚步匆匆,只为了将各种消息送往不同衙门。

  众多法家弟子在此处,将种种案件线索,剥离了无用讯息,多方比较之下,以求寻探到隐藏在迷雾之下的真相,若有始终不能定夺之事,便有天下名捕,前往各处查探,将探得事情,写于卷宗之上,传回刑部。

  天下间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这天下秘密最多的地方。

  也同样是最危险的地方。

  一个训练有素的人能够保证数年时间不露出马脚,但是时间一长,便会自然松懈,心现于行,天下七十二郡的各处密捕密探,每日搜寻值得关注的事情,尽数都传回刑部。

  纵然一次只有只鳞片爪,可时日渐长,很难再有什么隐秘事情,能够藏得过刑部追寻。

  若非人心之异动难测,刑部几可以监察天下之异变,防患于未然。

  可纵然是无法预测各门派具体动向,但是于追查案件上面,也有着莫大的好处。

  在同时,也只有刑部中高层才能知道,这刑部武库当中,非但有着这天下间七成以上的江湖隐秘,也还有着天下各大门派的武功招法。

  按照当年密令,刑部密探每每得见各门派中人交手,便会将其精妙招式记录,虽不知道其修行之法,但是数百年岁月以来,各大门派绝学其招式劲气,早已经尽在掌握,并且以此为骨架,创立了种种专门克制江湖武功的绝学招式,非立下大功,不得传授。

  刑部一处房间当中。

  书桌上铺满了各式卷宗,却又坐了个白衣青年,玉冠束发,模样风流倜傥,只是实在懒散地很,一手拿着个咬了小半的苹果,一手握着卷宗,摊开放在了膝盖上,啃上两口,一边大嚼,一边看着卷宗上消息,突然看到了一个名字,眸子微亮。

  抬手将那苹果咬在嘴里,双手握着卷宗,翻身而落,如同流风踏月,姿态潇洒,随手一震,这卷宗直接展开,一端平平朝着坐在桌前的青年飞去,未曾有丝毫颤动,可见其用劲之巧。

  便在其即将砸在了那青年脸上时候,后者左臂抬起,周围气韵变更,那卷宗直接顿在了虚空当中,继而五指一翻,直接握在了卷轴之上,青年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线条柔和的面庞,皮肤白皙,尤其一双眸子极为柔媚,如含玉珠,道:

  “又如何了,踏月?”

  白衣青年并不答话,眼神示意后者去看这卷宗,顺手将卷轴另一端扔过去,抬手将苹果接在手里,咽下去了嘴中果肉,呼出口气来,方才开口道:

  “扶风郡的消息,前些日子的事情,今日方到的。”

  “可是你的老相识了啊,无心。”

  声音之中多有调侃,无心并不在意,他和踏月年少相识,至此已经有七八年岁月,其性情如何,他自然最是了解不过。

  不过,扶风郡?

  王安风,不……意难平?

  无心心中略有猜测,面上却无有半点变化,依旧淡漠如常,双手将那卷宗展开,视线扫过其上,先是微微一愣,继而皱眉,沉吟片刻,突然道:

  “踏月,将这几日扶风郡的消息全部送过来。”

  “嗯?嗯。”

  白衣青年闻言虽有不解,却未曾去问,答应一声,脚步一踏,衣袂翻飞之际,已如穿堂飞燕,冲出门去。

  片刻之后,无心看着面前摆着的卷宗,右手扶额。

  王安风啊王安风。

  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

  无心咬了下牙。

  只要一想到紧接而来的种种询问,以及各种需要呈递的文书,纵是成名天下,他也感觉到了一阵头痛。

  自己先前办理意难平之案,言其坠入山崖,不知所踪,本来已经结案,可还没能过去半年,就又出现了另外的意难平,还办下了极大案子,按照规矩,尚还有极为繁琐的事情在等着自己去证明。

  他宁愿去大漠追杀凶犯,也不愿意去大理寺中接受调查。

  无心叹息一声,只觉得这简直是今日里知道的最糟糕的消息。幸好这次案件中种种迹象都表示,其中有非同一般的高手参与,这些东西足以证明,那意难平并不是那般简单。

  若非如此,恐怕还得要暂停职务,全力配合调查。

  一边自心中想着如何应对大理寺的询问,一边随意翻动着宗卷。

  当看到描述夏长青死处环境时候,无心的手掌微微一顿,方才将之掀过,脑海中思绪则是略有偏转,落在了这件事情本身之上。

  种种线索自脑海中转动,结合自己所知道的消息,得出来了一个个结论。

  那夏长青虽然身为四品高手,可毕竟曾被镇守扶风郡的宇文则击成重伤,看来应该是死于王安风手中,至于先前那邪派高手,死得干脆利落,和之前死在王安风手中官匪伤势一般无二,恐怕是他的师长出手。

  看来,他的师门应该也是在扶风郡内。

  或者,起码有一名擅长剑术的高手在他附近。《天问》残章在白虎堂手中失窃,如此一来,《天问》想必也落在了他的手中。

  不知道下次再见,他能强到什么程度……

  正当此时,他视线突然看到了一处密探传来的消息。

  上面写的事情是扶风的一处门派和小官员的冲突,这一类微小的冲突,在大秦的天下实在是随处可见,若不是方才他对踏月说,将扶风郡这数日来上报的东西全部取来,这种东西本不会出现在他的桌上。

  无心本欲要将之直接翻过,却又想到了一事,未曾继续,反而将这些卷宗中各类密报全部摊开在桌上,一张张看去,踏月见状略有不解,开口发问,无心却未曾回答,只是随意取来了一张纸,在其上写写画画,神色逐渐冰冷下去。

  冰冷的杀气令踏月不舒服地打了个冷颤,朝着后面退了一步,道:

  “究竟怎么了?”

  无心提笔,取来桌上那纸看了看,摇头道:

  “自己看罢。”

  屈指一弹,那张纸笔直射向了踏月,被后者接在手中,只随意看了一眼,便是神色骤变。

  耳边传来无心声音。

  “丹枫谷和白虎堂之事发生在三日之前,当日扶风门派武者和各县官吏冲突频率,上升了六成,而这些武者,尽数来自于十一个大小门派。”

  “彼时消息尚未传开。”

  第一百三十四章 声名渐起

  踏月神色略有沉重。

  同为刑部名捕之一,他自然知道这一异变之下代表的意义,手中这张柔软的白纸竟似有千钧之重,心中念头电转,于瞬间想出来了数个可能,并且得出了最好的处理方式。

  抬眸看向无心,后者微微点头。

  第二日,辰时。

  有密令自刑部之中传出。

  那十一处门派中高层紧张了数日,却未曾发现朝廷有何异动,心中略有放松,只道是后者并不在意这细微异常,行动渐渐如常,便未能发现自家门派所在城池当中,又多出了些许极不起眼的人。

  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其年龄不一,性情各异,并且通过了各种巧合的事情,和门派中弟子产生了纠葛。

  其混入百姓当中,如同混入了河流当中的水滴,未能引动丝毫的涟漪。

  ……

  扶风郡城·风字楼。

  王安风手中握着本兵书,无声默读。

  “兵家之法,难测如阴,遁于左右,突然发难,动如雷霆。”

  “以有心而算无意,知己知彼,无不破。”

  他本身对于兵术并无多少兴趣,可是有赢先生命令,须得要读通了各种书籍,来者不拒。

  而相较于儒家道门,能克敌制胜,以攻心为上的兵家典籍尤为受赢先生青睐,可今日方才看了数行,便有一名身着黑衣的法家弟子从门外进来,左右看了一圈儿,看到了这边盘腿坐着,神态平和的王安风,眸子微亮,快步走过来。

  临近他五步的时候,停下脚步,整理了下自身衣着,方才行了一礼,低声唤道:

  “藏书守……”

  一连唤了数声,王安风方才自书中内容回过神来。

  他这藏书守实则不过是个闲职,所做只是在夜间洒扫阶梯,往日里进出风字楼之人,并不会专门过来寻他,而若是寻他的,也大都知道他姓名,不会以藏书守之名称呼,加上方才沉浸书中,故而一时未曾回过神来。

  收起书,略带茫然地抬起头来,便看着了一张陌生的面庞,方正威严,棱角分明,王安风心中略有不解,起身回了一礼,问道:

  “不知道这位师兄有什么见教?”

  那法家弟子退后半步,竟又抬手还了一礼,方才道:

  “不敢当藏书守之礼。”

  “在下彭浩广,奉大师兄之命过来,大师兄近日在刑部办案,分身无术,需要些办案典籍,还要劳烦藏书守帮忙。”

  声音微顿,方才又解释说:

  “嗯,便是严令师兄。”

  王安风恍然,回忆起来了当日灭门之案发生时,面色冷峻的‘晓得不’师兄,那一日他从苏赌徒处得知了严令师兄初次办案,便遇着了这么个棘手案子,至此也已经有数日未曾看到他身影,想来是一直在刑部办案,心中略有感慨,面上微微颔首,道:

  “唔……是要关于灭门案件的卷宗罢,我去寻一下,还请稍候。”

  那法家弟子忙摆手,道:

  “叨扰藏书守,只是,只是我等学业繁重,这段时日临近考核,夫子每日里只在门口喝茶,我等根本出不得学宫,是以还要烦劳藏书守,还请送去刑部……万般抱歉。”

  说完又是行了一礼,面貌神色极为尊敬,王安风虽是不解,还是抬手扶住其手臂。

  他方才突破八品数日,力道未能完全掌握,一时间那法家弟子只觉得手掌处力道深如渊海,不可测度,自己修为已近九品,竟然没能有丝毫反抗之力,面上神色先是震动,继而越发恭敬。

  王安风注意到后者面目变化,心中有些摸不着头脑,却并未如何在意,收回手掌,摇头笑道:

  “不必多礼……”

  “我身为藏书守,这本就是分内事情,况且我与严令师兄也算熟识,能够帮得上忙,自然责无旁贷。”

  那法家弟子连连拜谢了数次,方才转身出来。

  朝着学堂处走去,脚步轻快,只走了不过十数步,便被一手拍在了肩膀上,下意识回身看去,见是一相熟学子,笑着打了个招呼,与其同行了一段距离,后者终忍不住心中疑惑,开口笑问道:

  “方才数日不见,你心情怎么有了这般大的变化?”

  彭浩广脚步微顿,疑惑道:

  “变化?”

  那学子摊了下手,哂笑道:

  “是啊,往日你深得法家之真传,为人刚正不阿,向来是不假颜色,可对那王安风竟……呵,我认识你这数年,竟从未见你对于一同辈之人如此尊敬,岂不是变了性子?”

  “纵然是星宿榜上高手,如何使得如此姿态?”

  彭浩广听出后者指责之意,却并未动怒,摇了摇头,道:

  “他若只是个寻常武者,又如何值得我如此?”

  “可若是他替扶风上百口冤死百姓伸冤,替三百余口性命讨回了公道,我便是再尊他十倍,再敬他百倍,都难以尽抒心中之意。”

  那学子悚然一惊,道:

  “不是那意难平……”

  彭浩广摇头,道:

  “杀人者自然是那意难平,可若非是藏书守以一己之力,面对四品高手依旧不退半步,将当日局势扭转,夏长青早已得脱,意难平又如何杀他?”

  “何况,使那夏长青罪状昭于白日,为那些冤死之人讨得个公道,不至于令犯人逍遥于法外,又如何差给那意难平?”

  “我等法家子弟,都承他的情,他日如有驱驰,我纵然修为低微,也在所不辞。”

  声音渐高,慷慨激昂,显然言语皆是出自真心,那相熟学子一时略有不服,只觉得那是因为其修为颇高,方才能有如此名望。

  继而便又想到面对四品武者,那藏书守竟然仍旧还能畅所欲言,生生将局势拧转,自己确实难以做到,不由叹息,明明并未交手,却已经觉得自己一败涂地,自心中升起来了挫败无力。

  王安风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只是循着标示,去取卷宗,其中有一份十七年前的案子丝毫正有人借阅,正看得入迷,只得收手,临走时候,或是因为少林健步功实在笨拙,木阶发出轻微声响,那看书入迷的法家少女身子微颤。

  抬起头来,便看到了眼前脸含着抱歉的王安风,神色略有异样,随即便想到了一事,扬了扬手中书卷,笑道:

  “藏书守,要看这本书吗?”

  王安风微怔,先是点了点头,方才解释道:

  “姑娘要看的话就……”

  尚未说完,那少女已经将手中卷宗放在了他的手中,方才正看得入迷的少女退后一步,笑道:

  “我刚刚好已经看完啦……”

  “便给你罢。”

  王安风握着卷宗,看着那转身离开的少女,心中略有疑惑。

  怎地近日来。

  学宫中学子都特别好说话?

  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先抱着手中宗卷去了任老处做了记录,方才以一个木盒装了,转身出了风字楼。

  离开学宫的时候,果然如同方才那位法家学子所说,在那学宫大门处,坐了一位面目清矍的老者,斟茶自饮,仪态一丝不苟,看上去倒是不难说话,可眉目开阖间,便令那些法家学子们丝毫不敢乱动。

  王安风临出学宫时候,那老者突然睁开眼睛,朝他这个方向微点了下头。

  少年一愣,转头看了看身后,却发现似乎是临近了考核之时,此时出门的竟只有自己一人。

  方才明白眼前这位声望颇隆,骇地一整座学宫的法家学子大门不敢出,二门不敢迈,只在学堂当中悬梁苦读的老者,竟是在和自己打招呼,想了想,还是将那放着宗卷的木盒放在一侧,抱拳回了一礼,方才转身出去。

  行在路上,王安风挠了挠自己头发,自心中胡思乱想。

  不只是学子。

  看来,整个学宫的人,今日都很好说话啊……

  是遇着了什么好事吗?

  少年抱着一堆宗卷,心中满是疑惑,复又将这想不明白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心情不错,自心中想道:

  “看来,那位夫子,也没有传闻中那般可怕嘛。”

  与此同时,在其身后不远处,那位很好说话的法家夫子睁开眼睛来,抬脚一道浑厚劲气挥出,将两名伪装了面容身材,打算溜出来的学子踹了两个跟斗,复又冷笑,自茶桌下面抽出来手掌宽的墨色戒尺,轻轻拍在掌心上。

  嘴角微挑,逐渐靠近,在那两名抱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学子眼中,竟是比恶鬼还要狰狞的面庞。

  两名学子狼狈逃窜,学宫夫子坐回位子,看着那两道身影,复又想起了方才举止得体的藏书守,眸中略有不愉,冷笑道:

  “嘿……如此不成器。”

  “看来还是平日课业太少了,闲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异邦人

  王安风一路行至郡城中刑部衙门,朱红衙门大开,两旁盘踞着的并非是石狮子,而是断狱的狴犴,模样狰狞,双瞳似能够洞穿人心诡秘之处,冷冷看着来往的每一个行人。

  王安风定了定神,抬步进去,因为先前的事情,这刑部中,九品以上巡捕都认得这个学宫少年,未曾受到多少波折便见到了严令,其已不似在学宫中所见那般,当日虽然还略有呆愣,可多少算是神完气足。

  此时的严令眉目间满是疲惫,竟不知有多久未曾好好休息过。

  笑容当中,也多有勉强,虽在和王安风谈笑寒暄,视线却止不住掠向了身后,落在桌案上堆积一团的宗卷之上,隐有些许焦躁急切。

  王安风心中略有明悟,心中叹息,未曾多打搅严令,便起身告辞,出了刑部,缓步朝着学宫方向走去,身处于街道之上,周围行人往来,不远处摊贩沿街叫卖,时有孩童欢笑奔过,熙熙攘攘,红尘盛世。

  而在身后的刑部里面,只一墙之隔,却截然不同,压抑而沉重,仿佛是有着三百多条血淋淋的尸体站在了刑部众人身后,等着他们为其沉冤昭雪,让他们未能有丝毫的放松。

  世间最轻之物不过人命。

  却也最重。

  这案子对于寻常百姓而言,算是已经过去。

  大家自可以回到原本生活当中,不必再担惊受怕,不必再担忧惨案发生在自己身上,至多只是和他人闲谈时候多出了谈资和新鲜话题。

  这谈资也将逐渐被新鲜事物替代,最终那死去之人,将在他们心中不断地淡化,渐渐消失,不会再留下分毫的痕迹,如同未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可于刑部捕头,法家弟子而言,尚且还有许多事情未曾处理,此案疑团重重,他们绝不肯轻易放过。

  只要身为法家之人,便注定了和某些生活无缘。

  一路胡思乱想,王安风逐渐走回了学宫方向,心境趋于平复。

  此时临近学宫考核,往日呼朋唤友,往来进出的学子们为了能在武功经义,诸般考核当中不要落在丙下的分数,或是自发或是被迫坐在学堂当中,终日苦读,不肯有丝毫松懈。

  是以此时虽然天色尚早,但是学宫附近倒是颇为冷清,王安风这半年来见惯了学宫喧嚣,如此安静的模样,一时尚还有些许不适应。

  就在走到了距离学宫大门不过数百米的时候,少年突然听到了一阵喧闹声音,其中夹杂了些微熟悉的语调,微微皱眉,略作思考之后,并未直接回到学宫,而是拐入了那处巷道当中。

  方才行过了数十米,便看到了一身红衣的拓跋月站在那里,握着长剑的右手已经攥紧,似是因为激怒而身躯微颤,在其身前站着两个中年汉子,虽然穿着是大秦的绫罗绸缎,可面色黧黑,颧骨高耸,显然并非是大秦百姓。

  前面那个手中还拉着个锁链,锁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消瘦少年,其身躯瘦弱,此时已经是深秋天气,没有武功在身的百姓都换上了厚实衣物,若是怕冷些的,怀中也都抱着了精致手炉暖身。

  而这少年竟然只穿了条裤子,露出消瘦身躯和两排清晰肋骨,上面有新旧伤口,交叠在了一起,竟是看不到半点好肉,触目惊心,让人不忍去想眼前少年究竟是受到了如何残酷的待遇。

  王安风微怔,随即自心中浮现蓬勃怒意,未曾贸然出手,大步向前,声音微冷,开口喝道:

  “我大秦例律,早已经废除奴隶之法,尔等是谁,竟然在此公然违抗。”

  他突然开口,自然引发众人注意,拓跋月微微一怔,道:

  “安风?”

  王安风冲她微微点头,为防那几名异邦之人突然发难,手掌握在了身后剑柄之上,正在靠近数步时候,站在其身后的异族男子突然踏步上前,右手自腰间拂过,一弯刀夺鞘而出,斩出了两道圆月刀痕。

  这一举动并未曾打算真的攻向王安风,只是用做了威慑之意,他久在关外行走,自然而然,养成了这般反应。

  而那富商也未曾打算将手下叫住,方才正要大功告成,眼前这小子突然开口,倒是引得前功尽弃。

  他心中恼怒,只觉得让这小子吃些苦头也好,心中念头转动,面上倒是依旧乐呵呵的和善模样,伸出手来,预备在这小子吃了苦头的时候,及时将手下叫住。

  突听得了铮然剑鸣之声。

  大汉手中弯刀竟然在与木剑相触的瞬间崩碎,半截刀身在力道碰撞之下旋转而起,继而直接刺入了那富商身前,铮然低啸,刀身上有细密纹路,倒映出了富商骤然苍白的面容。

  而在同时,王安风已踏前了一步,手中木剑向前递出,稳稳点在了那汉子喉咙处。

  后者本是大漠马贼出身,桀骜不驯,意欲反抗,可当那木剑点在自己身前时候,竟有一股难以遏制的寒意自心底升起,身躯僵硬,未能反抗,任由那柄看似宽厚寻常的木剑顿在了自己要害之前。

  那富商心中一突,却未曾失了方圆,操着一口极别扭的大秦官话,先是对这那汉子臭骂,复又看向王安风,强自笑道:

  “哈哈,在下的护卫都是粗人,冒犯了公子,还望恕罪则个,可公子啊,这话可真不能乱说,我何时曾经违逆贵国的规矩?”

  “依着这大秦万国法,同邦国之人,使用其国本身的规矩,唯独是异邦人冲突,或是异邦人和大秦人冲突,才能用得大秦规矩处理。”

  “公子可好好看着,这可是我同族之人,我按照族里规矩,抓其为奴,哪里能够算得上是违逆了大秦规矩?”

  一边说着,右手一拉,将那少年拉起来,颇为杂乱的长发散开,露出来了一张平坦的额头和极凌厉冰冷的眸子,如同天际盘旋的苍鹰。

  其面目五官已经长开,起码有了十六岁左右年纪,可似是遭受了非同一般的折磨,形销骨瘦,远远看去,竟如十四岁一般,面目硬朗,和大秦百姓迥然相异。

  见其果为异邦之人,王安风神色微怔,复又抿了抿唇,虽然心中激愤,却也没有了出手的理由,可纵然如此,握着长剑的右手却未曾放下。

  他前面大汉当年也是在大漠上纵横的马匪,自然看出眼前这少年身上似乎已经加上了一层厚重枷锁,难以出手,胆子微大,后撤一步,退开了王安风剑锋所指,只觉得喉咙一阵凉意方才略有缓解,下意识抬手,捂住了方才木剑虚点之处。

  那富商见状,和善笑了下,复又看向了那边拓跋月,以一种发音古怪短促的声音开口,少女咬了下牙,抱歉地看了一眼王安风,也以同样语言交流。

  方才交流了几句话,拓跋月咬了咬牙,垂首下去,便要去取腰间荷包,那异族少年见状似是受到了极大刺激,突起身怒喝,面上毛发耸立,似是怒极,拓跋月手掌微颤,却再也不能动作。

  那边富商低声怒骂了一声,抬脚便踹,其虽然武功低微,可膀大腰圆,力道不小,将那消瘦少年踹倒在地,而那少年却不管不顾,肮脏的面庞之上,一双眸子依旧死死看着那边少女。

  王安风左手一动,背后剑鞘弹起,直来直去,朝着那富商右腿处刺去,他并非愚钝之人,已经看出这少年必然和拓跋月有所关系,将那富商迫退之后,抬手从怀中取出荷包,便要将其赎买下来。

  可便在此时,拓跋月突然抬手拽住了王安风袖口。

  低声道:

  “不要……”

  王安风感觉到了少女动作中颤抖,手掌微顿,那富商以异邦语言暗自骂了两句,拉着异族少年离开,因为大秦法律之故,王安风也不能出手阻拦,只能站在原地。

  那少年被锁链拽着向前走,转身看他一眼,右手抬起,自左手拇指上扫过,复又握在一起,收回心口处轻轻点了下,富商拉紧了锁链,那少年被拉拽地转身,踉跄而去。

  王安风呼出浊气。

  他是大秦人,异族人事情,实在不好去干涉。

  抬手将剑归鞘,负在身后,看向拓跋月,后者眼眶微红,模样上却未曾表现出丝毫异样,对于方才之事,也只是一句揭过,未曾开口解释,更不必提借助王安风力量,只当方才之事未曾发生。

  可王安风却从些细微动作之处,看出了眼前少女心中痛苦和担忧,心中叹息口气,也没有再问。

  此事虽不大,可毕竟是关系到异国异邦,牵连甚多,他也不过是个八品武者,实在无能为力。

  ……

  一处商会驻地。

  “嘿,什么叫做,敢为你赎身,便当场撞死在她面前?!”

  “贱骨头!真是贱骨头!”

  “他们一家害的你们这般下场,竟然还向着他们,活该当一辈子下贱货色,等着吧,几天后正好要启程回去,老子要把你拉回草原,卖给最危险的部落,去当最下贱肮脏的活祭……”

  方才那富商手持这一根皮鞭,于怒喝声中,不断挥舞,落在了那少年身上,每打两下,便甩入旁边大桶当中,沾上了辣椒水,重又鼓足力气,甩在了那少年身上,直打得那少年皮开肉绽,奄奄一息方才作罢。

  这少年虽然只是个奴隶,按照族内规矩,生杀夺予,都由他掌控,可这里毕竟是大秦境内,浩浩大秦,威压众国,在这里弄出人命总是不好,何况眼前这少年也是白花花的银子,他如何舍得打死?

  气喘吁吁,将那鞭子一扔,转身大步回去了屋内,片刻之后,又有穿着暴露的异族舞娘进去,屋内传来了淫声艳语,不堪入耳,那少年神色恍惚地在地上躺了半响,几如死尸。

  突然却又挣扎起来,手掌撑在地面上,艰难地将自己的身子挪移到了破烂帐篷之下,噗通一声落在地上,身上剧痛,眸子看了那屋子一眼,其中满是怨恨杀意,复又想到了今日所见的少女,心中隐有畅快之意。

  不曾想,被掳走了数年,竟还能看得到当年的小丫头。

  他知道拓跋月定然会花钱把自己赎买,就算需要付出的价钱已经是十倍溢价。

  可也正因为这样,他才不能够做出这等事情。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做了数年的奴隶,虽然还活着,可身上的暗伤无数,药石难医,根本就是个累赘,他生性骄傲,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愿意成为族人累赘。

  复又重重咳嗽两声。

  数年的奴隶生活,早已经将他的身躯摧残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若非心中尚且还有一腔执念支撑,恐怕早已经死去。

  此时见到了拓跋月,知道了当年父辈虽然战败,虽然部族伤亡惨重,但是尚未灭亡,族群仍在,血脉不绝,心中执念散去许多,意识略有恍惚,却又咬了咬牙,生生从死亡之前挣扎回来。

  瞥了一眼那屋子,眼中浮现杀意,自这破烂地方里摸出了一根尖锐的短木刺,心中只打算趁其不备,将那富商击杀,死也畅快,眸子微亮,如同苍鹰搏于长空之上,冰冷而桀骜。

  便在此时,一个东西滑落,滴溜溜打转,引得少年下意识看去,竟是一枚圆润玉珠,不知何时落在了身上。

  正在心中不解时候,这珠子突大放光明,将这当了数年猪狗不如的奴隶,仍旧心怀杀意,坚韧如铁的少年吞入其中。

  木屋之内,仍旧是淫声艳语,未曾发现外面异状。

  ……

  少林寺中。

  孤峰之上,被鸿落羽怒声占据。

  “姓赢的,你不是说没有灵韵了吗?又从哪里抠抠搜搜弄出来的?啊?!”

  “你他妈的宁愿它烂在手里,也不愿意给我具现出腿脚?”

  “你个哔——是不是怕我多出手脚来,把你比下去了?你个……”

  声音突然变得含糊不清,就仿佛说话之人被暴力地按在了地上摩擦,是以未能说出言语,木椅上面的吴长青将两个木塞塞入耳中,看着医书,低声呢喃:

  “第七次。”

  “按着规矩,还有三次……”

  “神偷,真堪称坚韧不拔之士,佩服佩服……”

  第一百三十六章 王安风迈出的第一步

  契苾何力茫然地看着眼前。

  他摊开手掌,指缝间有金黄色的流沙随风而过,口鼻间有灼热的感觉,这感觉他很熟悉,少时部族所在的草原附近,就是这样灼热的大漠。

  可,方才不还在大秦?

  风势略急,将指掌间流沙吹拂而过。

  视线顺着那流沙向前,前方一望无际,大漠风光,狂风呼啸,声如雷鸣,似是看着这风光景色,喉咙便感觉到了焦渴之意。

  他和拓跋月所在部族并不如何强大,最强的将军也只是五品的力士,是以从没能见到过这种超凡手段,眼前天地变换,一时间心中竟是升起了莫非神明的荒谬想法。

  这一想法只在瞬间便被他压下。

  风势渐急,黄沙打在脸上,生疼生疼,契苾何力先生微微一呆,继而便猛地转身去看,在那根本看不到边际的大漠之上,突然出现了一道黑色的风柱,直通到了天的上面,气势狂暴,朝着这边席卷过来,阻拦在前的一切都被卷入其中,抛上半空。

  其产生和移动的速度,全部都超过了契苾何力过去曾经见过的所有沙暴,少年瞳孔微张,方才的不解瞬间被压在了心底,看着那沙暴如同怪物一样,铺天盖地席卷过来,狠狠咬了咬牙,转过身来,朝着远处亡命奔逃。

  虽在这种境地,却未曾彻底失去方寸,一边狂奔,一双眸子四下搜寻,自远处看到了一块可以用来遮蔽身躯的石头,眸子微亮起,咬了咬牙,这残破之躯中爆发出了极强大的力量。

  踉跄而行,那速度竟比练过些武功的人还要快,如大漠中奔袭的饿狼,在那沙暴将自己吞噬之前扑出,将自己藏在了那石头之后,狂风席卷,双臂抱住这石头,十指死死扣在了石头上面,摩出了鲜血也浑然不管。

  大漠当中,沙暴是比马匪的弯刀更为恐怖的灾难。

  马匪只能杀死十几个人,可沙暴却能够将一整个没有准备的部族,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是寻常牧民还是那些力能倒拽蛮牛的力士,在这长生天的怒火之下,都没有半点区别。

  按照往日经验,沙暴持续的时间并不会特别长,可这一次却格外地漫长。

  契苾何力意识逐渐模糊,可双臂却不肯有半点放松。

  突然身体一轻,怀中残壁竟然也被狂风席卷而起,少年目中浮现绝望,却仍旧死死抱着残壁。

  风力渐小,这石头朝着下面坠去,若是就这样砸下去,肯定会重伤脱力,在大漠里头与死无异,契苾何力看了看下面约有三米之高的距离,心中发狠,直接松开那石头,朝着一侧落下。

  一声闷响,契苾何力砸在黄沙之上,胸腹震动,忍不住咳出一口鲜血来,四肢已经乏力,却未曾有丝毫的迟疑,将那木刺咬在嘴里,连滚带爬,极为狼狈地朝着远处奔跑。

  脑海当中已经逐渐模糊的意志清晰地控制着身躯,要趁着这风力渐小,找到其他可以躲避的地方。

  可谁知只在这生机乍现的时候,风力骤然变大。

  便仿佛方才渐小的狂风只是上天恶意的嘲弄,契苾何力闷哼一声,心中终于浮现出了绝望,看着昏黄的苍天,那天苍茫浩大,可他却突然想起来了成为奴隶之后,在第三个主人家宅中曾看到过的猛虎。

  当日的麋鹿在猛虎的掌下便是如此待遇,不断被恶意地玩弄。

  自以为看到的生机,只是猛虎的娱乐,最终在那麋鹿即将逃出生天的时候,被轻易地咬断了脖子,血液流淌了一地,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般凶猛的虎兽。

  和大漠中隐忍残酷的狼群截然不同。

  狼群虽然残忍,却从不会捉弄猎物。

  感受到身躯中涌现出的力气在狂风之下被消磨干净,契苾何力心中绝望,看着那高远长空,唯有无力不甘。

  什么时候,长生天也有了虎兽的特性,喜欢看到猎物的绝望?

  ……

  与此同时,少林寺中。

  赢先生负手而立,看着旁边王安风,懒散道:

  “知道该如何做了?”

  王安风深吸口气,微微点头头。

  在他前面立着一处硕大圆盘,雕龙刻凤,其中展现出的,正是契苾何力于大漠沙暴中挣扎的模样。

  他认得这异邦少年。

  正是被那个异国富商以锁链捆缚,应当和拓跋月有所关系的少年。

  方才他和拓跋月回到学宫,后者情绪极为低落,未曾说几句话便已告辞,匆匆离去,他心中正自无奈感慨,往风字楼方向走去,就被赢先生告知,迅速回来了少林寺中,看到了方才契苾何力所经历的一切。

  随着所读经卷愈多,他也知道,少林寺应当是只在传闻当中的洞天福地之流,眼前少年所遭遇的事情都在师父们的掌控当中,不至于有什么性命危险,因此虽有些着急,却未曾失了方寸,尚且还能定下心来,听师父将事情原委讲述。

  知道了是赢先生觉得这少年资质尚可造就,闲来无事,给这异邦少年的机缘,也是对于王安风的试炼。

  王安风深吸口气,看着恰面逐渐展开的通道。

  只消朝前再迈出一步,便能自少林寺中,直接出现在那大漠当中。

  长剑未曾背在身后,而是握在掌心当中。便在跨出这一步的时候,文士突然将他拦下,道:

  “你知道你要做什么罢?”

  王安风脚步微顿,沉默,颔首。

  文士漫不经心地道:

  “记得,这也是对你的考核,你要做的不是救人,而是将他收伏。”

  “也只有你将他收为属下,传他武功,才能够真正救下他。”

  “去罢。”

  赢先生今次罕见说了许多,言罢一挥手,王安风直接被吞噬其中,临近消失的时候,耳畔听得了三师父在大喊大叫。

  “记得要按照我说的去做……”

  第二句话尚未听得清楚,眼前已经化为了大漠狂沙的景致。

  少林寺中,鸿落羽不爽地呲了下牙,看着赢先生身影,竟然隐有跃跃欲试的模样,吴长青见状只觉头痛,为了防止其再度挑衅,吵得自己不能看到王安风表现,便抢先开口,道:

  “先生,这一次事情,对于风儿而言,是否过早了?”

  赢先生沉默了下,并未如同往日,加之以嘲讽,只是负手而立,看着远方长空,片刻之后方才开口,声音淡然,道:

  “早?”

  “他迟早要走上这一条路,或早或晚,又有什么分别?”

  声音悠远,似有疲惫,又似乎只是老者错觉,愕然之际,看到了鸿落羽看向文士眼神越加不善,心中一突,未曾表露异状,笑说一句,先生说话,果然高深莫测,转而便看向神偷,抚须笑道:

  “不过说来,神偷你教导风儿的事情,倒是颇有两分门道。”

  “倒是颇令老夫惊异。”

  鸿落羽见吴长青提起了自己,先是微怔,继而便有自得之色,抬了抬下巴,得意笑道:

  “那可不是。”

  “你可知道,干我们这一行儿的,想要在江湖成名,那可不能低调,手上功夫可以差,可这排面可少不得,什么踏月寻香,白衣御风,啧啧啧,那排场,那气度……”

  见后者摇头晃脑,似已将挑衅赢先生之意抛到脑后,老者微松口气,笑着看他说话,心中颇有两份感慨。

  神偷虽然常出言不逊,可这性格,倒是真的很好对付。

  这念头尚未散去,那边青衣文士冷笑,横眼看他,嘴角微抬,吐出了一字:

  “骚。”

  鸿落羽如遭雷噬,身躯骤颤,继而便勃然大怒,转头看向那边文士,破口道:

  “姓赢的你说什么?你个哔——,老子告诉你……”

  “你以为你是个甚么好东西?方才对那崽子出手,说是考量心性,还不是想要折磨取乐?”

  文士嘴角冷笑收敛,声音微寒,道:

  “你说什么?”

  鸿落羽朝后飘了一步,不再咄咄逼人,而是挂上了嘲弄的神情,施展轻功,在文士眼前飘来飘去,道:

  “哟哟哟,恼羞成怒了?”

  “你打我啊,有本事你别用权限,你打我啊,来啊,略略略……”

  吴长青叹息一声,不再看那边,和圆慈整齐划一将木塞塞到耳中,转而看向了王安风那边情况,隐约听到了某种惨叫,以及面庞大力摩擦山岩的声音,权当自己未曾听到,只在心中低声呢喃道:

  “确实是……”

  “很好对付。”

  第一百三十七章 抉择

  大漠当中。

  正当契苾何力已陷入无尽绝望的时候,转机,突然出现。

  浩荡长风,竟也压不下那沉静的脚步声。

  一步,

  一步。

  伴随着如同风铃般的脆响,极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

  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的契苾何力下意识扭头去看。

  铃音在狂风肆虐之下仍旧清脆。

  有清朗随意的声音随之而起,相互应合。

  语调不比学堂中学子高明半分,可此时此刻此地此景,竟有所不出的潇洒恣意,令人不由心折:

  “烽火燃不息,征战无已时。”

  “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自视野极远之处,有一道挺拔身影,缓步徐行,第一句话出口之时,那身影尚且如在天边,只看到了个模糊不定的虚影,可最后一字落下之时,那人已到了身边。

  声音虽然清朗,却又沉凝。

  所诵之词悲凉苍茫,契苾何力感同身受,不由悲从中来,恢复了些许意识。

  此时沙暴越发凶猛,遮天蔽日,宛如神怒,那人身着劲装,外披黑色长袍,袖口宽大,上有繁杂暗金龙雀之纹,于狂风之中,却只如秋日水波,微有涟漪。

  玉冠束发,面目覆盖了暗沉面具,难见真容,右手握剑,剑柄之上悬着个风铃,清脆作响,与这处风景有如天地般巨大的差异,却只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如同闲散书生,按步徐行,沙暴虽狂,却不能影响分毫,踏步之间,已经要行过此地。

  契苾何力虽然不知道眼前之人是谁,却也明白,自己于这生死之际,眼前这人或许便是唯一的生机,当下鼓起最后气力,开口呼喊道:

  “救,命……”

  “请救救我……救命!”

  王安风心中微松口气,若是契苾何力一直倔强,不愿开口求他,他已不知该如何去演下去,当下脚步微顿。

  三师父于方才短短时间,传授了他变更声调的小技巧,内力在喉间变化,吐气发声,音调便不复原先清亮少年,而是略有沉凝,却也不失清朗,多出几许洒脱,脚步微顿,抬眸去看,道:

  “哦?”

  本来按照鸿落羽所说,此时他还要多说许多话,可眼见此人在风中颠簸,他终还是忍之不住,右手握剑,引动面具上奇异劲气,缓缓拔剑而出,劲气鼓荡,引动风铃轻响。

  契苾何力透过昏黄狂风,看到了那剑锋之上,次第亮起了明亮纹路,有一股奇异气韵浮现出来,那种气息和年少时见到的大部族族长佩剑一般无二,可却要浓厚许多,心中一松。

  随即便看到了一道明黄光芒亮起,狂风消弭,昏黄的天地似乎被一剑斩成了两断,重归清明。

  那人反手将剑回鞘,金色流光萦绕左右,契苾何力最后的视野当中,看到了那金色光芒的真容,是大秦图腾当中的狰狞异兽,常飘扬于边关旗帜之上。

  似乎,叫做龙?

  视线随即昏暗,陷入沉眠当中。

  ……

  昏沉。

  这夜色要比以往的每一个夜都要昏沉。

  有狼嚎的声音。

  马蹄的声音。

  弯刀劈斩人头的声音。

  上好的箭矢刺破了空气,箭矢后的鹰羽激烈震动发出的奇异声响。

  突然有阴影将自己笼罩,猛地转身,看到了人立而起的‘狼马’,看到了扬起了手臂,肌肉贲起的力士,手中的弯刀在月色之下熠熠生辉,冷锐如冰。

  这寒冰猛地挥斩。

  视野当中,唯剩下来了昏沉的血色。

  “啊!!!”

  契苾何力低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来,急促喘息着,足足数十个呼吸,方才从记忆的漩涡当中挣扎出来,呼吸逐渐平复,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昏迷之前所看到的东西,挣扎着准备翻身坐起,却感觉到身上一阵剧痛。

  便有一柄长剑按在了自己的肩膀处,将自己压下。

  依旧是一身劲装,外穿黑袍的王安风坐在一侧青石之上,见契苾何力已经平静下来,手腕一动,将长剑收回,沉声道:

  “勿要妄动。”

  契苾何力此时方才发现了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经遍布了银针,动一动便是剧痛难忍。

  他这些年流落在外,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少时在部族当中,也是作为未来的武官培养,他们部族不是大秦,没有那般多的门道,只相信力量唯独以血泪方才能够换取,训练的方式蛮横而粗暴,自认为也是吃得了苦的。

  可这些细细的银针未曾入体多深,却异常痛苦,仿佛直入了骨髓当中,难以忍耐,只是略有动作,那痛楚之意便连绵不断地升起,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王安风坐在旁边,屈指轻弹了一下银针,内力顺着银针入体。

  以补法施针,激活其本身气血,调养亏损,眼前这异族少年身上根基损伤之重,他从未见过,沉默了下,未曾做出违反此时身份的行为,随意道:

  “你伤得不轻。”

  契苾何力捂着心口重重咳嗽了数声,道:

  “小子知道。”

  挣扎而起,王安风本欲出手阻止,言其身子有伤,不宜乱动,可正在此时,耳畔突然响起来了三师父的声音,叫道:

  “住手,绷住,不要动。”

  “小子,你现在是高深莫测的世外高人,不要掉了自己排面!”

  右手已经微抬,却只能生生忍住。

  契苾何力一直低垂眉目,未曾看到王安风异状,此时重重跪倒在地,双手手掌朝天,平铺两旁,额头深深磕在地面上,庄重肃穆,一连数次,沉声道:

  “多谢大人出手救助。”

  “这条烂命得大人救助,往后若有需要,契苾何力愿意为大人去死。”

  王安风张了张嘴,还是未曾避开这一礼,点了下头,道:

  “起来吧……”

  契苾何力站起身来,王安风看他一眼,沉默了下,三师父所说的那些话术实在开不得口,干脆不言不语,抬手将那枚遗珍变化的玉珠抬起,屈指一弹,使其落入了契苾何力怀中,后者看到这玉珠微微一怔,似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略有变化。

  王安风右手放在膝盖上,敛目道:

  “你来这里,也是与我有关。”

  “所以我救你。”

  “再过片刻,你将重新回到原本地方。”

  声音至此,戛然而止,不再继续,契苾何力张了张嘴,只觉得自己方才死里逃生,身上便重又背负了那种沉重的锁链,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可他毕竟在外面挣扎许久,眼色极好,知道眼前之人是自己唯一的机会。

  当下咬了咬牙,半跪在王安风身前,抬手拔出那木刺,在自己右手手掌处狠狠拉出了一条狰狞的伤口,鲜血横流,王安风手掌微颤,险些便出手阻止,那边契苾何力已经将手掌按在了自己心口上,垂首道:

  “向着长生天上的天神和先祖起誓,我契苾何力愿意成为大人的猎犬。”

  “请求您给我,指点一条道路。”

  契苾何力头颅低垂,王安风看着眼前少年,一时间神色恍惚,沉默了下,自怀中取出了两本秘籍,未曾如同耳畔鸿落羽所说,直接扔在脚下,而是俯身将这秘籍放在了契苾何力身前,复又取出了一瓶丹药,轻声道:

  “这里有两本秘籍,一本可以速成,却容易形成沉郁暗伤,一本虽能够固本培元,却要慢慢练习,非半年以上苦功,不见成效。”

  “你选择哪一个?”

  按照赢先生和鸿落羽想法,是只给其速成武功,在这里助契苾何力入门而已,这纳气丹,是王安风自己修行所用的分量,而另一本功法也是他自己争取而来。

  无论如何,他希望能够给眼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少年一个公平选择的机会,凭着丹药功力,只要再忍耐半年时间,便可以趁机逃走。

  但是他并不知道,很多时候,生活早已经确定了答案。

  契苾何力未曾有丝毫的迟疑,将那出自血河派的秘籍《长河落日》握在手中。

  第一百三十八章 任务

  面具之下,王安风敛目,沉默数息之后,未曾表露出什么异状,将另一本静禅功收回怀中,复又将那丹药放在了地面上,道:

  “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亦不能多说什么。”

  “这里是一瓶丹药,你且吞服下去,我助你在这里将这武功入门。”

  契苾何力微微一愣,看着这丹药,有些不敢置信。

  自他离开了部族之后,辅助修行的药物,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见过。

  而在此时,王安风已从那青石之上起身,右手握剑,耳畔传来了赢先生声音,少年神色未变,只微抿了抿唇,道:

  “朝着大漠西方,落日之所跪下,三叩九拜。”

  契苾何力不解其意,可还是跪在地上,依言朝着那苍茫落日之处,恭恭敬敬跪拜了九下,此时红日西坠,天地之间,一片辽阔,苍凉悲壮之感,扑面而来,契苾何力跪倒在地,心中竟也有数分庄重肃穆之感。

  站起身来,便听得身后王安风开口,平静道:

  “大秦的天下,已没有了血河派的存在,你既然选择了《长河落日》,就是血河一脉的隔代传人,无论是在哪里,都不可掉了血河一脉的心气。”

  “盘腿坐下罢……”

  “我助你入门。”

  契苾何力正因为方才所听到的话语而心中震动,身子便已经呈现五心向天的姿态,坐在黄沙之上,那本秘籍无风而动,在其膝盖上展开。

  王安风右手抬起,已按在其肩膀之上。

  体内八品内力因心而动,涌入契苾何力体内。

  同时将赢先生在他耳畔所说的东西,一字不漏,转述而出,文士何等修为,高屋建瓴之下,这血河派入门内功精深奥妙之处,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难点,堪称一览无遗。

  与此同时,王安风右手重又抬起,并指点在契苾何力身上内力修行的关隘要穴之上,以助其行气。

  血河派武功阴狠暴戾,于人于己,都不留有半分余地,以此为根本功夫,无论施展任何武功,都劲道奇猛,直如饿虎扑羊,远超佛门玄宗。

  可也因此,习武者常常积郁暗伤,若不能迅猛精进,于暗伤爆发之前抵达极高修为,日后暗伤爆发,轻则武功全失,重则经脉寸断,当场殒命。

  其十七代掌门人为了消除隐患,窥探江湖密宝,在当年平静的江湖之上掀起了阵阵腥风血雨,后被九大宗门发现,无论正邪中立,皆派出了门派中年轻一辈的精英弟子,通过了种种难关,将这阴谋破解。

  其掌门人被击败,内伤发作,当场身亡。

  在正邪九大宗门一同出手的情况下,江湖之上也算是一个不小势力的血河派,终究分崩离析,唯有江湖上些许逃窜匪徒,尚且掌握了些血河派武功,将其击杀,身上偶然会有些秘籍残页。

  其武功路数虽然和九大宗派不合,斥之以旁门左道,可于搏命之际,却也有着不俗表现,是以九大宗门的年轻弟子,也都会通过种种手段,不惜砸下大笔金钱,方才能够得到一两张残页。

  这门长河落日,便是其中之一。

  行气如长河,堂皇正大,却终究只为了那落日时候,残阳泣血,流光溢满长河的瞬间。

  赢先生通过王安风之口,给契苾何力讲述长河落日的修行关窍,实则奥妙精深之处,王安风也全部掌握,虽然说他必不可能走这旁门左道,可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于修行之上,终归大有裨益。

  如此一连数个时辰,在纳气丹和王安风帮助之下,契苾何力体内浮现出了一丝内气,他少年时候,部族未曾破败,底子打得不错,虽然后来成了奴隶,遭遇了许多事情导致根基破损,可相较于许多没有习武天资的人而言,已经算是不错。

  内气流转,极为顺畅。

  王安风呼出一口浊气,感觉到了些微疲惫。

  长时间引导他人修行这门内功,其体内内气隐有亏损,若是契苾何力再不能够领悟,王安风自己便要先支持不住了,当下收回手掌,负手看着前面那少年沉浸在修行当中,自己则是暗中运气,回复本身内力。

  契苾何力体内的长河劲气复又运转了一个周天,方才纳入了丹田当中,睁开眼来,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只觉得此时身上虽然依旧痛楚,可却有一股火焰在他身躯当中燃烧,只要这火焰尚未熄灭,那力量便不会消失。

  略有茫然了一瞬,便猛然翻身下拜,额头重重磕在了地面之上。

  若是方才他对于王安风还有着戒备,此时却只剩下了感激。

  在来此之前,他所想的也只是用那根木刺,趁着那富商不注意,有一些机会和其同归于尽,而现在,感受到体内流动的内力,他真正看到了将其击杀的机会,甚至于看到了自己活下去的可能性。

  无论眼前这人救下自己是为了什么。

  只要能够亲手复仇,就算是之后被束缚在绝壁之上,献祭给长生天金雕,他都只会心怀感激。

  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契苾何力极尊崇地开口问道:

  “敢问主人尊名。”

  王安风微微皱眉,他自小在大秦长大,极为厌恶奴隶的存在,是以路上见到那富商行为,都会主动出手干预,如何肯让眼前少年变成自己的奴隶?当下未曾犹豫,干脆利落地道:

  “我不是你的主人。”

  契苾何力神色微怔,方才抬起头来,便听到了眼前之人平静的声音。

  “你只是我的属下,想要修行更强的武功,便要完成我下派的指令……”

  “当然,你自己有权利拒绝。”

  契苾何力闻言越发惊愕,王安风听到了耳畔师父声音,微不可查地颔首,右手持剑,转身朝着大漠缓步而去,道:

  “这次的武功,便算是提前给予的奖励。”

  “听好了,我给你的第一个命令。”

  契苾何力闻言神色不由肃穆,跪在地上,看着那逐渐消失在视线当中的身影,心中只打算无论是何等艰难的任务,都必将要拼上自己的一切去完成,就算是要他去送死,在了结了那富商之后,他也绝不会有半分迟疑地去做。

  耳边有声音平静地响起:

  “活下去……”

  第一百三十九章 善恶

  扶风郡城·北漠商会驻地。

  喝醉了酒的富商怀中抱着美艳舞女,早已经在房中昏沉睡去,而那些商会聘请的武者,则是各自在房中打坐修行,他们大多出身于大漠马贼,虽然到了这富足的异国大城当中,却未曾有多少懈怠,只当仍在大漠黄沙之中,刀不离身。

  商队的伙计挑着灯笼自这大宅子里转悠守夜。

  他们的武功并不怎么高强,只会些寻常的把式,来回守夜也只是提防那些可能出现的蟊贼,以及防止那些奴隶们逃跑出去。

  蟊贼好打发,被发现逃跑的奴隶却比大漠上的饿狼还要凶悍,所以身上也都还佩了弯刀,不是甚么好货,但是以这些异邦人天生强健的肉体,卯足力气劈砍,也能砍死个成年壮汉。

  一路从后院转到了前院,复又转了回去,看过了库房,和那边的兄弟吹了会儿牛,方才满脸不愿,走向了偏院的方向,未曾靠近,只提着个灯笼随意一照,看到那帐篷里头横七横八卧了十来个汉子,各个儿都是筋骨粗大,显然有一把力气。

  这些都是主家的奴隶,既不用给工钱,又不必有多好的待遇,自大漠草原一直过来这大秦扶风,平日里做些苦力,若是遇着了马贼盗匪,一人发给一把破刀,后头再有两三个高手赶着,就是最凶猛的搏命士兵。

  就算重伤也不必去管,随意抛在路上,任其自生自灭,当场补上一刀杀死,已经算是心善。

  但是不少商队是不肯的。

  人血也会损伤兵器的刀锋。

  养护刀刃,不也需要银钱?

  出发的时候带走了三十个,到了扶风已死了小半,日子已快要九月,算算时间,也该是时候带着大秦的丝绸瓷器,上等茶叶返回大漠,到时候,十来个汉子能活下来三个已经是长生天保佑。

  这种奴隶,就算是第一年行商能够侥幸活下去,可身上受的伤得不到药草治疗,往往会倒在第二年的路上,基本上只有一个年头的寿命可活。

  但是这些大漠民族似乎早已经习惯,这两个商队伙计眼中没有半点怜悯,忍着这扶风深秋的寒意,提着灯笼数了数遍,确认了人数,便转身匆匆离开。

  方才走了数步,身材稍微雄壮些的那个伙计突然低呼一声,抬手轻拍额头,叫道:

  “糟,忘了那个小子。”

  两人本欲直接离开,可一想到那小子若是溜了造成的后果,还是挪动脚步,匆匆进去了后院,看到一处破烂帐篷下面,侧卧着一个消瘦的身躯,裸露的脊背之上还能看得到狰狞的伤痕下,心中方才微松口气,紧了紧衣服,转身离开。

  其中一人低声咕哝道:

  “这小子也算是倒霉。”

  稍雄壮些的汉子低声咒骂两句,道:

  “倒霉什么,这就是长生天的旨意,据说大人他带着这累赘过来,还是因为知道了‘拓跋家的明月’就在这里,打算能够挣上一笔,不知道为什么没能成。”

  “可能是那位看不上这奴隶吧……”

  “也是,看这焉了吧唧的样子,估计也没多长日子好活了……”

  低声交谈声音逐渐消失。

  当再也听不到那声音的时候,契苾何力方才松了口气,翻转了身子,平躺在这潮湿冰冷的地面,透过帐篷上的破洞,看到了星光和月亮,呆呆看了半晌,抬起手来,捂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活下去……

  ……

  王安风换回了原本的朴素衣服,木剑重又放回原本老旧的剑柄当中,辞别了师父们,回到了扶风学宫,此时已经入夜,风字楼中,大抵已经只剩了很少人在,正应当去洒扫楼梯。

  而在同时,少林寺中。

  鸿落羽如同没有了重量一般,慢悠悠飘在空中。

  在当代顶级高手当中,他拳脚不过勉强一流,在圆慈面前,不过三四十合便会交代了一条性命,兵器上功夫也不足为道,唯独轻功一脉,堪称震古烁今,天下无二。

  其筋骨天生便较常人轻三成,按照一位前辈所说,这就是祖师爷赏饭吃,没法子比,要比只能自个儿寻个安静地方,找根面条上吊去。

  以其天赋异禀,就算是练习江湖上下九流的轻功草上飞,也能够闯出自己的门道来,得入神偷门之后,更是如鱼得水,修为境界,一日千里,至二十七岁,一身轻功已浑然天成,凭借内气引动天地,便可以自在遨游,乘风御空,随心所欲,几近于道家逍遥游之境。

  可此时他却并未曾表现出丝毫的独特之处。

  身子朝天,脑袋指地,飘飘悠悠,嘴里叼着根草杆,眉头紧皱,想了半天,终究长叹一声,连连摇头,道:

  “啧啧啧,不成,不成啊……”

  “这小子只适合去当堂皇正大,行走江湖的大侠客。”

  “高深莫测的世外高人,掌控全局的幕后黑手,这种风格也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吴长青抬手抚须,亦是叹息一声,道:

  “我也是觉得,让风儿接触这些有些早了……”

  他和王安风相处已久,从少年细微动作处,看得出来他对于收服人心这类事情并不适应。

  吴长青行走江湖,风风雨雨见得了许多,虽面目慈和,可当年年少气盛之时,亲手格杀之人不在少数,手中性命也并非都是恶人,都在这江湖上行走,动手之前,难不成还得要看看是好是坏?

  唯独刀剑决胜。

  他有这种经历,心中自是明白,手握有这少林世界,若是不加以利用,实在是暴殄天物,将来到了江湖之上,也或许会吃不少亏。

  可知道归知道,真要让王安风自己去做这事情,心中又有些舍不得。

  鸿落羽见有人同意自己,面上浮现自得之色,飘到了吴长青身后,抬了抬下巴,扯高气昂地道:

  “听到了没,姓赢的,你这样乱来不行的。”

  “要知道,幕后之人这种恶人事情可不是谁都乐意去做的,不相信你问那边大和尚愿不愿意,他为人虽然无趣了许多,可江湖上谁都知道,他是个顶大的好东西。”

  吴长青闻言张了张嘴,哭笑不得,心中已是知道眼前这神偷老毛病又犯了。

  鸿落羽和赢先生关系匪浅,自然知道先生身份,后者身为魁首,常年隐于幕后,正是神偷口中,那所谓黑手恶人。

  心念方才想到这里,便又看到了那边文士骤然冷峻下来的面庞,听着耳边鸿落羽喧嚣,不由苦笑,却又实在没有心气去管,便抬眸看向那边圆慈,道:

  “圆慈大师,你说两句罢……”

  老夫,老夫已经没力气再管了。

  可一连唤了数声,那边僧人却都未曾有什么反应,不知想起了什么,往日里平和的面容之上竟然似有出身,吴长青心有异样,就连那边‘剑拔弩张’的两人都察觉异状,转头看向那边僧人。

  圆慈自此时回过神来,恍惚了下,低诵了一声佛号,面目神色一如往常,开口道:

  “……是神偷故意夸大了。”

  “善人和恶人,哪里有这么多的分辨?”

  “于此为善,或许于彼为恶,善恶之中,便是江湖。”

  声音微顿,复又微笑问道:

  “再说,谁人所说,隐于幕后,便必然是恶人所为?”

  鸿落羽一时无言以对,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低声嘟囔两句,道:“这个可不一定,像是你这秃子吧,江湖上风评不就很好?”

  “又比如某人吧……不知道多少人打算杀之而后快。”

  放下出口,鸿落羽突然察觉到了文士面上寒意大盛,不由打了个哆嗦,心中哀叹又得遭罪,突然察觉到了空间异动,显然是王安风正准备过来,眸子微亮,挺身叫道:

  “哈哈哈,徒弟过来了。”

  “姓赢的,这次就放你一马,老子先去教徒弟武功去了……”

  怪叫一声,身形朝着前方激射而出。

  其在王安风出现的同一时间掠过那处,将少年直接带走,瞬息之间,已不知道去了多远之外。

  吴长青见状心中悚然,方才鸿落羽速度之快,纵然是他,也只能够看得到一道残影,如此轻功,若是精修刺杀之术,天下虽大,又有谁人能够躲得过去。

  心念至此,老人心中竟然升起了些许庆幸,幸好鸿落羽虽生性轻佻,却并非嗜杀疯狂之辈,否则江湖之上,恐怕多出许多腥风血雨。

  文士看着那边方向冷笑不言,眸中满是不善,而圆慈盘复又盘坐于青石之上,似乎回到了打坐禅定的境界当中。

  江湖中人,谁都知道,忿怒明王嫉恶如仇,行为磊落。

  可他脑海当中本能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人所说的话。

  “于我而言,你便是这世界上,最大的恶人。”

  心有杂念,如同湖面生波。

  圆慈体内金刚不坏神功已过十二关锁,不断轮转,手持念珠,口诵佛经,以求心神安稳,得入无所思之境,可脑海中记忆便如同被方才鸿落羽一言生生敲碎了个缺口,不断有画面浮现,如同掌握流水,不得阻止。

  “你说你入世是度尽恶人……”

  “江湖百姓都给你立了长生牌位,在他们眼里,你是天大的好人,是佛徒,是大侠客。”

  “可你根本就是个天大的恶人。”

  圆慈手中佛珠转动越来越快,神色依旧平和,口中低声念诵: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穿着佛珠的绳子断开。

  一百零八颗细小圆珠洒落一地。

  每一佛珠,为一烦恼,六根各有苦、乐、舍三受,合为十八种;又六根各有好、恶、平三种,合为十八种,计三十六种,三世轮转,合为一百零八种烦恼,纠缠心中。

  身如金刚,求证百八三味,断除烦恼,自得清净。

  他一向做得很好。

  可此时烦恼却一齐涌现出来。

  圆慈跌坐于青石之上,双目微阖,轻叹声气。

  那日三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有人看他。

  身着红衣,腰悬琼玉。

  “你度了那么多的恶人,为什么不肯看我一看。”

  “为什么不肯度我?”

  僧人一如当日,闭上眼来,低诵佛经。

  “一切有为法。”

  “皆为泡影。”

  心境杂念重又消弭不见,似乎更为坚硬,魔者为磨,不磨不成佛。

  僧人俯身,面目依旧平和,将那念珠一颗颗穿起。

  串着佛珠的,是一根红色的绳索。

  艳如三月桃花雨下。

  第一百四十章 轻功

  王安风只感觉狂风扑面。

  月光皎洁披散下来,星辰拱卫天穹,因为已经到了深秋,落尽了绿叶,层层枯枝次第扩散出去,有夜间出行的鸟儿在他身边振翅飞行,甩落了羽毛,类似飞鹰般的神骏异兽盘旋在他左侧,侧过威武的头颅看他。

  王安风甚至看得到里面映照出的自己。

  和先前感受过的凌空御风完全不一样,这一次的体会潇洒而自然,如同一片落叶随风坠下,落入湖面,泛起涟漪,极目远眺,丛林,山石,河流,夜色,连绵不绝,少年自心气自然开阔,今日所见抑郁有所消减,竟然有放声长啸的冲动。

  方才将这冲动忍住,耳畔传来鸿落羽声音:

  “想笑就笑,憋回去算是什么劲儿?”

  王安风抬眸看向一旁,鸿落羽嘴角叼着根草杆,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没有双臂双腿,也能自在腾空,也不看他,懒散道:

  “饿了就吃饭,渴了就喝水,肚胀就放屁,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你小小年纪,怎么如个老头儿一般无二,想笑不笑,想哭不哭。”

  “总做那些拉出屎来又坐回去的哔——事情。”

  “来,三师父带你看看好看的。”

  言罢未见如何动作,已经身如游龙,冲云而起,顷刻之间,已越过了层层云雾,来到了云霄之上,下方山脉连绵,林木无限,此时如同蝼蚁微观,云雾翻腾,月光如玉,扑散下来,竟是王安风从未见过的浩荡气象,双瞳不由瞪大,流光溢彩。

  “哟吼——”

  正自少年看得出神时候,鸿落羽突怪叫一声,卸去了身周劲气。

  两人被重力拉扯,朝着下面飞速落去,王安风眼前视线变化,心中却没有半分惊怖,反倒越发酣畅,体内内气涌动,忍不住放声长啸,声如龙吟,连绵不止,直震得群山回荡不休,眉目安静处浮现三分罕见豪气,鸿落羽鬓角处黑发飞扬,亦大笑出声:

  “好好好,嗓门儿不小……”

  复又昂首,畅快高呼:

  “仰头三杯好酒,抖擞风尘烂袖,啐口天地刍狗,老病充无忧……”

  起调极高,复又平缓,如同九天落瀑,气势磅礴,一气呵成,自有疏旷豪迈。

  狂风呼啸,王安风侧目看他,风声太大,只能大声叫道:

  “三师父……什么老病啊?”

  鸿落羽大笑,道:

  “一则为穷,二则手痒,三则嘴贱舌头大,病入膏肓,无药可解,哈哈哈哈……”

  “小心了!”

  大笑声中,两人已经迫近地面,他却只是消去了部分力道,两人砸在了森林中最高的树冠层上,因为已经到了深秋,没有绿叶缓冲,只听得了咔嚓咔嚓脆响声音不绝,两人直接滚落在地,地上潮湿的落叶给砸得扬起,复又将这两个人掩埋进去。

  王安风纵有金钟罩内力,也给摔了个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双臂展开,平躺在这秋夜落叶当中,只觉得这位三师父真的是行为荒唐,言语随意,却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酣畅淋漓。

  突然有气劲扬起,旁边落叶飞扬,露出了鸿落羽身影,骂骂咧咧了一顿,道:

  “奶奶个熊的,险些给埋进去……”

  “没手没脚真他娘的不舒服。”

  复又昂首,对天大骂,王安风看他模样,不由得笑出声来,只觉得这位师父若是有手有脚,现在肯定是一手叉腰,一手指天,臭着张脸,跳脚大骂,非得要口干舌燥,心里畅快,才会停下,浑然不似个武功高手。

  面对这样的鸿落羽,他心中实在难以升起尊敬师长之感。

  鸿落羽听得少年笑声,转过头来,复又想起来自己对吴长青所说,定要摆出师父的威严,可如此一遭,就算是有甚么狗屁威严,也已经碎了一地,登时有些挫败,可转眼却又将这种挫败抛在脑后。

  看向王安风,张嘴笑骂道:

  “真是,笑个屁啊,跟个傻子一样……”

  虽然如此说话,却未曾动怒,悠然飘起,落在了少年旁边,嘴中叼着草杆,仰首看天,看了不知多久,悠然开口,道:

  “姓赢的要我传你轻功……”

  “那么,我便要先问你一句,什么是轻功。”

  ……

  北武州城·巨鹏帮驻地。

  公孙靖这段时间,心情颇为不错。

  丹枫谷一案已经过去了五六天时间,在此案当中他出力不小,虽然《天问》残章还是没能给找回来,可以大秦兵家性格,功劳却不会少他半分。

  王博阳将军不日便将回返军营当中,便在今日唤他过去相见。

  公孙靖将自身兵器放在了帮派驻地当中,想了想,复又抬手,自腰间取下来了一面青翠玉牌,左手抬起,在书架三排六位上的一本厚重书籍上推了下。

  咔擦声响当中,旁边墙上裂开,露出了个暗格,公孙靖将这正反两面皆有浮雕字迹的玉牌放入其中,复又挪移书籍,关上暗格,让一切恢复了原本模样,方才微松口气。

  转身出来,吩咐左右无事勿要进书房中翻动,去马厩领了匹劲马,驱马离开。

  一路疾行,未曾花费多少时间,便已经到了王博阳等人隐藏身份的一处院落,将手中马缰交给王博阳副将,公孙靖大步走到主屋前面,整理了下衣着,抬手轻敲木门。

  “谁?”

  公孙靖沉声回答道:

  “将军,是属下。”

  “……进来罢。”

  公孙靖复又沉声道了一身喏,方才推门进去,不大的屋子里面,王博阳依旧一身白衣,手握兵书,坐于桌后,墙上挂着他那把声名赫赫的劲弓,当日在城外,他便是依靠这柄战弓,以其一己之力,牵扯白虎堂七名六品高手,使其最终死在乱军万箭之下。

  公孙靖视线自那劲弓上掠过,未曾多看,踏步向前,抱拳行礼,道:

  “将军。”

  王博阳抬起眸来,看着眼前属下,微微颔首,心中念头颇多,却未曾直接开口,而公孙靖也只在那边沉默站着,屋子里气氛一时间有些压抑,数息之后,王博阳方才沉声开口道:

  “公孙,你此次立有大功。”

  公孙靖抱拳道:

  “有赖将军神勇。”

  王博阳抬手止住他话语,笑道:

  “皆是兵家兄弟,这些话就不用说了,出来数年,武功没拉下,这溜须拍马,油嘴滑舌的本事也是见长……”

  一声调笑,屋中气氛融洽许多,复又笑谈两句,王博阳转而说道:

  “本欲在此多呆些时日,可营中不可以一日无将,本将再不回去,军师祭酒大约会直接给本将在郡守面前参上一本,此次叫你前来,便是给你一个选择。”

  声音微顿,复又认真道:

  “你……愿不愿意重新回来?”

  此言并非是一时兴起,大秦疆域虽然辽阔,兵家高手众多,可分到了一郡一城当中,却见不到多少,似是公孙靖这种知根知底的中三品高手,无论在何处,都足以成为裨将,如能在边关立下军功,往后被称为将军,亦未可知。

  公孙靖闻言心中震动。

  这是他心中多年夙愿,如今尽在眼前,得入军中,正可以摆脱那高深莫测的青衣魁首,后者纵然如何强横,又怎能够威胁到大秦军中将领?

  可思虑之后,公孙靖仍旧只是抱拳,沉声道:

  “属下……谢过将军美意。”

  第一百四十一章 我抓我自己

  王博阳面上未有波动,只是问道:

  “为何?”

  公孙靖沉默,他自然知道无论那江湖组织有多大底子,只在军中,就无需畏惧,以这浩浩大秦之威,自然可以保他无忧。

  可是若他离开,方才成为北武州城第一大帮的巨鹏帮失去帮主,没有了能够压服一州内帮派的武力,根本就是块没有防备的肥肉,群狼环伺,到时候他虽然安全,可是自己的属下却不知道要死伤多少。

  沉默片刻,终只是随意笑道:

  “北武城中有羊羹饭,味极美,属下吃惯了……”

  王博阳深深看他一眼,收回目光,笑道:

  “那倒没法子。”

  “军中伙食你也知道,量是不少,可滋味,啧啧啧……寻常,实在是寻常,乏善可陈。”

  言语声中,右手自桌上取来了一本封皮枯黄的书册,随手扔给公孙靖,后者抬接过,不知其意,耳畔传来声音,道:

  “这本《大夏龙雀》算是给你的赏赐。”

  “你才突破到六品修为,若是还以当年的兵家行气法,终究不妥,若是损伤了修为进度,便是我这主将之罪了。”

  “另外,既然你要呆在这里,便继续履行密探职责。”

  “那意难平出手数次,皆在扶风郡中,你暗中搜查,必要时可以调动其余密探,定要查出些蛛丝马迹,详细事情,皆在这秘籍最后。”

  公孙靖抿了抿唇,未曾多说什么,只是深深行了一礼。

  片刻之后,公孙离开,身着黑衣的副将站在了王博阳身后,低声道:

  “……公孙,可能有问题。”

  话至此而断,他知道自己的主将并不是什么依靠蛮力的武人,应该明白,公孙靖虽然身为密探,但是毕竟只是个六品武者,名为帮主,可能用之人寥寥,更兼远在北武城中,竟然能够比北武州的州官更早知道扶风郡中事情,极为反常。

  王博阳随意点头,道:

  “我知道。”

  “但是他毕竟还是我兵家之人。”

  “无论如何,我都相信自己的兵,他不会背叛大秦,而身为主将,有罪必罚,有功必赏,又岂能因为其身为江湖中人,便摒弃了立国根本?”

  “我大秦连异族大将都容得下,岂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帮派中人?”

  声音之中,颇多笃定睥睨,副将却只觉得头痛,兵家武将生性不一,或刚猛或狡诈,可在某些地方却都有着常人不大能够理解的偏执骄傲,比如说,一朝身为大秦士卒,便绝不可能背弃的念头,如若背弃,定然是有说不出的苦衷,非其所愿。

  或许这正是每一位武将旁边都得要有个谋士的原因。

  否则什么时候把自己卖出去都不知道。

  副将心中无奈,王博阳起身推窗,三尺窗台,倾泻了一地月光,白衣武将,负手而立,看着外面的广袤星空,神色平和,不知在想些什么。

  ……

  巨鹏帮中。

  公孙靖坐于书房当中,抬手看着手中的《大夏龙雀》,这门武功以上古名器为名,自然不是凡品,上面墨痕未干,显然是王博阳在他过去之前,亲自蘸墨写下,也即是他早已经料到了自己不会同意离开北武,回归军营……

  心念至此,自然浮现出些微愧疚。

  更是笃定了主意,自己虽然不能回到军中效力,可在这北武州城当中,也会竭尽全力,以尽密捕之则,将那意难平的痕迹排查出来。

  后者击杀那刀疯子的地方,正在这北武州城辖下。

  偌大个人,总不可能凭空出现,只要认真排查,必然找得到蛛丝马迹。

  复又想起了王博阳所说,在这秘籍之后,有那意难平的痕迹,将手中秘籍翻到了最后,果然看到了数张薄纸,将其取出放在桌上,上面以密语密密麻麻,写着诸多事项,皆是法家高手推测,当下细细去看。

  ‘意难平出手三次,皆与扶风郡有关,这个江湖组织有极大可能便在扶风郡中。’

  公孙靖微微颔首。

  意难平一案虽然只在数日之前爆发,但是在今年年初时候便已出现,着实惹出了相当大的动静。

  自忘仙而往扶风,一路砍杀了不知多少贪官贼匪,每每都能够脱身而出,影响之大,是谓震动天下,彼时身为扶风密捕的他也曾搜寻过相关的消息,可惜未果,继而便将之抛在身后,未曾注意。

  谁知在近一年之后,这个名字以更富冲击的方式重新出现。

  世事缘分,果然难测。

  若是当时自己依旧未曾放松,一直查探之下,或者已经有了些许头绪。

  微微叹息,公孙靖收敛心绪,继续看下去。

  ‘出手之人,常一击毙命,成员应当都擅长剑术。’

  微微颔首。

  他曾经亲眼见过那死去的四品高手,知道杀人者其剑速之快,显然已经到了难以测度的水平,方才能够令那以快刀成名的武者死后仍旧叹服。

  第三条。

  ‘武功极为高深,往日无名,而今轰传天下,极有可能是当年隐于江湖的高人所传,后见盛世,静极思动,是以出山。’

  看到这里,他心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丝不对劲的感觉,可仔细想想,却又说不出什么问题,只当是自己多想。

  毕竟,大秦江湖当中的隐秘组织,实在是太多了些。

  当年那星宫肆虐天下,不知道有多少前辈高人因此而归隐于山水之间,一身惊世绝艺,不能现于天下。

  虽然如此安慰自己,可心中那种诡异的不安却未曾散去,握着那纸张的手掌依旧沉稳,视线落下的速度却稍有加快。

  ‘死者身旁常有青竹一根,上悬狴犴面具。’

  ‘苏提刑注:所谓意难平……其中应当有如名士风流之辈,是以杀人不用凡铁,而以青竹为兵,昭显自身高洁旷达。’

  ‘而面具之用,江湖中早有许多,并非罕见,只能加以推测,狴犴面具并非唯一,狴犴为龙兽,其上或者还有以饕餮,青龙之流作为面具。’

  ‘以上所言,为某一人妄加推测,实不足信。’

  公孙靖握着这几张薄纸,眉目神色依旧如常沉稳,可眸子却有些僵硬。

  应有如名士风流之辈,是以杀人用竹……

  青衣龙首,自是名士风流。

  擅长剑术……?

  堂主背后似乎便是背着一柄长剑,只未曾出鞘。

  要提及面具的话,龙首堂主,尽数都带着面具。

  堂主更能施展龙形劲气。

  隐秘组织,扶风郡内,高深莫测。

  若是如此想来,这些线索,几乎全都能够对得上,严丝合缝,竟如同是那位苏提刑亲眼所见,对照着一笔笔写下,没有丝毫差错。

  公孙靖僵硬地垂下头来,将这几张线索翻动到了最后,看到其上写道,意难平杀夏长青之后,留下青竹面具,并杀字玉牌一枚,于角落处勾勒几笔,画出那玉牌,竟连其上字迹都临摹出来。

  转身几步,将那暗格中玉牌取出,对照这之上所画,看了许久。

  无论玉牌样式,还是那笔迹风格,尽数一般无二。

  将玉牌重新悬挂回了腰间,复又将这本秘籍合上,公孙靖脑海当中诸般念头碰撞,只觉得自己额头发胀,乱地厉害,抬手按揉眉心,许久之后,方才浮现出来了一个稍微清晰些的念头。

  我抓我自己?

  第一百四十二章 二三事

  公孙靖神色变换了数次。

  终究微微叹息,接受了这个荒谬的局面,接受了自己同时身为兵家密捕,以及隐秘组织意难平属下的双重身份。

  此时再回去找将军,以后者之智,肯定看得出三分缘由,彼时同时陷于兵家的猜忌和背叛了‘意难平’的报复当中,两边儿不是人,更有可能陷于生死之威当中,与其令自己陷落到那种局面当中,不如先维持现状,以待机而动。

  微微叹息一声,公孙靖只觉得自己如同当年出使边塞的前辈一般,背负重任,却只能够一人承担,不能与他人分说,诚寂寥哉。

  视线落在手中秘籍之上。

  脑子一抽,突然想道。

  这本秘籍可以换多少功勋来着……

  ……

  与此同时。

  王安风看着旁边鸿落羽,认真思索片刻,却仍旧不能明悟。

  什么是轻功?

  武功的类型?为了更有效击败对手的手段?

  以人之身腾空御风的本事?

  少年眉目之间满是不解,鸿落羽抬眸看着天空繁星,并不回答,只轻笑两声,突曼声低吟: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当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

  复又摇头,转而看着王安风道:

  “不明白?”

  “那便记住今日我所说,总有一日,你历遍了千山万水,人间繁华,便会明白,且来,为师先传你我派入门行气之法。”

  “……是。”

  少林寺中。

  吴长青看到了眼前光幕之内,鸿落羽传授王安风武功,面庞之上,有些许异色。

  他是怕这满嘴脏话的神偷带坏了王安风,方才特意拜托了赢先生,在这里‘探视’,可所见到的,那青年神色混没有丝毫吊儿郎当,洒脱之际,也有寂寥,倒有游戏红尘的几分高人气度。

  不由在心中大为诧异,自觉自己看错了人,心中略有些微歉意愧疚。

  便在此时,鸿落羽已经重又出现在了少林寺中。

  王安风则是在极远之处。

  今日修行,便是以刚刚传授的轻功,连夜回来,一则熟悉步法,二则锤炼内功,一举两得。

  只是要多受些苦。

  鸿落羽回来山上,依旧叼着根草根,躺在空中,眉目虽然俊朗,却是十成十的懒散,吴长青抚须,突然笑道:

  “神偷方才所说,可是道家逍遥游之境?”

  “老夫愚钝,往日里竟然未曾发觉,神偷境界如此之高,真是失敬失敬……”

  他所言颇为诚恳,鸿落羽却有些茫然,抬头看着他,若是有手,想必已经挠在自己的后脑勺上,满脸都是‘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有病,你脑子一定有问题……’的神情。

  吴长青面色一滞,不知该如何开口。

  鸿落羽嘴巴微张,便要下意识开口喝骂,身后突然出现了一道青衣身影,抬脚揣在前者臀部,用力不大,却令鸿落羽在空中如陀螺般转了几十圈儿,停下来后,满脸茫然,继而便怒视赢先生,喝骂道:

  “姓赢的,你在做什么?”

  赢先生负手而立,面无表情,道:

  “抱歉。”

  “你躺的姿势实在是太好了,看了实在忍不住踹上一脚。”

  鸿落羽大怒,赢先生却冷笑一声,未见有什么动作,吴长青眼前那光幕突然变化,化为了另一处山野林地当中,周围地势颇为险峻,画面当中,鸿落羽皱眉低语。

  面目神色时而潇洒不羁,时而落寞寂寥,时而威严,时而洒脱,仔细去听,其嘴中所说,正是方才对王安风说的话。

  吴长青微怔,继而便明白过来,方才令他觉得颇为高深,隐有两分宗师气度的话语,正是这神偷这些天苦思冥想,溜达到了一处地方,不知道偷偷摸摸练习了多长时间,方才装出来的,心念至此,不由失笑出声。

  鸿落羽张了张嘴,未能说出话来,面上浮现恼羞成怒之色,突惨嚎一声,道:

  “姓赢的,你完了,老子要你赔命啊啊啊……”

  惨嚎声中,朝着赢先生撞过去,文士身形突然消失,而鸿落羽亦未曾改变方向,如同亡命奔逃一般朝着天边儿冲击而去。

  神偷心中泪流满面。

  娘希匹的,没脸见人了……

  赢先生看着那天际流光,嘴角略有挑起,登时只觉得神清气爽,心底里面,这偷儿出现时候说出的话带来的不爽快终于迟迟散去,冷笑两声,负手行了两步,坐在了竹椅之上,微眯了眼睛,懒散看书。

  ……

  王安风给鸿落羽扔在了不知多少里之外的密林当中,一路以后者所传的轻身功法赶路,初时行气尚且还不顺畅,行走之时,速度还不如单纯以内力疾奔。

  等到赶回少林寺时,已经应该回到现世当中,因为要在行走之时,刻意维持那门轻功的行气之法,是以浑身筋骨疲惫不堪,这种感觉,自他年前身负千斤锁链之后,已经许久不曾有过。

  因为赢先生曾经说过,在这少林寺中他不能每日久待,是以还得要在他那木屋当中休息,一连数日,每每回到屋内,只是刚靠躺在床上,便眼前一黑,直接昏睡过去,不知天色大亮。

  就算是在风字楼中,也时常感觉困倦之意,看书的时候,都会不自觉靠在书架上浅浅睡着。

  只因其此时在法家学子中有不小名望,倒是未曾有人感觉不满。

  倒是被越发繁重的课业压得疲惫不堪的法家学子将这事情告知夫子,表示您所说的那位藏书守,也常常在看书时候睡着,如何能够苛责我们?却被夫子抽出了三尺长的红木戒尺一顿猛抽,边抽边骂:

  人家就算是睡觉,都比你们强。

  不去反思自己,反倒以此为借口想要偷懒?

  不堪造就,不堪造就。

  滚去看书……

  众生屁滚尿流,狼狈而归。

  后自阴阳家苏赌徒处得知。

  夫子得见藏书守睡意微酣,摇头赞叹。

  “纵在睡梦之中,亦不忘读书,得弟子如此,夫复何求?”

  法家学子抱成一团,痛哭流涕。

  学堂后门上的隔窗处,老迈夫子看着不成体统的弟子们,眼前一黑,一口气险些没过去,直接见了祖师爷,抬手撑住墙角,嘴角抽搐,重重咳嗽两声,看着那些弟子脸上僵硬的神色,冷笑道:

  “今日,便考……”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扶风江湖

  扶风郡。

  丹枫谷作乱一事,突兀而起,一日即达巅峰,却又在众人观望,以为尚有后来之事时候戛然而止,涉事之人,全部丧命,其中修为最高的两名四品高手,却都是死在了同一个名字之下。

  意难平。

  如今扶风江湖之上,已经不再有人将其视作是一个武者的姓名,而是一个新晋出现的江湖组织,先前杀官破寨之事只是闷雷阵阵,此次两名四品高手之死,则如春雷震九霄,骇地江湖中人心神涣散,引动了阵阵余波。

  纵然这件案子只在数日之后,便被其他消息掩盖下去,但是在江湖中影响,却如静水流深,一时难以消弭,甚至于有越来越大的迹象。

  扶风·道门分支。

  微明宗。

  一玉冠道人负剑,大步而入,似是心中有所思虑,眉头紧皱,两旁弟子见状,不敢打扰,只在数步之外行礼,目送其远去,直至身影不见了踪迹,方才微松口气,道:

  “执法师伯平日里便如同寒冰一般,望之不近人情,今日怎地更甚往日三分,只是看我一眼,我便要喘不过气来。”

  身旁师兄年长两岁,翻个白眼,道:

  “你哪次见到师伯,不是两股战战,说不出话?又岂是今日?”

  先前开口弟子挠了下后脑勺,讪讪而笑,不在言语。

  那师兄却微微皱眉,右手笼在袖袍之下,拇指飞快在手指指节处点动,如在计算什么,自心中呢喃道:

  “不过,今日里师伯步子确实要比往日里更快了三分。”

  “想来确实是有什么烦恼事情。”

  想了想,复又摇头,神态之上颇为洒脱,道:

  “不过,能够让师伯头痛之事,我知道了也只是平添烦恼。”

  “不如吃茶去。”

  拂袖摇头,眨眼间便已经去了十数米,轻身之术,精妙绝伦,方才开口那师弟直至此时方才回过神来,大声叫道:

  “慕师兄,你要去哪里?”

  “师伯不是说过,你若不把‘微明’练上三百遍,不准下山的吗?你给我回来……”

  “回来!”

  那少年声音不小,慕山雪却充耳不闻,姿态未变,速度却是更快,如同亡命奔逃一样,衣袂飞扬,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留下他师弟在后头,伸手看着师兄离开方向,风中凌乱。

  “师兄……你这般懒散,轻功怎么还能这么好……”

  “直如一只炸了毛的老仙鹤……”

  三清殿中。

  玉冠道人行礼之后,方才入内,在三清像下蒲团之上,盘坐了一位中年道长,身着墨蓝色道袍,黑发如墨,偏生两鬓斑白,手持拂尘,搭在右臂之上,双目微阖,呼吸平静缓和,显然是在入定当中。

  却在那玉冠道人踏步三尺之内时候,自然睁开双目,仿佛神而明之,未卜先知,道:

  “怎地如此着急?师弟,遇到了什么事情?”

  玉冠道人揖手一礼,道:

  “好教掌教师兄知道,进来江湖之上,多有风雨,先有邪派丹枫谷妄动,后有……”

  将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全部都细细讲述了一遍。

  那掌教被这事情骇地目瞪口呆,他只是道家分支,一身修为,也不过才堪堪迈入了四品,方才志得意满两分。

  觉得天下虽大,宗师不出,自己也能稍微展开些手脚,却不曾想比自己还要强上些许的武者直接就死了两个,还是死在了一人手下,一时间瞠目结舌,呐呐道:

  “竟有这般大的事情,为兄,为兄怎么不知道?”

  玉冠道人站直了身子,冷笑道:

  “掌教师兄每日闭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是不知道的。”

  “还请师兄速速写信询问主脉玉竹峰,询问该如何自处……”

  掌教忙不迭地点头,玉冠道人看着自家师兄模样,心中一肚子气发不出来,只能憋着,抬眸看着外面长空,只觉得自己当年就应该学着师弟一般云游天下,潇洒自在去。

  可当年毕竟是师兄自山贼手中将自己救下,如何能够甩手而去?

  无奈叹息一声。

  当年还是师兄照顾自己,传授自己武功道法,现在倒是反了过来,数十年来,门派事宜皆是自己来管,人情事务,越发娴熟,师兄性情则是越发稚嫩,直如孩童。

  不过似乎也是因为这个,武功进境,一日千里。

  只可惜,这天下已经不再安稳,朝堂和江湖的矛盾,在之后的日子里,只怕会越来越大罢,师兄性子,也只适合山上苦修……

  玉冠道人神色不变,抬眸看着天空。

  片刻之后,有白羽仙鹤振翅而飞。

  玉冠道人自三清殿中出来,于不远处看到了因为师兄再度溜掉而头痛不已的少年道士,踏步过去,微微皱眉,道:

  “慕山雪何在?”

  那弟子被吓了一大跳,回过身来,看到了如同煞神一般的师伯,小腿不由得一阵颤抖,好不容易方才说出来话,道:

  “他,他跑下山去了……”

  道人皱眉,未曾追求弟子失责一事,只是道:

  “等他回山,让他过来寻我。”

  次日,微明宗慕山雪,奉师命负剑下山,行走天下。

  山脚之下,一身白衣的青年挠了挠头。

  掂量了下瘦的可怜的荷包,叹息道:

  “苦也,苦也。”

  “既要令我行走江湖,怎地不能多给些银钱?”

  “师伯啊师伯,你难不成不知道,在山下没有银钱,可是寸步难行的啊。”

  青年浑然忘记了自己花钱大手大脚,将先前积蓄挥霍一空的事情,脚尖一点,身如柳絮轻扬,躺在了旁边驴子背上,双臂枕在脑后,翘起二郎腿,嘴里哼着走调的曲子。

  一人一剑一驴,晃晃悠悠朝着扶风郡城而去。

  ……

  一石激起千层浪,石渐沉底,波浪不休。

  平静的江湖之下,终究有暗流逐渐涌动,牵连各方势力。

  往日在这扶风郡中,朝堂江湖,各派制衡,如同僵局,十数年未曾有什么变化。

  可如今,只一个名字,两条性命,便令扶风江湖发生了显而易见的变化,击毙了两名一流高手的意难平如一块入水顽石,蛮横地将这潭死水搅浑,同时也多出三分生气。

  各地大道之上,背刀负剑之人,逐渐增加。

  扶风境内各派弟子,借此机会,渐入江湖。

  虽未明言,但是死于‘意难平’剑下者,尽数都是曾对无辜百姓下手之人。

  正道弟子于此自然乐见其成,颇为赞颂,而那些邪派子弟,此次下山,行走江湖之时则难免提心吊胆,多出了三分顾忌,未敢如过往那般肆无忌惮。

  否则谁也不知何时便会有一根青竹,从自己喉咙那儿打个洞穿过去,偶有醉酒时候,也曾胡思乱想,那狴犴面具之下,会是如何面目,何方高人。

  ……

  少室山下。

  身着蓝衣的少年足尖轻点山岩,身躯腾空而上,短短时间,已经自绝壁一侧攀岩而上,其轻身腾挪之时,潇洒大气,所使的显然不是寻常武功,虽未曾纯熟,已显露出三分不凡来。

  临近峰顶时候,体内劲气有所不足,突清喝一声,右脚踩在岩壁上,闪现过些许电光,身形瞬间腾空数丈,落在了青石之上。

  鸿落羽略有诧异,道:

  “可以啊小子。”

  “有你师父我当年两分风姿……”

  第一百四十四章 初遇

  扶风郡。

  此时已经入了九月,天气越发冷了起来,两旁大道边儿的粗树落尽了叶子,看上去光秃秃的,更添了两分萧瑟,可也正因为这样,道路两旁的小摊儿却是越发红火起来。

  行走往来,感觉了三两分冷意的百姓对于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食物,实在是没有多少抵抗力。

  即便荷包在给予他们严厉的警告。

  一身着黄衣的身影自人群中穿行,脸上拿着灰布缠绕了几层,只露出一双眼睛来,看起来倒像是异邦来人,即便如此,还将面目低垂,疾步而行。

  脚下步子极快极稳,显然有着不错的武功底子,在人群当中七扭八拐,钻进了一处颇偏僻的巷子里,熟门熟路寻到了一处小推车前面。

  那推车前头有两张木桌子,八条长板凳擦得锃光瓦亮,朝天大锅里面翻滚着纯白的汤汁,这黄衣人坐在位子上,做贼似地左右看了两眼,抬手敲了敲桌面,左手抬起拉下来了缠面灰布,露出来一张俊美的少年脸庞。

  那方才还有两分紧张,不知是不是遇着歹人的店家松了口气,熟稔道:

  “还是如常吗?慕容小哥儿?”

  慕容同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道:

  “今日多加辣,羊杂里面,要多加羊肚,不要香菜。”

  “记得,多加辣。”

  “唉,好嘞……”

  店家应了一声,转身忙活去了,大铜勺儿已经有些发亮,在纯白的汤汁儿里面一搅,香气弥漫,慕容同咽了口口水,突然听得了细微脚步声音,显然在远处已经有人过来,几乎是本能地又将自己的脸掩盖住,右手抬起,撑在一侧,遮掩住了自己的脸庞。

  已经做出来了这种动作,慕容同方才反应过来。

  面容微僵,随即便是一阵丧气。

  何时自己的动作竟然如此老练。

  自从那一日晚上,和藏书守吃过了一次,竟然忘不掉那种粗狂的口感,一发而不可收拾,自己堂堂慕容家十三公子,竟然每日里如同做贼一般溜出来吃这吃食。

  谁能知道,这低贱的吃食,竟然如此可口。

  那香,那浓,那辣……

  慕容同想到那味道,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旁边桌子上突然落座了一人,比他预料的要快许多,正略有诧异,那人顺手将一把连鞘长刀放在桌上。

  木桌微微颤动了下。

  慕容同微微皱眉,自这桌子的颤动猜出了这柄长刀的重量,绝非是那些帮派人士能够耍地起来的,偷眼看那男子,只见其筋骨粗大,眉目冷锐,如同两口冷泉,气魄不凡,显然出身不差,察觉慕容同视线,冷哼一声,回瞪一眼,道:

  “看什么?”

  慕容同连连摆手,道:

  “没甚么……”

  他出身世家,惯来受不地气,声音微顿,笑眯眯地道:

  “只是看到这位大侠第一次过来吃,可要记得,千万少放辣椒,这辣子一般人儿可受不住。”

  那武者冷哼一声,颇有不屑,却未曾去管他,慕容同自讨没趣,转头看着自己碗里的羊杂,却在视线余光处看到了后者自瓷碗里挖了一大勺辣椒放进去,方才心满意足,收回目光。

  心中却多少有些疑惑。

  他祖祖辈辈在扶风郡城中过活,对于某些东西变化极为敏感,这数日里来,这种出身门派的武者,已经出现了不少,整个扶风郡城道路上,背刀负剑之人几乎是过去倍许。

  这极为异常。

  回去了,和父亲说一说罢……

  心念至此,听得了旁边武者闷哼声音,偷眼去看,那张粗狂面庞已经涨得通红,嘴巴微张,额上渗出来许多冷汗,显然给辣地不轻,却不肯丢了面子,手掌握着勺子,颤抖着伸向红艳艳的汤碗。

  慕容同心满意足,低头吃自己的羊杂汤,满满喝了一大口,只觉得滋味果然香浓。

  却还是不及当日死里逃生,和那王安风坐在寒风当中,大快朵颐来得舒爽。

  慕容同砸了砸嘴,颇为感慨,突听得了铃铛轻响,此次巷子颇窄,本不应该有行路马兽,不由诧异回眸,自巷道口看到了一头灰驴慢悠悠地走过,上面躺着个白衣道士,眉目潇洒,颇有仙风道骨之姿,只可惜懒散异常,宛如烂泥一般瘫软在驴背上。

  任由那驴子载着自己前行。

  慕容同回归头来,砸了砸嘴,于心中嘀咕。

  “好懒的道士……”

  ……

  微明宗慕山雪躺在驴背上,任由它晃晃悠悠载着自己朝前走。

  鼻子里闻得到身后那羊杂汤诱人的味道。

  肚里禁不住发出了一声怪响。

  可那道士却混如未曾察觉一般,懒懒散散地躺在驴背上,右腿一晃一晃,浑不着力半分。

  其身下驴子叫了一声,慕山雪睁开眼来,道:

  “知道,知道,你饿,我也饿……”

  道士长呼口气,看着天空,呢喃道:

  “饿的不想动弹。”

  “没有想到,出远门和下山玩儿差这么远……”

  腹中又是一阵雷鸣。

  干粮就在旁边褡裢上面,只是抬手便可以取到,慕山雪看了看那蓝色褡裢,终究抬起头来,看着天空,双眼发直,道:

  “小师弟,为兄好想你。”

  一路行了不知多久,正等他饿的招不住的时候,旁边突然递过来一个烧饼,下意识张开嘴来,直接咬住,剁碎了的白菜混合着猪肉,这温暖的触感几乎令慕山雪有落泪的冲动,几口吞下肚去,抬起头来,叫道:

  “小师……”

  声音微顿,所见却并非是熟悉的眉目,而是个身着蓝衫的少年人。

  眉目颇为清朗,一手提着个沉甸甸的米袋,玉簪束发,身背木剑,冲他温和道:

  “这位兄台,可好些了?”

  慕山雪遗憾咕哝一声,觉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重新变成了泡沫,却还是勉强抱拳行了一礼,道:

  “多谢小兄弟……”

  舌头舔了舔嘴角猪油,遗憾道:

  “这饼子味道很好,就是咸了些。”

  那蓝衫少年旁边有一个稍微大些的少年,身穿黑红色劲装,肩膀处有个新的肩铠,背后背着把霸气侧漏的陌刀,闻言粗眉倒竖,道:

  “给你吃不错了,还这般多话。”

  “有手有脚,却不去自己做工,真不知羞。”

  慕山雪刚要回话,那蓝衫少年抬起手来,止住旁边少年所说,道:

  “百里,不要说了……”

  兵家少年咕哝两声,颇为不愉,那蓝衫少年复又将手中油纸袋递过去,笑道:

  “如果不嫌弃,还请收下吧……。”

  “这位兄弟,我不知道你遇到什么事情,但是不管什么事情,总都会过去的。”

  片刻之后,慕山雪靠坐在驴背上面,悠哉悠哉往前走,嘴里啃着肉饼,稍微恢复了两分体力,往日他不到最后一刻,绝对懒得去拿吃的,此时腹中有了些东西垫着,越发怀念小师弟的同时,也开始思考这次入城的事情。

  可是丹枫谷之案事情颇多,那意难平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思来想去,于心中叹息道:

  “没办法,只好先去找找在这案子里出力比较大的人……唔,我看。”

  “副总捕,惹不起……兵家王博阳,会被剁了吧。”

  “扶风藏书守?”

  慕山雪嘴里叼着肉饼,眸子微亮,右手抬起,敲击在左掌掌心,含糊不清道:

  “就是他了!”

  若不配合,休怪我不客气。

  慕山雪自心中恶狠狠地想道,同时大嚼着将嘴中最后的肉饼吞咽下去,复又将十根手指上油渍舔了一边,由衷叹道。

  “那少年,真是个大好人啊……”

  ……

  而在另一侧。

  百里封颇为不愉地道:

  “安风,我说你性子是不是太好了些……那种懒汉,就应该饿上两顿。”

  “饿死了活该。”

  王安风挠了挠头,无奈道:

  “是是是,是我想得不好……”

  “只是看到了他,便想起自己先前挨饿的时候,能帮便帮一帮。”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天心自然

  百里封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王安风笑了下,复又加紧了脚步,走到一侧肉店,买了些寸金软骨,心中多少有些不解,等他回来,开口问道:

  “不过安风,你今日为何突然兴起,要聚一聚?”

  王安风闻言只是笑道:

  “许久没聚,兴起而已。”

  “反正学宫里各家各派也差不多要开始考核了,今日之后,要想再聚,便有些难了……”

  百里封不疑有他,只是听闻考核的时候面容浮现苦色,却又有些许庆幸,摇头叹息,道:

  “也是,那杀千刀的考核,我们几斤几两,夫子们岂能不知,可偏生每次出的考核都刁钻古怪,我等习练排兵布阵,他偏要考攻城谋心,准备了《兵家十戒》,遇见的却是《军略》,岂非诚心刁难我等?”

  “也还好我是兵家学子,而不是法家。”

  “那法家弟子此番不知怎的,将夫子惹得大怒,几乎全军覆没,唯独一人尚能拿到了甲上评级。”

  “当日法家屋舍当中,堪称鬼哭狼嚎,啧,比起当日你来学宫时候,我兵家子弟被苏赌徒坑了的情形亦是不遑多让。”

  “即便如此,夫子尚不解气,将诸般典籍释义,功法武技,每位学子的考核评级亲自写了信笺,先一步送回学子家中。”

  声音微顿,模样刚正的少年眼中亦有了狭促的神色,笑出声来,道:

  “想来各自家中,早已备好了棍棒。”

  王安风笑了笑。

  本来他亦不愿意在这个适合去打扰百里等人,可自那一日在学宫外面看到了拓跋月之后,复又见过数次,虽然后者面目上仍旧一如既往,可王安风却能够敏锐察觉到拓跋月此时心境的低沉,可碍于身份,却又不能告知拓跋月关于契苾何力的事情。

  思来想去,只是确认了一点,无论如何,这个时候总不能放任拓跋月孤身一人,胡思乱想。

  至于自己等人能否帮到拓跋月,他亦没有把握。

  但是视如无睹,自是于心难安。

  两人交谈当中,又采买了许多吃食,才往学宫方向而去,路旁一人突然驻足,转身回望,神色若有所思,其筋骨粗大,一张国字脸,气质凌然含威,可惜眉淡唇薄,似是无情,一双眸子颇浅,扫视众人时候僵而冷淡,未有丝毫波动。

  转过身来,微微摇头,将自己心中疑惑打消,道:

  “是我看差了。”

  “区区一柄木剑,怎可能有神兵气象……”

  想了想,朝着另一处方向而去,身着劲装,背后兵器却不是长刀利剑,而是黑黝黝一个大铁锤,上面似乎还萦绕着炉火气息。

  ……

  道门。

  一只白羽仙鹤自外界过来,振翅而去。

  山脚下一位老者抬眸看了一眼,不屑地翻个白眼,低声咕哝两句。

  旁边一个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拽了拽他衣角。

  “太上师公……?”

  “是不是有事情,要回去?”

  老人低头,摸了摸女童头发,笑道:

  “事情?”

  “天下间有什么事情要比得上陪小听云玩呀?”

  老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道袍,一头白发杂乱,只以树枝扎起,看起来邋里邋遢,却又面庞红润,常含笑意,惹人亲近。

  此时将张听云抱起放在膝盖上,抬手捏了下女童鼻子,笑容可亲,那边女童皱着眉头将老人的手掌推开,鼻尖儿上已经有了些脏兮兮的痕迹,引得老人大笑。

  张听云被逗弄了数次,心中罕见升起来了顽皮心思,想要让这老人知道自己厉害,思来想去,想到了那总是含着两大包眼泪逃跑开的师父,眸中微有黯然,脸上却没有多少难过,只是道:

  “师公,师父他们总是教我修行,教我……”

  老人从旁边取来了刚刚摘下的橘子,撕下来一瓣儿塞到女童嘴里,张听云咬下去,感觉到了甜津津的果汁,腮帮子微微鼓起,如同个小包子,一边嚼一边问,道:

  “唔唔唔,教我,打坐,唔唔唔……”

  复又塞了一瓣儿,右腮帮子也鼓起来,如同个小小松鼠,却偏生一副老成的认真模样,道:

  “您怎么不教我这些?”

  老人却是不答,只笑眯眯地问她,道:

  “好吃不?”

  “好吃。”

  “要吃吗?”

  “……要!”

  “打坐舒服还是故事好玩?”

  张听云皱着眉头,终点了点头,道:

  “……故事!”

  老者大笑,站起身来,竟然身子魁伟,不似寻常道士,将女童放在自己肩膀,复又抬脚踹了下旁边黑熊,喝骂道:

  “起来,你这黑瞎子,何其懒散。”

  “老夫要做蜂蜜烤兔,我去捉兔,你皮糙肉厚,正好去取蜜。”

  黑熊不满地低吼,老者笑骂道:

  “呦呵,还懂得讨价还价了?”

  “快些去,等会儿兔屁股给你……”

  山顶玉竹峰上。

  一中年道姑无奈皱眉,道:

  “太上师祖……这是在作甚?”

  “整日里只是在带着听云玩乐,岂是要浪费了这一天生道体?掌门师兄,你便任由师祖如此吗?”

  旁边身着朴素蓝衫的男子神色平静,道:

  “我原本也以为此举不妥。”

  “那还请掌门师兄劝说一二……”

  男子抬手,看着下面云雾缭绕,嘴角浮现一丝微笑,道:

  “可我此时方才知道,师祖如此方才是正道,先前我们传授她武功,教她行气,她虽然乖巧,可我们又何曾考虑过她自己的选择?”

  “见得了天生道体,便自以为先行者,只想要令其在三十岁前入宗师,见利而忘心,又和魔道何异?”

  道姑张了张嘴,未能说出话来,那蓝衣掌门看着前方云雾聚散,淡淡道:

  “我们想要教给她,何为道。”

  “可师祖却在教她,何为人。”

  玉柱峰下,那魁伟老者一手小心扶着肩膀上小姑娘,后者手里捧着个苹果,大咬了一口,小脚丫晃啊晃的,看着老者和黑熊吵架,看着那黑熊委屈咆哮,看着老者给气得跳脚,眸子弯起,如同明月,竟和寻常人家五六岁孩童一般无二。

  山上掌门收回目光,悠然叹息:

  “一任天心体自然。”

  “未曾活过,何谈大道……”

  第一百四十六章 拓跋月

  扶风学宫。

  王安风右手握在了利刃的木柄之上,平心静气,心神遁入了无我相,无他相,无众生相的佛门心境之中,倏尔之间,黑瞳之中闪过了一丝锐光,手腕一抖,赢先生所传的使劲之法几如本能,挥洒出了一道寒芒,转瞬即逝。

  右手一转,利刃倒插一旁。

  薄而锋利的刃锋嗡鸣不止,震荡了空气,平添了两分寒意。

  旁边突而有人高声喝彩。

  “好!”

  王安风笑了下,身前案板上面的材料已经变成了切地极均匀的小粒,泾渭分明,右手掠过旁边菜刀,抄起那有拳头大小的铜勺,只是一甩,便将肉丁全部扫入了滚油当中,伴随着滋滋声音不绝,肉粒染上了金黄之色,并有浓烈香味冲起。

  在他后面,眉毛粗乱的百里封,身着白衣,一副翩翩公子打扮的薛琴霜和拓跋月已围坐在了桌子上,大快朵颐,王安风则在劲装外面穿了个灰色围裙,挥舞勺铲在锅灶前面挥舞,神情专注,一丝不苟,不比在少林寺练武的时候差。

  炊烟香气从这木屋里倾泻而出。

  行走往来的学宫学子无不口齿垂涎,却碍于考核越近,不能去城里解解口腹之欲,只好双手捂住肚子,满面苦色,嘴里低喃之乎者也,快步离开。

  这一顿饭,王安风尽显平生所学,在大凉村自己磨练的手法,二师父的药膳,还有青锋解时候学到的那种以内力处理食材的技巧,糅合为一,虽然肯定是没有办法和二师父相提并论,可论及滋味,已完全不逊色于那些酒楼大厨,纵然少年心中,也颇为自得。

  饭菜上席,摆了满满一桌,四人一边吃,一边随意交谈些事情。

  在拓跋月前来之前,王安风已经将自己的想法和担心,对百里封和薛琴霜解释了一二,是以众人说话时候,都颇为在意拓跋月感受。

  可后者却未曾表现出什么异状,眉目之间,一如既往的明朗大气,谈及近日来学宫中趣事,仍旧恣意笑出声来,就如同那一日王安风所见的脆弱只是幻像,未曾真正出现。

  王安风和薛琴霜对视一眼。

  如此模样却令他二人更为担忧。

  茶足饭饱之后,拓跋月先行告辞而去,百里封挠了挠头,略有不舍地放下手中碗筷,哈哈干笑道:

  “我也吃饱了……”

  “夫子唤我有事情,你们先吃着,我先走啦。”

  言罢匆匆起身,一手拔起旁边那把车沉重陌刀,行走之时,不知为何有些慌乱,险些给座椅绊了一跤,干笑两声,背负陌刀踉跄而走,疾步赶上了拓跋月身影,未曾并肩,只靠后一步,一如往常地大剌剌搭话。

  秋日长道落叶,身着劲装的兵家少年双臂抱在脑后,夕阳西斜,照在面目之上,平添几许红光。

  薛琴霜突然道:

  “安风,你说,我们将他买下,如何?”

  “或是买下之后,再令他人出面,将那少年带走……这样一来能够救得下那少年性命,而来也能够告知月儿,让她不必再担心,她虽然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似的,可心思细腻,更甚于我。”

  “我有些担心她。”

  王安风听得旁边少女所说,沉默了下,还是摇头叹道:

  “不行……。”

  “那一日我不知他对拓跋说了些什么,但是大约是只要拓跋就下他,他便自尽于此之类,如此方能够解释为什么拓跋会没办法将他救下。”

  “边荒少义理,民俗与华异,我们身为外人,不知道他们风俗,贸然插手,极有可能弄巧成拙。”

  “而且那少年心情坚毅,我看他那所说,并非只是威胁,拓跋可能也是知道这一点,方才做出这种选择。”

  薛琴霜微微点头,似有遗憾,突又想起来了一事,看向旁边王安风,略有疑惑,道:

  “安风……你怎么知道他性情坚毅的?”

  王安风心中一滞,面上神情未有变化,状若寻常,只是道:

  “直觉。”

  薛琴霜微微颔首,没有在这个小事情上多加思考,王安风心中微松口气,他知道这个回答实在是不靠谱,与他性情相异,可又能够如何,总不能和薛琴霜说,那少年名叫契苾何力,是我的属下,所以我知道吧……

  少年无奈。

  不过,以契苾何力性情,绝对可能做得出这种事情。

  若是拓跋月未能过去心中的坎,暗中将其赎买下来,以其心性才智,猜出幕后之人并非什么难事,到时候恐怕会寻到拓跋月,自尽于后者面前。

  那时候,拓跋月恐怕会心情大变。

  回想起方才外刚内柔,明丽大方的异邦少女,王安风微微摇头,不再去想。

  ……

  “快点儿!没吃饱饭吗?”

  身着厚重棉衣的汉子一边大骂,一边挥舞手中皮鞭,面目黧黑,颧骨高耸,看似不像大秦百姓,随着喝骂,一群穿着单薄衣物的异族壮汉自车上抱着羊毛毡子,送往一处库房当中。

  其手脚上都有浑铁锁链,悬个大铁球儿,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人都是异邦国中的奴隶,虽然看向这些汉子的目光中多有怜悯,却只能暗叹一声,没有办法出手相助。

  契苾何力在这些汉子周围并不起眼。

  可是即便是他,身上的伤疤新旧交叠,十六七的人,看上去竟然如同十四岁一般身材,不知是否是这段时间来的压力暗伤终于爆发,原本脏乱的黑发当中竟然能够看得到不少银丝,更显得这少年愁苦,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即便是那监工,也不敢对他多加苛责。

  这种行为,倒也不是出自心善,只是这人毕竟是主家的财产,死在他们手上,便会惹出来许多麻烦,搞不好弄得自己倾家荡产,何苦来哉。

  因而那长鞭落在少年肩背上频率倒也更少些。

  不知是否是因为看契苾何力不顺眼,那监工手臂突然一扬,鞭梢掠空,发出一声尖锐鸣响,便要打在契苾何力脊背上。

  少年后背肌肉一紧,体内内力加速流淌。

  而在同时,这巷子的另一头,一头灰毛驴一步一步走过来,铃声清脆。

  第一百四十七章 风波汇聚之处

  原本这巷道当中,喝骂声音,奴工的脚步声音似乎自成一体,可此时那清脆铃音却将这原本凝固的‘势’直接打碎,引得众人下意识扭头去看。

  监工手中的鞭子停滞,奴工的动作微止。

  契苾何力体内的内力亦是微顿,不复原本速度。

  这一异变只瞬息而过,奴工继续扛着货物前行,长鞭落在了契苾何力背上,比起原本却少去了三五分力道,而那监工兀自不觉,而本要自发反击的内力,却因为这一干扰,未能反击,反倒被打散,萦绕在背部。

  是以他身上虽然说又多了一条鞭痕,却因为内力保护,实则只是皮肉伤,没甚么大碍。

  那毛驴晃荡晃荡过去,上面躺着个懒散到骨子里的年轻道士,嘴里叼着根糖棍,眼睛眯着,似在假寐,未曾去管那边奴工和手持皮鞭,吆五喝六的异邦大汉,只任由那驴子带他前行,腿脚搭在一侧,一晃一晃,几如个死尸一般。

  他是懒散的性子。

  何况道门出世一脉,认为天地万物自有规则,贸然插手,只会引火上身,虽然此景确实引得他心中恻隐,却连眼皮都没能掀起一下来,只在离开这巷子时候,听得了那边再度传来喝骂之音,懒懒掀开眼皮,嘴里叼着糖棍咬了咬。

  因为方才那一鞭子没能打足了力道,监工心中颇不爽利,骂骂咧咧扬起手臂,契苾何力已做好了准备,将体内内力按捺住,便在此时,监工突然惨叫出声,手中染血的鞭子直接坠在地上。

  一条漠北大汉,握着自己手腕惨呼出声,其手掌多出来一个血洞,伤地不重,却极为痛楚,十指连心,就连这魁梧大汉也承受不住。

  契苾何力微微一呆。

  地面上一根木棍倒插在地,微微震颤。

  微明宗。

  玉冠道人盘坐于演武场上,旁边其掌教师兄迟疑了许久,挠了挠头,还是试探开口,呐呐道:

  “师弟唉……”

  玉冠道人抬眸看他。

  “放。”

  掌教神色一滞,一口气险些没上来,重重咳嗽两声,方才尴尬道:

  “让山雪一人下山,真的无事吗?”

  “他性格,实在是太过懒散,我有些担心。”

  微明宗弟子一向不多,慕山雪算是大弟子,此次行走天下,由不得他不担心。

  玉冠道人懒得回答,只闭目行气。

  演武场上,唯有十数名弟子,皆身着白色道袍,盘坐于地,行气于经脉百骸之中,口中诵念真决。

  “将欲弛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

  “柔胜刚,弱胜强。”

  “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是为微明。”

  扶风郡城。

  灰驴上,慕山雪打了个哈欠,嘴角没有了糖棍,整个人看上去越发懒散,拍了拍身下驴子,懒洋洋地道:

  “走,回去吧,没兴致了……”

  “今日且先不找那藏书守麻烦了……吃了些糖,有些困了。”

  驴子叫了一声,转过身子,朝着住着的客栈悠哉悠哉行去,慕山雪躺在其上,片刻后,竟有鼾声响起。

  ……

  路旁一处客栈里头,突有两道视线落在了慕山雪的脸上,如同黏在了上面一般,直到那灰驴驮着道士远去,方才收回目光,双手托腮,面庞飞红,呢喃道:

  “好生俊俏的道士……”

  屋子里头尚且还有一身穿青衣的青年,五官憨厚,气质有三分木讷,闻言只是挠了挠头,道:

  “小师妹,你这这,这样于礼不,不不不,不合……”

  那边少女转过身来,方才说出那般话语的,竟是个颇为秀丽的少女,一头黑发以丝带束好,自两鬓处有黑发乖巧垂落,模样乖巧,却白了那木讷青年一眼,道:

  “你好烦哦,比阿爷都话多。”

  青年微怔,似是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道:

  “我,我哪里能够和师祖比,他老人家才是厉害呢……”

  少女被他这木讷回答险些气笑,却知他心性,本就不是什么机灵性子,眸子微转,笑道:

  “好啦,不跟你吵,你炼你的药就好。”

  “爷爷要你出来去拜访各位长辈,这段时间,我也总要做些什么事情罢?难不成你来一趟大城里,就不想要做些什么事情?只为了爷爷跑腿?”

  青年果然被她吸引了注意,想了想,颇为向往地道:

  “有是有……”

  “师父曾说,这里有一位唤作藏书守的少侠,曾经破掉了夏长青的毒药,能够令伤势迅速老化,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种奇异的药理,若有机会,还是希望能和他认识一二的。”

  那少女眸子微亮,道:

  “藏书守?那位公子生地可好看?”

  青年微微一怔,呐呐道:

  “这,我,这,不知……”

  少女见他欲言又止,只当那藏书守长得难以入目,兴致阑珊,道:

  “哦……原来只是个臭男人。”

  复又抬起茶盏,引了两口,索性无事,直接躺在床上,不知自何处取来了本话本,看得全神贯注。

  那青年见那少女不搭理他,尴尬地挠了挠头,不知该如何自处,耳畔突然传来了那少女声音,道:

  “对了,还有一事,你在这城里机灵些……”

  “我看这段时间江湖人很多,可能要出事情。你这么蠢,指不定给人卖了,不要一个人出去。”

  木讷青年应了一声,心下便放松许多,低头继续摆弄手中青铜药炉,其分为上下两层,下方可放木炭生火,顶盖可以掀开,放入各类药物,颇为精巧,非通于医药之人,不能为之。

  此时下面已经升起了通红炉火,那青年却将自己右手贴在药炉上面,无视了高温,炉中火焰如有灵性,时涨时落,竟似是以自身内力行这般精细控制。

  一斑而窥全豹,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只在这细微一处,便足可见其修为之强,掌控之精深微妙,远超寻常武者,纵然是八品中武者,也绝不可能在内力一道上战而胜之。

  其神色平和,全神贯注于药炉之上,虽面目寻常,却有一种过人气质,颇为飘渺,只可惜那少女看着话本,时而痴笑,时而摇头晃脑,未曾得见这一幕。

  ……

  星辰渐密布于天穹。

  一衣着奢华中年男子匆匆行过。

  他手中没有了寻常带的美玉扳指,身后也未曾簇拥着仆役美女。

  他今日已经换过了衣物,洗过十遍澡,皮肤都搓地发红。

  他停在了一处门前,仔仔细细将身上衣着整理了下,竭力驱散心中的惊怖恐惧,手掌颤抖着抬起,敲了敲门。

  未曾有人过来开门。

  只听得到巨大的轰鸣声音。

  每砸落一次,这扶风城中富豪身子便会微微颤抖一次,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想起过去所见,回想起了那因为失责而被重锤砸死的一个个门人弟子,面色渐趋苍白,不复人色。

  无论身份如何。

  无论青春美貌。

  重锤落下,尘归尘,土归土,不过是一滩烂肉。

  这位爷为何会过来?

  他自心中叹息,自心中愤怒,哀恼,却终究归于惊怖和战栗。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吱呀声中,木门被缓缓推开。

  身子魁伟的青年手持铁锤,淡漠地看了前方算是镇定的中年男子一眼,道了一声进来,转身而去,他未曾穿着上衣,结实的肌肉在火光之下熠熠生辉,充斥着纯粹力量的暴力美学。

  那中年男子小步跟在青年身后,半跪在地,竭力稳住声音,回禀一些事情,那青年却只是敲打刀胚,面目冷肃,并不说话,敲击片刻,复又将那通红的长刀夹起,没入水中。

  滋滋滋的声音当中,冷水沸腾,腾起了大片白气。

  青年将淬火之后的长刀夹起,看着那森锐的寒光,屈指轻弹,道:

  “今日我在城中,看到了一个身穿蓝衫,背负木剑的人,那把剑我很感兴趣。”

  “三日之内,找到他。”

  “否则,你死。”

  富商颤颤巍巍,脑袋磕在地面上,道:

  “属下遵命。”

  ……

  客栈当中。

  木讷青年收纳了丹药,其腰间缠绕了十数个瓶瓶罐罐,不知其中有些什么东西,却并不显得累赘,看着天空明月,木讷的眸子里有流光显现,低声呢喃:

  “藏书守……”

  “真的很想要见识一下你那药理。”

  ……

  慕山雪瘫坐在木凳子上,有气无力地拍了拍桌子,道:

  “羊杂,加辣,多加香菜。”

  直到店家将那大碗摆在他嘴边,方才勉强支撑着爬起来,复又看到旁边一穿着黄色衣衫,把自己包的严严实实的少年,看到其旁边的碗,微微皱眉。

  那少年似乎察觉了什么,双手小心换在碗上,将那碗羊杂朝着自己的方向挪了挪,只以为自己身份暴露,却在此时,听得了慕山雪声音,道:

  “这位兄台,你吃羊肉不加香菜,可是……”

  “患了什么隐疾?”

  那边黄衫少年本猛烈咳嗽出声,只是摇手,未曾回答,慕山雪砸了砸嘴巴,颇为遗憾地咕哝两声。

  复又大快朵颐,一连吃了数碗,等到那黄衫少年都狼狈而去之后,方才畅快呼出口气,擦了擦嘴,右手撑在脸颊边,袖口滑落一截,模样懒撒,似乎无意道:

  “店家,你这家店滋味可真好……”

  “小哥儿喜欢便是。”

  “我也是听好友介绍,却又听说你这儿在半月之前,还险些撞到了命案?”

  那店家闻言似乎还隐有心悸,不由叹息道:

  “是啊,若不是当日里,那位藏书守路过,小哥儿怕是吃不得我这羊杂喽……”

  慕山雪笑道:

  “原来如此……”

  声音微顿,复又屈指轻敲了下桌子,似乎玩笑道:

  “却不知那位藏书守如何模样,他日见了,可要好好感谢一二。”

  ……

  少林寺中。

  “阿嚏,阿嚏……”

  身着蓝衣的少年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吴长青皱眉,抚须道:

  “风儿,你这是感染风寒了?可得要注意身体,可不能仗着武功胡来。”

  王安风尚未回话,鸿落羽却已笑道:

  “什么风寒啊,这指定是谁在背后念叨他呢,咱们在这少林里,也不知这小子外面惹来了多少事情……”

  “是不是啊,臭小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因果

  时间终进入了九月。

  扶风郡位于大秦的北方,天气早已极冷,即便习武中人,也大多穿上了厚实的衣服,来自于大秦北漠之地的异邦商队为了赶得上家国大祀,已带着自己商队,采买了在自家国度里极为珍惜的茶叶瓷器,陆续离开了扶风。

  驼铃的声音在这两日里在大道上回荡不休。

  混杂着踏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细响,是扶风从未中断过的特色。

  而在这同时,也有数十名武者在这大秦扶风中如疯魔了一般在寻一个人,终于昨日寻到了些许蛛丝马迹,但是唯独有一点令他们无奈驻足,目标虽然只有一人,却终日守在了学宫之中,不曾出来。

  衣着颇为华丽的男子在学宫不远处站着。

  看着学宫门口假寐的老人,左右徘徊,终叹息一声,不敢靠近,实则就算是他进去了学宫,又能够如何?休说那一位背负木剑的藏书守本身就是九品武者里的强手,就算是寻常学子,武功不高,他也不敢出手。

  想到所接到的任命,愁眉苦脸,叹息一声。

  “苦也,苦也……”

  扶风学宫。

  风字楼中。

  只因为这段时间,各家各派也终于开始考核,来风字楼中借阅典籍的人只剩下了寥寥数人,此时更是兵家和阴阳家考核第一门的时候,风字楼中,唯独只剩下了王安风和任老两人。

  王安风在这风字楼中已经呆了大半年,楼中各处,早已经熟悉,可此时只剩下了他和任老两人,却觉得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坦,手中的书也全然看不进去,又不大好抬头四顾。

  在和算不得多熟悉的长辈独处的时候,以他心性,还是会感觉到拘束,若是百里封在此,那自然是浑不在意,该做什么做什么,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正在此时,风字楼的门被人推开。

  冷风吹入的同时,也有脚步声响起,将那种令少年不大自在的氛围破除,后者微松口气,自然而然抬起头来,转头看向那一侧,顺便也活动一下僵硬的脖子,看到了那位并未见过的夫子,看到后者周围的三名学子,皆是身着深衣腰佩长剑,衣着颇为肃正。

  应该是出身儒家。

  少年自心中做出了判断,却又发现这些学子所穿衣物在细节处和学宫中似乎不同,心有疑惑,正在此时,其中一人冲他招手,笑容灿烂,王安风微怔,继而便和善颔首,以作回礼,方才收回目光,方才疑惑,则是放在脑后,未曾深究。

  却在此时,在视野边缘看到了一团火焰闪过,微微一怔,重又抬起头来,又看到了身着黑衣的少年偷偷摸摸走过了风字楼前,背后背着把沉重的陌刀。

  木门在此刻闭合,将内外分隔。

  王安风的眉头微微皱起,低声呢喃。

  “百里……?”

  “等等,今日应该是兵家考核才对,他在做什么?”

  少年微怔,抬手算了下时间,神色越发笃定。

  也越发好奇。

  按着时间,今日正是兵家初考,不演武功兵法,所考核者乃是《大秦名将考》。

  其中牵涉大秦立国数百年间,数十名武将,无一不是战功赫赫,横扫四野,其中涉及的内容,大多为这些将军的成名之战,身为兵家弟子,应当能熟知这些战役之中所体现出的兵法理论和分析能力,并加以运用。

  王安风想了想,站起身来,准备出去,一是不大愿意在这风字楼中多呆,想必待会儿这位陌生的夫子离开之后,又会陷于那种尴尬的情景,二来,也多少是心中惊讶。

  “百里今日怎么胆子这般大?”

  “竟敢逃掉考核……不怕他那位生性暴躁的夫子?”

  想到平日里百里封提及自己夫子那般畏之如虎,噤若寒蝉的模样,少年摇了摇头,越发好奇,离开的时候,先是如常,朝着任老的方向行了一礼,方才踏步出去了风字楼。

  任长歌收回自己落在王安风身上的目光,面上神色,一如既往。

  旁边那位留着两撇胡子的儒家夫子轻笑两声,道:

  “那位少年,便是藏书守罢……”

  “果然是英雄年少,气宇不凡。”

  声音微顿,突然话锋一转,道:

  “说来,尚且不知道,前辈一脉此次的人选是谁?晚辈也好回一叶轩中禀告。”

  任长歌略有沉默,似在思考,却终摇了摇头。

  没有开口,自有平静的声音响起。

  “无。”

  男子面上浮现了然之色,复又拱手行了一礼,道:

  “既如此,那晚辈便不打搅前辈清修。”

  “就此告辞。”

  神色恭谨,言罢后退了数步,方才转身离开,其身后弟子跟在身后,一同出了风字楼,沿着道路行了数十步之后,其中一眉目颇为机灵者抬手抚了抚胸口,松了口气,似乎方才极为紧张,缓了缓心气,方才开口问道:

  “夫子,那位便是当年的任前辈吗……”

  男子看他一眼,微微颔首,叹息道:

  “是。”

  “想当时前辈剑气长歌,纵横往来而未尝一败,只是后来不知为何,突然侠隐江湖,自囚于风字楼中,再不肯踏出扶风一步,弃剑于深谷之中,自然也未曾在收徒。”

  声音微顿,想到数十年前,一代儒侠纵横天下,于天山饮雪,自边塞纵马,弹剑奏歌,一往无前的风姿,不由心向往之,复又想起风字楼中枯槁老者,不开口,不动心,不动念,两相对比之下,越发感觉到时光荏苒,岁月无情,摇头叹息。

  任长歌依旧未曾寻找传人,这一结果本就在他们预料当中,此次前来,一则是为了不失礼数,二来,也是他自己对于这位同教前辈极为敬仰的缘故,方才有这扶风一行。

  可此时,他却宁愿自己未曾见到这位老者。

  正在其心中颇为复杂的时候,旁边那少年掰着自己手指,突又问道:

  “可先前一次,不也有一位前辈代替了任前辈一脉出现吗?”

  “那位前辈,也不曾收徒传艺吗?”

  男子收敛心中复杂,摇头道:

  “你的好奇心怎么这么重?”

  “嘿嘿,弟子好奇嘛……”

  这位夫子失笑,抬手在其头顶拍了下,微微沉默了下,方才道:

  “那一位……”

  “呵,他行走天下,我也不知他人在哪里,可是以他的性格,教导旁人学识自然简单,可传授心境琴艺却极为难得了……也不知道寻到了称心弟子没有,不过,就算是找到了,距离这件事情开始,也已经不到两年时间了。”

  “怕也是来不及的。”

  言罢叹息一声,不再开口,任由自己的学生如何询问那位前辈,也不回答,只是笑着摇头,一来二去,那三名少年自讨了没趣,转而讨论起来了这大秦北方的风俗人情,只觉得无论饮食衣着,尽数和江南一带不同。

  那位夫子抬眸看着远空,呼出口冷气,一时竟罕见地感觉到了些微冷意,紧了紧衣服,看着眼前的三名弟子,复又想起来了二十年前那身着白衣,玉簪黑发的少年,感慨于时光不再的同时,于心中悠然叹息。

  “二十年了啊。”

  “白云苍狗,人生年华宛如一瞬,疏忽而已……”

  “不知今生可还能够听得到你那琴音入云,九霄环佩。”

  “姜守一。”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追踪

  王安风不知身后发生之事,一如那为来自于一叶轩的夫子也未曾想到过,自己会在此处,与心中执念擦肩而过。

  少年只跟在了百里封身后不远。

  后者经过了青锋解一行,复又在那位夫子手下被狠狠操练了一番,鬼哭狼嚎的结果便是他终于在于一月之前,晋入了九品武者,气海充盈,拳掌之力,能力搏狮虎。

  若是以王安风先前的轻功,不一定能够瞒得过百里封,可此时他已经转修了神偷门武学,轻身腾挪,自是不可与同日而语。

  这段时日里,他每天夜里不知道要奔跑多远的距离。

  神偷门轻功不比健步功,后者虽然说是众多奇功绝艺的入门身法,可说到底,也只是少林寺入门沙弥每日挑水上山所用,于此时金钟罩已经进入第三关的王安风而能言,内力消耗,几近于无。

  可神偷门轻功却对内力依仗甚大,常人若能得一真传,便能够终身受用,武者内息越是奔腾不息,速度越快,是以他每每回到少林寺的时候,周身内力早已耗尽,只觉得筋骨疲惫。

  至于自身身法和速度上的成长,则是因为缺少了对比,未能直观显现出来。

  俗语所谓灯下黑,佛门所谓知见障。

  此时为了防止百里封察觉自己,王安风几乎是用上了十成十的心力,此时方才察觉到了自己轻功造诣,实已经今非昔比。

  脚尖每每只是轻轻点地,身形便已如落叶飞鸿,轻飘飘向前掠出,转眼间已经是十数米距离,其速度本已经极快,姿态更是潇洒大方,行路之时,竟然连脚下落叶也未曾掀起,衣袂翻飞,飘然欲仙,果然不愧于鸿落羽所言的‘排面’二字。

  而在同时,其身后数百米之处。

  数名身上衣物颇为华丽男子正施展轻功,紧紧跟着王安风。

  其为首之人正是先前守在了扶风学宫门口的男子,他本已灰心丧气,只以为自己这次任务决计无法完成,却不想正当自己准备离开的时候,恰好看到了那扶风藏书守出了学宫,心中先是微怔,继而便是大喜。

  定睛去看,果然和那位大人所说一般无二,一身蓝衣,背后背着一把木剑,或许是因为自认为主家不会对寻常物什上心,是以在他眼中,这柄看似寻常的木剑也多出些古朴意蕴,高深莫测。

  正当他狂喜而略有走神的时候,那少年身形已经远去,当下也不敢怠慢,运起了轻身功法追上,心中并不以为意。

  自身修为在九品武者当中,虽然不足称道,若是和那少年放对,恐怕不过十数合时间,便会被那柄木剑点在喉咙上,生死搏杀更是转眼就要丧命,可若论及轻功,却自认为绝不会输于他。

  毕竟这位爷在星宿榜上,可是有个轻功寻常,外功极差的评价。

  男子嘴角微挑,面目之上,满是自信之色。

  可在数息之后,这自信便开始破碎。

  无论他如何提气,施展出了如何精妙的步法,那道身影却依旧稳稳地开始消失在他的眼前,路上遇到了两名去其他地方搜寻的属下,三人自知若是狂奔,虽然能够跟上那少年,却必然暴露身行,因而只是提气轻身,状若寻常,脚下的步子却越来越快。

  可任由他们把在青楼里吃奶的力气都用出来了,却仍旧未能够拉近分毫,反倒是因为那少年似乎略有顾忌,未曾真正将那轻功施展开来,方才能够勉强缀上,不至于让他们在这大街之上,发足狂奔。

  其中一名背着两柄轻剑的男子面色因为过度行气而微有涨红,声音略有喘息,侧头道:

  “这,这人不是,不是说是轻功寻常吗……”

  为首之人咬紧了牙关,微微摇头。

  只担心一开口,内气逸散,跟不上前头少年,心中也满是不解,思来想去,只能认为这种能够名列星宿榜上的武者和自己的标准不一样。

  这些人眼中的轻功寻常,在自己这种寻常武者眼中,便已算得上轻功卓绝的层次,心念至此,不由得升起落寞之情,只觉得自己年已过三十,却不如一个十四五岁少年,实在是一个沮丧的事情。

  而至始至终,他都从未曾经想过,是不是那星宿榜上出了问题。

  或者说在他眼中,编撰星宿榜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等偏颇的事情。

  完全不可能。

  前面王安风的速度逐渐变慢,后面三人心中微松口气,为首之人摆了摆手,道:

  “看样子快要到地方了。”

  “你们去通知大人,我会在一路上留下记号,到时候追着过来就行。”

  旁边两人低声应是,转身离开,而他则是看着前面的背影,暗暗咬了下牙,勉力跟在后面,按住步子,未曾让自身不受控制地奔跑起来,却仍忍不住暗中叫苦。

  “他究竟还要走多久?”

  “这种身法,怎么练的……”

  心念至此,竟颇有艳羡之色。

  而在同时,王安风看着前面施展出轻功的百里封,心中同样略有好奇。

  “逃了考核,这般鬼鬼祟祟,是要所甚?”

  他本无意去管他人闲事,可百里封毕竟是他好友,与旁人不同,心中多少有许多担心,便在此时,眉头微微皱起。

  方才有三道脚步一直跟在他身后,未曾远离。

  此时倒是只剩下了一个。

  是恰好顺路,还是暗中跟踪?

  脚尖一点,身形翩然向前,少年右手擦过腰间,无声间已经拈了三枚银针在手,脚下则依旧不停,稳稳缀在百里封身后,后者全神贯注,一路上也未曾转身看上一眼,倒是给王安风少去了许多麻烦。

  ……

  复又奔了片刻,百里封脚步方才微顿。

  呼出口气来,鬼鬼祟祟藏身在了一处墙角,探身出去,看着那边站在一处院落前面的红衣少女,他今日遇到了拓跋月,看到了后者翘了考核,一个人出了学堂。

  因为先前王安风所说,心下实在不安,坐在了考场之上,周围越是安静,他心中就越是胡思乱想,最终直接将昨日夫子的警告抛之于脑后,借口如厕遁逃而出,一路跟在了拓跋月身后。

  此时见她似乎只是站在那一处大院子前面发呆,未曾如他所想,又遇到了什么麻烦,或是想不开做些蠢事,方才松了口气。

  心气一松,便又想起了逃掉考核之后的下场,想到了昨天拎着陌刀在自己鼻子前头舞了一趟刀法的夫子,嘴巴不由得一咧。

  死定了……

  以自家夫子的秉性,怕是有一顿好削等着自己,若是削我前再喝些酒,怕是回了家,爹娘都不认得了。

  不过说来,家中爹娘怕也早已经备好了棍棒。

  想起老爹的棍棒,百里封突然感觉自己的腿脚有些发软。

  先前自己还嘲笑法家学子要吃好一顿棍棒,谁知道今日竟然轮到了自己。

  风水轮流转不假,可这转地也太快了。

  兵家少年满脸的绝望。

  而在他相隔数十米之处,拓跋月看着已经空空如也,院门紧缩的院落,神情略有恍惚。

  未能救下族人,已经心有不甘,竟是连最后一面也未曾见到吗。

  ……

  在扶风郡城的城门口。

  依旧只穿了一身单薄衣物的契苾何力侧身回望,巍峨的扶风郡城一如往日,沉默肃然,身着明光铠的军士手持陌刀,右手扶在腰间刀柄之上,神色冷肃,宛如雕像。

  却不似来的时候那般令人喘不过气来。

  正午的光散落在面颊上,在这深秋中令人感觉到了些微暖意,就连经脉当中的内力,也似乎加快了些许流转。

  契苾何力呼出口气来。

  耳畔传来了监工骂骂咧咧的声音,异邦少年朝着这座巍峨的大城微微俯身,眉目坚韧。

  转身,踏步。

  驼铃声音渐远,于苍茫大道之上,越显悠扬。

  第一百五十章 追踪者最悲伤的故事

  而在百里封暗自懊恼,后悔不迭的时候,王安风也终于看到了前面的拓跋月。

  方才为了不让百里封察觉自己在跟踪他,王安风一直在百里封身后数十米开外,距离更前面的拓跋月,总是隔了一两个拐角,在这等情况之下,纵然是他的瞳术不逊于苍鹰,也绝看不到丝毫的蛛丝马迹。

  此时前面两人都停在了原地,他方才看得真切,在心中稍加思索,便已知道了大概缘由,恰在此时,没能看到族人最后一面的拓跋月心神恍惚,转过身来。

  百里封身子一个哆嗦,猛地转身,紧贴着墙角,大气不敢出。

  方才心中的懊恼后悔全部抛在了脑后,面色微白,只求不会被拓跋月发现。

  而在同时,王安风下意识脚尖一点,身如柳叶,转眼间已经向后掠了数米距离,未曾被慌里慌张的百里封察觉自己身形,直到脚下踏在了实处,方才回过神来,看着左右百姓羡慕的眼神,不由得略有失笑。

  抬手轻敲自己额头,觉得自己这般行为,鬼鬼祟祟,如同是做贼一般,真是何苦来哉。

  复又看了那边墙角一眼,少年笑了下,低声道:

  “这事情,我还真的没有办法插手。”

  “自求多福罢,百里。”

  言罢摇头两声,心中倒颇有当年听离伯讲故事,少年男女,江湖相逢时的感觉,只是当年只在故事中发生的情节,此刻却是真真切切地在他眼前上映,而当年那邋里邋遢的老者,却已经不在身边。

  心念至此,不由得略有失神,片刻后方才恢复过来,王安风呼出口气来,将心中杂念压下,环顾左右,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到了市集附近。

  中秋佳节刚过不久,积压下来的水果吃食价钱降了何止小半,略作思考,觉得索性来也来了,空手而归,也实在对不住自己好一番疾奔,干脆买些东西回去。

  于转身之时,瞳术暗施,将身后众人面目扫入眼中,男女老少,前后往来,在看到那衣着华丽,背负长剑,腰间插着四五柄短把儿飞刀的中年男子时候,王安风眸光微亮。

  复又发现其面目略有涨红,明明是深秋时候,天气转寒,却额上薄汗未干,如同先前曾经发力狂奔过一般,心中便明白过来。

  这便是先前一直跟在身后的人。

  而且,绝非是恰好同路。

  瞬息间已在心中做出了判断,但是王安风表面上却未曾表现出什么异样,一边自暗中思考后者的来意以及对策,一边转身,朝着市集的方向过去。

  那男子并没有察觉王安风已经发现了自己踪迹,看到少年离去,未曾有半分迟疑,便继续跟在了身后。

  一边在路上做出各种记号,通知自己属下,一边鬼鬼祟祟跟在王安风身后,方才略松口气,觉得前面这少年脚步放松下来,自己不必强行提气,也能跟上的时候,却突然发现王安风的速度竟然再度上升。

  明明左右环顾,姿态潇洒自在,可速度却几如奔马,眨眼间就是十数米开外。

  跟在后头的马永昌面上神色一苦。

  此时他腿脚已经有些发软,只觉得这种不能迈开步子的疾行,要远比提气狂奔来得更为磨人,有心停住脚步,在旁边茶铺子里喝上一碗热茶,吃上些茶点。

  可是碍于命令,不得不继续跟上,不知是否是因为先前曾经略作休息的缘故,此时腿脚处酸痛之感已经更为明显,且有越长越烈的趋势。

  而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发现,前面这少年的身法速度竟然还在提高,任由他全力提气,竟然也在被逐渐甩开。

  想到若是跟丢了之后的下场,心中陡然一寒,当下拼命提气,只觉得自己少年时候在师父门下学武的时候,都不曾有过如此拼命的心态,内力行气途径的筋脉,都已经隐隐有所痛楚之感。

  明明是深秋之时,天气转寒,他却面色涨红,大脑当中不觉已经是一片空白,只剩下追住前面这个身影的念头。

  便在此时,那身影到了一处大宅院墙角,脚步不停,直接腾身而起,脚尖自墙身上左右点了两下子,便如同一只飞燕般轻盈地跃入了这宅邸当中,此时缀在王安风身后的马永昌几乎是本能地做出了想同的反应。

  拔地而起,直到其已经越过了那数米高的红墙,被方才的狂奔给甩在了身后的大脑方才反应过来,叫苦不迭。

  他只需要确认这宅邸的位置就可以了,何必要跟进来?

  惨也惨也!

  脑海之中瞬间明悟过来,他身为武者,往日里也曾经江湖搏杀,当下便本能做出了反应。

  左手从腰间一抹,已经是拔出了三柄短把儿飞刀,只夹在了手指指缝之间,右手抬起,握在背后剑柄之上。哐啷轻响,拔出了一寸长剑,以防不测,这一系列的反应,只在瞬息之间。

  而在同时,他已经看到了那蓝衫少年并未远离,只站在了前面不远处。

  正心下惊喜的时候,却又看到了他旁边站着六七名青年,看到了那些青年武者身着朱红色劲装,看到他们头上戴着软纱官帽,看到他们腰间皆是配备了大秦战刀,腰悬铜色腰牌,上有浮雕的一个血色捕字。

  马永昌的面色已然彻底僵硬。

  这里是……

  人在空中,僵硬地抬头去看,看到了正堂之上悬着的刑律二字。

  吧嗒。

  他落在了地面上。

  踉跄两步,方才抬起脸来,便看到了那边蓝衫少年抬起手指指着自己,看到那少年面目神色极为温和有礼,轻飘飘地道:

  “严令大哥,这就是一直跟踪我的那人。”

  哐啷声音不绝于耳,转眼之间,已经有六七把长刀拔出,泛着森锐的寒意。

  马永昌心里一个哆嗦,手掌松开,任由兵器衰落在地,干笑道:

  “误会,这只是误会。”

  “我,我我我,我只是进错了门。”

  连夜办案,挂着两个黑眼圈的严令揉了下自己的眉心,挥了下手,道:

  “跟踪大秦百姓,手持利刃,擅闯刑部衙门。”

  “二罪并罚,该怎么做,都晓得不?”

  “晓得!”

  中气十足的应和声后,六七名巡捕狞笑着靠近,投下了大片阴影,将软倒在地的马永昌覆盖。

  “我冤枉啊啊啊!!!”

  伴随着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音,马永昌被捆绑成了一团拖走,严令打了个哈欠,方才转过身来,对王安风道: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武者跟踪你?”

  王安风心下亦是不解,摇头道:

  “我也不知。”

  严令皱了皱眉,想了片刻,道:

  “我大秦不允许滥用私刑,审问多少需要点时间,你是要在这里等一会儿还是说要先离开?”

  王安风想到方才身后的三种脚步声,想来跟踪者起码三个,而此时落网的只有一人,必然是去通知其他同伙,当下摇了摇头,道:

  “谢过严大哥好意了。”

  “我还是先回学宫罢,跟在身后的恐怕不止一人,时间一长,总是不妥。”

  严令点头道:

  “如此也好,那你路上小心,等到审问出结果之后,我回学宫,将幕后之人是谁告知于你。”

  王安风抱拳一礼,道:

  “既如此,便多谢严大哥了。”

  言罢转身准备离开,方才走了一步,却被严令一掌搭在了肩膀上,好奇回身,却看到了一张摊开的手掌。

  严令嘴角微微勾起,勾了勾手,道:

  “你方才的行为,算是擅闯我刑部衙门。”

  “五两银子罚金,拿来。”

  王安风嘴角微微一抽,道:

  “严大哥,我那是事急从权,能不能,体谅一二……”

  严令嘴角含笑,摇了摇头,道:

  “执法之时,不容于情,晓得不?”

  王安风张了张嘴,却未能说出话来,终垂头丧气,道:

  “晓得……”

  片刻之后,严令抛着手里的碎银,笑着看王安风离开,刑部守门的两名捕头看到王安风离开,略有好奇,其中一人挠了挠下巴,侧身问道:

  “刚刚那是藏书守罢?”

  “没错,是藏书守。”

  “可藏书守什么时候进去的?”

  另一名捕头闻言摇了摇头,道:

  “不知道。”

  “不过,想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罢……”

  先前开口那人好奇问道:

  “你如何知道?”

  后者嗤笑一声,指着王安风背影,自信满满地道:

  “你看藏书守这般模样,竟如同那些输了个精光的赌徒一般,如何能看不出来?”

  先前开口之人定睛去看,见到王安风脚步迟滞,果然如此,不由叹服,道:

  “原来如此。”

  声音微顿,复又想到一事,偏过头去看着那满面得意的同伴,略有好奇地道:

  “不过,老张,你怎么会对数个精光的赌徒是什么模样这么熟悉?”

  “一眼就能看出来?”

  后者未经思考,下意识道:

  “那自然是因为我……”

  说到此处,声音微微一顿,咳嗽两声,义正言辞地道:

  “经验!因为我办案丰富的经验你知不知道。”

  “你个小年轻,还差得远……”

  ……

  王安风行在路上,右手拎着荷包,朝着左手甩了甩。

  最后一枚铜板落出来,在他掌心滴溜溜打了个转儿,似在嘲讽。

  少年怅然。

  “今次竟然真的,白跑一趟。”

  第一百五十一章 接触,怪力王安风

  身上已唯独只剩下了一枚铜钱,刚好够买个馒头,原本的打算也只能够打消,王安风将这干瘪下去的荷包收回腰间,他虽生性沉稳,可此时眉目间也颇有两分沮丧,转身朝着学宫方向行去。

  此地距离扶风学宫,说近不近,但是以王安风此时的身法,倒也没用多长时间,便行至了学宫附近,此时只因为学子大多都在准备年终考核,学宫周围,人影稀疏,颇为安静,一条路上竟只剩了王安风一人独行。

  方才行到路中间,前面巷口处突然转身走出了三名男子。

  尽皆身负兵刃,其筋骨粗大,显然身具有不俗外功,其中一人脚步声音,正和先前跟踪于王安风身后的一般无二,王安风心中微动,神色却未有丝毫变化,脚步沉静,缓缓与那数人擦肩而过。

  垂下的右手擦过了腰带,复又抬起,闪电般出手,在那三人兵器拔出之前,便已有三根银针凌空而过,没入他们手掌处穴道。

  其中一人闷哼一声,未能拔出背上长剑,另外两人却是纯粹修行外功,入门时候,类似的苦痛不知道承受了多少,银针入穴,连神色都没有半点变化,各自握在背后兵刃之上,一左一右,交叉斜挥。

  当下只听得闷声破空,两根沉重异常的狼牙棒搅动恶风,将王安风身前范围尽数笼罩其中。

  那两名武者神色冷漠,他们这一招,不知道令多少武者饮恨,只要眼前这人稍有后退,他们便可以趁势近身,兵器连舞之下,就算是修行横练外功的武者,也只能被硬生生砸地破了功,继而倒在这后续招式之下。

  王安风久经阵仗,自然知道这重型兵器的厉害,当下也未曾硬抗,脚尖一点,身如柳絮,朝着后面掠去,险险避开了这两把狼牙棒的夹攻。

  可那两名大汉却似乎早有预料,紧跟着踏前一步,凭势挥舞,招式力道,更甚三分,恍如滚石自山巅而落,招法虽然粗蛮,却不可以有丝毫小觑,尤其是在这等狭窄环境当中,威力之大,极为可观。

  一连数招下来,王安风神色略有沉凝,他虽然未曾被击伤,可也没能够破去这种蛮横的招法,而在此时,身后巷口亦是传来沉重脚步声音,同样是有两名身姿魁梧的壮汉,手持狼牙棒,大步而来。

  临近王安风十数步时候,便已驻足,手持狼牙棒,沉声发力,凭借腰背,趁势出招,气势汹汹,踏步而来。

  与此同时,据此不远处,一侧高墙之上,一背负重锤的青年男子负手而立,一张国字脸正气凛然,却眉淡唇薄,神色漠然地看着在蛮横劲气之下连连躲避的王安风,低沉开口:

  “扶风藏书守,王安风,擅长剑术,招法繁杂,兼具搏杀之术,能以九品战八品,然内功轻功俱是寻常,外功极差。”

  念了一遍星宿榜上评语,其声音悠长,颇不在意,道:

  “这里面,只能信一半。”

  “单凭这一手轻功,便知道他先前与那飞云剑客交手之时,必然藏拙。”

  声音微顿,复又冷笑,道:

  “可人力终有穷尽之时,擅长技击之术,自然不擅应对重兵猛力强攻,加之以狭长巷道,剑术精妙,腾挪之法也施展不开,只能以长剑,应对沉重兵器,必受克制,今次,便是他重伤之处。”

  “你,觉得如何?”

  旁边富商唯唯诺诺,知道这是这位爷在随意敲打自己。

  心中为这青年的疯狂大胆感到发麻的同时,却又惊惧于后者在贪欲之下,仍有理智,未曾去追着藏书守跑,而是在其必经之路上,设下了专门克制对方武功风格的杀局,并派人作乱,暂时引开了附近巡捕,只等着王安风入瓮。

  大胆而又疯狂,疯狂却又不失慎密。

  他似乎有些明白门主的选择。

  心中叹息一声,转而看向了那边小巷子里的蓝衣少年,看到那少年艰难支撑,竟似是连拔出背后长剑的时间都没有,兔死狐悲之下,多少有些怜悯之色。

  而在此时,巷道当中。

  王安风复又后退了一步,心中已经知道,这必然是有人料到了自己要回学宫,是以早早在这里埋伏,恶风袭来,仅以脚尖点地,身子朝后而落,与地齐平,如飞鸿之掠空,游鱼之弄月,自然而然,却又没有丝毫的征兆。

  避开了横挥而来的厚重劲气,趁势瞥了一眼身后,那边的两名壮汉距离自己,也不过十步之遥,若是让其合围,前后交加,彼此在这种狭窄地方的威力,必然不会逊色于大秦军阵,气势层层垒叠之下,则自身危矣。

  心念至此,当下也不再想从这古怪招式中看出后者来路跟脚,清喝一声,身形裹挟了劲气猛地旋身而起,踏步近前,双手化掌,猛地探入了那两名壮汉的手腕处,施展以巧劲,顺着其挥舞狼牙棒的方向轻轻一拨。

  只听得咔擦咔擦两声爆响,那两人突惨叫出声,手中狼牙棒已经砸落在了两边的墙壁之上,轰出来了两个大洞,那两个大汉则是惨嚎不止,听得人心底发颤,其身后的那名武者定睛去看,面色陡然发白,胸腹之中,隐有翻腾。

  那两名大汉左手手臂明显可以看到骨节错位,而右手手肘处已经刺出了森白的骨骼,沾染着血肉,令人不寒而栗。

  王安风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个结果,神色未有变化,踏前一步,原本略有收回的拳头趁势而出,砸在了这两人胸腹。手腕瞬间震动,二次发力,将这两名大汉直接砸飞了数米之远,落在地上。

  其于伤势剧痛,外来内力冲撞之下,竟是直接陷入昏迷当中,此时若是王安风想要取其性命,不过反手即可。

  巷道之中,瞬间死寂。

  那边成竹在胸的青年神色骤然微变,负在身后的手掌攥起为拳,青筋暴起。

  旁边富商瞪大了眼睛,脑海之中,似乎有雷霆轰鸣,震地他大脑一片茫然。

  这怎么可能?!

  那两人是他花费了大把的银钱方才招揽的异士,本身武功没有多高,纵然年纪都已经三十来岁,也只是个九品水准,可是都是天生神力,又精通配合之术。

  发起威来,就算是一些筋骨不强的八品武者,也只能望风而退,自叹弗如,入他麾下之后,很是逞了几次威风,可这样两名凶徒,竟被那少年随意一招,全部击败。

  这瘦小身躯之中,藏着个怪物不成?!

  而在同时,另外那边的两名力士手中挥舞的狼牙棒也收敛了力气,只凭借惯性舞动了两下,便顿在了身旁,自身则是再不肯朝前走上一步,看向王安风的目光之中,已满是惊怖之色。

  少年呼出口浊气,神色平和。

  方才那一招,是铜人巷中一位对手所用的招数,借力而为,以慢打快。

  他琢磨了许久,方才略有所悟,刚刚趁其不备,顺着他们的力气推动了一下,实际上将这两人弄得如此凄惨的,并不是王安风,而是他们自身那种强大却不受控制的力量。

  似是王安风自己这种,发力一分,起码可以收回九成的武者,他这种招数,也只剩下了牵制作用。

  可其他人并不知道这其中真相,再加上方才经过只在瞬息之间,看不真切,便只以为是他凭借自身膂力,生生将那两柄沉重异常的狼牙棒逼停,甚至于将那两名天生神力的力士打得筋骨断裂,当场昏厥。

  原本以为是在计划之下,手到擒来的任务,可谁知道,转眼之间,对方却直接掀了桌子,如此剧烈的冲击之下,令这数名武者心中一片茫然,继而便充满了悔意。

  而那先前被王安风以银针刺中了穴道的武者更是后退两步,面色苍白如纸,恨不得转过身去,掩面奔逃。

  第一百五十二章 电光石火

  王安风见这几名武者尽数都被自己震慑,心中逐渐镇静,自身占据了主动,右手微微抬起,便要拔剑而出,将剩下的数人制服。

  却在此时察觉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杀机,自远处一闪即逝,短短一瞬,竟然感觉到了些微寒意,心中明白,显然是那对自己心怀杀意之人实力不弱,绝非眼前这几名武者能够比拟。

  若是直接出剑,后背空门大开,正是最好的暗袭机会。

  心中念头电转,手掌微微一顿,未曾抬起将木剑拔出,只是随意握合,落在身体一侧。

  与此同时,脚尖点在旁边狼牙棒上,微微发力,这沉重兵器便腾起了一米多高度,被他抬手抓在手中,重达百斤以上的沉重兵器,要仅以双臂发力挥动,即便是王安风的体质,也不能够持久。

  当下只身形半伏,狼牙棒半落在地,似拖似拉,踏步而行,模样虽然古怪,却有一股凶蛮之气扑面而来,令那边两人情不自禁,后退一步,面容之上,惊怖更甚。

  这种姿势,也是王安风在铜人巷中得见,要说内力运行,他自然是一窍不通,可于筋骨发力方面,被这种招式砸了没有一千次,也有八百次,若是还不能有所领悟,怕是会被赢先生斥为废物,一顿加练。

  此时拖着这狼牙棒朝前缓步而行,每进一步,那两人便会后退一步,这种战场兵器的使用最重气势,他们心气已失,根本不堪一战,而王安风身上气势则是越发昂扬暴烈,此消彼涨之下,胜负未战已定。

  正在此时,王安风脚步突然加速,眨眼间便已经进至那两名武者数步之遥,突然清喝一声,拧身发力,那狼牙棒猛地扬起,照猫画虎,将那‘搬拦锤法’施展出来,恶风扑面,那两名武者面色煞白,啊呀一声,朝后跌扑倒下,只以为自己这次在所难免,身躯战栗不止。

  而那狼牙棒却并未砸在了他们身上。

  王安风脚步突然一变,手中兵器借助着腰腿之力,再度后扬了半圈,气势则越发暴烈,那一处正有道身影腾空而落,恰在狼牙棒笼罩范围之内,少年抬眸去看,只见其身子魁伟,一张方正国字脸,凛然生威,却又眉淡唇薄,满是冷漠之色。

  王安风耳畔似乎听得了一声惊呼少主,知其身份应该非同一般,心中却无有迟疑,内力贯入这沉重兵器当中,使其威势更加三分,而那青年身在空中,本打算趁势暗袭,未曾想被王安风趁机反攻,受制于人,此时无法腾挪。

  而那兵器又不比长剑轻灵,极为沉重巨大,此时横挥,扑面恶风将那青年直接笼罩其中,若是打实了,少不得筋骨受伤。

  如此情形之下,他却并未失了镇定,人在空中,突暴喝一声,右拳直接朝前捣出,拳法之势堂堂正正,纵然王安风敌对,也自暗中赞叹一声。

  那青年拳术造诣,不逊于他,一拳直接砸在了狼牙棒上力道最弱的一处,刹那间王安风只察觉到了一股浩大的内力涌动,宛如熔岩火海一般朝着自己扑来,一时不察,脚步朝着后面踉跄了两步。

  右脚重重踏入了青石当中,周身内力调动而起,凭借当年柳无求奠基时候的精纯路子,以及少林金钟罩之浩大广博,方才勉强对敌,不逊半分。

  那富商施展轻功过来,便看到了两人一者在下,一者在上,皆是神色沉凝,身躯左右,劲气蓬勃,显然方才一招暗袭不成,已经转化为了最为直接而凶险的内力比拼,一个不好,便是两败俱伤之局,当下噤声,不敢靠近,心中惊异则是越来越大。

  据他所知,这位少主自小便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习武天赋,可以称之为良才美玉,千里挑一,后又得到了数位高手倾囊相授,可本门武功效仿炉火,入门颇难,可越到后面,进展越为迅速,如同炉火已燃,柴薪不绝,自然会越燃越烈。

  当年虽然未曾进入大秦星宿榜中,但是却一直稳扎稳打,于二十三岁的时候,踏入了八品武者大门,至此又有一年时间,想来内力进境,早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可此时所见,在纯粹内力比拼之下,竟然未曾占据上风。

  那藏书守的内力修为,不是方才才踏入到九品之中吗?

  难不成,他此时已经成为了八品武者?

  此时关心则乱,心中越想越是惊怖,看向王安风的眼神当中,满是忌惮,只觉得这调查时候,身世清白的少年武者,竟然有几分高深莫测之感,就连那平和的嘴角,似乎都挑起了若有若无的嘲讽弧度,令他心中难安。

  而在同时,王安风额上也渗出来了些细汗。

  对面武者劲气澎湃自然不提,其内力更是炽烈如火,自身混如金刚的佛门内力,在这种如同烈焰般的内劲之下,竟然隐隐有被克制的迹象,只是金钟罩毕竟极为高深,此时只是受到了些微影响。

  可若是他日遇到了类似的顶级内功,烈焰焚天之下,金钟罩不知要受到几分影响,心念至此,便是略有沉凝。

  至于此时的内力比拼……

  他在铜人巷中,每日至少都要对拼个十来次。

  初时倒也会重伤咳血,难以再战,可在铜人巷中所受的伤势,不知为何总是会迅速地恢复,不会留下丝毫暗伤,久而久之,对于寻常武者畏之如虎的内力比拼已经不再害怕。

  按着三师父所说,吐血这种事情,吐啊吐的就习惯了。

  熟能生巧巧能生精,因而王安风此时心中远不如对方那般谨慎,而赢先生让他修行内力的一大方法,便是在铜人巷中与强敌搏杀,耗尽内力,再于丹田空虚的情况下,重新打坐,滋生出的内力将会更为纯粹坚韧。

  至此许久,一身内力极为坚韧,且收发由心,当下确认了对方内力和自己相差仿佛的情况下,掌中内力,便突然发生了变化。

  那边卫奇虽诧异于王安风内力之雄浑,却并未在意,自身内力,亦是苦苦打坐,修持而来,自认不输于人,可正当他自以为摸清了对方内力水准的时候,从狼牙棒那一端传来的内力,突然骤变。

  忽轻忽重,忽左忽右,忽然便是暴烈如火,转眼间却又是平和如风,种种变化,不一而足。

  此时两人对拼内力,自身内力与之胶着,后者变化,自身内力自然也会随之而变,当下只觉得胸中气闷,恶心欲呕,内息被如此冲撞,竟然隐有混乱的趋势,面色不由得微白。

  那边富商察言观色,知道不好,惊怖于王安风内力修为深不可测的同时,亦是心中焦急,左右思量,反正若是少主出了差池,自己总归讨不得好处,弄不好还得陪葬。

  当下咬了咬牙,腾身而起,朝着王安风那边冲去,看其身法,显然也是八品武者这一等,右手一招,气劲勃发,将地下一柄狼牙棒招入手中,挥舞起来,便要朝着王安风肩膀处狠狠地砸落下去。

  少年心中一沉,这富商的决断超他想象,却未曾有丝毫不安,内力骤然回缩,只打算等这人砸落兵器的时候,抽身而退,再沉其旧力用尽,新力未生的瞬间将其制服。

  至于如何去做,王安风只能叹息一声,心中略有惆怅。

  三师父虽然不着调,可说的话,很多也很有道理。

  比如说,对拼内力这种事情,拼啊拼的,也就习惯了。

  正当他准备抽身之时,突然有一道凌厉之气斜冲,即便是以王安风感知,在这剑气出现之前,竟也未曾察觉有丝毫异样,瞬息之间,那富商脚步已经停住,双目浮现惊怖之色。

  其手中狼牙棒咔擦一声,竟自中间断裂成了两节子,断口平滑如镜,其中一节砸落在地,而他身上,也有凌厉剑痕浮现,在其心口处衣衫割出纵横七道剑痕,每道剑痕,不多一分,不少一寸,如同丈量而出。

  见此情景,在场众人俱是心中一变。

  谁?!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千山暮成雪

  满场皆为死寂。

  即便是王安风,亦是察觉到了后颈一凉,心中登时满是戒备,这柄长剑在出现之前,他未曾察觉到丝毫的征兆,而其速若疾风,若是朝着他的要害而来,自付也难以躲避,身躯不由得绷紧,原本灌输的内力,也有了几分保留。

  来者是谁,是敌,是友?

  而卫奇虽然面无表情,眉头却微微皱起,察觉对方内力略有回退,自身并未抢攻,而是默契地将内力收回体内,心中戒备较之于王安风更甚。

  那边身形僵硬的富商,虽然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可自身武功,丝毫不弱,否则也不可能替门派打理城中交易,竟然被一剑击破了手中兵器,并割裂衣衫,想来方才若要取其性命,亦不过反手之间。

  只是来者忌惮于此地为大秦郡城,不愿将事情做得过火,方才手下留情,否则哪里还有命在?

  两人既已都收回内力,那被当作比拼内力介质的狼牙棒失了力道,登时便跌落在地,于一声轻响当中碎裂,再不能够维持原本模样,化为了大块碎铁。

  狼牙棒那一侧早已经变得圆融,仿佛在炉火中烧过,而在王安风这一侧,则是逐渐化为细碎的碎片,如同被人暴力敲砸过了一般,不成原本模样。

  只是一剑,方才剑拔弩张的局势,登时被破。

  那尚且还完好的两名力士心中悔意大盛,受不得这种压抑的气氛,左右对视一眼,直接转身便跑,方才跑了不过数步,便被一道黑影横砸在了腰腹之间,惨呼出声,三人登时便如同滚地葫芦一般,又滚回了原本位置。

  在场众人定睛去看,只见那黑影却正是一个身着劲装的负剑男子,此时已经昏迷过去,看其衣着打扮,正是与卫奇等人一路,后者神色微变,此时方才明白。

  自己的安排,应当是左右两侧,一侧三人,两名力士在前,一名武者在后,可方才有一侧却少了一人,只有两名力士,刚刚还心有疑惑,此时看到这人方才知道,显然是半途中给人劫了去,面色不由得微寒。

  虽然不知对方实力之深浅,却又绝不肯在气势上低头,当下右手抽出了背上重锤,砸在地上,浑身气劲勃发,热潮如浪,冷哼出声,道:

  “不知是哪门哪派的,鬼鬼祟祟,不妨划下道来,比划比划。”

  声音方才落下,自那远处,突然又一道残影掠过,王安风脚尖一点,身如柳絮,飘在一旁,将这堂皇正大的剑影避开,而那卫奇却不肯退避,眸中精光亮起,低喝一声,双手握住了重锤锤柄,朝着前面狠狠一砸。

  如砸铁毡,锤与剑撞击在一起,气劲勃发之际,卫奇闷哼一声,朝后退了半步,双手虎口处如同被利剑切割,虽未曾见血,却刺痛难忍,即便是他,也忍不住微微颤动,此时若王安风补上一剑,其一身锤法,必然发挥不出七成实力,只能狼狈遁逃。

  而那残影被这一锤,登时显出了原本模样,竟然是一柄连鞘长剑,极为朴素,唯独剑柄处有一刻玉珠,光泽柔和,此时倒插于地,长剑之上,流光阵阵,显见不凡。

  卫奇见到这剑,神色微变,道:

  “同尘剑,微明宗……”

  便在其道出这剑姓名时候,突然有清脆的铃声响起,自那巷口处,踏出了一只灰色毛驴,仿佛在王安风两人交手之时便已经在哪里,悠哉悠哉地迈步过来。

  上面半躺着一白衣青年,玉冠束发,竟是倒骑着这驴子,左膝屈起,右手握着一卷道经,未曾见到其面目,便已经有道门羽士,飘逸自在的气质扑面而来,令王安风神色微有郑重。

  只因为此时敌我不明,右手抬起,已经握在了长剑剑柄之上。

  在两人未曾看到的方向,那道士懒懒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模样,似不情愿地咕哝了两句,却又强提精神,双臂展开,伸了个懒腰,未见其如何发力,便已经腾身而起。

  衣袂翻飞,宛如仙人之临凡,不逊白鹤之舞空,闲散自在,双目懒睁,低声长吟,道:

  “千山……暮成雪,万径人踪灭……”

  一字落下,便是一步踏空,绝句吟罢,身形已经出现在了那长剑旁边,一手道经,一手握剑,发髻略有散乱,却未有失态,唯有洒脱不羁的恣意,扑面而来,一人一剑,一卷道经,便已将周围视线引至自身,看着前面卫奇,轻笑道:

  “这位火炼门的兄台,当街杀人,好大的本事。”

  卫奇神色冷漠,此时已知事不可为,将重锤负在背上,道:

  “未如道兄渔翁得利来得自在。”

  慕山雪笑了下,未曾去管这话中之刺,慢悠悠地道:

  “方才我已看到了巡捕正往这边儿过来。”

  “不知道贵门大长老,吃不吃得下宇文则将军十招破军决?”

  卫奇闻言冷笑一声,不再言语,转而看向右手握剑的王安风,看到了后者手中,那拔出剑鞘的三寸剑身,目现沉迷之色,突然开口道:

  “你那木剑,可愿意卖我?”

  “若是愿意,尽可以出价,我卫奇绝无二话,今日叨扰,亦可以亲自上门,负荆请罪。”

  王安风对这青年并未有半点好感,只是道:

  “此剑为师长所赠。”

  卫奇了然颔首,道:

  “原来如此。”

  声音微顿,复又开口道:

  “此剑,当入我火炼门扶风名器榜上,江湖风雨大,还望少侠小心。”

  声音落下,转身便走,步伐依旧沉稳如虎,不弱于人,纵然是王安风,迟疑一二,还是没有把握将其留下,只能任由其离开。

  而在此时,慕山雪左手握着道经,负在身后,右手搭在了剑格之上,轻轻一挑,哐啷声中,那剑长啸出鞘,自空中旋转一圈,落入了这道士手中,抬剑直指卫奇,道:

  “且慢。”

  卫奇侧身回望,神色冷然,道:

  “不知道道长还有何指教?”

  慕山雪摇头,哂笑出声,道:

  “指教谈不上。”

  “不过,贫道自先前你那手下处得知,你是要在此地围攻藏书守,恰好我与藏书守有两分交情,算是故交,必不能让你这般将人带走,何况藏书守本身乃是学宫中人,你贸然出手,不怕引来大祸吗?”

  话语当中,痛陈利害,仿佛和那藏书守极为熟悉,卫奇哼了一声,抬手指着慕山雪点了点,复又偏移到了王安风身上,冷笑道:

  “有趣有趣。”

  “这世上,还有见面相逢不相识的故交,江湖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

  言罢冷笑两声,不再去管那边略有僵硬的慕山雪,亦不去管那神色古怪的王安风,自顾自地离开,慕山雪咳嗽两声,回身看向那先前曾经给过自己两个肉饼的蓝衣少年,纵然脸皮一向厚实,此刻也只觉得尴尬。

  先前他虽然曾经去找过店家打听,可那店家所说,不过是长得讨喜,若是有闺女,肯定想要嫁过去,一看便是人中龙凤云云,完全不能借以判断真实面目。

  而此次过来,因为先前曾经见过王安风,故而下意识便将其归类为无意间卷入此事中的无辜人士,一时间未作他想。

  其实也是他先前未曾离开门派行走江湖,虽然认出了卫奇的武功路数,知道其出身于火炼门中,却不知道后者的内力造诣究竟如何,若非如此,自然明白能和卫奇内力相抗不落下风的,绝非寻常之人,也不会闹下这么大个误会。

  此时尴尬异常,转手将佩剑收回剑鞘,摸了摸鼻子,视线偏向一旁,干笑道:

  “还要多谢小兄弟上次给的那两个肉饼。”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

  “这位道长,是否是找在下有什么事情?”

  一言中的,慕山雪张了张嘴,索性不再期满,点头道:

  “实不相瞒,在下此次下山,确有事情想要详询藏书守。”

  王安风道:

  “在下姓王,名为安风,道长切莫再以藏书守称呼,嗯……此地不宜长谈,距离我学宫也不算远,不如前往一叙?”

  慕山雪闻言面露喜色,道:

  “固所愿也。”

  言罢打了个呼哨,那驴子慢悠悠走过来,慕山雪一拍驴背,舒舒服服躺了上去,方才注意想起来了此时并非只有自己一人,干笑两声,道:

  “王小兄弟要不要上来?”

  王安风见其虽然相邀,却满脸肉疼之色,失笑摇头,转而看向了卫奇等人离开的方向,笑意微敛,面上神色略有沉凝。

  方才那青年与自己对拼内力之后,还能够和慕山雪硬攻了一招而不露下风,可见其武功之高。而如此武功,对自己下手之时,竟然也完全不顾高手颜面,暗中偷袭,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与先前自己面对的敌人,截然不同,心念至此,不由于心中暗叹。

  “果然高手。”

  “此人武功,定然还要在我之上。”

  ……

  而在另一处,卫奇大步而行,那富商唯唯诺诺跟在旁边,突然便有一只手掌落在自己肩膀上,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正以为卫奇要惩戒自己方才未能第一时间出手,那手掌却未曾发力,只是搭在了自己肩膀上,心中正有疑惑,便听到了卫奇低声道:

  “走……”

  走?去哪里?

  富商正有疑惑,却看到了卫奇面色煞白,嘴角流出鲜血,眸子越发阴沉,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一字一顿道:

  “去,回,春,堂。”

  声音说出,又牵扯了胸腹中乱窜的内力,忍不住咳出鲜血来,气息萎靡,脸色煞白,不复原本凛然霸道的威风。

  第一百五十四章 江湖风波渐起

  扶风学宫。

  风字楼旁的木屋当中。

  慕山雪坐在椅子上,王安风替其沏了一壶茶,后者轻轻抿了一口,眸子微亮。

  只觉得这茶中全无丝毫燥气,宛如冬日晴空,实在是非同一般的手法,远不是先前山下那些茶铺子里的茶博士能够比拟的。

  喝着这茶,慕山雪心中一时竟然升起了要在这里蹭吃蹭喝蹭到死的念头,却又想到,自己若是敢做出这种事情,必然会被执法师伯拎回去一顿抽,想到师伯那张面无表情的死人脸,头皮微微发麻,方才将这念头恋恋不舍地压制下去。

  复又饮了一口,将那茶盏放在手旁,抬眸看着王安风笑道:

  “我来此的意思,先前路上已经说过了。”

  “实在是因为丹枫谷一事扑朔迷离,虽然江湖上消息是夏长青作乱,因而被杀,而丹枫谷则是早有预谋,在此之前便已经抛弃了谷中基业,不知遁往何方。”

  “可我等毕竟未曾亲眼目睹,这一个大派突然与朝堂冲突,继而消失了个干干净净,终究心中难安,唇亡齿寒,其中事情,还请王兄直言。”

  王安风沉默了下,只因为这案子牵扯不小,祝建安也曾经告诉他,其中一些事情,不可以随意外传,是以隐去了关系到刑部运作的部分,其余的东西,则是全然告知了慕山雪,随后道:

  “我所知道的,也便只有这些。”

  “就我所见,确实是夏长青和白虎堂勾结,做下了害人满门的案子。”

  声音微顿,复又开口,颇为郑重地道:

  “至于那意难平。”

  “在下并未亲眼见过。”

  言罢觉得底气不足,复又在心中暗暗补充了一句,照镜子应该不算。

  再说,再说我也没有带着面具照过镜子。

  慕山雪微微颔首,并未生疑,低声呢喃:

  “原来如此……”

  于心中略作思考,抬眸笑道:

  “多谢王兄告知。”

  “大秦铁骑,威震天下,既然是丹枫谷自取死路,这下我派多少可以安心些,至于那意难平,虽然其出身不知,但是所杀之人,尽数都有取死之道,想来应也是我正道一员,倒是不用过多担忧。”

  “不过,王兄你这段时间,可要注意些。”

  王安风微怔,继而想起了一事,若有所思,道:

  “是方才那火炼门所说的,扶风名器榜?”

  慕山雪本待解释,却已被王安风说出,当下抚掌笑道:

  “聪明。”

  “和王兄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实在是简单太多了,不似我那师弟,给他说上半天,都不明白,废老多口舌。”

  “这火炼门,在我扶风江湖之中,隐隐为第一门派,帮中高手众多,且以炼器之术,冠绝这北方数郡,其编撰的扶风名器榜中,涉及我扶风郡中,一切可观之兵,无论刀枪剑戟,还是奇门兵刃,但凡有可取之处,尽数都囊括其中。”

  王安风一时尚有些微不解,只觉得这和星宿榜类似,算是个排名。

  那边慕山雪轻声道:

  “可这火炼门,乃是邪派。”

  “邪派?!”

  慕山雪点头道:

  “不错,须知这名器榜上的兵刃,可都是待价而沽的,哪怕是宇文则将军手中的兵刃破断,都给出了价钱,而且火炼门已放出话来,这上面任何一柄兵器,只要拿来,便可以换得银钱,一分不少,而且,只认兵器不认人。”

  “对于那些高手佩剑而言,这上面的价钱,便是一种独特的威慑,是扶风江湖中第一大派的认可。”

  “可对于我等这些不过下三品的武者,那可就真的是白花花的银子了。”

  听闻话语当中,似笑非笑,隐有自嘲,王安风沉默了下,道:

  “真是……疯狂。”

  慕山雪叹息一声,道:

  “自然是疯狂。”

  “这火炼门立派之初,并非如此,门中尽数都是苦修之士,奉行之道,乃是天地为炉,造化为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的道理,可后来却逐渐走偏。”

  “只因为其沉迷于锻造之道,不加克制,一步步落入如今的地步,其门中武者供奉极多,又与其他郡各派交好,无论是谁,只要拿得出银钱和材料,他们便会为你倾力打造出兵器。”

  “其门中不乏有为了打造出满意的兵器,而反伤了自己根基的长老,也因此,江湖上不少人都知道这一处锻兵之处,若不能请得动铸剑山庄,便会来这里,找这火炼门高手。”

  言罢复又饮茶一杯,道:

  “这名器榜的兵器,除去可以换成银钱之外,还可请火炼门中供奉出手,替那人量身打造兵器一柄。”

  “王兄佩剑得入榜中,怕是不日便会被众多黑道高手盯上,谨慎些的,只会盗走你的兵器,而疯狂些的,很有可能会杀你夺剑。”

  “毕竟,王兄虽有扶风藏书守之名,但是实则并非是学宫中弟子,于江湖人眼中,并不受学宫庇护。”

  “而且,学宫超然世外,有教无类,江湖之中,早有了规矩,江湖各派不会在学宫中肆意妄为,可于学宫自身而言,即便是学宫中弟子,只要已自学宫中肆业,涉足江湖之中,恩怨情仇,难说地清楚,学宫亦是难以出手。”

  “一则是令学子们明白处事当慎而慎之,不可借助学宫之威横行,二来,则免于自陷麻烦当中。”

  “若非如此,这学宫年年新人换旧人,学子众多,人人或依仗学宫之势,横行霸道,或是自付有学宫撑腰,做事大胆不计后果,牵扯出无数麻烦仇家,纵然学宫之大,亦难以立足,却还如何教授弟子?”

  “唯有相熟学子,亲近长辈,可能会为之报仇。”

  声音微顿,慕山雪摇头笑叹,道:

  “可这江湖之中,谁人无师,谁人无友,但问仇怨,无关个人,江湖之上恩恩怨怨,难以说个清楚,冤冤相报,便是如此。”

  “呵,说得远了,这段时间,还是得要小心为妙,切不可以出这学宫。”

  王安风点了点头,道:

  “多谢慕道长提醒。”

  见慕山雪茶盏已空,便起身一边为慕山雪斟茶,一边问道:

  “不过,往日未曾见过这般多的门派武者。”

  “个中缘由,道长可能告知一二?”

  慕山雪诧异地看了下王安风,道:

  “王兄这问题,可真是直接。”

  “若是有什么忌讳,还望道长勿怪。”

  慕山雪摆了摆手,笑道:

  “能有什么忌讳,只是一帮人捂着不肯让旁人知道的事情罢了,也不怕捂臭了,你既然告诉了我丹枫谷一案的事情,于情于理,我自然应该告诉你。”

  声音微顿,略作沉吟,道:

  “王兄以为,一潭死水,如何得活?”

  王安风微怔,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引流。”

  慕山雪摇头,笑道:

  “若无水可引呢?”

  王安风微微沉默,道:

  “投石入水。”

  慕山雪抚掌笑道:

  “果然聪明。”

  复又慨叹,道:

  “这扶风江湖,便是一潭死水,而那意难平,便是一块巨石。”

  “投石入水,外力激荡之下,就算是一潭死水,也能泛起层层水波,水面之下,也有暗流涌动,如同那活水一般。”

  “虽然说时间一长,终究将会重新变成原本的死寂模样,可在这过程当中,往日里那些肮脏腥臭的东西,都会随着水波荡漾起来,若是重新变地死寂下去,便会越发地臭不可闻。”

  “若是不想往后变成这腥臭死水的一部分,自然得要在这个时候寻得出路。”

  “自己的,以及这扶风江湖的。”

  “当然,若是那意难平这石头够莽够大,将这装着死水的水瓮直接砸个大洞,自然是再好不过。”

  言罢失笑摇头,显然自己也是认为此言实在是不着调。

  王安风则若有所思。

  眼前道士虽然没有解释扶风江湖为何会变成一潭死水,但是却将此时江湖之变动,极形象地展现在他眼前,至于扶风江湖的事情,想来其中也是牵扯了上一代,甚至于更长久时候,江湖中种种恩怨情仇,一言之中,如何穷尽。

  当下收住思绪,诚心道谢道:

  “多谢道长解惑……”

  慕山雪摆了摆手,笑道:

  “哪里那里,举手之劳,不,张嘴之劳罢了。”

  言罢复又将那茶盏倒过来,里头已经没了半点茶水,讨好笑道:

  “还要烦请王兄,再来一壶。”

  王安风微怔,方才察觉,眼前这道士已经将那一壶茶喝干了去,哑然失笑,起身道:

  “那便麻烦慕道长再多等一会儿。”

  慕山雪笑容可掬,坐在椅子上,捧着个茶盏连连道:

  “应该的,应该的。”

  “不麻烦,不麻烦。”

  两人复又谈了片刻,王安风将慕山雪送出学宫,这道士饮饱了茶,懒懒躺在驴子上,朝着王安风随意抱了下拳,便拍了下驴背,那驴似乎通灵,迈开步子,慢悠悠往前走,正当此事,王安风突然想到了一事,开口道:

  “慕道长,你那佩剑同尘,也在那名器榜上罢?”

  慕山雪睡眼惺忪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未曾直接回答,只举起了手中佩剑,洒然道:

  “且待他们试剑。”

  第一百五十五章 轻功2.0

  目送着慕山雪离开,王安风定定立在了原地。

  周围环境颇为安静,此时却莫名让他感觉到了有些压抑,天色渐晚渐昏沉,突然又有数只麻雀扑腾着从昏沉的天空中飞过,落下来了几根羽毛,深秋季节本就清冷,又是黄昏无人时候,自然更为寂寥。

  王安风突然察觉到了些微寒意,抬手紧了紧衣服,呵出口气来。

  呼吸在微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了白气,复又散去。

  王安风在这里略有失神,脑海中想到的却是慕山雪所说,这扶风江湖,终将不复原本平静,后者曾说,打破原本僵局的,是意难平,可王安风心中却又想到了当日前往青锋解当中,看到的大长老一剑破空。

  自那一日起,实则江湖上早已经起了波涛。

  公孙靖所在的帮派,便在那一段时间,经历了厮杀,兼并,成为了北武州城下的第一大帮,这样的影响,定然不会段时间消弭,风起于青萍之末,到时候,纵然是没有意难平的出现,这扶风江湖的僵局,也会自然而然地破开。

  如同此时。

  本来在各自门派当中清修的武者,逐渐入世,大道之上,背刀负剑的武者,也越发常见。

  而此时的变化也只是刚刚开始,是以出现的是卫奇,是以出现的是慕山雪,怕是过段时间,那些中三品的江湖高手,门派宿老,也会逐渐开始自江湖中走动罢。

  倒是越来越像是离伯故事当中的世界了。

  少年暗自喟叹一声,心中不知怎的,忧虑之际,竟还有那么些许的期待。

  那各方人物,精彩纷呈,一方唱罢,一方登场。

  这才像是个江湖。

  心念翻腾之时,王安风转身入了学宫,此时道上依旧没几个人,颇为安静,行经小道的时候,突然自一侧看到了拓跋月的身影,身着红衣,似是喝了酒,面颊微红,却仍旧未曾失态。

  看来没有出事。

  王安风见状心下微松,刚要开口打个招呼,拓跋月已经走出,右手拽着跟木棍,身后踉踉跄跄跟着一人,身着劲装,眉毛粗乱,颇有兵家豪武之气,此刻却是满脸通红,双眼迷离,右手握着那木棍另一端,脚步跌跌撞撞。

  常人只消看上一眼,便知其定然是醉得不轻。

  王安风未曾开口,身为武者,听风辨位本是理所当然之处,此时四下没什么人在,少年看到拓跋月双目低垂,脚步匆匆朝着前面走去,身后百里封便拉着木棍,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拓跋月嘴中低声抱怨,道:

  “不能喝就不要硬撑,喝了又那么容易醉。”

  “醉了还要耍酒疯。”

  “死猪头,笨猪头。”

  王安风抬起的手掌微微僵硬,想了想,还是没有开口,脚尖轻轻一点,身形向后飘入阴影当中,只当作自己未曾看到两位好友,等到了片刻之后,已看不到他们身形,方才小心出来。

  左右环顾了一圈儿,未曾见到人影,心中才松了口气,复又失笑,只觉得自己这番小心翼翼的模样,还真的是和做贼的无异。

  含笑看着百里封拓跋月离去的方向,王安风摇了摇头,转身朝着自己木屋的方向行去,脚步不复方才,倒是颇为轻快。

  ……

  及至夜间。

  王安风照常将风字楼的万级台阶洒扫了一边,回了屋中,关好门窗之后,返回到了少林寺中。

  果不其然,他出现的地方,并不在那孤峰之上,左右能看到的密密麻麻的树木,落尽了绿叶,枝桠横生蔓延,在黑夜之中,阴气森森,宛如鬼怪一般,想来是距离少林寺不知道多远的地方,王安风却并不以为意。

  这段时日里,他每日都要勤练轻功,早已经习惯了这样。

  常人练习轻功,至多不过是背负重物,自院落中腾挪,大派弟子,也只在门派驻地所在的山脉中奔腾,以修习轻身之法,而赢先生则总能在这些地方找出不一样的法子来。

  王安风在这段时间里出现的地方,时而是山脉之上,陡峭难行,时而是流川之旁,遍地泥泞,或者林木丛生,或者青石拦路,总之没有半点好路可走,行经其上,不知要花费多少力气。

  若是未能在赢先生满意的时间之内回到少林寺中,二师父准备的饭菜便会被克扣一半,而为了保证药性不弱,剩下的饭菜里面满满的都是药味儿,难以入口,却为了保证身体不至于在苦修之下导致根基亏损,须得要一口不剩全部吃下去。

  王安风左右环顾一圈,自一处树干上以匕首钉着张纸,上面写道,以此地朝东而行,得见少林。

  微微颔首,将那匕首拔下,反手收束在腰间,复又将那张纸折叠收好,方才施展了轻功身法,腾身而起,脚尖自左右树干上点了点,身如柳絮,朝着前面飘去。

  林地当中,树木丛生,若是在下方前行,则总会遇到阻碍,倒不如提气轻身,自树梢而行,一来可以避开树木灌丛,二来视野开阔,便于寻路,这些问题,都是王安风亲自犯过,且以味蕾亲切深刻地记忆在了脑海当中的经验,绝不敢忘。

  在往日里,他施展轻功的时候,总是全力而行,而今日在扶风郡城用这门轻功跟踪了百里封之后,倒是发现了其身法中许多精深奥妙的地方,此时并未曾如往日那般,而是只用了三分力气。

  身如柳叶飞鸿,每每在树干上轻点一下,便会朝前掠出十数米的距离。

  短时间内的速度,定然是不如原先那般粗蛮的用法,但是内力损耗,却大大降低,往常若是内力不足,速度自然骤降,可此时却足可以保证以这般速度疾行许久,若是他内力恢复速度再度提高些许,几无损耗。

  微风拂面而来,视野一片开阔,王安风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觉得轻功修行,并非什么苦事,天地四方一片安静,唯独星月在上,厚土在下,而自己孑然一身,穿行其中,似乎世界当中只有自己一人于此,与天地独处。

  王安风面上神色不由平和,正当此时,耳畔突然传来轻挑声音,道:

  “王,安,风……”

  这声音突如其来,混没有半点征兆,又靠得极尽,直如鬼魅一般,王安风心中难免吃了一惊,脚下轻功却未曾失了章法,落在一处树梢之上,提气轻身,这枯枝虽脆,却只是晃了一晃,未曾将他摔下来。

  转身看去,果然看到了鸿落羽的身影,王安风叹息一声,抱拳行了一礼,道:

  “果然是你,三师父。”

  声音之中,似是对于后者这种捉弄的行为颇为无奈,实在是因为这段时间,后者时不时便会捉弄他一番,王安风早已经见而不怪,对于这位自称为轻功天下第一的师父,也实在是难以敬重地起来。

  鸿落羽看出少年面上神色,感觉自己面上有些挂不住,干咳了两声,维持着自己身为师父的威严,道:

  “嗯,轻功练的不错,为师方才考验了一下你,对,就是考验了下,竟然未曾出了差错。”

  “不枉为师看重于你。”

  王安风无奈道:

  “只要三师父勿要再扮鬼吓我便好……”

  鸿落羽闻言干笑两声,双眼不自觉朝着左侧上方瞥过去,声音有些发虚,道:

  “什么扮鬼吓人?”

  “哈哈,小疯子你在说什么,为师听不懂啊,哈哈哈……”

  王安风看他模样,忍了下,还是没能忍住,幽幽地补了一句,道:

  “那三师父不在少林,难不成又与赢先生闹了别扭?跑了出来?”

  鸿落羽闻言大怒道:

  “什么?我会怕那个姓赢的?!”

  “简直就是笑话!”

  王安风摊了下手,忍笑道:

  “三师父自然是不怕的,可既然不是因为赢先生,又并非过来吓唬弟子,弟子实在是不知道,三师父您为什么要在这儿特意等着弟子?”

  鸿落羽闻言狂翻白眼,道:

  “真的是,不愧是那个姓赢的教出来的,鬼精鬼精的。”

  “不错,为师在这里自然是有事情。”

  王安风闻言收敛了方才谈笑的模样,行了一礼,正色道:

  “三师父请说。”

  鸿落羽似乎对于少年此时模样颇为受用,抬了抬下巴,懒洋洋地道:

  “为师方才所见,你轻身腾挪之时,已经不在拘泥于驱力狂奔,懂得自我克制,已经足以修习我神偷门的第二门武功。”

  “这一门武功虽然声名不显,但是放在江湖上,亦是一等一的轻功绝艺。”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王安风的身家

  神偷门武学,尽数都以轻功为核心,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一切绝学,无论奇门剑术,还是拳掌暗器,尽数凭借轻功展开,效仿彗星袭月,一击远遁,乃是以弱胜强的法门。

  此时鸿落羽传授给王安风的,正是和这门轻功互为表里的特殊心法。

  星月漫天,四下无人,这位天下第一神偷面上神色罕见郑重,道:

  “寻常轻功,奔袭之时若是遇敌暗袭,自然要重新调动内力,方才能够对敌,无论出手速度,还是招式威力,都难能发挥出全部威力。”

  “而本门心法却能在施展轻功的时候,积蓄内力,借以施展雷霆一击。”

  “其名为白虹。”

  声音微顿,复现傲慢睥睨之态,道:

  “气如白虹,天也!”

  ……

  神偷门白虹心法,名为心法,实则属于奇术,无碍于武者根本内功,行气之时,只流经数条经脉,似极简单,但是修行起来却异常的别扭。

  鸿落羽嘴里咬着根草杆,靠坐在一处树枝上,看着少年一次次失败,打了个哈欠,已有两分倦意。

  方才王安风练习时候,不是专注于内力运行,而未能控制住身法,一头撞到树干上,便是轻功无碍,屈指弹出的内气却只能够击断一根树枝,约莫是一个八九岁少年全力一拳的力道,于武者而言,挠痒痒都稍显不足,何况于其他。

  天边已经微微亮起了白光。

  神偷砸了砸嘴。

  “已经过了整夜啊……”

  “这小子成不成。”

  正当此时,耳畔突又传来了衣袂翻飞之音。

  数十米之外,一袭蓝衫腾空而起,衣袂翻飞,身法动作极为潇洒大气,脚尖自树枝之上轻点,身子便掠过数米之远,右手抬起,握在了身后剑柄之上,黑发微扬,眸光清亮,剑鞘之内,隐隐听得到长剑轻鸣。

  鸿落羽眸子微亮,稍微提起来了些精神。

  继而便看到了昏沉天地之间,一道凌厉劲气激射而出,其中不仅有白虹心法的特殊内劲,尚且还缠绕着一层蓝色的雷霆,越发暴烈迅猛,瞬息之间,将前方树木搅碎,气浪喧嚣而上,竟是将离弃道所传罡雷劲也与白虹劲气同出。

  令这一剑在凌厉之余,亦不乏雷霆之威,纵然在鸿落羽眼中,也颇有可取之处,当下于心中暗道了一声好。

  复又想到他日里,若这小子和人轻功追逐之时,突然回手一剑,措手不及之下,纵然武功高于他的对手,也要吃这一招,胜负当即逆转。

  想到那时候对方那时候诧异不甘的神色,鸿落羽便忍不住想要笑出声来。

  正待要夸奖上两句,却又看到了王安风踏错的身法,速度之快,已来不及提醒,不忍地将自己的视线偏向一旁。

  数息之后,耳畔传来了撞击声音,少年的闷哼,以及树枝碎裂发出的咔擦脆响,待得风平浪静之后,鸿落羽转过身去,看到了坐在树干下面的王安风,浑身灰尘,一手提剑,微微皱眉,似在思索。

  鸿落羽眼珠微转,暗笑一声,凝聚了一道无形劲气,将少年头顶的枝桠斩碎。

  碎裂的树枝朝着王安风头顶落下,看那轨迹,想来会砸个征兆。

  正在鸿落羽暗自偷笑的时候,那边少年手指突然伸出,直接夹住了其中一根树枝,随意一抖一绕,劲气缠绵,将那些树枝囊括其中,继而随手送出,便如箭矢一般,朝着另一侧激射出去。

  鸿落羽笑容略有僵硬。

  王安风腾身而起,拍了拍衣服,回剑入鞘,看着前者无奈道:

  “三师父,别玩了……”

  “咱们该回去吃饭了。”

  言罢摇了摇头,似极无奈,继而展开身法,已如飞鸿一般,腾身而起,在树干上轻点了两下,便朝着少林寺的方向过去,鸿落羽在后面僵硬了下,身后拉出了一串残余,追在了王安风的身后,叫道:

  “喂喂喂,小疯子,你刚刚那是什么语气?”

  “我是你师父啊,你……”

  ……

  天越发冷了。

  梁经亘穿着一身灰衣,自大街上匆匆而过。

  他是一名武者。

  亦是一名杀手。

  往日里曾接过丹枫谷的暗杀任务,可自这‘大东家’在江湖之中消失无踪后,他便没有了银钱来源。

  虽然说他身手不错,又敢打敢拼,可同样刀口上舔血的人,大手大脚,醇酒美人的日子过惯了,本就没有什么积蓄,又断去了来路,日子便越发地不好过。

  正打算着,要不要趁着年关将近,前往城外,做上几笔没本儿的买卖,行径火炼门店铺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几名武者将一张榜单挂在了门外,这榜单以红绸为质地,于寒风之中微微鼓动,倒是如同鲜血涌动一般,令人心中略有寒意。

  梁经亘本能侧目看去,看到了银子这两个字,眼眸微微一亮。

  当下踏步上前,同周围好奇围上来的众人一同去看,只见上面以墨痕勾勒出了一柄长剑模样,颇为朴素,藏锋刃于内,只出鞘三寸,已经显见不凡,旁边于这剑身对等,写了一行墨字,梁经亘自上而下,低声念道:

  “木剑,藏渊。”

  “内有一丝神兵灵韵。”

  “未曾见其出鞘,是以不知其神兵威能,但以火炼门炼器师卫奇观之,锋锐异于寻常,既为木质灵兵,其应于天地震、巽之像,震为雷,而巽为风,恐有风雷之能。”

  “其为扶风藏书守王安风佩剑,未见其名,卫奇惜之,代为名之以藏渊,取君子藏器于渊,不使人知之意。”

  “估价……五万两!”

  梁经亘呼吸骤然粗重,一时竟有头晕脑眩之感,想了想五万两银子代表的意义,狠狠地咽了口唾沫,转身出来,定了定心,转身朝着另一处方向行去。

  静室当中。

  那富商送入丹药进去,卫奇盘坐在内,周围火气腾腾,将一桶桶的药液蒸腾成雾气,卫奇上半身裸露,端坐其中,呼吸之时,皮肤隐隐泛着红光,恍如神人,未曾睁眼,漠然道:

  “张贴出去了?”

  富商应喏,迟疑了下,复又道:

  “少主,属下有一事不明。”

  “讲。”

  “为何,为何不将此时那藏书,不,王安风的实力写在榜单之上?其实力,绝非星宿榜上描述。”

  “其拳掌身法,剑术内力,俱是不凡,怕是足以列入地煞之中。”

  卫奇睁开眼来,看那富商一眼,面色仍是煞白,冷笑道:

  “我等以内伤为代价探出的消息,凭何要给他人做嫁衣?”

  “想要知道?”

  “拿命去填吧。”

  第一百五十七章 贪念

  之后的一段时间,因为慕山雪的提醒,王安风一直都呆在了学宫当中,平日里看书炼气,夜间则是在打扫了风字楼阶梯之后,回到少林寺中,修行拳掌剑术,轻身功法,如此一晃已经是十多日时间过去。

  而在扶风郡中,虽然火炼门在扶风名器榜上新增了‘藏渊剑’,却也并未引得多少风波,虽有不少人心动,可一看此剑归属于扶风藏书守之后,便将这心思暗中埋在心底。

  并非是这些习武之人遵纪守法,而是那五万两白银虽诱人至极,可七品武者,几乎能够腾空而行,还真的不大看得上眼,况且习武之人也不是疯子,未到绝境,如何肯铤而走险?

  何况那位藏书守,据星宿榜上所说,其剑术卓绝,足以和八品的武者分个高下,近日来虽然颇为安静,没有什么能说出口的战绩,是以导致排名略有下降。

  可其武功必然不会后退。

  以这种少年英杰的角度来看,这段时间的蛰伏,反倒是会带来武功上的飞跃,必然不可能与其成名时候的武功相比。

  对其出手,若不能速战速决,引来巡捕,反倒惹了一身骚,尤其是江湖传言,其与扶风巡捕们关系颇为亲近,但凡问起,皆口称藏书守,不肯以姓名称呼,言语之中,颇多尊敬。

  虽说碍于江湖和朝堂的微妙关系,江湖人厮杀,大秦巡捕亦不能如何,可若是以扰乱民生的由头,狠狠扣他们一笔银钱,于大秦战刀之前,他们也不敢不交,那便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的赔本儿买卖了。

  若非是陷于困苦之境,他们如何肯做。

  ……

  扶风郡城·迎客来客栈。

  梁经亘拍了拍桌子,恶狠狠地道:

  “这买卖,老子接了!”

  旁边一胖子笑呵呵地道:

  “那你走好。”

  梁经亘狠狠地瞪他一眼,道:

  “你什么意思?”

  那胖子眉目神色未变,依旧笑道:

  “什么意思?字面意思。”

  “我们虽然说是江湖中人,可你要是拎着刀子冲进学宫,杀不了你,治你个扰乱民生之罪,扔到牢里关上两三个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据说法家为江湖人准备的牢狱,可是连铁打的汉子进去一趟,出来时腿脚都会发软,一辈子都安分守己,不敢再碰秦律,何况于你我。”

  声音微顿,那胖子复又劝说道:

  “再说,就依着你的武功,你能在藏书守剑下逃得性命,已经是祖坟上头冒了青烟了,还要如何?”

  “想了半月时间,终究做出这么个决定,不知如何说你。”

  “须知到,贪到最后便是贫啊。”

  梁经亘冷笑道:

  “我自是打他不过。”

  “可你勿要忘了,火炼门是江湖大派,不是疯子,只是爱剑如狂,又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们要的只是那把剑,又不是要藏书守的性命。”

  那胖子神色微怔,眯成缝儿的两条眼睛睁开来,道:

  “你的意思是。”

  梁经亘道:

  “扶风学宫虽然盛名在外,却不是什么龙潭虎穴。”

  “我暗中潜入那藏书守的屋子里,将他佩剑盗出,换了银钱之后,明日直接遁逃而出,亦不是不可能,五万两银子,对于七品高手自然看不上眼,可于你我二人却是巨款,就算是对半分一分,亦足以在寻常县城之中潇洒。”

  “等做完这笔买卖,咱们便直接洗手不干。”

  “到时候娶三五房媳妇,在县城中置办些产业,自此不问江湖,世外逍遥,岂不是美哉?”

  那胖子闻言面露迟疑动心之色,梁经亘手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发出闷声大响,抬高了声音,喝道:

  “那藏书守只是精于剑术,轻功只是平平,你我皆是靠着轻身功夫吃饭的,在身法上,岂会在他之后?!”

  “这一笔买卖,你干不干?!”

  那胖子脸上神色阴晴不定,挣扎片刻之后,狠狠咬了咬牙,道: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这一次我就听你的。”

  “干了!”

  梁经亘大喜,大声笑道:

  “果然是我的好兄弟。”

  “放心,我绝不会亏待于你。”

  ……

  少林寺中。

  铜人巷大门大开,王安风手持木剑,自其中走出,眉头微皱,自心中思索方才交手时候的得失。

  他一身武功,以金钟罩为根本,拳掌是为般若掌,指法则以吴长青传授的点星指为要诀,先前轻功寻常,只能硬桥硬马和对手拆招,此时既已有了神偷门轻功在身,便如同是打开了扇门一般,战斗风格,越发趋于多变。

  唯独剑术,依旧是那一门传自赢先生的七十二手使破,这门剑术他修行已久,剑术招式,渐趋纯熟,却发现自己已经达到瓶颈,难以踏前一步,是以颇为苦恼,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

  方才走出,尚且还在沉思当中,突有一道劲气激射而来,刚猛凌厉,宛如长刀斜劈猛砍,气势不凡,他刚刚经过了一番苦战,几如本能一般拔剑在手,身形后移。

  待得那劲气刚猛之势稍弱,身形骤然向前,如同流云倒转,手中长剑剑招趁势挥洒,一连数招点在了那劲气之上,生生将其破去。

  方才微松口气,突然一杆青竹自斜地里伸出,忽刺忽抽,忽如长刀劈斩,忽如重枪横扫,招式连绵不断,几无穷尽之处,眨眼之间,王安风已经被这山洪一般倾泻而下的攻势生生困在原地,不能得脱,只能以剑术对敌。

  重压之下,一身剑术施展地淋漓尽致,将那多变的攻势全然破除,而自身也因为反震之力,不断后退,直至后背靠在了铜人巷大门之上,那连绵不绝的残影方才消失不见,王安风呼吸急促,身前数米之处,唯有一袭青衫,手持了青竹,淡然看他。

  少年平复了内息,将手中兵刃收起,复归于剑鞘当中,上前两步,抱拳行礼,道:

  “晚辈见过先生。”

  文士微微颔首,道:

  “剑术,还凑合。”

  王安风恭敬回道:

  “全因先生教导有方。”

  赢先生点头,手中青竹轻轻点在地面上,沉吟片刻之后,随意道:

  “我当日曾说,你需掌握玉阶三十六宫步,二十八重瞳目,使剑劲气之法二十八类,精神气血解,气贯周天之法,十二连城诀,要窍精言,三直六揭,方才算是一名剑客,可还记得?”

  王安风点了点头,道:

  “记得。”

  文士看他一眼,淡淡地道:

  “记得就好。”

  手中青竹抬起,自上而下,虚点少年双眸,手腕,双足,道:

  “使剑劲气,持剑相斗所用步法,你已悉数掌握,二十八重瞳术,你也已经迈入第三重,虽然进境仍旧寻常,可用于交手,也算是马马虎虎,至于精神气血解,气贯周天之法,要到你七品之时,方可修持。”

  “可你此刻的剑术,已经停滞不前。”

  王安风闻言心中悚然一惊,眼前文士依旧面无表情,他却早已晓得先生性情,当下双拳抱起,恭敬行礼道:

  “还请先生教我。”

  文士似颇不情愿,只微微点了下头。

  与此同时,扶风学宫之外。

  一胖一瘦,两道身影鬼鬼祟祟地摸到了墙边儿,左右看了看,直接翻身而入。

  第一百五十八章 剑术与‘踩雷’

  少林寺中。

  青衫文士随手将青竹扔给王安风,不见什么动作,便有十数本秘籍出现在了王安风身边,随意道:

  “我所创剑术,意在破尽天下诸般武学。”

  “未曾学过,如何去破?”

  “这些武功,你尽数去看,随意练练,不可深究。”

  王安风将这些秘籍拿起,其中除去剑术之外,亦不乏各类兵刃用法,刀枪剑戟,奇门暗器,应有尽有,心中想到七十二手使破剑术,确实是破尽对方招式的武功路数。

  常言道知己知彼,方可以百战不殆,若是未曾修习过刀法,如何能将破去刀法的剑术修行至巅峰?

  赢先生想来是习练过百家武学,所以能够创造出这种剑法。但是自身并未曾学过其他武功,便妄想只修行一门剑术,破去万般武学,岂不是盲人摸象?

  心念翻腾,王安风复又朝着文士行了一礼,方才将这些秘籍抱起来,放在一侧青石之上,从最上面取来一本秘籍,是一门《鬼头刀法》,微微一怔,觉得这名字似乎曾经听过,却又似乎只是自己错觉。

  当下也不再深究,翻开来看,只见其中招式极为阴冷,刀行险路,狠辣异常,囊括刀法基本之道,颇为简单,却又浑然一体,宛若千锤百炼,显然不是那般普通,一时间看得入迷。

  王安风在铜人巷中对手,不乏刀法卓绝之辈,而七十二手使破也旨在破去天下诸般武学,是以在使刀的基本手法上面,并非一无所知。

  可这些基础,和成体系的刀法路数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他此时看着这门刀法,七十二手使破中针对刀法的剑招控制不住地浮现心头,若有所悟,可若要深究,却又如同井中月,水中花,一碰即散,不见全貌。

  当下将这门刀法翻看了数遍,脑海当中似乎有两个小人,一者持剑,一者持刀,相互对攻不止,都不愿意认输,剑法先是破去了刀法,可既然是自己的剑术,自然知道剑术可能存在的破绽在哪里。

  便又依凭着这门《鬼头刀法》招数,生生将七十二手使破的招式破开,而此时为了应对七十二手使破,这门刀法风格已经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复又以剑术,重又将那刀法破去。

  如此一来二去,攻伐不止,王安风盘坐在原地,陷入苦思冥想之中,片刻后,复又将这门刀法翻至了第一页,重新去看,速度放慢,片刻后已是重又看完,沉思片刻,复又翻到了第一页。

  此时翻看的速度已是极慢,一招一式,都会琢磨许久,右手则持拿赢先生抛来的青竹,不时劈斩,招法之中,渐趋熟练。

  青衫文士看他模样,微微颔首。

  嘴角略有上挑,面庞神色不由柔和了些许,却在瞬间止住,轻咳一声,神色重又冷淡下来,反倒比起方才更为漠然了些,站在王安风不远处,负手而立,衣摆随风而动,一派隐士高人风姿。

  正当此时,似察觉了什么,微微皱眉,道:

  “有人到了你屋子附近。”

  声音淡漠,却如同玉鼎撞击之音,清越入耳,将王安风自沉思当中唤醒,后者方才自脑海中演练武学,无意识中已经调用了些许内力,恢复清醒的时候,内力涌动,却被这声音压制,重归于平和。

  王安风自身未觉,神情恍惚了下,略有不解地看向了赢先生,后者淡淡开口道:

  “今日先就此为止,你先出去,打发了来客。”

  尚未回过神来,王安风已自这少林寺中消失,出现在了木屋当中。

  少林寺·孤峰之顶。

  吴长青抚了抚须,将视线从那《天问》残卷之上移开,微微沉思了下,提笔写了数行字,打量了下自己新写出来的这门针法,颇为自得地点了点头。

  转头去看,见鸿落羽亦是看着这卷《天问》沉思,神色颇为沉静,不复原本的轻佻模样,他一时间尚还有些不大习惯。

  而在旁边,圆慈恰好也才写完手中的东西。

  吴长青抚了抚须,笑呵呵地搭话道:

  “大师这次可有所悟?”

  圆慈点了点头,道:

  “略有所得。”

  “却是不知,这卷《天问》,究竟是何人所写,不书一言,却又蕴含了高深的武功道理。”

  “贫僧往日从未曾听闻过这般异宝。”

  吴长青闻言叹道:

  “是啊,即便是这般玄妙,竟也不过是一残卷,当真是匪夷所思。”

  摇头叹息一声,复又想到了什么,笑道:

  “对了,圆慈大师你今次所写的,又是什么武功?”

  圆慈放下手中之笔,随意道:

  “不过是一门棍法,以这大秦的《将军棍》为骨,重新修正一二罢了。”

  吴长青点了点头,倒是不以为异。

  这段时间,他们几人在少林寺中,一边去看公孙靖带来的武功秘籍,以大秦江湖的武功理念,来反哺自身武学,而另一方面,则是每日里看着这《天问》残卷,若有所得,便随手记下,重新订正那些本世界的武功秘籍。

  一则借以整合思路,二来,也是文士要他们这样做,他们闲来无事,也便遂了他的愿,反正以他们的武功底蕴,就算是重新创立一门武功,也不是甚么难事,何况于只是修改,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想到此处,吴长青抚了抚须,笑道:

  “大师和先生相交莫逆,可知道先生究竟是所为何事?”

  圆慈看了他一眼,言简意赅地道:

  “并非莫逆。”

  吴长青微怔,随即便明白了圆慈意思。

  这两人自此一年多时间,大打出手起码有十回左右,如何能称之为‘莫逆’?那可谓是‘时时皆逆’,逆着逆着,意见不一,便会大打出手,只是他未曾想到,一向平和的圆慈竟然会在这字面上的事情颇为执拗,不由失笑出声。

  便在此时,圆慈已收回了目光,道:

  “不过,据贫僧所知,他这行为,必然是为了风儿。”

  “七十二手使破,号称破尽天下武学,但是只是骨架而已,自身武学见识越多,威力越强,若是当真遇到了高明的刀客,以风儿此时唯有框架的剑法,尚不足以为敌。”

  “况且,我等的武功,和这大秦的武功路数不一,简单些的武功尚且还好,越见高深之处,分歧便是越大,若是风儿出手招招皆是迥异于世俗武理的武学,必然会自陷麻烦当中。”

  “倒是不如学些大秦武功,一来充实自身武藏,借他山之石以攻玉,二来也能将这种麻烦化于无形。”

  吴长青闻言心中明悟,点了点头,道:

  “原来如此。”

  ……

  与此同时,扶风学宫,木屋当中。

  王安风依旧是盘坐的模样,出现在了自己床铺之上,此时仍旧沉迷于方才的沉思之中,神色略有茫然,环顾了左右一下,腹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怪声,一股强烈的饥饿感瞬间便将他击倒。

  方才冥思演武时候,消耗颇大,而他为了多吃些二师父的手艺,自中午之后,已经是粒米未进,刚刚陷于沉思之中,尚且没有在意,此时恢复清醒,这种饥饿感觉便如同潮水一般,一波一波地涌现出来,难以忍受。

  少年双手抱着肚子,将自己砸在了床上,想到二师父的药膳,不争气地咽了口口水,呢喃道:

  “本来就要开饭了。”

  “究竟是谁……”

  耳畔突然听得了极细微的声音,混杂在了风声中,极不起眼,王安风神色却微有变化,抬起头来,看向了一处方向,定下心来,仔细分辨,却发现果然和三师父暗算自己时候故意发出的声音类似。

  想到三师父每每暗算得逞,便会理直气壮地说,是为了他往后行走江湖,不会被偷盗之辈暗算,才如此为之,你身为弟子,要体谅师父苦心云云,王安风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腹中又是一阵怪叫,引得他眸子里火苗儿乱窜,少年气极反笑,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

  “嘿……”

  “原,来,是,偷,儿……”

  与此同时,这木屋之外数十米处。

  梁经亘暗中潜行,心中自鸣得意,对着身后同伴低声道:

  “嘿嘿,没出什么事情吧?”

  “咱们这可是当年祖师爷吃饭的手艺,不是那种经验丰富之辈,绝不可能发现。”

  胖子心中微松,复又有些担心,道:

  “若是那藏书守恰好没睡咋办?”

  梁经亘不耐烦地回道:

  “问问问,你问了多少回了?”

  “我这不是担心吗?”

  梁经亘冷笑一声,道:

  “他睡着了最好。”

  “若是没有睡,待会儿就上迷烟,上能麻翻黄牛的量。”

  “嘿嘿,我就不信,他能扛得住,行走江湖,谁都免不了被麻翻一次,咱们就当是提前给这位藏书守王少侠上上一课,这‘藏渊剑’就当是费用了,他日行走江湖,必然是要感谢咱们的。”

  言罢噤声,左右看了看,见无人过来,暗自招了招手,道:

  “走,胖子。”

  “大把的银钱,正等着咱们呐……”

  月黑风高之夜,一胖一瘦两个人腾起身法,满眼放光,如同扑食的饿狼一般,朝着那安静的小木屋冲去。

  第一百五十九章 深不可测

  木屋当中,王安风躺在床铺之上,双目微阖,状若酣睡入梦,打定了主意要看看到底来人是谁,为了以防万一,已经暗暗运转起了药王谷嫡传心法混元体,内力流转,安心定神。

  外头梁经亘两人小心靠近。

  梁经亘挥手让那胖子蹲在旁边,自身则是抬手轻轻推在窗户上,用了巧劲,手腕微颤了几下,也不知道其如何做到的,王安风锁死了的窗户咔擦一声,竟是被直接推开。

  梁经亘呼吸未曾有丝毫混乱,偷眼往里去看。

  他修行过一门瞳术,须得要往眼皮上涂抹各类独门药液,配合运气之法,苦修数月方得入门,修成之后,纵然是夜间无光之处,也能看得清楚明白。

  近年来正是凭借着这门奇术,做下了许多买卖,此刻往里头一瞅,果然看到那少年和衣侧躺在床上,而那柄火炼门开了五万两白银的‘藏渊剑’此刻正被那少年背在身后,心下先是一喜,继而便微微皱眉。

  原本按他打算,若是王安风已经睡着了,那便悄悄进去,将那‘藏渊剑’带出来即可,可此时王安风虽然‘入睡’,可是那剑却还背在身后,武者本身感知极为敏锐,擅长兵器技巧的则更是如此,若是一个不小心,将其惊醒,便是全功尽弃。

  心中左右思量了片刻,梁经亘暗暗咬了咬牙,忍着肉疼,伸手从腰间取出了一个小纸包,这纸包拿了油纸里三层外三层包地严严实实,显然是其极为宝贵的东西。

  梁经亘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纸包打开,又自胸前取了个小巧工具,抬手将这药粉全部倒进去,对准了那屋中少年,轻轻吹入。

  这药粉可不比寻常麻药,看着虽不起眼,可也是入了品级的好东西,江湖之上,武者行走往来,武功不弱,也不免栽在这玩意儿上,俗称‘蒙汗药’,扶风一地的江湖黑话,叫做是‘三步倒’。

  意即吸了这药粉,就算是九品的武者,也撑不过三步时间,便会软倒在地,任人宰割而不能反抗。

  这种类型的玩意儿,江湖上多了去,可如梁经亘手中的这档,已经算是个宝贝,材料中用到的药物也是不凡,是以他此时颇为心疼,握着工具的手掌都在颤抖。

  可想想那白花花的五万两银子,却还是狠下心来,将这最后的些许药粉,全给吹了进去,想来以这药性,纵然是山间猛虎,斑斓大虫,也该给药翻了,方才将东西收回。

  不知是因为这口气吹得有些长,还是说因为肉疼,梁经亘的面色略微有些苍白。

  退后两步,在这寒冷夜风之中,亦感觉到了些许燥热之气,令他嘴唇都有些干裂,心中升起了度日如年之感。

  片刻之后,听得了屋中并无半点异样,方才微松口气。

  梁经亘侧身看向那胖子,故作轻松道:

  “瞧见了没?你说你紧张个屁啊紧张。”

  “管他是藏书守还是星宿榜,我这顶顶好的药吹进去,不也连个屁都没放出来就麻翻了,还说什么少年英杰,什么剑术不凡?”

  “我呸!”

  “全都是放他娘的狗屁!自个人给自个儿脸上贴金。”

  低声咒骂了片刻,左右看了看,对那放松下来的胖子低声道:

  “胖子,老规矩。”

  “我进去,你在外头放风,有人来了,便将其引开。”

  “若是成了,我六你四。”

  那胖子点了点头,双手自腰间抽出来了两柄又轻又薄,两面开刃的峨嵋分水刺,满脸戒备地守在后面,而梁经亘则是先服了解药,方才小心推开王安风的木门。

  这门本来已经年久失修,推门的时候总会发出吱呀轻响,可此时却平滑异常,未曾有丝毫杂音。

  梁经亘放慢了脚步,越过外屋,朝着王安风靠近过去。

  其脚步声,呼吸声难以彻底消失,却皆以技巧,隐藏在了屋外风声之中,即便是意识清醒的人,若不去看,也难以察觉,这正是刺客杀手方才能够精通的法门,不是武学,却是前辈刺客门用命换来的经验,更为珍贵。

  片刻之后,梁经亘已经走到了床边儿,脚步停下,看着依旧‘沉睡’的王安风,嘴角微微挑起,面现从容之色,右手自腰间拔出了一柄森亮的短刀,以防后者突然苏醒。

  左手则是朝着那把木剑处探去,当手指触碰到剑鞘微凉滑腻的触感时候,双目泛起喜色,心中暗道此事已成。

  正当此时,一股难言的虚弱感突然出现。

  梁经亘的视线一阵恍惚,脚步踉跄,似乎数夜不曾入睡一般,险些倒在地面上,正心叫不好之时,一只有力的手掌抓住了他的右臂,将他拉住,未曾让他砸在地面上,将那少年惊醒。

  梁经亘心中长松口气,背后已出了一身冷汗,本能道:

  “多谢……”

  声音尚未落下,心脏便是骤停,僵硬地抬起头来,便看到了那手掌的主人,看到了面含微笑的蓝衫少年冲他低语,道:

  “不谢。”

  梁经亘心中一寒,后背汗毛乍起,他身为刺客,自然不乏搏命之心,狠咬了下牙,反握短刀,朝着王安风身上刺去,心中则是只打算一击之后,直接逃跑,短刀挥出,王安风依旧坐在床铺之上,身形未动,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与此同时,右手探出,似慢实快,一招药王谷点星指,‘恰巧’点在了梁经亘手腕内关穴处,梁经亘本就不知为何,身子虚弱无力,又遭了这一招,当下手腕一麻,再握不住手中兵器,那短刀落下,被王安风左手一把抓住。

  与此同时,少年右手点星指法熟极而流,几乎本能般自梁经亘内关穴,外关穴,曲池穴,尺泽穴,列缺穴一连点出,梁经亘只感觉眼前一花,尚未看得清楚,半边儿身子就都失去了知觉,直接坐倒在地。

  满脸呆滞茫然,不敢置信,便看到那蓝衫少年收回手指,站起身来,冲着自己微笑道:

  “不好意思。”

  “看你摆的姿势实在太好,忍不住便点了上去。”

  梁经亘咽了口唾沫,看着前面神采奕奕的少年,道:

  “不,不可能。”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王安风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轻弹了下手中短刀,反手握住,随意耍了两下。

  他方才在少林寺中,苦思冥想《鬼头刀》刀法,此时手中有刀,自然而然施展出了这门刀法中招数,梁经亘只觉得眼前刀影狠辣,似乎专走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路数,心尖儿不由得一颤,已是大生悔意。

  而在此时,王安风手腕微动,短刀弹出,直接抵在了梁经亘喉咙处,局势在握,神色自然平静,面对着不怀好意之人,自然也不复原本温和,眉宇微冷,隐有赢先生三分气质,不慌不忙,只以语言步步压迫道:

  “我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

  “只是给你的迷药里面加了一味药而已。”

  梁经亘微微一怔,此时方才发现,在床头处木缝里,插着一根短香,不知何时被点燃,方才王安风侧躺在床上,倒正好将这根短香遮住,此时后者下来了,便看得清楚。

  香头红光闪动,散出了袅袅白烟,扩散之后,无色无味,却似在嘲讽,脑海当中越发昏沉,却突然想起来了行走江湖时候曾经听说过的消息。

  据说那些那些精于医术的武者,非但能够凭借嗅觉分辨出药物的搭配,更能以其他的药物打乱原本的药理配合,使得暗算他们的人自讨苦吃,乃是江湖上最不好惹的一种人。

  他此时兵器被夺,自身一身武功发挥不出半点,心境早已失衡,又推测出眼前少年身具高明医术,越发惴惴不安,一抬头便看到王安风神色虽平静,面目中却又隐有冷意,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王安风此时说话越是不慌不忙,他心里就越发没有底。

  只觉得眼前少年根本不像是打听来的消息所说的什么少年俊杰,什么为人温和有礼,反倒是和曾经有幸见过的几位黑道巨头,邪派首领有两分相像,俱都是那般深不可测。

  先入为主之下,便是笃定了眼前少年,平日言行不过伪装,复又想到了方才自己兴致冲冲,摸到这屋子里的模样,竟如同找死一般,心中欲哭无泪,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

  娘希匹。

  就没见过找死找地这么欢实的。

  第一百六十章 梁经亘的惨剧

  王安风不知眼前男子所想,原本他只当此人是个寻常偷儿,可当那迷烟进来的时候,却察觉到不对。

  什么偷儿会用到这么厉害的迷烟?

  竟足以令混元功产生颇大的反应。

  当下心中生疑,手掌中短刀刀刃轻轻点在梁经亘喉咙上,开口问道:

  “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梁经亘早已被吓破了胆子,只因为那刀口就在自个儿跟前晃悠着,是以不敢高声说话,压低了声音。

  当下将自己身份,如何行经火炼门时候,看到了告示,又为何过来这些事情明明白白告知了王安风,后者面容未变,心中却已经信了七成,反手将短刀倒插在地。

  刀刃离着梁经亘身子只有数寸距离,铮然低鸣,骇地后者心脏一颤,险些以为眼前的少年打算取他性命,面色煞白,呆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呼吸略有急促。

  王安风站起身来,冲着梁经亘笑了笑,令后者心脏一颤。

  继而,便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梁经亘松了口气,整个人绷紧的身子都松懈了下来,心中明白眼前这藏书守,应该没有打算取他的性命,此时惊吓之余,出了满身的冷汗,黏糊糊的极不舒服,微微晃动了下,却突然发现耳畔竟未曾传出丝毫的声音。

  心中一惊,抬眸去看,发现眼前这被称之为轻功平平的藏书守每每落足之处,竟然未曾发出丝毫的声音,不知是用了什么技巧,速度不慢,却连衣摆都未曾掀起,展现出的轻身功夫直如鬼魅一般,乃他生平罕见。

  梁经亘张了张嘴,看了看那边尚未焚尽的短香,突然绝望。

  轻功平平?

  轻功平平你大爷……

  他先前是如何觉得这五万两银子能够拿得到手的?

  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

  打吧,打不过人家。

  玩阴的把,也玩不过人家。

  就连自以为安身立命的轻身功夫,都不是人家对手。

  梁经亘浑身乏力,呆坐于地,此时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候,打算偷跑出去,面对着自己的师祖那般,充斥着被全方位吊锤的无力和绝望。

  他不会的,人家会。

  他自个儿会的,别人玩得更溜。

  这怎么打?

  这他妈打个屁!

  就是神仙来了,都没得打。

  正当此事,耳畔突然传来了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梁经亘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抬眸去看,穿过里屋外物的那小门,便看到了昏暗无光的木屋当中,王安风靠在门旁,复又以那熟悉的声音道:

  “进来罢。”

  “已经解决了。”

  梁经亘的瞳孔瞪得越发大了。

  这声音,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心中一急,登时便已明白了王安风的打算,他虽手脚不干净,于那胖子却相识许久,扯起嗓子便要大喊,便在此时,王安风似有所觉,回身看他。

  这屋中无光,梁经亘修行的瞳术,令他能在黑暗中视物,此时偏向蓝紫色的独特视野当中,那蓝衫少年如竹而立,一双眸子如同拔出的两把利剑,森锐锋利,难以直视。

  其面上神色颇为平和,却正因平和,而越发令梁经亘感觉肝胆俱颤,倒插在大腿旁边的那短刀似乎鸣啸,似乎有冷冷的寒意穿透了衣衫布料,直往心底里头而去,梁经亘打了个寒颤,僵硬地垂下头,未能说出话来。

  而在此刻,外头的胖子已经相信了‘同伴’所说,将那峨嵋分水刺收在腰间,伸手出来,小心推在门上。

  此时天空遮挡在月亮前头的黑云被风吹散,月光皎洁,洒落下来,在那胖子的视线当中,木屋的门吱呀声中,自内而开,露出来一张干净的面庞,嘴角噙着微笑,道:

  “欢迎。”

  那胖子一呆,心脏险些停跳,怪叫一声,转身就逃,方才走出数步,王安风右手自腰间拂过,数根银针激射而出,直接没入了毫无防备,正对着他的胖子背部,继而踏步上去,一手拎着了那胖子的衣领,朝着木屋里面拖去,只打算再盘问一次,防止被骗。

  那胖子满脸的绝望,因为身体肥硕,虽点了穴道,亦不能发挥出最大效果,双手尚且还能动弹。

  是以双手屈起,本能地扣在地面上,想要阻止自己被拉进去,却混没有半点作用,只在地面上留下了十道绝望无力的拉痕,随即便被王安风微微用力,如同大凉村中扔肥猪一样,扔入了屋中。

  木屋缓缓闭合。

  月光在两张惊恐绝望的面庞上逐渐收束,继而消失。

  吱呀轻响。

  木门合上。

  风吹落叶,月色之下的深秋,依旧是一副宁静的模样。

  ……

  第二日·刑部。

  严令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他眼眶上黑眼圈的痕迹越发明显,不知道有几天未曾好好休息,看着王安风,以及扔在脚下一胖一瘦两个武者,叹息一声,道:

  “又发生了什么事?”

  王安风言简意赅地将昨夜里这事情发生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复又道:

  “严大哥,夜间入室行窃,在我大秦中也足以入刑罢?”

  严令看向那两个贼人,想了想,摇头道:

  “并非入室行窃。”

  王安风微微一怔,而梁经亘则是双目泛光,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连道:

  “是极,是极,这位大人说的对啊。”

  正当此时,却看到那身着朱红劲装的年轻捕头揉了揉眉心,淡淡道:

  “贼人之话,不足为信,据安风你所说,此人被你制服之前,先是迷药,后又拔出利刃。”

  “不排除杀人夺财的可能性。”

  “而于我大秦律例当中,入室杀人于六杀当中,属于‘谋而杀之’。”

  “谋杀人者,谓二人以上,若事已彰露,欲杀不虚,虽独一人,亦同二人谋法,一般处之于斩首,此次未曾成功,却也要判处流刑,发配至苦寒之地。”

  梁经亘面上神色陡然僵硬,双眸瞪大,看着前面的捕头,呢喃道:

  “我,我没有……”

  严令看他一眼,淡淡道:

  “办案之时,吾等更相信物证。”

  “放心,等会儿会有人去现场勘验。”

  “你既已身藏利刃,又有入品迷药,说你只是入室行窃,未免过于轻率。”

  复又看向左右捕头,道:

  “对于犯罪有疑之人,该如何去做,晓得不?”

  左右两名捕头自腰间抽出绳索,满脸狞笑地靠近,在梁经亘脸上投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左边儿那位眉梢吊起,如同索命无常鬼,闻言嘿然笑道:

  “晓得,严头儿,查其履历,若是清白,则从轻,若是五年之内,曾有过同类案子在身,那便加一档处置。”

  右边儿那位脸上有道刀疤,一笑面上肌肉抖动,不似善类,倒比这两个贼人更像是个杀人盈野的大盗,应和笑道:

  “可我看这位兄弟面相,估摸着三年以内,就有过案底儿了啊,哈哈哈……”

  “狗头侧上,许久不曾饱饮人血矣……”

  梁经亘面色一白。

  他往日做过杀手,所杀之人不乏寻常富户,又无靠山,身上怎么会没有案子,只是当时遁逃,追他不到,只能草草定为江湖仇杀,若是细翻,疑点颇多,只要确认了那小城富户与江湖没什么关系,他便是枉杀百姓。

  而时间,恰好就在五年内。

  登时心中慌乱,失声叫道:

  “等一下,我乃是江湖人,江湖人事情,你们大秦朝堂怎么能管?”

  严令放下揉着眉心的手指,颇为玩味地道:

  “江湖事情,大秦自然不会主动去管,也不会插手争斗。”

  “可若是一切水落石出之后,证据确凿,不好处理,愿意将犯法之人交给我大秦,我大秦,亦是来者不拒。”

  那胖子被逼得急了,叫道:

  “你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藏书守,你竟然和朝堂勾结,你这个走狗,你个鹰犬,我呸!”

  王安风尚未说话,严令已眉头微皱,踏前一步,冷然喝道:

  “汝等犯法在前,安敢在此乱言!”

  “若是身家清白,往日没有命案在身,何须惊怖?!”

  言语神态,皆是肃然刚正,凛然生威,那胖子一时间面色苍白,竟说不出话来。

  梁经亘咬牙喝道:

  “我们乃是江湖中人,自有师承好友。”

  “你敢判我们,你知道有什么下场吗?!你,还有你,你,你们能够扛得住吗?!事情若是闹大了,你大秦扛得住吗?!”

  江湖和大秦,矛盾由来已久,众位捕头想到那般后果,一时皆有犹豫,唯独严令右手扶刀,回答道:

  “扛得住。”

  梁经亘微微一怔,面目中浮现不敢置信之色,严令看着他,淡淡道:

  “即便是整个江湖,我大秦亦扛得住。”

  “何况于一区区九品贼匪,犯我大秦刑律,已经入了刑部,安敢在此放肆?!”

  “左右,将其带下去。”

  “晓得了,头儿!”

  那两名膀大腰圆,满身桀骜匪气的捕头异口同声应和道,继而便在其余巡捕尚有三分迟疑的时候,伸出手掌,梁经亘两人已是九品杀手,武功算是不错,在这两日手下竟如同鸡仔一样不能反抗,可见其武功之高。

  而如此武功高强,性情桀骜之人,对于严令却言听计从,极为尊敬。

  王安风一时颇为讶然,此时事情过去,细想之下,方才明白刚刚严令的所作所为,重点根本不在他这件案子上,而是打算借助这事情,牵扯出两人原本身上命案,其行为竟然是在主动去碰这些寻常捕头不愿接触的陈年旧案。

  心念至此,王安风抬头去看这位好友,却见其脊背笔直,面目之上,不复学宫时候木讷,眉宇之间,已是凌厉如刀,刚正肃然,心中却不由得升起了些许陌生之感,只觉得和这位好友已经渐行渐远,竟然有些看不真切。

  便在此时,严令侧身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家国天下,江湖再大,亦在我大秦之下。”

  “安风……”

  “你晓得不?”

  王安风微微一愣,看到了严令神色认真,仿佛当时初见一般,似乎是因为王安风许久未曾回答,眉头微微皱起,复又抬手拍在王安风肩膀,认真道:

  “所以说啊,安风你以后可不能像这些人这样,晓得不?”

  “就算是成了武功高手,也不能犯法啊,要不然天下那个乱的。”

  “若是没钱了,就跟我,额,跟苏赌徒要,那家伙有钱的很,切记不可以犯法,你晓得不?”

  “咦,你这衣服怎么这般单薄。”

  “就算是武者,也得要穿厚实些,晓得不,要不然……”

  看着眼前虽穿着劲装,腰胯战刀,却又絮絮叨叨,如同个老妈子一样,话题从家国天下拐到了不知名方向去的青年,王安风却觉得更为熟悉真实,不由笑出声来,道:

  “晓得了,我晓得了……”

  “我真的晓得了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麻烦上门

  王安风将那两个贼人交至刑部之后,捕快们查到了这两人过去曾犯下的案子,王安风还拿到了十两银子的赏金,因为腹中饥渴,是以在外头吃了些东西,方才回了学宫。

  他那木屋正巧在学宫大门和风字楼道路中间,隐于树林之中,平素根本没有什么人在,今日路过时,却看到了一男一女两人守在了屋子门口,皆是身穿浅青色衣物,袖口处绣着药物纹饰。

  男子神色木讷,隐有忠厚之色,而那女子看上去则是乖巧灵秀,颇为可人。

  王安风心中微有好奇,想了想,只因为自己并不认识这两个人,是以只当作这一男一女是在此地幽会,出于好心,没有去打扰他们,反倒是在外头绕了一个圈儿,才去了风字楼中看书。

  直到太阳到了正午,腹中饥饿,方才将手中的典籍放回了书架上,记下来了自己所放的位置,方才转身出来,准备回自己那小木屋里去淘米做饭,填一下肚子。

  昨日里因为那两个小贼还在,是以他也没办法再回少林寺中吃饭,饿了足足一夜光景,今日可学乖了,再不敢为了多吃些好的空下肚子,否则,那火炼门的名器榜还张贴着,谁知道今日会不会再来上那么几个偷儿?

  心中念头翻腾,脚下步伐则是丝毫不慢,顷刻间已经回到了木屋处,却看到那少女已经不见了踪影,而那木讷男子却仍旧站在原地,甚至于连姿势动作都未曾发生什么变化,王安风微微一怔。

  行至那青年身后数米之处,鼻子闻到了淡淡的药香味道,王安风心下好奇,开口道:

  “这位兄台……”

  “啊?!”

  那青年略有茫然地抬起头来,当看到王安风的时候,似吃了一惊,后退半步,复又抬手,匆匆整理了下衣襟,方才一丝不苟,抱拳道:

  “阁下,便是藏书守罢?”

  “在下药师谷弟子川连,冒昧打搅,还望勿怪。”

  王安风听得其竟是前来拜访自己,言语之中却又极为有礼,并不像是先前那些挑战自己的年轻少侠,心中不由好奇,抬手还了一礼,道:

  “原来是川连少侠,不知道来找在下,是有何事?”

  川连嗫嚅了下,面上浮现些许不好意思的神色,道:

  “在下出身药师谷,自小学医,听闻王少侠曾经以一种特殊的药方,加速伤势老化,颇为心喜,这一次来扶风城拜访长辈,便想着拜会一下藏书守,若,若是能切磋药理,那更是求之不得,求之不得。”

  说话时候,略有结巴,言罢又是连连拱手,极为诚恳。

  王安风此时方才明白眼前青年的来意。

  复又想到除去了独门武功,和两门特殊的药理变化之外,那些基础的药理学识,二师父也未曾说过不准和别人交流讨教,是以并未升起拒绝的念头,不如说,他学医许久,一直以来未能和同辈的医者交流过,倒还颇为新奇。

  当下便将那川连引入屋内。两人都不是那种喜欢客套的人,方才是沏了一壶茶水的时间,言语之中,已经是直奔医药之道而去。

  药师谷这名字在整个天下几乎是烂大街一般,可若提及扶风药师谷,却又不同,后者乃是扶风江湖中一个特殊的门派,门人弟子极为稀少,武功传承也并非绝世,唯独医术方面,确实是有其独到之处,使其能够立足武林之中,地位颇为超然。

  扶风中门派,除去了家大业大,财大气粗的火炼门,无论正邪,皆不愿意和这药师谷门人发生冲突。

  川连自小在谷中长大,识字都是照着《灵枢》,《素问》认下的,至此苦修,已有二十余年,尽得了两代谷主的真传,其虽然年少,一身医术却极为扎实,若是放到一地州城之中,早已是一等一的名医。

  而王安风一身医术,则尽数传承于吴长青。

  后者曾有江湖第一神医之称,一身所学,堪称惊世骇俗,虽然王安风学医时间尚短,未能得了其中三味,可高屋建瓴之下,于许多地方则有极为通透的看法。

  两人所学药理截然不同,虽然说殊途同归,可他们所学的程度,还远远看不到这一点,只觉得对方所学的医术和自己差异颇大,可却又颇有道理,两相碰撞之下,各自皆有所领悟。

  不知不觉,天色已晚,自正午时候,一直谈论到了月上中天,方才止住,川连起身告辞,双方皆有意犹未尽之感。

  此后数日,这位出身于药师谷的青年都会来和王安风讨论医术药理,一连五六日光景,直到九月十九日那天。

  “王兄所学,实在是令我大开眼界,我往日从未曾想过,天下间竟然还有这般药理。”

  川连连连赞叹,却又颇为遗憾地摇头道:

  “只可惜,我不日便将和小师妹一同回返药师谷中,按照师命潜修。”

  “他日再见,却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王安风抬手替他斟茶,道:

  “江湖之大,总有一日能够相逢,又何必介怀?”

  川连微怔,笑着摇头,仰脖将茶盏中茶汤一饮而尽,叹息道:

  “确实如此,枉我比你大了将近十岁,看得却还不如你一个少年人通透,还真是应了那句话,痴长十岁……”

  王安风并未回答,喝了口茶,道:

  “川兄何时离开郡城?”

  川连道:

  “只在明日。”

  “若不是我那师妹一直吵着非要再逛逛这郡城中夜市,恐怕今日便要乘快马回到我药师谷中。”

  声音微顿,复又想起了一事,邀约道:

  “我看今日已差不多到了饭点,这几天全仰赖王兄指点,不如出去由我做东,吃上一顿?”

  ……

  时值正午三刻。

  王安风两人并未走得太远,只在川连和他师妹两人所在的客栈旁边,找了家滋味不错的酒楼,要了些招牌饭菜,王安风也在这段时间之后,第一次看到了川连的师妹,十四五岁年纪,看上去颇为乖巧。

  那少女原本似乎颇为兴奋,脚步轻快,可看到王安风的时候,却是微微一愣,转而颇为失落的模样,暗自咕哝了两声,却还是未曾拂了川连面子,收敛神态,裣衽行了一礼,脆声道:

  “药师谷梦月雪,见过王少侠。”

  王安风退后半步,抱拳还礼,道:

  “姑娘多礼。”

  只因为这段时间里,王安风和川连日日交谈药理,性情一者温和内敛,一者木讷内向,竟是颇为相合,在这饭桌上,也没有其他地方那种虚情假意的寒暄,两人交谈了两句之后,竟又谈论到了医术药理之上,言语之中不是药性便是穴位。

  突然听得了啪的一声脆响,桌子都震了两震。

  两人交谈声音戛然而止,川连面色呆了呆,转头看去,看到了自己的师妹打翻了个酒盏,面颊微红,伸出舌头来,连连哈气,哭丧着道:

  “辣,好辣……”

  “这么辣,爹爹和阿爷怎么喝地那般起劲。”

  川连吃这一惊,赶忙起身,因为过于着急,将身下凳子都给带倒,看了看那酒盏,一股酒味扑面而来,竟然是后劲极大的北地烈酒,神色微惊,慌慌张张倒了杯茶盏,让梦月雪喝下,复又自身上取出了许多瓶瓶罐罐,翻找丹药。

  王安风朝着小二招了下手,道:

  “这位姑娘喝醉了,麻烦小二哥,请后头大厨做些醒酒的吃食过来。”

  小二看了眼梦月雪模样,心中自是明白,连声答应下来,转身去了后厨,王安风看着手忙脚乱的川连,劝慰道:

  “川兄勿要担忧,只是喝了半盏的话,想来睡上一觉便都醒了。”

  “随意用药,怕是不美。”

  川连闻言动作一顿,道:

  “也,也只好如此了。”

  便在此时,梦月雪一手拉着川连袖口,身子躲在其身后,冲着王安风翻了个白眼,含含糊糊道:

  “藏书守……”

  王安风不解其意,只点了点头,便看到那模样乖巧的少女抬手指了下自己,道:

  “藏书守……大家都说,藏书守少年英杰。”

  “说,说谎!”

  川连心中一惊,低声道:

  “小师妹,你说什么呐。”

  “你喝醉了……”

  梦月雪一挥手,轻轻打在川连身上,面颊微红,憨态可掬,道:

  “没有哇……他长得,又不很好看对吧?”

  “只是不丑,嗯……比,比一般人好看些,还不是很好看,可只有很好很好看,才能算是英杰吧……对吧对吧?”

  川连无奈,冲着王安风苦笑,道:

  “这……我师妹冒犯之处,还请王兄勿要在意。”

  “她自小这样。”

  王安风摇头,笑道:

  “无妨。”

  “雪姑娘天真烂漫,我怎么会责怪?”

  川连愣了下,继而本能地将自己师妹往后头送了送,自己则是挡在了两人之间,看着王安风,道:

  “我师妹自小是我看着长大,我当她亲妹妹一般。”

  “而我与王兄,也,也一见如故,将王兄当成了兄弟一般,所,所以……”

  王安风微微一怔,不解道:

  “所以……?”

  川连咳嗽一声,面颊略有微红,道:

  “所以王兄你可不能起什么歪心思,要,要不然,岂不是乱,乱了伦理大道……”

  王安风面容一呆,纵然是他,一时间也没能跟上眼前青年的思想回路,正当此时,这酒楼大门轰然破碎,外头迎客的两个小二哥如同破布袋一般,朝着里头滚来,重重撞在墙上,喷出了大口鲜血。

  杀气四溢。

  冰冷漠然的声音响起:

  “江湖寻仇,杀人偿命!”

  “药师谷的人,滚出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开端与缘由

  这声音当中满是冷意。

  酒楼中原本是有不少食客,见到了这种阵仗,皆是微微一呆,继而便皆是朝着外头夺命奔逃,在这酒楼外站着一魁梧男子,任由寻常百姓自自己两边儿跑出去,方才踏步进去。

  双眸淡漠,视线横扫这酒楼之中,看到了身着浅绿衣衫的川连,脸上寒意大冒。

  身子一动,肩膀上一物化为残影,冲着王安风那一桌子冲去,黑黝黝一片,方方正正,竟是个棺材,王安风右手猛地抬起握在了身后木剑剑柄之上,而只在此时,川连已飘身而起,双眸微张,其中闪过一丝纯白之气。

  左手负在身后,右手如拉重车,如在泥潭,似缓实快,在这黑棺即将砸在这二楼建筑之前,稳稳拍在了棺材一端,登时间气劲爆发,将这两层酒楼的桌椅吹得一片狼藉,酒楼本身却未曾损坏,王安风则身形变换,出现在了梦月雪身前,将那劲风阻住。

  数息之后,劲气已散,川连人在半空,复又吸了半口气,右手收回,重又涌出新的劲气,抬手横拍在这黑棺一侧,使其横飞了数米,重重落在了地面上,未曾砸中方才咳血飞退的两名小二。

  可正在此时,那来人猛地跃起,挥舞手中兵器,裹挟了一阵恶风,朝着旧力已去,新力未生的川连横砸过去,只打算在这瞬间,将后者重创当场,却在此时,但听得铮然剑啸,满室回荡不休。

  一道蓝衫身影自川连身后跃出,黑发飞扬。

  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神色微变,却都没有收回力气,反倒是又加了一些内劲。

  王安风手腕一动,挥洒出数道剑痕,纵横切割,化为了一道剑气,直接劈向前方兵刃,只打算将其迫开,而对方则是低声怒喝,人在空中,凭腰而转,手中黑黝黝的重锤借助内力,腰力,臂力,旋转蓄势,如同陨石天坠,朝着王安风斩出的剑气砸落。

  复又是一声爆响。

  笔之方才内力冲击更为巨大凌厉的气浪爆开,王安风翻身落在左侧,踉跄两步,方才稳住,其周围桌椅于巨力冲撞之下,已尽数化为了齑粉,而那青年则在右侧驻足,身形伟岸,稳若磐石,只是又牵扯到了身上内伤,面色微白。

  其周围地面上,出现了道道割痕,凌厉而细碎。

  显然是方才击碎的剑气所致。

  那青年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内息,微白的面色恢复原本模样,右手重锤砸落在地,鼓荡起了一圈儿热浪,冷笑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藏渊剑主。”

  “如何,藏渊剑也要掺和我和药师谷之间的恩怨纠纷不成?”

  王安风并未回答,只回身去看,身后川连已经将那两个咳血重伤的小二哥带到了楼上,施以针法替他们化解暗伤,当下转过身来,右手握剑,微微抬起,指向了前方青年,沉声道:

  “你的话,我不信。”

  “何况,有的人,死了反倒是干净一些。”

  “你觉得如何,卫奇?”

  火炼门少主冷笑一声,他二人先前早有恩怨,知道和王安风并没有什么话好讲,右手手指次第律动,握紧了旁边的重锤。

  王安风敛目,右手握剑,食指屈起,轻轻叩击剑身。

  于是便有悠长剑吟声响起,经久方绝。

  这酒楼大厅气氛,登时肃杀。

  恰在此刻,那边川连已经施针完毕,复又掏出了两枚朱红色丹药,以内力助那两人咽下,眼见得气息逐渐平稳,方才松了口气,施展轻功落在了王安风身旁,双目微睁,看着卫奇怒喝道:

  “你为何无故伤人,不怕官府追究吗?”

  卫奇转头看他,眸光越寒,冷笑道:

  “官府?”

  “哈哈,简直是笑话!”

  “你且问问那两人,可敢去官府报案?可敢与我当堂对证?”

  “他们连报案都不敢,又非命案,如不报官,官府又如何立案,如何来管我?!”

  川连微怔,似有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那两个小二,只见后两者唯唯诺诺,不敢看他,那边卫奇冷笑道:

  “你们二人且说,身上的伤势如何来的?”

  那小二身子抖了一抖,颤声赔笑道:

  “是,这,这是小人自个儿不小心,从,从楼梯上滚下来撞的。”

  “和,和这位大爷无关。”

  卫奇闻言大笑,意极张狂,川连眸子微张,面庞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而王安风却自心中感觉到了一股无能为力的愤怒。

  非独与江湖中人,即便是大秦百姓自己之间的问题,也有许多只是‘私了’。

  拿钱,拿田,拿地。

  所谓私了。

  若是有哪一方敢去报官,那便不止是对方,而是会遭到整个村镇的敌视,百姓们则是认为乡里乡亲,纵有矛盾,纵是吃亏,又何必要害一方入罪,得牢狱之灾,真真是做的太过,而村中长老则认为其冲撞了自己的威严,不复管教,不知体统。

  卫奇此时见到王安风和川连并立,虽然有心将这两人一齐击毙,可力不从心,却又有一口恶气,满腔怒意梗在喉间,不肯消去,当下冷笑,道:

  “王安风,我今日没打算找你麻烦。”

  “我只为我门中枉死之人,向药师谷讨一个公道,川连,我认得你,此非我卫奇和你一人之冲突,而是我火炼门,要向药师谷,讨一个公道!”

  言罢右脚重重一踩地面。

  气劲扩散,这木质地板都一端翘起,而那棺材盖则是哗啦一声,直接飞出,重重砸在地面,露出来了一张脸,那脸长得颇为富态,可此时却满脸靛青之色,早已气绝许久,而最为诡异之处则是,此人死状极为凄惨,可偏生脸上扭曲出了一个笑容,令人见之而心寒。

  王安风见状神色微变。

  他认得这个人。

  当日火炼门武者围攻他的时候,此人便在其中,当时还打算扬起兵器,打断他们两人的内力比拼,却被恰好过来的慕山雪好生戏弄了一番,在心口处衣衫割裂了纵横数道剑痕,吓得不轻。

  而川连看到那人死状之后,则是面目骤变,失声道:

  “这是……三笑阴罗指?!”

  第一百六十三章 漩涡,入局

  卫奇嘴角冷笑收敛,眸中寒意则越盛,道:

  “笑一笑,十年少。(四声)”

  “笑一笑,十年少。(三声)”

  “人面含笑,通身靛蓝,身周虫蚁绝迹,肉身不臭不坏,隐有药香,这般诡异的死法,除去你药师谷中不传绝学,三笑阴罗指指法之外,可还有其他武功能够弄出来?”

  “嗯?!”

  川连张了张嘴,无力反驳,道:

  “这,这确实是我门中武学,三笑阴罗指的效果。”

  卫奇猛地踏前一步,冷声怒道:

  “好啊,那我倒要请问川连少侠,贵谷中可有长辈在此?”

  “贵谷中还有门人在此?”

  “贵谷中,得传这不传绝学的有谁?!难道说阁下要告诉我,这被药师谷奉为不传绝学,在我扶风江湖赫赫有名的阴毒绝学,竟然也被人盗取了去?!”

  “川连,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他每说一句,便踏前一步,最后一句落下,右手一扬,重锤击空,一道犹如实质的粘稠气浪直朝着川连撞去,热浪滚滚,声音森寒,显然已是怒极。

  川连额上则是冷汗越多。

  三笑阴罗指法在药师谷中,年轻一辈只有他一人得传,而除去他之外,门中只有数名专心医药的长辈,医术颇高,武功却是平平,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此时在这扶风城中的,竟然唯独是他一人能够使得出这门武功绝学,这许多线索摆在一起,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动的手,听闻喝问,冷汗津津,却只得艰难地摇了摇头,涩声道:

  “我,我没什么话好说……证据太多。”

  “可这人,真不是我所杀。”

  王安风微微皱眉,道:

  “川兄这五日间,皆和我一同讨论医术药理,如何去杀这人?”

  卫奇怒极反笑,道:

  “如何能够杀人?你二人莫不是抵足同眠不成?三笑阴罗指杀人之后,根本无法判断出杀人时间,你亦是见过我这属下,难不成,以为是我杀了自家的管事,陷害着呆子不成?”

  “当真是笑话!”

  言语声中,满是愤怒。

  这富商虽然对他极为恭敬,可自身地位并不很低,武功一般,四十余岁也只修到八品,可为人处事,极为圆滑,火炼门在郡城中生意皆由他来打点,此时被杀,许多交易路线方法,便无人得知,门中更是没有第二个如此经验丰富的管事。

  重新培养管事,重新联络商户,核对交易,这一来二去之下,不知要损失多少银钱,就算是火炼门家大业大,也不愿承受如此损伤,何况他只是少门主,并非门主,惹得门中长老们不快,若要废了他的位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心中如何能不惊怒交加?!

  当下唯有将这凶手击毙当场,方才能够挽回他在长老们心中的地位,事关自身位子,兵器一扬,怒道:

  “川连,你我皆是江湖中人,既为江湖中人,那便按照江湖上道理来。”

  “若我死在你的手上,别无二话,自有其他人来管,来罢,且刀剑分说!”

  言罢浑身气劲暴起,如同被激怒的蛮牛,一步踏出,已经出现在了川连身前,兵器扬起,重锤砸下,王安风手中木剑轻鸣,刺向那锤,却反被川连一掌轻抚在肩,措手不及之下,被浑厚内力送出数米,落在一侧,而川连则颇为狼狈地躲过了锤击。

  重锤砸落,将那一处地面砸出了个深坑,泥土地板飞溅,显然是打算取他性命,王安风心中一急,道:

  “川兄……”

  川连摆手,神色沉凝,道:

  “王兄勿要插手,且保护好小妹。”

  “此人正是死在我药师谷绝学之下,确切无疑,以这门武功杀人,凶手定然和我药师谷有说不清的联系。”

  “门派征伐之事,王兄你贸然参与其中,怕不得好。”

  言语之中,已不见方才木讷,劝慰王安风之时,已经揉身而上,和正怒火冲天的卫奇战作一团,他们二人,都是各自门派中菁英,尚不及而立之年,就已经有八品修为。

  一者力大势沉,只想着挽回些局势,以保自己少主之位不被动摇,是以攻势疯狂而凶猛,而川连则是不得不战,却又不能够真的取卫奇性命,否则事情便彻底坐实,药师谷虽地位超然,却绝不是火炼门对手,出手之时,倒有两分束手束脚。

  幸亏川连天资过人,心性淳朴,一身内力修为足够醇厚,加上药师谷两代谷主的倾囊相授,即便是手下留下了两分力气,也能够勉强压制住暴怒状态下的卫奇,任由那重锤力道如何沉重,攻势如何疯狂,尽数在那两只修长手掌掌控之中。

  复又交手五六十合,卫奇先前内伤未曾痊愈,已有两分力不从心之感,动作渐渐迟缓,川连心中微松口气,一掌轻拍在了那锤头之上,将其击打地扬起,却未曾乘胜追击,而是朝后退了一步,收手道:

  “卫奇,今日便……”

  声音尚未落下,那边卫奇突然低喝一声,手掌一颤,那锤子锤头咔擦声中碎裂化为了沉重剃刀模样,双手握着锤柄,发力一甩,原本纠缠在一起的九柄墨色剃刀破空而至,直指川连身上多处要害。

  后者吃这一惊,只是其修为毕竟醇厚异常,挥手横拍,气劲化为一堵无形之墙,挡在身前,那数柄剃刀材料非凡,专破内家真气,川连的气劲登时被破,可那些剃刀速度也变得缓慢,青年双手伸展,宛如莲花绽开,夹住了八柄剃刀。

  唯独剩下了最后一把,气劲最强,旋转而至。

  川连此时内气已尽,本是避无可避,却生生吸了半口气,丹田之中,又有内气涌动,身子在空中微微一顿,腾空数米,以双脚将最后一柄飞刀夹住,于这瞬息之间,展现出了极强的轻功和内力修为,即便旁边观战的王安风,亦自心中升起了敬佩之感。

  正当此时,突然一点火芒绽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洞穿了川连肩膀,连戳连点,速度直如闪电一般,正当其要朝下点破后者丹田之时,王安风终忍不住拔剑而出,将那火芒点住。

  登时便有热浪滚滚,扑面而来,如同烈焰焚天,王安风下意识施展雷劲对抗,掌中木剑之上一道雷霆跃动,将那火焰击碎。

  卫奇面色骤变,尚来不及后退,早已被王安风一步抢上前来,后者怒于卫奇在川连显然留情的情况下,仍旧暗中偷袭,是以此时出手,并未有丝毫留情。

  左手点星指连连点出,化作残影,自卫奇身上数处大穴上而过,后者本有雄浑内力护住要害穴道,无惧点穴拿脉的功夫,只是因为方才激战,此时内气已尽,而点星指亦非寻常武功,竟然被王安风生生点破了内功防御。

  先前他体内内伤便是出自王安风手笔,此刻又被这少年打破穴道,引动了体内内伤,面色煞白,咳血踉跄而退,其手中锤柄拄在地上,竟然是一柄极为精巧的长枪。

  枪刃不是寻常凡铁,而是棱形晶石模样,其中跃动火苗,显见不凡。

  王安风将之击退之后,未曾继续强攻,而是守在了川连身前。

  卫奇急促喘息了片刻,抬手擦了擦嘴角鲜血,察觉自身胸腹内伤再度加重,而方才自川连收手之后,暗中偷袭之事,已经将王安风逼出,当下知道事不可为,未等王安风两人说话,便已大笑出声,道:

  “好好好!”

  “好一道雷劲,好一把藏渊剑,想来五万两银子实在过于屈才!”

  “王安风,今日之事,某记下了!”

  言罢到拖锤柄,推门踉跄而出,门外围了一圈儿好事之徒,见到卫奇面色煞白,王安风挺剑而立,似乎正是后者将之击败,左右对视,神色皆是讶然,而也有数人视线落向王安风掌中佩剑,看到上面缓缓消失的雷霆,眸中隐有火热之意暗存。

  王安风未曾去管这些事情,抬手将木剑收回剑鞘,转身看向川连,抬手替其把脉,只觉得后者内息混乱,隐隐有一股炽烈火气在其经脉中流转,不断破坏其五脏六腑,心中稍加思考,便知道是方才那晶石之力,难以用药力拔除,恐怕需要静养。

  沉吟了下,道:

  “川兄,你所住之处,恐怕已经不够安全。”

  “若无可以落脚之处,不如和贵师妹前往学宫?住在我那里……学宫毕竟是学宫,他们再大胆,不敢来学宫杀人。”

  川连面色已是苍白,闻言张了张嘴,道:

  “那,那你怎么办……”

  王安风笑道:

  “我在这里呆了许久,也认识些人,想要找张床,并不是什么问题。”

  “这……”

  川连略有迟疑,却又回头看了一眼微醺的梦月雪,终究叹息道:

  “这便多谢王兄大恩了。”

  ……

  第二日,在少林寺中休息了一夜的王安风自一处偏僻草丛处出现,提着早点,回到了木屋那边。

  却看到了川连两人,以及身穿白衣的苏赌徒站在门前,面目之上,似乎颇为焦躁,苏赌徒更是来回踱步,眉头皱成一个疙瘩,看到了王安风之后,眸光微亮,继而便大步过来,尚且还有数步,便已经急急开口道:

  “安风,你昨夜在哪里休息的?”

  王安风微微一怔,少林寺的存在,如何能够告知于人,当下便未曾回应,只是笑道:

  “这……赌徒你什么时候对我这般感兴趣了?”

  苏赌徒摆了下手,正色道:

  “没时间和你玩笑了,安风,你告诉我,你昨日在哪里睡的?百里那里?还是严师兄……”

  “这很重要。”

  王安风见其神色颇为严肃,不好再以玩笑糊弄过去,微微皱眉,道:

  “这件事情,我确实不能说出来,怎么了?”

  苏文昌闻言叹息一声,肩膀塌下,愁眉苦脸地道:

  “那你这是要坐实了的啊……”

  王安风越发不解。

  苏文昌看了王安风一眼,见其面目疑惑,不似做伪,叹息一声,道:

  “今日辰时,火炼门卫奇死于静室之中。”

  “死于剑伤。”

  “伤口焦黑,如被雷击。”

  王安风面上笑意凝固。

  第一百六十四章 死局

  昨日里,王安风方才和卫奇发生了冲突。

  而今日,卫奇便死在了自己的静室之中。

  而且是死于剑伤。

  而且,那剑痕焦黑,宛如雷击。

  恰恰好昨日,卫奇暗算川连之时,被王安风以剑相击,因为前者兵器特异,引动了王安风身躯内雷劲。

  卫奇为了脱身,故意宣扬出王安风手中木剑能滋生雷劲。

  当时酒楼之外,围观者甚众,亲眼看到王安风木剑上雷霆渐隐的好事武者不止十几个,其中有老有少,更不乏精装汉子,以这些好事武者的性子,过去了半日时间,今日已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了他王安风木剑能够滋生雷霆。

  王安风双目之中神光闪动,心中登时便明白了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

  如同先前死在了三笑阴罗指法之下的那富商,便令川连难以反驳。

  此时在与王安风冲突之后,卫奇随即身死,致命创伤和王安风武功路数不谋而合,种种线索,全部指向了后者,几乎是百口莫辩的局面。

  王安风当下微吸口气,看向苏文昌和川连,郑重摇头,道:

  “不是我。”

  苏文昌抬手打断他,颇有几分烦躁地道:

  “我自然知道不是你。”

  “可江湖上的人不知道,远在近千里之外,扶风西州城的火炼门更是不知道。”

  “他们只能知道你擅长剑术,只知道你剑下可生雷霆,只知道你昨日方才和那火炼门卫奇发生了冲突,一番争斗之下,将其打得咳血败退,今日他们的少主便死在了剑下!”

  “可若能证明你昨日回来至现在,皆和我学宫中弟子呆在一起,他们便不能够动你。”

  “而你,你现在竟然告知于我。”

  “你不能说出昨日你在何处休息?!”

  苏文昌说及此处,抬起手来指着王安风,终究只是重重一甩袖子,恨恨道:

  “该死……实在不行,只能作假了。”

  王安风沉默了下,摇了摇头,温和笑道:

  “不要胡闹。”

  “赌徒你比我更明白,在人来人往的地方作假,有多容易被拆穿。”

  “一旦被人拆穿,反倒是会将你们也拖下水来。”

  “我不能这么做。”

  苏文昌微微一怔,随即竟生出了几分暴怒之意,挺秀双眉倒竖,踏前一步,呵斥道:

  “你到如今为何还在逞能?!”

  “火炼门是我扶风江湖第一大派!即便在整个江湖上也赫赫有名的炼兵名门,交好往来之辈,皆是江湖中一流高手,门中长老甚至于与宗师相识相知,而死掉的,是他们的少门主!而你,现在就是第一等的怀疑对象!”

  “他们的性子,绝不会去仔细排查,根本就是宁可杀错,也不会放过,你知不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

  “我知你心性,不愿做这等虚假之事情,可你此时不过是个下三品武者,如何能和一江湖大派对抗?纵然上三品宗师,对上复数手持利器的一流高手,也难得全身而退,何况你我?”

  “现在消息很可能已经用异兽在往回传。”

  “等到消息过去,没几天就会有中三品长老带着一大票高手过来报仇,更会以无偿铸造一柄蕴含神兵气韵的兵器为代价,满江湖地悬赏你的脑袋。”

  “那就不会是你这把藏渊剑的吸引力了。”

  “这种绝杀榜单,中三品高手都会动心,甚至于学宫当中也不会安全!”

  “如此情况之下,你竟然还这么无动于衷,难不成是想死吗?!”

  越说越气,看着王安风破口骂道:

  “蠢货!”

  “竖子,不足与谋!”

  “不行,我要去找夫子……实在不行,将你收入学宫,我……”

  言及于此,苏文昌重重一跺脚,转身即走,正在此时,王安风右手却突然点出,施以点星指指法,一指落在了前者背后穴道之上。

  苏文昌虽然消息灵通,学宫当中无人能比,可于武功之上却并不上心,内功功体尚且未能达到九品,更兼是有心算无心的情况,如何能够抵御地了王安风点星指指法。

  登时被点破了穴道处内力防御,瞳孔微张,随即失去了光彩,整个人朝着后面软倒,被王安风一把扶住。

  看着苏文昌面目之上兀自还有不敢置信的神色,王安风叹息一声,微笑道:

  “正是因为知道这事情严重。”

  “方才不能将你们卷进来。”

  旁边川连满面愧疚,道:

  “都怪我,若不是昨日我来找王兄你出去,你也不会和那卫奇发生冲突,反倒糟了这种局面。”

  王安风一手夹起苏文昌,示意川连和梦月雪跟着进屋,一边将苏文昌放在自己床上,一边开口,声音依旧算是沉静,温和宽慰道:

  “川兄不必自责,我和卫奇早有冲突。”

  “即便没有此事,我与他也总有一战,不过或前或后罢了。”

  “只是……虽说如此,我也不愿意背上这污名。”

  声音微顿,王安风侧身看向外面,视线透过窗户,看到了天空,今日天色颇为阴沉,令人心中异常压抑,而王安风以赢先生磨砺过的感知,已经能够察觉到杀气沸盈,充塞于天地,甚至于还有些微气势不知隔了多远距离,锁定了自己。

  脖颈后汗毛受激炸起。

  手臂上浮现出肉色小粒。

  他很熟悉这种感觉。

  面对赢先生杀气训练的时候,便是这种感觉,这人必定不能和赢先生相提并论,可却也绝对是江湖中一流高手,自身在其面前,如同稚子,毫无还手之力,这些江湖客,有很多一部分并不在乎真凶,火炼门中有大师匠人能锻炼神兵,江湖上不知多少人打算交好。

  他们只要能够令暴怒的火炼门承他们的情,便已足以。

  至于王安风是否无辜,并不在其考虑当中。

  王安风是星宿榜上俊杰。

  那又如何?

  死了的星宿榜,不知道有多少。

  何况是一无门无派,并无半分背景的寻常武者。

  死人,是没有未来的。

  少年此时背对着川连两人,微微扬起的嘴角微顿,方才垂下,不复方才轻松微笑,抿了抿唇,神色已经沉如秋水。

  天地广阔。

  可他此时却只感觉到了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

  苏赌徒方才所说确实不错。

  他自己修为低微,而没有了遗珍,师父们也没法隔着不知多少里之遥的少林寺出手,于这扶风城中,孤身一人,天地广阔,亦不过是雀笼。

  圣人以天地为笼,则雀无处可逃。

  火炼门,即便在整个天下亦是赫赫有名的炼兵大派,地位仅在铸剑山庄之下,交游广阔,江湖朝堂百年之间,承其人情的武者不知凡几,或者陨落于仇杀之中,或者乘风之势,青云直上,成就高人宗师。

  而今少主暴死,江湖门派最重颜面,激怒之下,如岱宗东倾。

  山覆之下,焉有完卵?

  第一百六十五章 步步维艰,当有明王持剑!

  屋内气氛一时间颇为压抑,众人都没有说话,沉默沉思,而在此时,王安风心念暗转,微微皱眉,却又发现了一处不对劲的地方,越想越是不对,侧身看向川连,道:

  “川兄。”

  川连抬起头来,却是满脸的惊慌失措。

  王安风张了张嘴,看其模样,一时间竟然觉得没办法和前者交流。

  心中不由感觉到了些许的失望。

  梦月雪抬脚重重踢在川连小腿处,并无半点留手,令后者禁不住啊呀叫出声来,朝着后头退了半步,不解委屈地看着自己师妹,梦月雪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川连,朝着王安风,裣衽,郑重行了一礼,道:

  “家兄失态,让公子取笑。”

  “还望勿怪。”

  “我二人自小在谷中长大,相知相识,师兄知道的,小女子也知道一二,公子想要问什么,尽管开口,但凡知道,绝无半分隐瞒。”

  言语冷静,虽只十四五虽,于大难之下,仍能泰然自若,算地处事不惊,超过武功高超的川连不知多少。

  王安风摇头道:

  “姑娘言重。”

  声音微顿,整理思绪,方才问道:

  “只是我刚刚想到一点。”

  “既然是密室当中,那卫奇怎么会那么简单就死了的……”

  “火炼门声望隆重,天下大派,卫奇身为少主,周围肯定有护卫,若说有江湖高手保护,也不奇怪,我不过是区区下三品武者,如何能破开重重护卫,将卫奇击杀。”

  言止于此,梦月雪闻言眸子微亮,道:

  “不错!不错!”

  “啊呀,方才知道这消息过于慌乱,倒是未能想到,就算公子武功高超,能够进去密室,可那卫奇武功也不差,肯定有一场厮杀,火炼门家大业大的,定然有许多小厮侍女,超过一刻的刀剑碰撞声音,那些侍女竟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果然疑点重重!”

  川连在一旁,听得头昏脑胀,他自小在谷中长大,生性安静,遇到这事情早已经慌乱地不得了,王安风两人所说,一时间竟然未能反应过来,只是看到了这两人面色略有轻松,心中焦急也略有减轻。

  梦月雪此时重重松了口气。

  他们昨日和王安风在一起,并且也和卫奇发生了冲突,若是火炼门高手过来,恐怕也会惹得一身麻烦,心下放松,本性复苏,看向床铺上昏睡过去的苏文昌,轻声取笑道:

  “只可惜,这位公子被王公子一指戳地睡过去了,否则倒是能够打听打听此时那边情形呢。”

  “咿,仔细看看,这位苏公子长得很是俊俏呢。”

  王安风微有尴尬,心中却决定必须要去火炼门那里看看去才能够找出蛛丝马迹,摆脱自身嫌疑,这一点本可以拜托百里封,薛琴霜等人,亦可寻傅墨夫子同行,可王安风不愿意拖累好友下水,便决定只是自己过去,心念至此,抬眸道:

  “无论猜想如何,还是要去看看现场情形才能够找到破绽。”

  “两位意下如何?”

  川连微怔,面上浮现退缩之意,视线偏向一旁,嗫嚅道:

  “这,王兄,没,没有必要吧……”

  “外头现在,都是那些以为是你杀死了卫奇的江湖人。”

  梦月雪眉头微蹙,略微提高了声音,道:

  “什么叫做王公子杀了卫奇?!”

  “我们昨天和王公子在一起,又和卫奇先前打了一架,在那些人眼里,咱们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了。”

  “若你害怕,那我便和王公子一起去!”

  轻跺了下脚,梦月雪复又转身看向王安风,自腰间抽出一柄轻薄凌厉的短剑,拦在身前,眉眼中虽有恐惧,亦不乏飞扬之态,脆声道:

  “师兄他性子软,王大哥,我便和你一起去。”

  “我虽然武功不如公子,也能使得剑法,杀得贼人。”

  王安风微微颔首,道:

  “那咱们便走吧……”

  因为心中焦急,两人转身匆匆而去,川连呆在原地,脑海中回想起的却是师妹的笑靥和那一声脆生生的‘王大哥’,脸色一绿,想了想,重重剁了下脚,拔身而走,急急追着两人出去。

  “王兄,师妹,等等我……”

  ……

  匆匆行至学宫之门处,王安风眸光微沉。

  学宫门口,正对一条数百米甬道,直接通向外头大道,两侧则是数米青墙,只因为这儿只有个学宫,寻常人并不会过来,清净幽深,与朗朗苦读之声颇为相配,

  而在此时放眼所见之处,这段时间本应该寥寥无人的学宫附近,竟然满是背刀负剑的江湖客,或者肌肉贲起,宛如虎狼,或者身着长衫,风姿儒雅,各自形成一小团体,低声交谈,彼此戒备而视。

  等得王安风踏出学宫门槛的瞬间。

  原本嘈嘈切切,如同百虫低语的长道之上,瞬间变得一片死寂,持拿战斧的力士,手持长剑的书生,放眼望去不知数十之人,齐刷刷转头看向王安风等人,神色诡异,似不敢相信后者竟然还敢踏出学宫。

  这般阵势,即便是方才颇为镇定的梦月雪,亦是一张小脸吓得煞白。

  川连已经是双腿微颤,却还勉强将自己师妹挡在了身后,双拳微扬,气劲涌动。

  王安风敛目。

  此时学宫众人并不知道这件事情,唯一得知消息的苏文昌已经被王安风点穴昏睡过去,是以此刻放眼看去,全部都是不怀好意之人,没有什么帮手。

  少年右手抬起,握在了木剑剑柄之上。

  五指次第律动。

  长剑握紧,咔擦轻响声中,缓缓拔出了一寸剑身。

  眼前众人,皆是寻常武者,至多不过寻常八品。

  只因为迷雾未定,那些高手都选择做那垂钓的渔翁,准备坐而得利,而这些人虽只想讨口汤水喝喝,亦不愿为他人做嫁衣,因而在王安风拔剑的瞬间,整齐划一朝着后面退了一步,面色微有变化。

  少年右手握剑,剑刃斜指地面。

  一圈儿凌厉气劲自剑锋所指之处扩散。

  王安风抬眸看向这些江湖客。

  这些面庞,他从未曾见过,却能够看得出其中的贪婪之色,此时他被人陷害,若是不能摆脱污名,登时便会身死,而这些人竟只在这边围着,高大有力,却只等着吸食他死后身上的污血。

  王安风按捺住心境,缓声道:

  “我与诸位近日无怨,往日无仇,甚至于并不曾见过。”

  “此事尚且存疑,诸位还请让开。”

  无人后退。

  只是那眉目之中,贪婪之色越多,各自脑海当中,念头涌动。

  只觉得眼前少年纵然是八品武者,劲气刚猛。

  却未与天地相连,不过无源之水,终有穷尽之时。

  又不是杀不了!

  心念至此,渐有杀气滋生。

  梦月雪未曾经历过厮杀,因为这杀气,面色越发苍白。

  即便川连,亦是咽了好几口唾沫,手掌微微颤动。

  王安风敛目沉默,肩膀突然一动,身后剑鞘束带被震碎,朝着后面梦月雪飞去,落在了少女手中,后者尚有不解之时。

  低昂剑鸣,悠然而起。

  于数十满脸恶念杀意的江湖客虎视眈眈之下,身着蓝衫的少年微睁黑瞳,歪了下头,侧身看她,额前黑发散落,偏向一旁,衬得那眉目越发温和,轻声笑道:

  “梦姑娘,还请帮我一事。”

  “什,什么?”

  “帮我保管一下我的剑鞘。”

  梦月雪微微一怔,下意识抱紧了手中剑鞘,王安风复又笑了笑,转身过去,昂首而立,右手持剑,食指轻屈,轻叩剑身,剑鸣之音微颤,少年缓步而行,气势渐渐积蓄,复又开口,缓声道:

  “我与诸位,往日无冤,近日无仇。”

  “今日之战,并非我意。”

  “不过既然身在江湖。”

  声音微顿,面目之上,似有复杂,似有明悟。

  终又洒然轻笑出声:

  “那便畅快厮杀!”

  笑声当中,突有赤金色佛文自眉心处蔓延,如同业火,熊熊燃起。

  右手食指屈起,轻叩剑身。

  铮然剑鸣之音,

  陡然暴烈!

  第一百六十六章 震上乾下,雷天大壮

  恍如应和,在王安风掌中长剑嗡鸣之时,学宫当中,晨钟渐起。

  钟鸣声中。

  王安风心念通畅,出手便是再无保留。

  金钟罩内功于体内奔流,其性阳刚浩大,原本飘逸绝伦的神偷门步法‘踏月行’因而风格骤变,如同风急烈,雨疏狂,如同雷霆行于四野,一袭蓝衫,只在瞬息之间,便已出现在了最先的两名武者身前。

  猛然驻足。

  拧身,扬臂,劲气暴起。

  明明只是木剑,却在此时斩出了最为明艳的剑光。

  当先的两名武者尚且未能反应过来,已如被狂奔的巨象正面冲击,身形猛地向后扬起,双瞳瞬间失去了神采。

  嘴巴无意识张开,咳出了大口鲜血。

  鲜血如花,只在王安风眉目之前掠过。

  那眉目只剩了沉静。

  轰然爆响声中,那两名武者直接砸在墙壁上,气息萎靡,两名九品的武者,竟在一击之下,直接重伤昏迷,便在此时,其中武者亦是醒悟过来,怒喝声中,尽皆手持利刃,朝着王安风冲来。

  刀光凛冽之下,劲气如龙。

  后面捧着剑鞘的梦月雪面色煞白,不由惊呼道:

  “小心!!”

  王安风的呼吸逐渐平缓,黑瞳越发幽深。

  便在前方重刀劈斩之时,黑瞳骤亮,突然后退半步,刀锋凌冽,只擦着少年鼻尖落下,于此同时,王安风左手已经抬起,恰好握在了那刀客握刀的右手之上,顺势而为,但听得咔擦声音,那刀客手腕已经扭曲。

  而那长刀则是失去了原本轨迹,被控制着横栏在了王安风身前。

  铮然爆鸣声中。

  一连数柄兵器砸在了那长刀之上。

  先前那八品刀客几乎本能地发力,却如何能够挡得住,刺啦声中,森白骨刺刺出手腕,刀客再也忍不住,惨叫出声,而其余数人的攻势也被挡住,只掀起了些微劲风,吹得少年碎发微扬。

  露出了一双森锐的眸子。

  这些武者中,不乏曾见过王安风的人,可他们却只觉得眼前这少年,与平素那温和含笑,言谈举止,为人处事,尽皆让人三分的藏书守,完全不是一个人,不由得心中一悸。

  几乎同时,王安风右腿猛地向前踢出,转眼之间,分化出数道残影,极为狠辣,踢在了身前数名武者的身上要穴之上,后者尽数都在旧力用尽,新力未生之时,而这腿法不知为何,招法极为刁钻,一时未能反抗,当下面色煞白,口吐鲜血。

  欲要后退,却被刀锋之上涌动的内力吸扯,不能如愿。

  少年右脚回落,踏在地面上,激荡起了一圈劲气。

  少林绝学,

  如影随形腿法。

  铜人巷中重伤一千五百六十七次所得,只得其形,未得其意。

  破穴之法,药王谷嫡传。

  非嫡传弟子,

  无解。

  正当此时,细微的凌厉破空声音在耳畔浮现,似左似右,忽而在前,忽焉在后,飘渺无踪,似乎幻觉,显然是有精巧暗器手法,朝着自己而来。

  王安风神色不变,左手仍旧握着那刀,右手持剑,如同画圈挥洒,只听得叮叮当当声音不断,飞针飞刀飞蝗石,无论是以何种手法射出,尽数在这剑圈当中显出原形,将对面发出暗器的武者骇地面色发白。

  王安风手中长剑复又一引一送,手腕一震。

  长剑如龙,带着那许多暗器冲天而起,呼啸鸣响之音不绝于耳。

  听声辨位之术,

  神偷嫡传。

  剑法之术,招法传于江湖魁首,神意取于天下剑圣。

  王安风右手松开了那八品刀客手腕。

  身前数名武者本就被内力拉扯,不得后退,反倒是阻拦了其他武者上前的机会,此刻王安风主动松手,自然心下大喜,踉跄后退,便在此时,少年双眸微张,双掌抬起,猛地朝前平推。

  身后似乎浮现明王虚影。

  浩荡钟鸣之音震荡,刚猛无穷的掌力自王安风掌心处击打而出,如同怒龙,仿佛无穷无尽一般,在那些武者并无防备之时,狠狠地撞击在了这些武者胸腹之间。

  于是在这些武者惊怖的视线当中,在梦月雪惊呼之后,轻掩樱唇的时候。

  狂暴的劲气汇聚,仿佛撕开了平和面具,苏醒的猛虎。

  十数名因为王安风弃剑而没有丝毫防备的武者,瞬间被这掌力击飞。

  鲜血淋漓而下。

  王安风身前十米之内,再无一人。

  半空当中,木剑周围缠绕劲气,带着那些暗器落下。

  少年右手朝后伸出,稳稳握住了剑柄,劲气纠缠,道道暗器并未落地,而是牵扯于王安风身周旋转缠绕,如同漫天星辰,速度越快,其势渐猛,少年腰带内囊之中,数个精巧玉瓶不知时而开,淡淡药香混杂在一起,被这些暗器裹挟。

  突而手腕一震,继而朝着前面一引一送。

  宛如长江大河,自天而落,这些暗器便以更强的速度逆势激射而出。

  前方般若掌气劲掀起的气浪尚未曾落下,众人视野受限,但是于王安风眼中,却如朗朗白日,没有半点阻拦。

  当下暗器破入那些武者身上穴道,惨叫连连,中者倒伏不知凡几。

  不时竟有惊呼传来,中了暗器的武者面色青紫,竟是直接昏迷过去,不省人事。

  王安风神色平静。

  拳掌之功,般若掌,少林绝学中掌法第一。

  下毒之法,药王谷嫡传。

  所用之毒,自行搭配,七品以下化毒药物,

  不可解。

  手腕一震,木剑倒插在地。

  王安风微吸了口气,黑瞳之中,隐有雷霆浮现,按捺雷劲不在自身身躯之上显露异状,只在这长剑剑锋之上,有道道蓝色雷痕浮现,纠缠不清,渐趋于暴烈。

  突清喝一声,反握剑柄,凭腰力而转。

  铮然剑啸之中,一道纠缠雷霆的剑气一端指地,一端朝天,冲向前方。

  地面青石,登时破碎。

  厚重气浪,自中间而断,那些武者知道厉害,慌不迭朝着两旁滚落避开,只是瞬间,那剑气便已经朝着前方行过,地面上有不少兵器,被摧枯拉朽般割裂。

  剑气自百米处而止。

  而学宫长道之上,已有了一道光滑笔直的剑痕,其上尚有雷霆剑气勾勒,不时闪动,令那些武者面色越发苍白。

  学宫钟鸣仍旧在回荡。

  学宫晨钟,警醒学子,响彻六十息。

  王安风拔剑之时开始。

  自此尚未落下。

  而前方已无敢战之人。

  死寂之中,似乎有人开口,强自道:

  “他,他此时必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沉默不到一息,有人应和,掌中兵刃劈斩破空,高声喝道:

  “不错,纵然是他武功再强,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少年。”

  “就算天纵之才,武功能够强到什么地方去?”

  “大家伙儿并肩子上,杀了这小子!”

  “没错,没错!”

  “杀了他!”

  呼和之音渐起,那些武者似乎极为愤怒,也已看穿了王安风此时外强中干的事实,兵刃破空之音,呼朋唤友之语,不一而足,群情盈沸,骇人已极。

  梦月雪隔了数米之远,亦心中畏惧,面色发白。

  王安风此时体内内力消耗极巨,神色却仍旧平静,眸光横扫前面那些满面杀气的武者,缓步踏前一步。

  怒喝之音,登时死寂。

  方才还要对王安风杀之而后快的武者们,如被骇破了胆子,整齐划一,朝后退避。

  王安风抬眸看了这一圈儿武者,只觉得可笑,可笑异常,当下便笑出声来,其音清朗,有剑鸣相应,前面武者面色羞怒,却不敢向前一步,笑声当中,王安风掌中木剑抬起,直指前方。

  剑锋之前,

  竟无一人敢于站立。

  少年笑声渐歇,看着这些武者,神色趋于平静,平声道:

  “跳梁小丑,谁堪一战?”

  声音平淡,却在此时,在这十数武者咳血昏迷,在这数十武者畏不敢前之下,在这摧枯拉朽,无人能当的战绩之下,越发地霸道睥睨。

  身后的川连双瞳瞪大,不敢置信看着前方身影,而梦月雪则自心中产生了些微不敢置信和难言的敬畏之感,单人独剑,杀得前方众人不能再战,这本是江湖话本中的故事。

  此刻却是现实。

  王安风手持长剑,缓步向前。

  前方众人,竟然无有一人敢妄动,只是如本能般退避。

  一人惊退数十武者,身后两人如在梦中一般,只觉得那面目平和的蓝衫少年渐行渐远,而在此时,王安风突然脚步微顿,侧身看向身后药师谷两人,眉宇之中,依旧安静,只是左脸处有一处血痕,平添三分肃杀,温和道:

  “川兄,梦姑娘。”

  “何不同行?”

  第一百六十七章 对峙,绝杀

  火炼门于扶风郡城所在之处,距离扶风学宫颇远。

  王安风长剑并未收回,右手扣剑,踏步徐行。

  身着青衣,面目乖巧的梦月雪自他左侧后面站着。

  少女双手捧着木剑剑鞘。

  三人行过小路,踏足大道之上,两旁中不乏有背刀负剑,尚且犹豫要不要动手的江湖人,只因为方才没有能下定了决心,是以不知道刚刚学宫前小道发生的事情。

  此时蓝衫少年缓步踏过,皆是神色微变,各自握紧了兵器,本欲出手,不知为何,却有淡淡的畏惧惊怖自心中萦绕,令他们身躯僵硬,令他们不敢,也不能拔剑。

  再看那少年,眉目一如既往地平和,却有烈烈锋芒,左右莫之能视,只任由王安风行过,任由他们三人的身影逐渐远去。

  握在了刀把剑柄上的手掌方才松开。

  掌心当中,不知何时已经满是细汗。

  众人心中泛起懊悔之意,怨恨自己方才没能出手,有好奇之人走到了学宫前头那条小道,往里看去,神色陡然剧变,手掌一颤,竟然未能握紧了手中兵器,倒插在地,铮然鸣啸不止。

  而那武者的面色已经煞白。

  ……

  王安风缓步而行。

  在周围之人眼中,他是胸有成竹,是以不急不迫,淡定从容。

  可唯独他自己知道,刚刚交手虽然时间很短,但是他已经绝学尽出,他内力不过初入八品,此时已经几乎用去了七成,此时正在借机调息,恢复内力,佛门心法运转,心境渐趋于平静,一步一前,一呼一吸,内力在体内盈沸而起。

  周围武者,尽数未曾异动,看着这三人向前。

  川连不自觉挺高了胸膛,面容有些微殷红。

  梦月雪看着王安风的背影。

  神色略有恍惚。

  火炼门高十数丈的铁枪旗已经在远方可见。

  少年缓步踏前。

  一步,

  三步,

  驻足在前。

  抬眸去看,呼吸平缓,浊气吐落之时,金钟罩内力已充塞经脉当中。

  他经过了三千年血参培育根基,龙气反噬已经消失不见,自身天赋得以昭显,纵然只是八品武者,也已经气脉悠长,周天不息,远比不得一日打坐,当他人百日之功的天生道心,可于内功修行,回气调息之上,却有旁人难以比拟的优势。

  等他驻足时候,周围街道之上已有了不知多少好事武者,各个神色有异。

  这些人对他倒是没有多少祸心,因利而蜂拥而上的本就只是少数,江湖之上,亦多有仗剑任侠之辈,只是看到这陷入杀人漩涡的藏书守竟然堂堂正正地朝火炼门过去,是以心中好奇。

  便围在附近,打算看个热闹。

  也是想要把这事情弄个明白。

  火炼门卫奇毕竟并非常人,暴死于静室之中,这些武者亦是心中极感兴趣。

  在火炼门那十丈铁枪冲天而起之前,盘坐着一位苍颜老者,双目微阖,气魄雄浑如狮,面庞神色刚正。

  王安风尚未开口,那老者已经睁开眼来。

  左眼浑浊,如同不能视物,右眼却凌厉森锐,令人望之而胆寒。

  身旁倒放一锤。

  通体玄墨,上有简朴纹路,隐隐泛起焰光,此时纵然是深秋时候光景,天气转寒,在其周围却热浪涌动,堪比六月赤阳。

  老者视线从王安风身上掠过,缓声开口,道:

  “藏书守前来,应是为了自证清白。”

  王安风只看这老者打扮兵器,便知道其必然是火炼门中高手。

  闻言微微颔首,道:

  “不错。”

  那老者咧嘴笑出声来,声音干哑刺耳,道:

  “有意思!”

  “当真有意思,我派少主,死于剑伤,剑痕之上,隐有雷霆。”

  “和我门少主有冲突的,又能够做得到这一点的,恐怕唯独有王少侠你一人而已!”

  王安风摇头,平声道:

  “不是我。”

  老者敛目,宽大的手掌搭在膝盖上,缓声道:

  “那好,敢问少侠今日辰时之前,人在何处?”

  旁边川连手掌微微一颤,面目之上,浮现出来了明显的紧张之感。

  即便梦月雪,亦是感觉到了心中不安。

  昨夜孤身去了无人可知的地方,这是王安风绝对难以解释地清楚的问题,对少年极为不利,因为拿不出证据,是以无论他如何去说,总在气势之上,便会落入了下风。

  正在此时,王安风却无有畏惧,反手将手中木剑刺入地面之上。

  抬手一撩衣摆,同样盘腿而坐在那老者的对面,似要坐而辩论。

  双眸微张,淡声道:

  “问此事,有何用处?”

  老者闻言禁不住冷笑道:

  “如何?”

  “若是你拿不出证据的话,那便定然是你所为!难不成藏书守想要说,纵然阁下昨夜不知在何处,纵然我少主死于雷属剑伤,亦是和你无关?”

  “哈哈哈,当真是好笑!好笑!”

  梦月雪明显感觉到了周围武者越发怀疑的视线,而在这些视线之中,尚有些让她感觉很难受的东西存在,心中紧张,不由得抱紧了手中剑鞘,仿佛这古旧剑鞘能够让她稍微心安。

  王安风敛目,道:

  “剑痕,雷霆,与其有旧怨。”

  “连我都以为是我做的。”

  “那前辈可知道,卫奇与我为何结怨?”

  未等那老人回答,王安风便已经自顾自开口道:

  “因为他窥伺我这柄木剑……”

  “此剑,乃是师长所赠。”

  “先有堵截围杀不成,后又将我这柄木剑登上所谓名器榜,引来刺客杀手,如此结怨,我纵然杀他……”

  声音落下的同时,少年屈指轻弹剑锋。

  木剑鸣啸之音渐起。

  “又能如何?!”

  川连吃这一惊,结结巴巴道:

  “王,王兄?!”

  周围武者尽数色变,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老者亦微微一怔,随即怒极反笑,高声喝道:

  “好好好,老夫纵横江湖十数载,从未见过你如此嚣张之徒!”

  王安风双眸微张,气势之上,未有丝毫的退却,喝道:

  “只许他杀我,不许我杀他?!”

  那老者怒极,道:

  “江湖厮杀,自然随意!”

  “若我为江湖人,当说你杀地痛快!杀得酣畅淋漓!”

  “可他为我火炼门少主,你既然身为扶风之人,自然知道,杀我派少主,我门中弟子尽数可以找你寻仇。”

  “天涯海角,不死不休!”

  “今日,老夫便杀你为少主报仇!”

  这番话语,老者尽数发自肺腑,极为恼恨,周围武者,也能够感同身受。

  言语声中,那老者猛地腾身起身,抡起身后重锤,便在此时,一道雷霆也似的刀光自一侧斜斩而下,将那铁锤击地后扬,溅射起了一层火星,照亮了王安风眸子。

  少年神色未变,双瞳微张,突然喝道:

  “不错,我自然知道!”

  “我自然知道火炼门为我扶风第一大派,家大业大!”

  “我自然知道,火炼门中高手众多!”

  “我更是知道,若我杀了卫奇,必然引得火炼门疯狂报复!必然死无葬身之地!那我便要再问一句……”

  “既然知道,我为何还要如此去杀卫奇!”

  “既然知道,我为何还要以剑杀他?!”

  “既然知道,为何杀人之后,不就地将其毁尸灭迹!”

  “既然知道……”

  “我,为何来此!”

  一番话语,如同重锤击空。

  正因为先前那老者所说出的话语,令众人感同身受,此时才越发使得王安风的喝问有力,直震得周围江湖武者思维略有僵硬。

  先前众人亦不了解事情,江湖好事武者,最喜围观热闹,却甚少思考,犯了灯下黑的毛笔,此时被王安风数声喝问,直指这问题关键之处,方才逐渐反应过来,视线皆有变化。

  在王安风旁边,已脱离了刑部,只为为自己家族复仇的六品高手米兴法一身江湖衣装打扮,面目阴冷,持刀站在一旁,刚刚王安风正是看到了这位高手跟在自身身后,方才敢于兵行险招。

  当下腾身而起,右手握在了长剑之上。

  踏步向前,看着那未能回答的老者,声音微提,双眸微张,连声喝问,道:

  “你方才问我,昨夜在何处休息?”

  “我若回答一处地方,你必然说无人作证,我若和人同塌而眠,你必说我夜半出手,纵然有人证明我昨夜一夜未睡,你也可说我和那人乃是同伙勾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方才前辈问我许多问题,我也想反问一句。”

  王安风驻足。

  他此时身材和那老人相仿,双方只隔一步之遥,少年看着后者泛起血丝的眸子,呼出口气。

  只轻声道:

  “前辈当为六品武者。”

  “那卫奇被杀之时,前辈身在何处?!”

  第一百六十八章 破局,极限反杀

  王安风说出这句话,整个世界似乎都在瞬间安静了下来。

  一道道目光落在了火炼门老者面目上。

  后者脸上浮现激怒神色,怒道:

  “你这是何意?!”

  王安风神色平静,并未咄咄逼人,只是淡声道:

  “只是好奇。”

  “六品高手保护之下,卫奇为何会死。”

  “而在六品高手保护之下,仍能杀死卫奇,那为何前辈身上没有半点伤势?”

  “莫非惧战而逃?”

  周围响起窃窃私语,嘈杂一片。

  老者面目略有涨红,终咬了咬牙,粗声粗气地道:

  “老夫近日得了上好材料,每日皆在铸兵室内锻造兵刃。”

  “是以今日辰时之前,并未守在少主附近。”

  “此为我之失职。”

  言罢怒视王安风,高声道:

  “此事我已以铁羽鹰告知于门主,他日自当在门中定罪受罚。”

  “何需要你来质问?!”

  此时因为心中激怒,说话之时,引动了体内内力。

  属于中三品武者的‘气’盈满于此,掀起了无形气浪,令围观众人面色微白,踉跄后退,几乎难以呼吸。

  王安风旁边,身着寻常劲装的米兴法踏前一步。

  那浩瀚气势在其三步之前,如同被利刃切割,分作两半,至王安风之前时候,已经只剩下了细微流风,令少年额前碎发微扬,神色未曾变化,淡淡道:

  “且问前辈,有何人能知?”

  老者微怔,继而怒声回道:

  “铸造神兵,自然是要摒除外人打扰,又如何能够有人证明?!”

  王安风步步紧逼,道:

  “那可有人能够证明,前辈辰时前未曾进入卫奇静室当中?”

  周围武者窃窃私语越发嘈杂,老者心中激怒,道:

  “少主静修养伤,周围方圆百米之内,绝不能有第二个人打扰,如何能够证明?!”

  “再说,你以为你是谁,老夫凭何要回答你的问题?!”

  “巧言善辩,竟然打算……”

  未曾等他说完,王安风微微踏前一步。

  双眸微张,内气运于喉间,将其怒骂打断,道:

  “那有何人能知?”

  “前辈未曾和人暗通曲款,离开卫奇身边,不是故意为之。”

  “好让人有机会暗中下手!?”

  老者闻言,几欲呕血,右手握紧了身旁铁锤。

  若非王安风旁边有一身负血海深仇,杀气沸盈,年富力强的同级高手手持战刀,虎视眈眈,他早已经将眼前这小子一铁锤砸得脑浆崩裂,此时却只能忍住气,咬牙切齿,道:

  “血,口,喷,人!”

  须发皆张,一身杀气激荡,令人不敢直视。

  王安风声音却依旧平缓,双目看着那边老者,淡声开口。

  “在下唇齿无疮,并未‘血口’,不劳前辈关心。”

  “只是心中好奇,有何人能知。”

  “将静室周围佣人调开,是卫奇的命令,而不是前辈的命令?!”

  “又有何人能知。”

  “前辈未曾将其他人安排在静室周围,以趁机杀人?!”

  声音微顿,复又轻声道:

  “又是何人能知?!”

  “今日辰时之前,前辈是在铸造室中。”

  “而不是在卫奇静室之中,手持利刃,将其击杀之?”

  周围尽数死寂。

  唯有少年音色转为平静,抬眸看向左右围观武者,轻笑问道:

  “以火炼门炼兵之能,以六品武者之力,若要打造一柄沾染雷劲的长剑。”

  “当不是难事罢?”

  江湖人的脑子里先是一懵,继而便逐渐明悟过来,若是说王安风杀了卫奇的话,尚且还有诸多疑点,可若是眼前这为老者动的手,那么便可以解决许多问题,也更为合理些。

  而王安风,正巧是这人推出来的挡箭牌。

  如此一来,许多事情都能解释得清楚。

  譬如杀人之后,为何还要留下剑痕,雷伤。

  为何还要留下种种线索?

  至于雷劲……

  若是将视线自王安风身上移开,那么身为炼兵大派的火炼门,锻造出蕴含细微雷劲的兵器,绝非什么难事。

  一时间众人看向老者的视线,颇为古怪。

  那老者面色一白,胸中怒气激荡,险些吐出血来,可纵然是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少年所说,自己确实没办法解释,周围江湖武者的视线令他心中一阵难以忍受,突然想起王安风方才所说,眸光微亮,断喝出声,辩驳道:

  “胡说八道!”

  “老夫世世代代皆为火炼门弟子,又怎会做出这等事情!”

  “你又能拿出丝毫证据不成?!”

  “否则便如你方才对老夫所说,无论老夫说什么,你都有话可讲,可没有确凿证据,你这根本就是,根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言罢有些气喘吁吁,自以为已经解释清楚的时候,却发现周围江湖人越发沉默,看向自己的视线略有古怪。

  梦月雪面庞之上则是泛起些微笑意,不复方才紧张。

  正略有些微茫然的时候,却见到王安风退后一步,身上气质转眼间便从锋芒毕露,变成了温和无害。

  眸光平和,看着眼前老者,行了一礼,轻声笑道:

  “也即是……”

  “前辈也承认,先前对在下的怀疑,不过是欲加之罪?”

  “什……?!”

  老者声音一噎。

  此时方才想到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什么,双瞳微微放大。

  却是发现自己竟是被王安风带进了圈子里,若是他此时反对,认为王安风就是杀人凶手,那么按照方才所说,他比王安风更像是凶手。

  可若是他说没有明确证据,不能证明自己是凶手,是王安风欲加之罪,那么,在他身为火炼门高手,同样能够仿造出剑伤雷劲的情况下,同样不足以证明王安风就是凶手。

  因为他自己昨夜所在何处,也同样无人能够证明。

  既然双方皆是如此,又如何能谈及自己便说是欲加之罪,谈及王安风,便是证据确凿?

  这根本就是自己在狠狠地抽自己的脸,在抽火炼门的脸。

  老者面色一时间青白交加。

  一时间两人竟然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局面。

  若王安风是凶手,那么他有更大嫌疑。

  若他自己不是凶手,那王安风便更是被冤枉陷害。

  可这只不过是情理如此,老者比王安风多出许多江湖经历,自周围这些武者打量的目光,便已经知道,他们此时心中所想,已经不是王安风杀人,甚至不是两人都是无罪,反倒认为自己才是杀死少主之人。

  以江湖武者消息的传播速度。

  等到火炼门高手到达之时,消息恐怕已经要传出扶风郡城。

  到时候即便是门中高手,在不得真相的情况下,第一个怀疑的对象,也必然是自己,甚至于还会因为大派立场,还会对受到冤枉的王安风加以赔偿,复再加以调查。

  而纵然能洗刷清白,自身在门中绝不会再受到如此信任。

  本是因为自身失职,未能保护好少主,是以未加调查,便第一时间,在暗中传出消息,想要先抓到‘凶手’,略作弥补。

  否则这种消息,事关重大,怎可能当日之间,便传遍扶风。

  如此岂不是打草惊蛇,反惊走了凶人。

  他只想着,这消息纵然有所值得怀疑推敲之处,可消息传出许久,口口相传,必多有扭曲,假作真时真亦假。

  到时候江湖舆论大势之下,不是‘他’也是‘他’。

  自己尚且算是戴罪立功,亡羊补牢,未为晚也。

  又哪里能去管他人死活?

  原本是如此的打算,却未曾想到沦落至如此地步,老者面色一时青白交杂,而王安风则是反手将剑倒扣在背。

  后颈处黑发已经被汗水打湿。

  今日清晨,苏赌徒曾说,王安风危险之处,在于这事情,唯独几位好友知道不是王安风做的,而江湖上的人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扶风西州城的火炼门也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

  王安风呼出口气,冲那老者微笑颔首。

  神色温和有礼,道:

  “那么,前辈,在下先前叨扰。”

  “就此告辞。”

  复又看向旁边米兴法,笑道:

  “多谢前辈帮忙,嗯……今日天色尚早,前辈想来也还没吃。”

  “不如一起去吃些早点?”

  “唔……我知道一家面点很不错,如果前辈不喜欢,想要吃肉,也有好多摊位可选,汤汁纯白,加了辣子香菜,绝无有半点油腻,极为爽口,加以自家做的火烧油饼,极为好吃。”

  “川兄,梦姑娘也同行罢?”

  “今日我来请客……”

  米兴法看着眼前明显比起寻常时候话多了不少,眉眼微扬,和方才运筹帷幄,步步紧逼截然不同的王安风,阴冷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容。

  微微颔首,言简意赅道:

  “那可要准备好银钱。”

  王安风微怔,掂了掂自己荷包,笑道:

  “自然是够的。”

  数人离去,而在这火炼门附近,看完了热闹的江湖客也逐渐散去,彼此交谈热烈,不时争执,想来近日酒楼中又多了许多谈资,看向身后那老者的眼神则满是不屑。

  那老者看着王安风背影,胸中沉郁顿结,不能自已,想至自己所作所为,竟似是自作自受一般,等到门中高手过来,定然要吃好一顿苦头,越想越是痛恨不甘,突然喷出一口鲜血,踉跄倒地。

  第一百六十九章 已知山有虎,何故偏向此山行?

  王安风明显低估了米兴法的食量。

  站在路口处,少年满脸茫然地看着这位前扶风巡捕扬长而去。

  右手里头荷包已经重又变得干瘪。

  王安风拎着手中的荷包,朝着右手甩了甩。

  最后一枚铜板落出来,在他掌心处滴溜溜打了个转儿。

  似曾相识的一幕,如在嘲讽。

  王安风叹息一声,眉目之中,满是怅然,却在心中又有所安慰,低声呢喃道。

  “看来,吃得多这件事情,不止我一人。”

  ……

  一行三人,回了学宫当中。

  学宫前那长道当中,剑痕犹自还在,血迹被打扫了一便,却仍旧在地面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痕迹,和灰尘干土混合,形成了暗红色的模样,如同丑陋的胎记,留在了地面上。

  空气中仍旧还有鲜血的味道。

  等回到王安风那小木屋的时候,苏赌徒已经转醒过来,身着白衣,面容俊秀的世家公子,搬了个小马扎,双手抱着个茶盏,就坐在了王安风小木屋前头。

  旁边儿架着一把连鞘的长剑。

  整个人看起来,如同等着讨债的长工一般,未曾言语,也能够感觉到后者身上洋溢的那种怨气,直欲要冲天而起。

  当看到王安风的时候,苏文昌原本茫然,未曾聚焦的双眸亮起一道寒芒,腾地站起,咬牙切齿,高声道:

  “王安风,你给我滚过来!”

  王安风面容有些尴尬,抬起右手打了个招呼,道:

  “啊,赌徒,吃了没……”

  “我给你带了些早点。”

  苏文昌俊秀的眉头倒竖而起,几乎要被气笑了,右手握着剑,一下一下砸在地面上,‘狞笑’道:

  “吃?”

  “我吃你个大头鬼啊吃!”

  “你小子一指头把我戳掉了半条命,吃吃吃,去梦里面找周公讨吃的不成?!”

  王安风看着满脸牢骚的苏文昌,苦笑不言。

  这件事情本就是他不对,当下自然是连连拱手道歉,如是者三,方才让苏文昌怒气稍微发泄了些,低声咕哝两声,劈手从王安风手边儿抢过肉饼,大口咀嚼,王安风在旁边一边给苏文昌斟茶,一边‘赔笑’,道:

  “不过,赌徒你近来修行比较刻苦啊……”

  苏文昌翻个白眼,含糊不清地道:

  “不是我自己解开的穴道。”

  王安风微微一怔,继而便想起来了一人。

  正当此时,自屋内传来了轻声笑语。

  一袭白衣的薛琴霜自门中踏出。

  此时天色渐寒,她手中却仍旧握着一把折扇,腰悬白玉,风姿倜傥。

  含笑揶揄道:

  “竟然未曾发现我的气息,安风你修行略有懈怠啊。”

  梦月雪看得眸子瞪大,呢喃道:

  “好,好漂亮……”

  旁边川连闻言忙抬手拉了下自己师妹,低声道:

  “师妹,这是位公子,怎么能够用漂亮来形容?”

  “实在是有些失礼。”

  复又对着薛琴霜抱歉地笑了笑。

  梦月雪看着旁边木讷的师兄,低声咕囔了两句,颇为不服气的模样。

  薛琴霜冲梦月雪两人微微颔首,行至王安风旁边,上下打量了下后者,笑吟吟地道:

  “事情解决了?”

  王安风微微点头,当下将方才发生的事情大略讲了讲,但是略去了自己方才和那火炼门高手对峙的环节,只是说后者怀疑自己的观点根本站不住脚,若按照那种逻辑,他自己便是比王安风的可能性更大。

  言罢,薛琴霜微微颔首,饶有兴趣地看了王安风一眼,道:

  “看来你突破了。”

  “什么时候切磋一二?”

  王安风闻言微怔,心中亦有跃跃欲试之感。

  此时他算是令自身嫌疑大大降低,心境已颇为轻松,而自身也已突破到了八品修为,拳掌剑术,轻功指法,都有不小长进,是以也想要试试,自己距离同辈人中最强的‘薛十三’,究竟还有多少的距离。

  便在此时,苏文昌咽下了最后一口肉饼,眉头微微皱起,道:

  “尚且还不要太过于放松。”

  “幕后这人做出这件事情,极有可能是对你有敌意,才会为了令你和火炼门冲突,杀死了十数条性命,在真凶被抓到之前,你勿要在掺和进这件事情当中,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王安风微微一愣,转身看着苏文昌,双眸微张,道:

  “十数条性命?!”

  苏文昌微微颔首,道:

  “你不是去了火炼门,不知道吗?”

  王安风摇了摇头,道:

  “火炼门那人只说了,卫奇死在剑下,其他事情完全没有提及。”

  苏文昌嘿然笑了声,道:

  “难怪,死的人里毕竟是有他们少主。”

  “据我所知,火炼门中昨夜除去卫奇之外,尚且死了十五条性命。”

  “其中大多是扶风城中招来的侍女佣人,想来是恰巧在那人行进路上,为了防止一丝半点泄露消息的危险,将遇到的每个人都杀了个干净,没留下一个活口。”

  “可见其心狠手辣。”

  “被火炼门雇佣之后,便已经算是踏入江湖,挣的钱多许多,却要承担许多风险。”

  “还好你及时将自己从这件事情当中抽身而出,此时应该头痛的是那个人才对,不过,即便如此,这段时间,你也要多加小心,勿要再掺和这事情,谁知道那人被逼急了会做出什么事情。”

  言罢摇了摇头,似是感慨,却又觉得自己似乎搅了薛琴霜两人性子,摆了摆手,复又将这事情揭过,笑道:

  “不说了不说了,不提这扫兴事情。”

  “安风你能够摆脱这局面,自然应该开心。”

  “说来,你二人来这里许久,我却从未见过你们全力出手,倒也是颇为感兴趣。”

  川连闻言连连颔首,由衷叹息,道:

  “王兄武功,实在是我平生仅见。”

  梦月雪看了看王安风,复又看看那边极为‘漂亮’的薛琴霜,亦是眸光微亮,似极感兴趣,道:

  “是啊,王大哥,还要我帮你拿着剑鞘吗?”

  薛琴霜看了看颇有兴趣的众人,复又看了看面目之上,并无异状的王安风,看着少年在诸多好友起哄之时拔出了背后长剑,斜指地面,看着他周围隐有气劲激荡,却未曾出手,折扇合起,轻轻敲击在自己手掌心,道:

  “罢了,今日没有什么性子打了。”

  “这一战且先记在账上。”

  “往后再说。”

  ……

  火炼门事情,经过了一两日的发酵酝酿,逐渐席卷了整个扶风郡城。

  而与此同时,王安风也是声名渐起。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认定了,在下一期榜单上,王安风必然会名列地煞榜单之中,名列于全天下及冠前武者前百的位子当中。

  来往拜见他的人,突然增多。

  不乏扶风郡中的世家少主之类,携重礼而来,往往也还有着姿容秀丽的世家少女,跟在兄长身旁,好奇地打量他,复又裣衽一礼,只是言谈两句,便已满面羞红,秀色可餐的模样。

  原本的木屋,一时间来往之人,络绎不绝,今日更是有城中慕容世家,以慕容同公子为引路之人,带着数人过来拜会。

  可王安风却不在这里。

  火炼门商号之前。

  青石地板,寒秋露重。

  却有名老妪坐倒在地,早已鸡皮鹤发,却身着缟素,伏在地上,哭号不住。

  身材粗壮,看守大门的武人亦是无奈,一直解释,复又将手中装满了银钱的袋子递过去。

  老妪将这钱袋子一巴掌砸地落在地上,发出了哗啦声响。

  双眸泛红,哭号道:

  “我要你的臭钱作甚?我只要我的乖孙孙……”

  “我要的是人,呜呜呜……”

  不远处茶摊上,一名江湖人皱眉,道:

  “这老妇为何还在这里纠缠不休……”

  “我看火炼门,亦没有去克扣银钱。”

  茶博士上了好茶,叹息道:

  “人没了,要钱做什么呢……”

  “都知道这进江湖门派里头干工的风险不小,跟跑镖的一样,拿到钱多,风险也大。”

  “这其他人吧,要钱不要命,那也由他。”

  “可这阿婆和她孙女相依为命,那丫头是为了给她阿婆治病,才咬着牙进去了火炼门,这事情一直都瞒着她阿婆,每日里省吃俭用的,只来我这里吃些不要钱的茶水下饭。”

  “前些天来这里吃茶,还说就快要攒够银钱啦。”

  “我还以为这丫头熬出来了,可惜啊可惜,唉……”

  那江湖人亦是沉默。

  即便在江湖上奔波许久,此时心中也不是滋味,饮了口茶,听得耳边嚎哭,茶盏重重砸在桌上,啐了一口,道:

  “这江湖,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身后那桌子,传来声音。

  “店家,结账。”

  身着蓝衫的少年站起身来,背负木剑,周围有人认出这位正当风头上的少年武者,皆是惊呼出声,一个两个,赶上前去,想要和这位藏书守搭话,却又有些胆怯,深秋之中,亦有许多热闹处。

  而在数十步之外,白发老人,孤身跪坐,号哭不止,越发衬得这里红火热闹。

  王安风走过去,半跪在地和那老人平齐,将手中茶点递过,柔声道:

  “老人家,吃些东西吧……”

  老妪挥手将之打落,双目因为哭了许久,已经通红,道:

  “我不吃,我只要我的乖孙孙……”

  “呜呜呜……”

  王安风沉默,将那茶点拿起来,掰下来了弄脏的部分,将干净的递过去,颇为艰难地开口道:

  “阿婆,人死不能复生……”

  “节哀。”

  那老人家大哭道:

  “人死节哀,我不节哀!”

  “你知不知道,我的乖孙孙已经给自己做好了女红,我再过些日子,本来就能看到她成亲的,看到她过上好日子……呜呜呜……”

  “现在,现在全没有了……”

  “那害死我乖孙孙的人呢,还在逍遥快活……那些大侠客呢?!他们在哪里?!大秦的捕头呢?在哪里?!”

  “我的乖孙孙到死都相信这世道,都相信有侠客,有巡捕,都,都相信你们,呜呜……她到死都相信那世道……”

  “可现在呢?”

  “人呢?!”

  王安风牙关微微咬紧,面目却越发温和,道:

  “阿婆,那要不要和我打个赌?”

  “凶手肯定会被抓到的。”

  “侠客,总还有的……”

  不知是否是年已老迈,精力远不如往前,还是王安风看上去很容易让人相信,渐渐地,老妪止住了哭泣,鸡爪一般的手掌抓住了那茶点,如同失去了魂魄般离开。

  王安风缓缓起身,抿了抿唇,转身朝着学宫处而去。

  右手抬起。

  方才过于用力,指甲刺破了手心肌肤,斑斑鲜血滴落在有些脏了的茶点上。

  脑海当中,却又想起了两日前,苏文昌所说。

  ‘你不能在干涉此事,那凶人此时正因被你破局而头痛,火炼门的势力也已经快要过来,他必忙于抹去痕迹,分不出手来对付你。’

  ‘若是你再掺和进去,极为危险。’

  王安风将这茶点抬起,放在嘴中。

  大步而去。

  ……

  是夜。

  王安风未曾去少林寺,而是背负木剑,直接离开了自己的木屋。

  方才走了数十步,却发现前面有一道身影,微微一怔。

  那人影嘴中似乎在轻哼调子,察觉王安风,曲调声音停下,轻笑了声,走出黑暗,暴露在月光之下,虽然做男装打扮,亦可看得出其原本的三分面目,正是薛琴霜。

  今日却未曾拿着扇子,背后同样背负了一柄长剑,似乎对于王安风行为,早有预料,笑吟吟地道:

  “终于忍不住了吗?”

  王安风抿了抿唇,道:

  “薛姑娘……”

  薛琴霜双手倒负在后,悠然道:

  “要准备给我找借口,打消我的想法,让我回去吗?”

  王安风被说破了心事,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比较好。

  薛琴霜踏前一步,道:

  “那不妨,听听我的理由?”

  王安风微怔,月光之下,薛琴霜的褐瞳微微泛光,上下打量了下少年,轻声笑道:

  “你是不是将那死去了的十几条性命,背在了自己身上?”

  “是不是,认为若无自己,他们便不会受到牵连,不会身死?”

  “是以,在那日苏文昌他们因为你脱离险境而开心的时候,你则会心中郁结?连和我交手的兴致都没有了……”

  “是以,打算避开白天里众多耳目,暗中去找找那位火炼门中高手?想要从他那里知道最后一条线索?”

  王安风沉默了下,摇头道:

  “没有。”

  “江湖之中,生死无常,福祸难料,无论是谁,都有可能会死去,因因果果,根本分不清楚,我又怎么会这么幼稚?”

  “只不过……”

  薛琴霜微有好奇,重复道:

  “不过?”

  王安风敛目,道:

  “只不过我答应了一位老人家,想要为她讨个明白而已。”

  第一百七十章 不要相信陌生人……

  薛琴霜看了看王安风,笑了笑,没曾说什么,也没有转身离开。

  王安风无奈,想到薛琴霜实力比之自己高上很多,沉默了下,便不再多言,腾身而起,脚尖轻轻在青墙上点了两下,已经落在了外头,未曾发出一点声响。

  两人途中尽量避开了巡捕,也避开行人,在未曾遇到中三品高手时候,以两人轻功身法,做到这一点并不是什么难事,安静地朝着火炼门所在的方向行去。

  这整件案子里面,仍旧还有两个问题。

  其一,卫奇来酒楼寻川连之时,其手下的死因。

  若非那富商死状凄惨,直接指向和王安风相谈甚欢的川连,王安风定然不会再和卫奇撞上。

  而以卫奇那种刚愎自用,绝不肯吃亏的性子。

  得到了消息之后,绝不会加以考虑,便会在第一时间前来报复。

  造成了王安风和其正面交手,暴露出雷劲。

  第二日,卫奇身死,线索直接指向王安风。

  其二。

  那名火炼门高手收来的材料。

  其一直保护在川连左右,却恰好在出事的那天开始锻造兵器,离开了卫奇身边,也因此给了凶手可趁之机。

  会药师谷绝学三笑阴罗指法的,王安风曾经问过川连,后者回答,并不知道还有谁。

  若不是川连与这件事情有所关联,是以隐瞒,便是他真的不知道。

  王安风选择相信他。

  而火炼门高手材料是从何处而来,这线索却很简单就能够获得,只要去找那高手询问就可以,他身为火炼门高手,却陷落于失职之下,少主暴死的漩涡当中,定然也急于找到凶手。

  面容沉默着,王安风和薛琴霜来到了火炼门一侧。

  那根十丈高的铁枪旗直指着苍穹。

  薛琴霜收回目光,道:

  “你不担心他就是杀死卫奇的凶手?”

  王安风神色沉静,道:

  “在没能找到真凶的情况下,不但他有可能是,就算是我,也有可能就是杀死卫奇的人,只不过现在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做出这些事情。”

  薛琴霜褐瞳睁大,看着王安风,道:

  “那你还敢过来?”

  王安风抬眸看着前面的高墙,平静道:

  “若他是凶手,就更不敢杀我了。”

  “我已经留下短笺,告知赌徒,现在江湖上众人都认为是他杀了卫奇,栽赃嫁祸于我。”

  “如果我前往火炼门中,下落不明,那他身上的嫌疑就再也不要想洗刷清楚。”

  声音微顿,少年似乎微微笑了下,道:

  “按照我师父的说法,这便是,黄泥巴掉到了裤裆里,臭不可闻。”

  “前辈,以为如何?”

  而这一侧的偏门哗啦一声,直接被刚猛劲气推开,身着灰衣,手持重锤的老人站在里头,气喘吁吁,怒视着王安风,终究咬了咬牙,侧开身子,哑声道:

  “进,来……”

  王安风微微颔首,道:

  “晚辈叨扰。”

  言罢坦然迈步进去,未曾拔剑,老人看着他背影,想到数日前之辱,眸中闪过一丝杀气和疯狂,却在此时,察觉到了一丝丝寒意自自己脊背上蔓延上来,后颈处汗毛炸起,身躯略有僵硬。

  脚步声音自耳畔响起,靠近,渐渐远离。

  身着白衣红衫的‘少年’踏过。

  脚步轻快,嘴里似乎轻声哼着调子,轻快却又雍容。

  他却只觉得自己心脏在微微颤抖着,感觉到了凌厉的‘气’指自己眉心,刺地双眸处渗出泪水,未能再保持镇定,整个人如同雕像般呆立原地。

  直至两人远去数米之外,他才重重松了一大口气,额上渗出了大滴大滴的冷汗,低头看向自己握着锤子的右手,竟然浮现出了肉眼可见的寒霜,冻地他手掌上青筋暴起,皮肤泛白。

  纵然是火炼门六品内力,竟然无法将之融化。

  面色一白,心中杀气顿散。

  ……

  “棋子入局了吗?”

  身材伟岸的男子看着外头的月色,并未曾回头,穿着广袖衣袍,袖口绘制以云雾龙雀,泛着一股散不去的药香。

  一道沙哑的声音回答道:

  “已经去了。”

  另一道男子声音道:

  “他们去找了火炼门,应该是去找何元明,打算询问材料的事情。”

  男子微微颔首,右手自旁边随意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旁边残局之上,赞叹道:

  “果然任侠。”

  “现在,只要看着这棋子自己走入死局里面即可……”

  “观棋不语,方为君子。”

  “下去吧。”

  其身后两人应诺,转身离开。

  这屋子里面便只剩下了最后的一道身影。

  门外,月光落在地上,一片森白。

  左边那位男子身着灰衫,面目常含三分笑,和善可亲,恰如寻常摊贩店家,摇了摇头,赞叹道:

  “坛主还是这样可怕。”

  “一局连着一局,却又有谁人能够想到,那已经破局而出的藏书守,竟然会自己朝着死局最里面钻过去。”

  那沙哑女声沉默了下,突然嗤笑出声,声音短促尖利,如同鬼魅:

  “因为他是侠客。”

  “这天下间,竟真的有这种傻子,自己找死,也怨不得谁。”

  旁边那如同茶馆老板般的男子抚掌,悠然道:

  “有总是有的,但是都死了。”

  “婆婆多留心那边,某先行一步。”

  言罢笑了下,腾身而起,气如游龙,已经是七品中武者,在江湖上,也能打得出名号。

  留下那人冷哼一声,咕哝道:

  “留心作甚?”

  “苍蝇哪里能够撞得破蛛网,这么撞也就是死路一条,无论如何,那藏书守,也总归会看到这个消息,又何必多此一举。”

  遮蔽着明月的乌云聚拢又散去,这人未曾大步离开,而是颤颤巍巍,一步步朝着前面走去。

  森白的月光洒落在其面目之上。

  竟然是个面目慈和的老人家,鸡皮鹤发,身穿个灰衣,腰背弓起,颤颤巍巍朝着前面走去。

  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抚了抚旁边袖口,慈和笑道:

  “王安风的人头,能够换上一副大好补药。”

  “乖孙孙,不要着急。”

  ……

  火炼门中。

  老者沉着脸庞,道:

  “这件事情,用不着你们来找,老夫自己也知道,送这材料的人有问题。”

  “老夫已经去找过了。”

  王安风似乎并不意外,道:

  “敢问前辈,接过如何?”

  老者看了他一眼,木声道:

  “全死了……”

  王安风微微一怔,眸子微睁,只觉得唯一尚且还能查下去的线索直接中断,不由得声音微提,道:

  “死了?”

  “怎么会?!不……前辈,那人是怎么死的?”

  老人何元明看了他一眼,眸光略有诡异,道:

  “死于药师谷独门毒物。”

  ……

  月光之下。

  颤颤巍巍的老妪站在院落当中。

  双手浸泡入了药液之中,抬起来时,原本鸡爪一般的手掌突然变得光滑,白皙而修长。

  老妪笑容慈和,将那手掌靠近自己的面庞,呢喃道:

  “乖孙孙。”

  “想阿婆了没有……”

  “想啊……呵嘿嘿,阿婆也想你……”

  森白月光之下,鸡皮鹤发的老妇人双手如兰花晚放,咿咿呀呀,低声唱起黄梅戏曲,声音颤抖,不成语调,可那双手掌却是白皙修长,越发诡异。

  第一百七十一章 重新连接起来的线索

  药师谷。

  又是药师谷。

  王安风微微吸了口气,神色略有变化。

  事情的开端,是因为卫奇的手下,火炼门执事死于药师谷的绝学之下。

  最后的线索,终于药师谷的独门毒药之下。

  王安风和薛琴霜对视一眼,摇了摇头,道:

  “这种明目张胆的手法,几乎是要令药师谷和火炼门直接对立起来。”

  “绝不是药师谷的人做的。”

  何元明冷笑道:

  “无论如何,消息已经传回了我火炼门长老处。”

  “你们还是趁早放弃了好。”

  门派和门派之间可没有那么简单,线索因为药师谷的事情而断绝,无论真相如何,为了火炼门不受人小觑,两派之间,必有征伐。

  王安风敛目道:

  “带我去看那人的尸体。”

  何元明闻言恼怒,却看到了旁边的薛琴霜,怒火直接被浇灭,冷哼一声,转身道:

  “想看的话,就过来罢。”

  ……

  “什么?最后的线索,那个人中了我们谷里的奇毒?!”

  第二日,川连几乎尖叫出声来。

  在这个时候,就算是他以往从没有出过药师谷,也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程度,登时便乱了方寸,满脸的惊慌失措。

  旁边梦月雪还算是镇定,看向王安风,道:

  “王大哥,薛大哥,能让我去看看尸体吗?”

  王安风微微颔首,沉声道:

  “我相信你们未曾去做,但是,这毒物是否是你们药师谷中的手笔,也唯有你们能够看得出来。”

  “尸首被带到了火炼门中,走罢。”

  梦月雪抿了抿唇,跟在王安风两人身后,匆匆行至火炼门中。

  在火炼门原本存放矿石的地方,平躺着数名男子,面色如常,却已经没有了生息,双眸瞪大,已经不复原本色泽,满是浑浊。

  梦月雪半跪在地,一一自这些恶臭的尸体旁边检查过去。

  将最后一人的手掌放下,少女面庞上已经满是惨白,抬起头来,看向旁边的何元明,看向王安风和薛琴霜,艰难地点了点头,涩声道:

  “这正是我们药师谷的毒。”

  “但是具体的手法,却绝不是原本的路数,更为阴狠。”

  “更像是同出一脉,却走上了邪道的路子,其中变化,我修习尚浅,看不出来,恐怕要回谷中询问闭关的阿爷,才能知道。”

  去药师谷?

  王安风眸子微张。

  心中本能察觉到了不安和危险,一切的线索讯号都指向这个门派,若是他心中没有半点警惕,才属不对。

  正当此时,火炼门外头却传来了惊呼声音,留在了学宫处的川连一手握着一张信笺,手忙脚乱地奔来,口中叫道:

  “师妹,王兄。”

  “谷中传来了回信!”

  言语声中,已经奔到了王安风两人旁边,将那信笺挥了挥,道:

  “自那卫奇属下死于三笑阴罗指法之后,我便写信回问了师父,他说……”

  声音尚未落下,便已被梦月雪一手夺过来,展开信笺,眸光微亮,从信笺上文字扫过,面目继而沉凝了下去,抬起眼来,看着王安风,道:

  “父亲说,有可能是十数年前,逃出门派的那位师叔。”

  “我竟不知,我还有这位师叔……”

  正当此时,自这火炼门门口,飘然而入一位老者,须发皆白,方才他和川连同行,只是后者焦急,抢先闯入其中,这老者倒是落在了后头。

  那火炼门的何元明见到此人,神色一凛,起身行礼,口称神医。

  川连将这位老者向王安风两人引荐。

  其正是川连和梦月雪两人来这扶风郡城中拜访的那位长辈,武功虽然一般,但是行医许久,得享大名数十载。

  王安风两人见礼,老人含笑点了点头,一把年纪,依旧俯身下去,检查这些尸体的异状,一边检查,一边皱眉道:

  “这毒性阴狠,不留丝毫解毒的余地,果然是他的手笔。”

  “当年他和你们师傅闹出了冲突,叛门而出,自此已不知下落多少年了,未曾想,今日竟然在这里,遇到了这人的毒功。”

  言及此处,突然轻声咦了一下,神色上略有诧异,看向这些尸体当中,衣着奢华,眉目英武不凡之人,抬手自身上取出银针,手掌从针匣上一抹,便有道道银针,没入了这男子身躯之上。

  众人见状心中不解,王安风则是想到了什么,眸子微微亮起,看着这老者施为,只见他复又将数枚银针刺入穴道,屈指轻弹,本已经没了半点声息的男子突然咳出一口污血,虽然依旧是气息不定,却自死转生,恢复了些许生机。

  众人神色都是微变,川连惊呼出声,道:

  “这……这这这……活了?!”

  那老神医呼出口气,笑道:

  “果不其然。”

  “这人应当有保命之物,在这毒功之下,保住了一口生机。”

  梦月雪眸子微亮,看向王安风,道:

  “王大哥,线索,没有断!”

  王安风微微颔首,面容浮现些微喜色。

  只要这人能够救活,就能够知道更多的消息,而从这些蛛丝马迹当中,足以反推出那人此时的身份和模样。

  便能够,为那些无辜枉死之人,讨个公道。

  正当此事,那老者微微皱眉,将他们喜悦打断,道:

  “勿要多想。”

  “这种毒功,是以药师谷的独门内力驱动,老夫可解不了。”

  “能解毒的,只有药师谷里头那个老不死的。”

  梦月雪愣了下,随即便道:

  “那我便马上启程回谷,请爷爷出来。”

  那老者摆了摆手,复又道:

  “不成不成。”

  “速度最快也要两天时间,那救命之物已经没了效果,老夫必须要有你们两个的内力,才能够稳住这汉子的伤势。”

  “否则毒素内侵,神仙难救。”

  梦月雪张了张嘴,道:

  “这……”

  王安风双目微阖,想到了枉死的那些性命,想到了听到那茶博士所说故事,想到了那位孤苦无依,大哭不止的老婆婆,将心中本能的不安和危险感觉压制下来,呼出口气,开口道:

  “梦姑娘,你和川兄在这里,帮前辈祛毒。”

  “药师谷,我去。”

  ……

  “在发现了留下的线索之后,王安风必然会去找药师谷的人。”

  “而药师谷的人,不可能注意不到这里的那个老不死。”

  “而以那老不死的医术,肯定能够发现其中有人还能够救得回来,可想要祛除毒素,必须要精通药师谷长春诀,必须要回药师谷。”

  “可这边的那人,也离不开药师谷内力对抗毒功。”

  “所以那两名药师谷弟子必然不能离开。”

  “而王安风绝不会任由线索在眼前断掉,他必然会选择自己去药师谷,而为了取信于人,必然会有信物。”

  “老头子在闭关,轻易不出内谷。”

  “而外人没有服用对应丹药修行,要想见老头子,进入内谷之中,必然要打开迷阵。”

  “迷阵一开,只是刹那,就足以,决定药师谷的覆灭存亡啊,两百年名派,将毁于一旦……”

  身材伟岸的男子悬腕提笔,轻声叹息,道:

  “这个故事,怎么样?”

  后头那鸡皮鹤发的老妪笑道:

  “精彩至极,精彩至极。”

  “只可惜了那位侠客,一腔热血,却不过只是个棋子。”

  “当日他说还有侠客时候,老身还真的颇为动容呐。”

  男子随意道:

  “没有实力,却又想要行侠仗义,自然只能当棋子。”

  “君子,和侠客。”

  “这两种人,永远都是最容易相信别人的人,正因为如此,也最容易成为棋子。”

  声音微顿,复又摇了摇头,将那毛笔随意扔在桌上白纸上。

  墨水溅出的痕迹,将王安风三字涂地不成模样。

  男子负手而已,悠然道:

  “去通知丹枫谷。”

  “他们要的货,准备好了,备好银钱。”

  旁边那笑容可亲的男子应了一声,转身出去,这男子负手而立,看着窗外远方,嘴角泛起冷意,低声呢喃道:

  “师父啊……”

  “徒儿好想你。”

  ……

  在扶风一处城池当中,有一座酒楼。

  楼顶站着一名清俊的道士。

  道士看着天空,右手拇指在食指指节上迅速地点动,似乎在计算着什么,砸了砸嘴巴,突然嬉笑道:

  “阿笑,自从青锋解大长老寿宴之后,咱们有多久没一起合作了?”

  “我还怪想你的。”

  身后出现了一名穿着劲装的高大男子。

  神色冷淡,闻言道:

  “四十七个人头的时间。”

  道士哂笑,道:

  “怎么这般无趣,上一次任务,便是去逼人送死,顺带刨坟啊什么的。”

  “才又见面,却又说什么人头。”

  “你这样说话,任谁都知道你是个恶人啦。”

  阿笑神色冷淡,道:

  “我本就是个恶人。”

  道士颇为无趣地嗤笑一声,不再接口,只是看着天空,懒洋洋地道:

  “这一次收局,不知道要死多少棋子。”

  “又要死多少自诩君子的蠢货。”

  复又伸了个懒腰,道:

  “走罢走罢,提前去看。”

  阿笑淡漠开口,问道:

  “去哪里?做什么?”

  道士懒撒回答:

  “药师谷。”

  “去观世事红尘,看棋子厮杀。”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来自江湖的毒打

  扶风城外,一黑一白,两匹骏马嘶鸣而去,面目可亲的男子看着其中黑马之上,背负木剑的蓝衫少年,微微颔首,复又看到了旁边的白衣少年,心中略有不安。

  可想了想,却又把这不安放下。

  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又能如何,还能够翻了天不成?

  哂笑两声,转身而去。

  旁边有相熟之人认出他来,打了个招呼,他也微笑点了点头,极为熟络地寒暄,模样神态,极为可亲,闲聊两句,朝着一处宅邸处走去。

  这并不很长的一段路上,竟然有十来个人认出来了他。

  而这人似乎也极为享受这种感觉,乡里人情,每个人家里的情况,都能说得出来,回到了那宅邸当中,鸡皮鹤发的老妪正在门外立着,男子脸上笑容微微收敛,行至那老妪旁边,低声道:

  “婆婆,大人还在里面?”

  老妇人点头,道:

  “每日里都在里面,你又不是不知。”

  声音微顿,复又诡笑道:

  “不知里头是有些什么宝贝东西,竟然能令大人也如此沉迷……”

  男子皱眉道:

  “婆婆,慎言。”

  老妪嘿然笑了一声,似有不屑,却当真不再开口,心中则是猜测,不知道是多么值钱的宝物,能值得大人这般隐秘。

  屋内。

  心思慎密,给王安风布下了难以逃脱死局的青袍人睁开双眼,神色平静。

  看了一眼前面正堂上画像,悠然叹息道:

  “师父啊,终于到今天了……《神农经》,白玉赤阳丹。”

  “当时你不给我的,现在一个一个,都走不掉,包括你的性命……”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利之一字,便是天下最大的道理。”

  “这本是你教我的。”

  “勿要怪我。”

  声音落下,随手自旁边拈起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之上,原本平和的局势陡然变得异常凶险狠辣,这男子定定看了看这枚棋子,转身而出,看着自己的手下,面上神色已没有了先前模样,只是淡淡吩咐道:

  “将之前准备好的暗子全部用出去。”

  “药师谷中,有一件东西,是堂主所要,必须取来在手里。”

  老妪笑道:

  “大人放心,三件上好佳礼,早已经准备好了。”

  “想来必然会讨地众人喜欢……”

  青袍男子悠然道:

  “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走罢,小心误了时候……”

  “是。”

  老妪和那男子俯身行礼,离开之时,有数只银羽飞鹰自这院子里冲天而起,盘旋了两周,自西边儿而去。

  飞鹰之流,速度本就极快,不逊色于中三品中的武者,这一只又是其中异种,振翅而飞,下方景色迅速被拉在了身后,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突然长啼一声,敛翅而下。

  落在了一处院落当中,院子里站着一个高大的女子,面无表情,将那飞鹰信笺撕扯下来,看了看,冷然道:

  “白虎堂,已经出发了。”

  “准备走罢。”

  旁边是一面色愁苦之人,叹息道:

  “真真不愿意掺和这种事情,白虎又不是大猫儿,这养不熟啊,指不定就是没时候一爪子把我们给撕了。”

  旁边高大女子淡漠看他一眼,道:

  “我等需要新的驻地。”

  “药师谷易守难攻,正当是也。”

  “何况,还有害死了夏长青护法的‘扶风藏书守’也在,那颗头颅价钱,可比中三品。”

  面色愁苦之人咕哝两声,叹息道:

  “也,也好吧……”

  “说来,正好是事关夏长青护法,倒也可以将那位心仪夏护法的女人招来,还有……”

  看那面色愁苦之人低声咕哝个不停,女子移开目光,漠声道:

  “残字部众,今次全部出手。”

  “带好兵器手弩,这一次,药师谷上上下下,全部灭口,即便是十岁以下孩童,亦不留性命。”

  “若能将藏书守枭首,将有大功。”

  无息间,一道道身形掠出,皆带面具,双眸灰暗。

  在这众多身影之中,那女子抬起头来。

  阳光之下,那面皮似乎变得透明,隐隐约约可见纵横相切十九道伤疤,极为瘆人。

  一张面具,将这如同炼狱修罗一般的面孔覆盖。

  面具之上,一半大笑,一半大哭,唯独眸光却阴狠暴戾,令人望之而胆寒,看向旁边儿那愁苦之人,漠然开口,道。

  “我丹枫……不,残部。”

  “将自此重现江湖……凡涉及之人皆死。”

  “夏长青已死,可在此之前,已经准备好了他身死之后的计划,原本相关人物,此时皆可以调用,事关重大,你可勿要。”

  “不要将这些牌攥在手里烂掉,也舍不得打出去。”

  ……

  火炼门中。

  身姿魁伟,隐隐英霸之气的男子大步而出,身后跟着十数名手持利刃的武者,旁边一位须发苍白的老者死死拉住了这男子的手掌,道:

  “门主,不可,不可啊……”

  “奇儿之案,绝不会是药师谷所为,你,你带着人去药师谷,是要做什么?!”

  那男子甩手将那老者屏退,道:

  “做什么?”

  “无论如何,我儿已死,若为他一人之死,妄动我火炼门之力复仇,实为愚蠢,他死便死罢,还被人利用,简直就是一个废物,这种废物,死不足惜!”

  “可他之死,污蔑了我火炼门威望。”

  “纵然是之后杀得了凶手,同样会让人小觑,江湖渐生变故,一旦有分毫示弱,到时我门中不知道要死伤多少子弟!”

  “怎么,在长老眼中,药师谷弟子是命,我火炼门子弟便不是性命了?!”

  老者急切道:

  “那你亦是不能颠倒黑白,你,你你你如何堵地住悠悠天下之口!”

  男子闻言,哈哈大笑,道:

  “只要药师谷中上上下下鸡犬不留,所谓真相,又能如何?!”

  “又有何意义?!”

  “今日之后,天下皆知,杀吾儿者乃扶风药师谷,触我派威严者,虽其为远,我必杀之!您老怕是老地糊涂了,江湖之上,哪里认得什么道理?”

  “若是平口辱人清白,黑白不分,那不过是幕后毒士腌臜的计量,可若是名正言顺,将之杀个干干净净,酣畅淋漓,宣告天下,无人不服,便是枭雄的作风。”

  “江湖之上,力即是理。”

  “哈哈哈,李长老活了许多岁,仍然没能看开吗?”

  那老者张了张嘴,无言以对,正在此时,那门主复又道:

  “再说,在此之前,早已经准备了多年的暗子。”

  “再不调用,也该烂掉了。”

  不轻不重的话语,隐藏杀机的神色,已经让那老者失态,双手抬起,抓住了那男子的手腕,刚刚打算继续开口劝说,却被那门主挥手甩开,手腕一震,长刀直指着那老者的鼻尖儿,笑道:

  “不知道,长老是姓火,还是姓药?”

  声音含笑,那老者面色却骤然苍白,颤颤巍巍收回了自己的手掌,张了张嘴,笑道:

  “自,自然是姓火的。”

  那门主定定看了他半晌,看得他身躯颤栗,看得他神色苍白,额上渗出冷汗,突然便昂首大笑,道:

  “哈哈哈,李长老啊李长老,你我相交二十余年,可谓是肝胆相照,莫逆于心,今日方知道你姓火,有趣有趣……”

  “往后不应该叫你李长老,而应该叫你火长老了!”

  那长老面色越发苍白,看着眼前的门主卫长空狂笑恣意,额上不住伸出冷汗,正当此时,卫长空手腕一动,收回长刀,右手在那老者肩膀上拍了拍,笑道:

  “开个玩笑,不要怕不要怕。”

  “来人,请长老去我房里喝喝茶水,消消气,对了,就拿我刚刚准备的那最好的茶。”

  吩咐了左右,复又笑道:

  “兄弟知道你是因为心善,见不地杀人场面。”

  “所以,不用你参与进来。”

  “可这毕竟是咱们火炼门的大事情,放心,我会带回那老头儿的脑袋,给你看看的。”

  李长老面色陡然苍白,左右已经有两名武者将自己守在中间,只能看着卫长空大步而去。

  “走!”

  ……

  扶风城中。

  火炼门。

  梦月雪和川连两人正辅助前辈,压制着中毒之人身上的毒素,本以为这祛除毒功是极为吃力的事情,却发现根本没有感受到多大的压力。

  看向旁边川连,却见其神色更为从容,心中不由得升起来好奇不安。

  师兄近来武功连连突破,功夫进展神速,这种祛毒的需要,只要有师兄一人便可以,张爷爷先前还检查过师兄的功夫,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那为什么,还一定要把我们两个都留在这里。

  如果我回药师谷的话,绝对会更简单。

  梦月雪心中不知为何,出现了一种隐隐的不安,看向那边的老神医,心中念头转动,自心中竟然升起来了一个令她心中惊怖不安的念头。

  眼前这位慈和的长辈,故意让王安风回药师谷,而不是让她。

  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行为?

  确实有可能有危险,但是,但是却用欺骗让她和川连留下,对于王安风的行为则是没有半点提醒,混不像是个神医。

  张爷爷,他知道什么?!

  老神医察觉到她视线,转头看去,笑道:

  “怎么了,雪儿?”

  梦月雪张了张嘴,眼前老者依旧那般的慈和,不自觉便将心中的念头放下,只以为是自己多想,摇了摇头,道:

  “没甚么……”

  与此同时,药师谷中。

  满头银发的老人站着,含笑讲些什么,而旁边则是坐着一个青袍老者,后者身上气息醇厚,神态淡然平和,不似凡人,一边饮茶,一边淡淡道:

  “将计就计,将门中叛徒引入此地围杀。”

  “做的不错。”

  一身药香的老人笑道:

  “不敢当,不敢当。”

  “到时候,还要坛主多多帮手。”

  青袍老者微微颔首,虽是同意,心中对于旁边这位药师谷大长老则没有半分好感,自他一年前,在忘仙郡,险些死在了那一直伪装,心思深沉的‘杂碎’手中之后,对于这一类人,便是再无半分好感。

  纵然此时,他回想起那‘杂种’疯狂的拳势,依旧会心生战栗,依旧会恐惧万分。

  直如猛虎下山!

  若不是阁主借助神兵之威,将重伤濒死的他隔空带走。

  若不是阁中尚且还有一颗天下少有的丹药。

  若不是那老贼借助心中激愤,刚刚突破到三品,根基不足……

  这种种巧合,只有有一处出了问题,他必然会在那拳势之中被打成齑粉,怎可能还在这里,隐于幕后,享受他人的恭维?

  青袍老者想及此处,心脏微微颤栗,却强压住了恐惧后怕,收敛眉目,自心中道:

  “就算你足够的强……可孤身一人,江湖之上,又能如何?”

  “你死了,我活着,这就是最大的道理。”

  “柳无求……”

  冷笑一声,抬手饮茶。

  ……

  斜阳西垂。

  王安风勒马而立,胯下正是薛琴霜当时曾送的异兽名马,看着远处笼罩在云雾当中的建筑,便看到这云雾连绵,蜿蜒流转的扶风八景之一,据称每日云雾自最高处的山巅涌出,四下蔓延,如同玉虚仙宫。

  少年微微呼出口气。

  “终于到了。”

  一路上未曾遇到什么事情,此时心下微松,看着这云雾缭绕的景致,脑海中却不受控制想到了那位老人家的哭号。

  王安风重重呼出口气,压下了心中杂念,抬眸看向旁边薛琴霜,做着最后努力,道:

  “薛姑娘,你我就在这里分开罢。”

  “到了这儿,也没甚么危险了。”

  薛琴霜看他一眼,并不回答,正是又抬手指着这山间云雾,笑吟吟道:

  “我又没有跟着你来。”

  “我只是来看看这扶风八景,药师谷云海。”

  声音微顿,复又歪了下头,玩笑道:

  “怎么,莫不是小女子过于碍眼,影响了王少侠心情?”

  王安风张了张嘴,无奈摇头,沉默了下,轻声道:

  “多谢……”

  薛琴霜笑了下,并未管他,双腿轻夹了下马腹,骏马长嘶声中,已先一步而走,清喝道:

  “驾!”

  天穹之上,有飞鹰长啼,振翅而起,云雾绵延,天光隐有黯淡,王安风和薛琴霜两人驱马而行,身形渐渐模糊,云雾涌动,如同怪物一般,将这两人吞入其中。

  飞鹰振翅,有银羽飘落。

  第一百七十三章 致命的信息差

  药师谷·内谷。

  这里并不同于外谷的布局风格,没有那些亭台楼阁,亦没有演武之所,只在这一片山脉的最高之处,扶风八景,便自此而出。

  无穷无尽的云霞自这山巅,绵延流转,几无穷尽,人在其中,堪称一步一景,移步换景,如游玉虚仙宫,即便是武功高手,其目力也不过能够看得到数十米之内,若要如同往日那般,远视千米之遥,依旧纤毫毕现,绝无可能。

  于此打坐,可平心景气,能内叩己心。

  面目慈和的大长老将一份信笺交给那位青袍坛主,恭敬道:

  “大人,那两人,已经到了山下别院之中。”

  “门中弟子正引着他们上来这山巅。”

  青袍老者随意颔首,看他一眼,淡淡道:

  “这扶风云海,也算是一处灵地,加以我四象阁的一处秘宝,已经能够封锁诸多异宝的功用。”

  “你那弟子纵然还有什么后手,也掀不起多少的风浪。”

  大长老拱手笑道:

  “属下多谢坛主赐宝。”

  声音微顿,复又道:

  “不过,那獠天生阴狠毒辣,属下总还有些担心。”

  “到时候若有什么异常,还请坛主帮手。”

  言罢又从袖子之中掏出一个木盒,上面有赤血龙纹,轻轻放在了旁边桌子上,道:

  “说来,属下曾得了一个奇异之药,一直不知其功用,坛主武功高深莫测,见识卓绝,不是属下所能比拟,想来认得这东西……”

  青袍老者右手抬起,摩挲着手中的木盒,面色略有平和了些,道:

  “放心……你既然是我四象阁下属。”

  “老夫,当保你无事。”

  便在此时,一种奇异的药香味道自远处飘来,味极清澈,大长老神色微曾变化,只微笑道:

  “已经来了。”

  “还请坛主在此地,先看一出好戏。”

  言罢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行了有数十步左右,走到了一处蒲团之上,盘腿坐下,似乎正在闭关,面上神色慈和,慈和到了每一根皱纹似乎都在笑着,而身后其所过来的方向,竟然已经被厚重的云雾全部笼罩,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

  自此而下数百米处。

  王安风和薛琴霜正被一中年男子引着,踏入了这云海之中。

  云雾之中,有九处方向出现了一丝极为微弱的波动。

  这波动自这云海之上,瞬间横扫过去。

  随即便归于了平复。

  少林寺中。

  正看着《天问残卷》的圆慈等人神色皆是微变,在这个时候,他们竟然察觉到了他们对外界的感知被压制到了几近于无的程度,而且还在迅速地减弱。

  赢先生微微皱眉,以王安风手中的佛珠为依凭,将自身的感知蔓延出去。

  方才察觉到了这处云海本身的特异之处,王安风手腕处的佛珠已经被极厚重的云霞裹挟住,仿佛原本的透明窗户被糊上了一层黑乎乎的东西,圆慈数人纵然皆武功超绝,也必须通过佛珠本身,方才能够沟通两界内外,此时视线被遮,亦是无法察觉外界。

  文士冷哼一声,因为这佛珠受到了外界影响,而面色略有不愉,却未曾发作,只是冷然道:

  “无事,只是他走入了一处灵地之类的地方。”

  “沟通内外的那扇‘门’,暂时被遮住了,是以你们看不见……”

  吴长青恍然颔首,笑着应道:

  “这天地钟灵之处,确实是有可能出现这种事情。”

  “想当年我药王谷所在之处,也有这种种异状,也正因为这样,才能够长得出各种药材。”

  声音微顿,笑意收敛,复又叹道:

  “不过,安风这一次,可能要吃些苦头了。”

  王安风也曾对他们说过这案子。

  自他所说的线索之中,吴长青等人已看出了这里头肯定有猫腻。

  他们本都是在江湖上跌打滚爬,不知多少次死里逃生之人,若是处于王安风所在之处,必然能够看得出蛛丝马迹,继而推断出更多东西。

  可是此时他们所知,都只限于王安风所接触之物。

  而他们本身又不愿让王安风成为傀儡一般的存在,也没有去让王安风按照他们的想法去查探事情。因此他们现在虽然看到了比王安风更多的东西,却只如盲人摸象,绝没有想到,在此之前,乃是步步深渊,乃是踏错一步,生死立判的绝路。

  当下,吴长青也只是叹息道:

  “不过,该让他跌打一下了……”

  “他是极好的,可还是个孩子,可若要在江湖上行走。”

  “他便不能总是个孩子。”

  文士并未多言,圆慈闭目诵经,似乎并无担心,鸿落羽则是狂翻白眼,道:

  “老药罐子,我说你怕个鸡毛!”

  “那小子可是我们教出来的……现在,弱鸡是弱鸡了点,一根筋也是一根筋了点,可好歹还有他旁边的那个小丫头。”

  “有那丫头片子在,只在这最多几个中三品武者掐架的小场面里,带着小疯子逃命绝对没有问题。”

  “一帮子烂黄瓜臭韭菜的歪瓜裂枣,有个屁用!”

  “所以,你担心个毛?!”

  鸿落羽砸了砸嘴,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复又道:

  “只是可惜,这样的人,为什么周围会没有护卫之类的高手在……要不然,这一局就稳了……”

  吴长青险些被他这副不知足的模样气笑,连连摇头。

  鸿落羽眸子微转,看向赢先生,突然道:

  “对了,我有个问题,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文士看他一眼,漠然道:

  “憋着。”

  鸿落羽脸皮之厚,仿佛未曾听到文士话语,只是自顾自地嬉笑问道:

  “姓赢的,那薛丫头和小疯子,都算是下三品,内力功体只差了一品。”

  “你觉得,要是来真的,小疯子能在她手下走了几招?”

  文士面色微寒,懒得搭理,鸿落羽等了许久,未能得到回答,也没有看得到文士烦怒的神情,撇了下嘴,自讨了没趣,嘴里叼着根草杆,飘飘悠悠地躺在空中。

  可在此时,圆慈,鸿落羽,吴长青,以及冷着一张脸的赢先生,都在同时,在心中得出了同样的一个结论。

  ……半招。

  ……

  云雾之下,薛琴霜扬起面庞。

  面庞素净,褐瞳微泛流光。

  其一身红衫白衣,并未如往日那般风流公子的打扮,倒是有三分英姿飒爽,腰悬白玉,却未曾带着那把常不离身的折扇。

  背后如王安风那般,背着一柄连鞘长剑。

  剑穗垂在肩膀。

  第一百七十四章 得见

  王安风和薛琴霜在那位中年男子的带领之下,朝着山中更高处行去。

  云雾自眼前分开,如同行走在了波涛当中一般,没有丝毫实感,王安风体内内力缓缓流转,将自身的状态维持在了最完美的状态,长剑背负在后,不到一息时间便可出鞘,腰间有五枚玉瓶,里面装满了他自己配置的毒素。

  自扶风城中出发的时候,便已经是这个装扮。

  仿佛去决死而战一般。

  其实这件事情,他并非看不出蹊跷之处。

  卫奇之死,事情的开端,线索的终结,一切的线索都指向了药师谷,要说这一行没有危险,他绝不相信。

  非但有危险,而且是相当大的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将自己折进去,最好的选择,便是按着苏文昌所说。

  这事情和你无关,不用去管。

  可那时候的局势,却又唯独他自己能够过来。

  如果不来,那线索断绝,那些因他而死去之人,便是枉死。

  这种结果,无论世人如何看待,他也绝难以放过自己。

  而他也并未打算一直参与到这件事情上,他只打算将这线索重续,只要药师谷的人能够将那个中了剧毒的人救回来,究竟是谁暗中吩咐,令火炼门高手离开卫奇,以及其后的一切都会变得极为明朗化。

  到时候,火炼门毕竟身为扶风第一大派,高手众多,绝对能够将事情弄明白,还有那么多的高手交好,得到了未中断的线索,发动门派之力,必然能够抓得到那凶手。

  绝对!

  药师谷也可以借此摆脱身上的污水。

  而枉死之人,

  亦可瞑目。

  王安风微呼出口气,变得越发坚定,却又想到跟着自己过来的薛琴霜,心中罕见升起来了些微懊恼,他有自己冒险过来的理由,而后者竟也同他自己一般的倔强,根本劝说不了。

  最重要的一点……

  王安风根本打不过她。

  微微抿了抿唇,薛琴霜发现了他的视线,偏过头来,嘴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露出左颊一个小小的酒窝,笑吟吟地问道:

  “怎么了?”

  王安风看着那张已经很熟悉的面庞,呼出口气,心中杂念散去,只余下了一片宁静。

  摇了摇头,道:

  “没甚么。”

  少女不以为意,点了点头,便偏过头去,负手看着这扶风八景之一,云海绵延,无穷无尽,似乎并未察觉到丝毫的危险一般,神态颇为自在。

  王安风抿了抿唇,收回目光,自心中低声呢喃。

  薛姑娘因我而卷入这事情。

  若真的出现了危险,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为她搏得生机。

  心念至此,却又抬手轻轻敲了下自己眉心,自心中斥责自己道。

  已经来了药师谷中,怎么还会有危险?

  真是……胡思乱想!

  这样想,岂不是对不住川兄和梦姑娘的信任,更是对不住药师谷的诸位?

  他们愿意让自己进入内谷,愿意出手去搭救莫不相识的人。

  自己这样想,实在过分。

  真真不该。

  ……

  山路渐渐断绝。

  王安风两人跟在了那中年男子身后,最后的一段道路,只以轻功提气轻身,腾挪而上,足足花费了约莫七八分钟时间,方才到了最后的‘内谷’所在之处。

  王安风立在其上,向下俯瞰,只觉得这山势极为险峻,若是先前,未曾学到新轻功的时候,以少林健步功想要上这最后的一部分,将极为勉强。若是凭借学自二师父的灵蛇鞭法,倒是勉强可以在绝壁之上借力,腾挪而上。

  而这山势本就已经极为陡峭难行,更有厚重云雾,终年不散,随风流动,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变化,若是一不小心踏错了位置,恐怕就会直接摔跌下去,除非是能够御气腾空的江湖高手们,否则寻常武者的话,俱都会直接丧命。

  而若是有硬弩强弓在上面围上一排,那不知道要多少武者的性命,才能够把这药师谷的内谷攻破。

  心念闪电般地闪过了这样一丝念头。

  但是王安风却并没有深究,前面那中年男子驻足等着他们,少年复又看了一眼这易守难攻的药师谷内谷,转身紧走了两步,和薛琴霜并肩,朝着内谷更深处行去,只觉得云雾飘渺,难得真容。

  就在这种苍茫一片的情况之下,复又走了约莫数十步的距离,前方突然便传来了苍老笑声。

  “古人医在心,心正药自真。”

  “病肠休洗老休医,七十能饶百岁期。”

  “不死任还蓬岛客,无生自有雪山师。”

  前面所见,便豁然开朗。

  云雾缭绕之中,一位穿着白色麻衣,须发皆白的老者盘腿坐在了一蒲团之上,似在打坐,面上神色极为慈和可亲,仿佛古代名医在世一般,面目含笑,看着来人。

  王安风两人驻足。

  那中年男子站在他们旁边,指了指那老人,笑呵呵地道:

  “王少侠,薛少侠,好教两位知道,这便是我药师谷中的老前辈,江湖之中,鼎鼎大名的当世神医,不知道多少的人都曾经受过咱们长老的恩德,故而送了个称号,叫做是‘赛阎罗’。”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咱们长老这‘赛阎罗’便敢。”

  言语声中,对这老者似极为推崇尊重,眉目中满是得意之色。

  仿佛这给每一个来人讲述眼前老人当年的江湖故事,看到那些来客脸上浮现的尊敬叹服神色,便会感觉到了由衷的喜悦,这种性情,倒并不会惹得人讨厌。

  那白发老者站起身来,笑骂道:

  “小流儿,你嘴里是放的什么屁?”

  “臭!当真是臭不可闻!”

  男子笑着顶嘴道:

  “您说的才是什么‘屁’……”

  “这赛阎罗的称呼,可是实打实的啊,又不是我凭空杜撰出来。”

  那老者似乎因为他这一句话,而气得发笑,跺了跺脚,道:

  “江湖上的名头,就是一帮吹牛的憨货吹出来的,你吹我,我吹你,吹着吹着,便都吹出来啦,能有几分当真?吹吹吹,你还吹。”

  “你不害臊,我还替你害臊。”

  “过来!”

  那男子嬉笑过去,被老者在额头上不轻不重拍了下,老者复又低声笑骂了两句,方才转头,看向王安风两人,明明其为长者,在扶风江湖之上,也已得享大名数十载,却主动行了个江湖之礼,笑道:

  “两位少侠,勿要听他乱讲。”

  “吾一介贫贱老翁,江湖中名号,不过是和酒肉朋友们吃醉了酒,吹牛吹出来的。”

  “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声音微顿,复又抚了抚须,笑道:

  “不过,老夫业已归隐江湖十来年时间,不知道两位少侠来此,所为何事啊……”

  眼前老者行为豪迈,不拘俗礼,王安风并未半点生疑,抱拳一礼,将这事情原原本本讲出,从自己和卫奇结怨,卫奇手下死于药王谷绝学开始,一直讲到了卫奇身死,之后线索中了那毒,方才结束。

  “是以晚辈斗胆,请前辈出手相助。”

  言罢双手抬起,左右交叠,与双目齐平,深深一礼,在这大秦之世,这已经是除去了跪拜之礼外,最为郑重的大礼,当今陛下大修礼制,即便是面见君主,也不过如此罢了。

  那老者似乎极为吃惊,侧身一步,未曾受了这礼,只连连苦笑道:

  “这,这如何使得……”

  “少侠能为素不相识之人冒险来此,老夫如何能受此礼?”

  “不敢当,不敢当啊。”

  “这可是要折寿的。”

  王安风抬头,抿了抿唇,低声道:

  “晚辈只恳求前辈,若得闲暇,能否下山一趟,为那人解毒……”

  老者看着眼前少年,神色转而郑重,抬手按在王安风手掌上,道:

  “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

  “凡为医者,遇有请召,不择高下,远近必赴。”

  “此事,老夫责无旁贷!”

  第一百七十五章 社会毒打左勾拳,右勾拳,致命暴击,KO

  眼前老者没有丝毫的犹豫,便一口答应下来,王安风心中重重松了一口气。

  只因为人命关天,也便顾不得繁文缛节,登时开口道:

  “那前辈,我们便快些出发罢……”

  声音落下,王安风就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实在是失礼,正心有忐忑时候,那老者却并未因此有丝毫的不愉,只点了点头,笑道:

  “自然应该如此。”

  “不过,救人亦是不能过于心急。”

  “还请二位少侠稍待,老夫去取来银针药材,方才能够随同两位,一同下山。”

  这个要求,王安风两人自然没有异议,而就当老者转身的时候,其背部毫无防备地对着王安风两人。

  亦对着内谷入口。

  武者无论修行至何种境地,背部,都是整体最弱的方向。也没有任何一个心怀杀机的人,能够在这个时候还按住不动。

  登时只听得嘶鸣之音冲天而起,极峰之巅,突然便有凌厉无情的刀势鼓荡,云雾破散,寒光夺命,直指前方老者!

  王安风瞳孔骤缩。

  久经历练的本能令他的手掌猛然抬起,一把握在了剑柄之上,雷光闪动,长剑已经斜斩而出,这一手突兀拔剑,足以令九品当场饮恨,可出手之人,乃是武功远超于他的高手,这一下又是含恨而出,绝没有丝毫的留手。

  远在王安风反应之前,寒光已经瞬间刺穿了前方老者的后心。

  如同流星极电。

  瞬息的死寂之后,恣意笑声响起,带着猖狂和压抑的恨意,一名青袍男子早已经站在了王安风身前,手持长刀,大笑不止,道:

  “师父,许久不见。”

  “弟子给您请安了,哈哈哈……”

  久经折磨的往事,压抑十年的疯狂,一招之间,竟已经得以昭雪,酣畅淋漓的狂喜之下,青袍人失去了平素的镇定和谋算,只余下了疯狂。

  每个人都有过去。

  王安风瞳孔骤缩,鲜血溅射出来,自他脸上拉出了一条痕迹,而只在这狂笑声中,他已经明白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其正是药师谷中叛徒。

  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

  几乎是瞬间,王安风心中便有激怒升起,杀气鼓荡,背负着十数条无辜性命枉死的自责之心瞬间化为了杀机,手中木剑几乎在大脑做出理智反应之前,便已经逆势斜斩。

  可对手实力之强,远超于他,王安风掌中剑锋尚未落下,便已被厚重的气浪席卷,狠狠地抛飞了出去。

  人在空中,腾身而起,王安风凭借内力和轻功,生生折转了一次,落在地上,只是一招之间,身上已经有了疲惫之感。

  脚旁的碎石滑落,坠入了深渊。

  王安风抬眸看着那青袍男子,后者竟然是根本未曾转过身来,青衫之衣摆微微拂动,自其身后三丈之处,肉眼可见的青色罡气正缓缓散去行迹,那人青衫磊落,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持刀,衣袂翻飞,淡淡道:

  “藏书守勿要着急。”

  “若不是你,我可进不来这隐秘重重的内谷,亦杀不得眼前之人。”

  “你是我的恩人呐……”

  王安风的神色骤寒。

  而那老者眼见着气息已经渐渐萎靡,以王安风所学的医术,已经能看得出牵着已经是弥留之际,纵然是大罗天仙下凡,也没法子救下来,恨恨咬了下牙,忍着那种几乎将他吞噬的愧疚,王安风猛地转头偏向一侧,道:

  “薛兄,走!”

  薛琴霜微微颔首,两人便朝着来时的方向腾身而去。

  王安风牙关紧咬,双目泛红。

  若不是因为薛琴霜,他此时必然已经回身死战,与此同时,心中不可遏制,浮现出了对于自己的厌恶之情。

  回首此事,他的行为和判断,都是一无是处!

  少年牙齿咬破了唇角。

  鲜血顺着嘴角滑落。

  脑海当中,不断浮现方才那老者身躯被刺穿的一幕,浮现出了川连和梦月雪的面庞。

  还有火炼门前大哭的老人家。

  “那害死我乖孙孙的人呢,还在逍遥快活……那些大侠客呢?!”

  “他们在哪里?!大秦的捕头呢?在哪里?!”

  “我的乖孙孙到死都相信这世道,都相信有侠客,有巡捕,都,都相信你们,呜呜……她到死都相信那世道……”

  少年稍显稚嫩的心脏在不住抽痛着。

  重重一步踏在地面上,王安风身形如电激射而出。

  而原本澄澈的心中,开始充斥着杀意,逐渐偏颇。

  眼前那老人家悲苦的面庞越发清晰。

  便在此时,杀机骤显!

  王安风几乎本能驻足,一道寒光擦着他的面庞而过,右侧青岩之上,瞬间有一丈见方的部分化为了齑粉,那一处的云雾直接散去,足足数息时间,方才重新被其他的云气填满。

  王安风只觉得左颊处微微一凉,已经有温热的液体流淌下来,猛地转头,双瞳之中,如同长剑出鞘,寒芒凌厉,直直没入了云雾之中,道:

  “谁?!”

  咿呀咿呀的黄梅戏曲自云雾中传来。

  与此同时出现的,还有粘稠而阴冷的血腥味道。

  方才如冤魂般萦绕不去的面庞真切出现在了王安风的身前,鸡皮鹤发,神色慈和,却有着一双白皙修长,宛如美玉的手掌。

  那手掌抓着个人头,随意一甩,将之甩落在了王安风身前,那个人头咕噜了几下,双目朝向王安风,其中满是惊怖,畏惧,留恋的神色。

  那老妪笑得慈祥和蔼:

  “王少侠,您去哪儿啊……”

  那头颅的眼瞳木然望向他。

  王安风的面庞已经不只是苍白。

  仿佛在心口上被狠狠地刺了一刀,刺进去之后,还要狠狠地扭动两下。

  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并不是生死搏杀。

  而是生死搏杀之后,却被自己保护的人,从背后狠狠地给了致命的一刀!

  一切的疑团,甚至于未曾看出的部分,在此时此刻,都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了他的脑海当中。

  欺骗,

  阴谋,

  利用。

  少年握剑的手掌攥紧,前方退路,已被堵绝,原本清朗的声线不知为何沙哑,敛目,道:

  “为什么……”

  为什么骗我?还是为什么杀人?

  或者,

  是为什么将他人性命视为蝼蚁。

  那老妪不知道,就连王安风自己也不知道,但是此时此地,唯独这三个字,才能将他心中愤怒,不解,痛苦表达出来。

  那迷雾当中,有温和的嗓音轻笑出声音来,道:

  “背叛,欺骗,你杀我,我杀他。”

  “江湖,本就是这样。”

  “你又为什么好奇?”

  云开雾散。

  身着灰衣的男子缓步踏出,他穿着厚实的千层底,可此时原本厚实的白色鞋底已经吸饱了鲜血。

  每踏出一步,都会在地面上留下一个鲜红色的脚印。

  这脚印转眼便被浓郁的云雾笼罩。

  灰衣男子手腕一震,掌中只一指来宽的诡异长剑鸣啸不止,声极凄厉,那男子朝着王安风微微行了一礼,笑道:

  “藏书守,那一日的茶点,可还和您胃口?”

  愤怒,对于自己的愤怒,对于眼前人的愤怒,已经到了巅峰。

  可少年浑身的血液已经冰凉。

  ……

  青袍人恣意张狂的神色变得平复了许多,化为了掌控一切的从容,拔出了长刀,溅射出了大片淋漓的鲜血。

  青袍人的长刀斜托在地面。

  老者失去了这刀的支撑,半跪在地,青袍人缓步踱步到其身前。

  刀锋上鲜血流下,滴在地面上。

  竟似乎能够听得到声音。

  那青袍人淡淡开口道:

  “师父啊……您当年收我入门的时候,可曾想过今天?”

  老人抬起头来,面容之上,满身痛苦和不敢置信之色,嘴唇微张,似乎打算解释什么,却涌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初时鲜红,随即便化为了令人心悸的湛蓝,极腥臭。显然那刀锋之上,蕴含有极猛烈的剧毒。

  只在这短短数息时间,便已经顺着血液,侵染了这位老者周身。

  青袍人抬手按在半跪在地的老者头上。

  三十年前,是依旧高大的老者,宽大手掌抚在跪倒拜师的他身上。

  今日,则是颠倒了过来。

  那一日是师徒关系的开始。

  此时则是终结。

  青袍人的神色变得平和,倒影落在跪在地面的老者身上,令那老人变得异常渺小。

  双眸微微眯起,呢喃道:

  “都结束了,师父。”

  “你当时候,如果把那些东西都给我,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刀兵相见的地步,不过,到了而今这一步,再说些什么,都是假的了。”

  “《神农经》,丹药,秘典……”

  “我会把我的东西,又一个算一个,全部都拿回到手里。”

  “还有药师谷。”

  青袍人平静道:

  “药师谷,也应该是我的,可我现在已经入了白虎堂,所以没办法去兼顾啦。”

  便在此时,内谷之外的云雾突然开始翻腾起来,突然听得哗啦衣袂翻飞之音大做,一道道身着黑衣的身影自山下破空而出,轻功皆是极为不凡,短短数息时间,便已经将这内谷中数人,全部包围起来。

  其皆是身穿黑衣,右手佩着手弩可上头大多已没有了弩矢,唯有数人还残存了一两根,皆散着幽绿色的冷光。

  背后背着自小到大三种柳叶薄刀,脸上覆盖面具,或站或蹲,不声不响,已经有幽幽的冷意蔓延。

  此时心境在背叛和利用之下,已经被愤怒占据的王安风面色微变。

  杀气!

  纵然说是处于绝对的劣势之下,他仍旧忍不住微微侧身,去看了那些黑衣人一眼,看到了那些阴狠暴戾的眸子,看到了其手中兵刃上挥之不去的血色,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变得越发苍白,苍白到了几乎透明的程度。

  青袍人抬手在那边老人头顶白发轻抚,轻声道:

  “你是知道我的,师父。”

  “六岁那年,我养大的猫儿,被小师妹看上,大家都要我把猫儿送她,可我不愿意啊,我不愿意,我拿您送给我的短匕,把那猫儿的喉咙给划破了……”

  “它本以为我要和它玩闹,我本来也常和它玩闹,可我又觉得,喉咙里喷出来的血,声音很好听。”

  “十二岁那年,那把匕首,也被我熔炼成了废铁,您还责罚了我……”

  “可您是知道的,师父。”

  重又重复了一遍,青袍人手掌滑落在老者下巴上,将其面庞抬起,看着自己,微笑道:

  “我的东西,就算毁掉,也不给旁人。”

  “我宁愿毁掉。”

  “带上来罢……”

  云雾之中,一名戴着面具的“丹枫谷”杀手疾步而来,双手捧着一个人头大小的檀木盒子,施展轻功,落在了青袍人身旁一侧,双手抬起,将这木盒奉上。

  那老者挣扎地越发剧烈。

  青袍人接过这盒子,那丹枫谷刺客后退了一步,站在了其身后。

  男子淡淡地道:

  “你当时候,将武功,药经,丹药,就连师姐,还有药师谷,都通通给了师兄,明明我学医比他更认真,明明我更武功更好,明明师姐早已经对我芳心暗许,明明我更适合成为掌门人……”

  “可你宁愿让门派在他书中没落,也不愿意给我……”

  “现在,我将没落的门派给你。”

  “不要客气。”

  老者气息已逐渐萎靡。

  可眼前的师父越无力,青袍人心中的怨毒,心中复仇的感觉便是越发地痛快,越发地酣畅淋漓,直欲要狂笑出声。

  他医术极强,只消看上一眼,便是已经知道眼前之人已到了弥留之际,可他所做的一切,最大的目的,便是要让眼前的老者亲眼看到自己选择的传承者死无葬身之地。

  他要让他知道当年做出的选择是的多么愚蠢!

  他要让他,死不瞑目!

  当下一手提着那木盒,道:

  “师父你教过我。”

  “武者交手,生死胜负,乃是瞬息间的事情,可真正杀人的技术,往往在功夫之外,我记得很清楚。”

  “出手的人,武功路数刚刚好克制大师兄。”

  “他死定了。”

  随手弹出一道劲气,那檀木盒子咔嚓一声,直接打开。

  其中空无一物。

  青袍人面色骤然一滞。

  骤然间,那已退到他身后的杀手眼中,却亮起了极为璀璨的神光,抬手一引,出手之处,竟然不是丹枫谷的武学,凌厉的剑,却未曾掀起凌厉的风,如同夜色一般诡异森寒,瞬间便带着足以截断山河瀑布的力量,笔直前刺。

  这本是剑客最基础的技法。

  此时却比一千一万种神妙的剑法都要有用。

  青袍人方才察觉不对,已经是为时已迟,胸口一痛,一节明晃晃的剑刃自胸口传出,若不是他斜踏出了一步,这一剑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剧痛涌现,青袍人张了张嘴,咳出了大口鲜血,气劲暴起,那杀手却早已经拈剑飞退,立于身后一侧,前者激怒之下,回身一招,狂暴内气化为了飞龙,朝着身后激射过去。

  那杀手则混没有丝毫的迟疑,直接拉扯过来先前被刺穿胸部的‘大长老’,挡在身前。

  劲气冲击之下,那先前的老人直接崩碎成无尽的血肉齑粉。

  可在血腥之中,却有着极浓郁的药香味道。

  青袍人激怒出手,气劲未曾全部消散,尚且还有些许未能,将那杀手面上面具撕扯开来,露出了一张本应该是极为慈和可亲的面庞,可这慈和的面庞之上,此时已经满是杀机,手持长剑,冷笑道:

  “确实,杀人的本事,在功夫之外。”

  青袍人见状,面色骤然铁青,一手捂着自己伤势,一边飞速后退,心中已经明白了这事情的所有差池,寒声道:

  “好好好,不愧是你!”

  “以‘药人傀儡’作为自己的影子,真身则藏在了我那好师兄的房中,趁机将我派出的刺客击杀?”

  “我本该知道,我本该知道。”

  “你没有这般简单便会中计。”

  声音微顿,复又冷笑道:

  “不过,你外谷中弟子,已经尽数死了个干干净净,为了设计于我,你竟然丝毫也不心疼?”

  那边药师谷大长老‘赛阎罗’轻弹剑锋,平静道:

  “外谷中人,不过都是些试药的‘材料’,死了一批,以我药师谷的名声,在这周围县城里头走上一遭子,便足可以找出更多,可你却不同。”

  “只要你还活着一天,为师便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局势之变化,几乎只在瞬息之间。

  方才还胜券在握的青袍人眨眼间便落入了下风。

  而王安风的身躯却在微微颤抖。

  原本看到那老者破局而出时候,自愧疚中浮现的些许希望,只在眨眼间便被那老者以更为狠辣直接的方式,砸了个支离破碎,反倒坠入了更为黑暗的地方!

  药人傀儡!

  村民们不过只是试药的材料?!

  以自己外谷弟子性命布局,引人入瓮?!

  一连串的话语,直如惊雷般重重砸在王安风的心脏之上,让少年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让他总是温和的内心出离地愤怒,原本因为连续的背叛而满是悲怒的心境,最后竟浮现出了无力。

  作为江湖第一神医的关门弟子,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什么叫做药人?!

  何为药人?!

  自出生之前,便要以特殊的药物喂养孕妇,使其药物入体,出生之后,更是各类毒物药物从不间断,同时修行特殊的内功,直至修行到了一定的年纪,便是功成,根据内功和其服用丹药的不同,则各有奇异之用。

  是为,人丹。

  他此时还记得二师父提及此术的反应,一向慈和的老人彼时周身杀气之浓郁,足以令任何人心惊胆战。

  “药王谷古训,第一条。”

  “见施为人丹之术者,杀无赦!”

  一股难以分说的恶心混杂着杀机自王安风心底深处涌动起来,而在此时,那‘赛阎罗’突纵身长啸出声。

  云雾之中,突然响起来了机括暗器的声音,连绵不绝,一名名身穿青衣的药师谷弟子自云雾之中步出,手中端着的强弩散着黑色的光辉,如同猛虎冷峻低沉的注视。

  安静的兵器鸣啸声中,丹枫谷的杀手们自背上拔出了薄刀,而药师谷的内谷弟子则将手中神臂弩抬起,彼此对峙。

  双方一时间杀气森然,已经是剑拔弩张之局,转眼便要分个生死上下,无人再去管那只觉得浑身冰冷的少年,似乎已经将他遗忘。

  可无论是药师谷,还是丹枫杀手,都将王安风两人,纳入了自己的目标之中。

  他以性命做出承诺的,在利用他。

  他不计危险,打心底里信任的,将他看作弃子。

  他们,

  都要他死……

  我只是想要救人而已啊……只想要为枉死之人讨个明白。

  有错吗?

  我错了吗……

  王安风原本清澈的瞳仁逐渐黯淡,几乎到了无光的程度。

  第一百七十六章 少年自有少年狂

  药师谷内谷峰顶之上,云雾绵延。

  冷澈的杀气在人与人的对视之中无声息地蔓延,细碎成了无形的冰渣,无论是手持强弩的青衣弟子,还是说覆盖面具的黑衣杀手,都已将自己的注意力提高到了极限的水准。

  杀,

  或者被杀。

  死,

  或者踏着血肉存活。

  江湖之中,最为血腥而赤裸的一面,在此地正面对撞,即便是他们自身也不过是即将厮杀的棋子,又有谁会在意一个失魂落魄的少年人?

  何况那少年人马上就会变成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谁会关心一个死人?

  每个人的思绪都逐渐冻结,没有人敢于乱动,在这个时候,在这方天地,哪怕只是呼吸都变成了不被允许的罪过,每个人的呼吸都放得极为平缓,近乎百名气脉悠长的武者立于这一处狭隘峰巅之上,竟然死寂地令人发疯。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幕即将无止境地即将无止境延续下去的时候,天空之中,云雾汇聚,细细的雨水淅淅沥沥落了下来,令这死寂的氛围变得幽静,正是幽静,更为肃杀。

  墨色的强弩被雨水沾湿。

  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有一个武者忍不住手掌与兵器接触的那种滑腻之感,轻轻动了动手掌。

  原本死寂的平衡,瞬间被打破。

  天穹之上,闷雷怒响。

  铮然鸣啸之音和强弩破空的声音瞬间爆炸,积蓄了许久的杀机,在这个瞬间爆发出来。

  青袍人和一名高大的丹枫谷杀手瞬间横掠向前,一者持刀横劈,一者则仗剑直刺,‘赛阎罗’年龄依已久,气血不支,可唯独内功,却是老而弥坚,越发地醇厚,竟也是丝毫不退,双手朝前怒拍,与之酣战在了一起。

  王安风神色恍惚,可是即便是如此,百战而归的身躯却做出了本能的反应,掌中木剑抬起,瞬间前刺。

  轰然气劲爆响。

  激射而来的弩矢,竟然被其以剑刃点在了矢头之上。

  射出那一弩的青衣少年双眸不敢置信地瞪大,王安风右手手腕有些生疼,可却吐气发声,踏前一步,手腕一转,这理论上足以狙杀八品武者的弩矢被这木剑牵扯,朝着一旁激射过去。

  可眨眼之间,便有三名面具杀手揉身而上,双方势力似乎在这个时候达成了一致,杀招频出,只朝着王安风而来,少年手中长剑挥洒,其剑术之凌厉肃杀,纵然是此等必死的境地,一时之间,亦只是稍落于下风,未曾受伤,更不提立死。

  正当此时,一道凌厉肃杀的声音自旁边忽然出现。

  王安风脚步一退,长剑上扬,金钟罩内力和体内雷劲几乎在瞬间爆发出了最强的力量,险险挡住了那一剑暗袭,仅只一指来宽的刚剑点在了王安风木剑剑脊之上。

  两人在瞬间几乎形成了僵局。

  可王安风的面色却在微微泛白,体表雷劲逐渐黯淡下来,身子再也抵挡不住这力道,缓缓被推着后退。

  前面的茶老板手持长剑,惊异于眼前少年远超八品的力道,面容依旧平缓,笑道:

  “王少侠,吾亦有所苦衷。”

  “侠客以杀生成仁,还请少侠,救我一救,借我人头。”

  周围激射而来的弩矢,尽数都被薛琴霜持剑挡住,即便是七八名武者围攻,少女仍旧能够周旋,丝毫不落于下风,王安风咬紧牙关,道:

  “滚!”

  茶老板抬手长剑一避一让,如同灵蛇出洞,朝着王安风肩膀处撕扯过来,阴狠毒辣,面容却极和善,笑道:

  “怎么了?难道说,侠客不是为了他人的武者吗?”

  “可我却怎么觉得,那些人都是为你而死的。”

  “无论是扶风城那些侍女,还是这药师谷外谷中无辜的村民,都是因为你自己的莽撞而死,哪怕是你旁边那位好友,也是因为你而身陷死局!说啊,你还觉得所谓的侠义之心是个好东西吗?!”

  剑剑连环,一剑猛于一剑,一剑狠于一剑。

  可比剑锋更为凌厉的,却是他嘴里的话语。

  一句比一句狠辣。

  武者,生死乃是微毫处的功夫,王安风的心念几乎瞬间坍塌,原本他有多么相信这一点,此时便有多么崩溃,心思不在,则步法不在,步法不在,则气息不在。

  气息不在,命安在?

  本就是以弱战强,此时心思混乱,王安风剑法自然迟滞,掌中木剑被击打地扬起,那茶老板并未打算直接杀他,右脚抬起,重重踏在了王安风的心口之上,将少年直接踢飞了十数步,

  持剑立在原地,冷笑道:

  “说到底,这天下乃是大争之处。”

  “自小与兄弟争宠,你不争,便吃不饱,长大与世人争先,所有温情之处,都不过只是掩饰在争之一字上的虚饰太平,这天下,便是血淋淋的天下,这人间,乃是争利夺命的人间!”

  “而所谓的侠客,便是在告诉那些人,这世界很温柔,让他们看不清楚这世界,让他们失去争命的本能。”

  “你,是在杀他们!”

  少年半跪在地,手掌撑在被雨水打湿的地面上。

  嘴角淌下鲜血来,落在雨水中,将少年的倒影晕染出了模糊的神色,旁边的死尸眸子呆愣愣地看着他。

  那茶馆主言语之中,持剑缓步踏前。

  立在了王安风的身前,手掌中细剑抬起,搭在了王安风的脖颈处。

  而王安风竟没有半点动作。

  茶馆主冷笑两声,深吸了口气,自心中道:

  所谓侠客,死地越多,越好。

  手腕用力,便要将王安风的脖颈处撕扯开来,正当此时,被其他人牵扯的薛琴霜手腕一抖,手中剑柄激射而出,在这前者毫无半点察觉到情况之下,狠狠地撞击在了那人的肩膀上。

  茶馆主面色一白,手中长剑被打得扬起。

  少女掌中的长剑出鞘,剑锋低吟,斩过了雨幕,围杀她的数名八品武者根本未曾有丝毫的反应,便被一道圆形剑光扫过了脖颈,而在那茶博士未曾反应过来的一瞬之间,天空之中,有雷霆闪动,山巅之上,那剑的光芒毫不逊色于雷霆。

  长剑在瞬间贯入了茶博士胸膛。

  男子的瞳孔微微收缩,尚未开口,薛琴霜手中长剑之上,被寒冰笼罩,惊人的寒意涌入了茶博士身躯之中,在瞬间将其生机直接湮灭。

  薛琴霜后退一步,长剑拔出。

  茶博士软和周围那五六名八品武者一起,直接软倒在地,失去了生机。

  其三年不鸣,三年不飞,则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一击必杀。

  刺客之剑!

  每一个都能够和王安风纠缠超过五十回合的丹枫谷精锐武者,以及一名半步踏入了中三品的七品巅峰武者,只在不到一息的时间,便尽数殒命,如此之快,周围混战之人一时间竟然未曾发觉,薛琴霜一手抓起了半跪在雨水中的王安风,腾身而起,朝着悬崖之处奔袭。

  王安风恍惚之间,手掌木剑未能握紧,木剑滑落,跌在了雨水之中,铮然嗡鸣。

  据此颇远之处,一位道士手中握着个玄铜镜,叹息道:

  “刺客之剑,出其不意,所杀者,非独一人之人命,纵然一处天地,亦可以被杀。”

  “竟然是击杀祖龙的薛家后人,难怪周围无人保护。”

  山巅之上,薛琴霜腾身而起,她虽然未能到中三品,可自身轻功极强,这悬崖虽陡峭,却足以保命,此时局势纷乱,已经超过了她曾经的预想,再继续下去,恐怕她也只能自保,没有办法在带着一人的情况下,自这绝境当中,脱身而出。

  此时抓到了机会,只在瞬间便已掠至了悬崖边儿上,正待跃下逃生,突然有狂暴的劲气,自下而上击出,先前竟然未曾有丝毫的征兆,出手之人,显然是为中三品高手。

  薛琴霜咬牙将王安风扬起,避开这一招,可自己却已没有时机避退。

  那一掌重重印在了薛琴霜腹部,

  刚猛无穷的劲气自她背部冲天而起,搅碎了云雾,如此动静,在这上面,无人能够忽视,那出手的女子嘴角微微勾起,自其身后,一道道身形踏空而上,竟然有接近十名,尽数都是中三品中武者,为首一人神采伟岸,隐隐然有王者之气,大笑道:

  “诸位打得爽利,可愿再令我火炼门插上一手?!”

  ‘赛阎罗’神色骤变,猛地抽身飞退,环视左右,自己的弟子已死了不少,活下来的也是人人带伤,面色寒意大生,咬牙切齿,道:

  “卫,长,空……”

  “哈哈哈,正是本人!”

  而在同时,那名暗算了薛琴霜的火炼门五品高手正待收手,薛琴霜猛地提气,腹部气劲拉扯,令其不能瞬间回退,与此同时,左手不知从何处弹出了一道短匕,手腕一动,直接朝着这女子的脖颈处刺去。

  她分明只有七品左右的内力,可这一招,竟然已经得了七成五品以上高手才能具备的灵韵,甚至于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仿佛这一匕此处之时,便已经注定会刺中要害。

  不可退。

  不可避。

  不可,活!

  仿佛幽电爆闪,这女子纵然有着中三品的内力修为,纵然有着火炼门的外功锻体,却也被瞬间割裂了脊椎,中三品武者气冲牛斗的气血似乎在瞬间已经经历了百年岁月的折磨,瞬间消失干净。

  薛琴霜面色自此已失去了血色,脚步一软,半跪地在,忍了一忍,终究是没能够忍住,咳出了大口鲜血,落在了早她一步落在地上的王安风身上。

  少年原本黯淡无光的眸子,突然亮起了一簇火光。

  原本极为安静的混元功,突然开始疯狂转动。

  ……

  ‘赛阎罗’看着眼前魁伟的男子,面色极寒,道:“火炼门也想要来分一杯羹吗?”

  卫长空笑道:“是又如何?”

  “放心,你药师谷在外面的那几个势力,此时已经自顾不暇,尔等已必死无疑了。”

  ‘赛阎罗’看了一眼卫长空,木然道:

  “死不瞑目的是你。”

  男子大笑,道:

  “你莫不是又想要用毒?没用的,吾等所见,尔等皆没有异状,方才进来。”

  青袍人咳出鲜血,冷笑道:

  “你难道不知道,有一种毒素,唯独需要最后一点东西,便能够瞬间生效?看来果然,老头子你也下了这种毒……”

  ‘赛阎罗’神色微变,道:

  “你也……?!”

  青袍人吐出一口鲜血,那血落在地上,竟然升起了袅袅的青烟,本极为显眼,却在此时云雾之中,难以发觉,青袍人脸上升起讥诮,虽然那毒力开始在其体内蔓延,却神色未变,慢条斯理道:

  “这一次,我认栽了。”

  “我退出,你将这毒药告诉我,我便发誓,再也不来进犯你药师谷。”

  ‘赛阎罗’手持长剑,冷冷道:

  “可以。”

  “拿着卫长空的人头来换。”

  青袍人笑容收敛,双眸微眯,淡淡道:“也就是说,还是没得谈。”

  与此同时,右手自腰间夹起一柄匕首,虽手一抛,匕首激射出一道寒光,笔直落在了王安风身前,本想要搀扶薛琴霜离开的王安风脚步一顿,手掌抬起,将这匕首握住,薛琴霜气息一阵不稳,咳出了鲜血,可那鲜血竟然泛着诡异的青紫,落在王安风脖颈皮肤之上,引得他混元功运转越发剧烈。

  青袍人淡淡道:

  “王少侠,还请勿要乱动。”

  “当然,若是将你背后那小姑娘带给我,你便可以保住性命。”

  “她有大用。”

  ‘赛阎罗’同样看了王安风一眼,道:

  “老夫同样,若你将她留给我,我可将雪儿许配给你。”

  卫长空冷笑道:“是想要将这小姑娘当作药人,然后行那采补之法,以进补自身罢?腌臜的老货色,我必杀你!”

  “少侠,你若信我,我愿意将这女娃子收归门下,倾力教导。”

  “而你,我虽会限制你行踪,亦不会杀你。”

  薛琴霜方才一剑,虽然只短短一瞬,却已经是足以惊艳,足以引得这些武者们在身中奇毒的情况之下,仍旧分开了注意力。

  王安风身躯僵硬。

  旁边少女本不至于受伤中毒,可先前被江湖高手一掌按在了腹部丹田,尚且还能够出手一招,将其击杀,已经用去了全部的力量,闻言双眸流转,低声笑道:

  “都是怪我,没想到竟然会遇到了这种事情……还以为能够将你带走的……”

  “安风,你大可以将我放下,我无事的。”

  王安风握着匕首的手掌五指微微律动了一下。

  看着眼前这群魔乱舞,听得耳边传来,各种令人诱惑的声音,各种许诺,各种好处,甚至于,只要将薛琴霜朝着对面儿抛过去,便可以引发后者们的骚乱,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身具混元功,三千年血参的药力也未曾全部散去,此时根本没有中毒。

  朝着这山崖之下跳去,九成机会能够活命。

  之后,大不了之后再为薛琴霜复仇。

  何况,就连她也同意了不是吗?现在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了,生死交困,哪里还有什么心力去保护其他人。

  对不对?

  握着匕首的手掌,力道越来越大。

  耳畔有一道道声音传来,有老者的低语,有豪迈的允诺。

  “江湖之上,本就如此,你已尽力,何需要自责?”

  “少侠,你放心,只要你让这姑娘过来,老夫绝不会亏待于你。”

  “你欲死耶?!”

  “生机,便在此处了……”

  “勿要自误啊,王安风!”

  生与死的考虑,足以令所有人软弱下来,王安风低头看着旁边的少女,低声道:

  “抱歉,薛姑娘。”

  他的眸子里面,满是死意。

  可即便是受到了再大的创痛,也仍旧还有一丝丝火焰在燃烧着。

  “爹,爹,这个是什么……?”

  年仅五岁的王安风奔到了房内,指着自离伯处拿来的纸,瞪大了眸子,道:

  “念,念给我听……”

  青年咳嗽了下,看了看那纸上歪七扭八的文字,笑出声音来,道:

  “小风想要做这种人吗?”

  “对啊!离伯说,这种人很厉害!”

  那青年抬手摸了摸小男孩的头,沉吟道:

  “不过,这一种人,过地也很苦。”

  “我不怕苦的!”

  “我最不怕了!爹爹你给我念嘛!”

  青年笑出声来,道:

  “那好……来,这一行字,要这般念。”

  王安风将少女放在了旁边,右手握紧了那匕首,看着前面的人,猛然用力。云雾之中,匕首舞出了一道寒芒,笔直刺入了少年的肩膀,殷红的鲜血顺着弩矢滑落下来,落在地面上。

  王安风死寂的眸子里面,因为痛楚,而重新燃起了火焰。

  耳畔似乎有青年低声念道:

  “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

  滋滋的古怪声音突然响起,那弥漫着种种毒物的云雾之中,如同遇到了天地一般,开始逐渐散去,所有人的视线,都在瞬间锁定了王安风的身躯之上,神色皆是骤变。

  周围毒云的异常,无比清晰地反应了一点。

  眼前这少年的血液,可以解毒!

  几乎是所有人的视线都在瞬间变得无比火热,薛琴霜代表着未来的投资,可眼前的少年,却决定了此时这山巅之上,最后站着的,会是谁。

  却无人去想王安风此时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情。

  哐啷脆响声中,匕首落在了地面上。

  王安风回身,拉住了薛琴霜的衣领,猛地将少女面颊拉向了自己,与此同时,运转到了极限的混元功以玉石俱焚的手段,转入了心府经脉之中,突然变得极为暴烈。

  “风儿,你要记得。”

  “这混元功核心不同于寻常内功,不再丹田,而在心头血中。”

  “若是遇到了真的解不开的毒,凭借这心头血,你还能支撑一炷香的时间,足以离开。”

  他的耳畔,似乎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心脏被内气冲击,涌动。

  王安风的嘴唇贴合在了薛琴霜唇角,后者的眸子骤然瞪大,却自心中明白王安风性情,绝不会是占她便宜的人,正当此时,唇角传来血腥的味道。

  蕴含了混元功这门武功最后力量的精血,度入了少女唇中,三千年龙血参残余的药力,总体超过五百日时间的勤修苦练,足以破除万毒的血液,瞬间将薛琴霜体内的残毒压制下去。

  薛琴霜的双眸微微瞪大。

  王安风后退了半步,想要说些什么东西,却只是在少女耳畔低语:

  “薛姑娘,情急之下,勿怪。”

  心中却在含笑道:

  薛琴霜……

  吾心悦汝。

  少年的瞳孔之中,满是死意,却又明亮无比,冲着满是惊愕的薛琴霜笑了笑,手掌抬起,重重拍在了少女的肩头,内力倾泻而出,施展以巧劲,将薛琴霜直接击飞了出去,薛琴霜右手一拉,却只是擦着王安风的袖口滑落。

  身后,按捺不住的武者已朝着王安风扑来。

  王安风猛地朝着一旁翻滚而去,鲜血之中未曾散去的三千年灵药药力,开始弥散在空气中,青袍人和‘赛阎罗’瞬间惊呼出声,面容尽数骤变。

  “不要管那小丫头!”

  “抓住这小子!”

  轰然气浪当中,王安风的身躯直接被气浪裹挟,狠狠地撞击在了一侧,匕首,长刀,数之不去的兵器,瞬间劈斩在了少年的身躯之上,却发出了尽数撞击的铮然鸣啸声音。

  赤金色的佛文自王安风眉心处开始,疯狂蔓延,为首的武者们神色骤变,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后面踉跄而行。

  于此绝境之下,竟然能够踏步向前。

  既然是自己的错。

  那便自己去承担!

  咔擦脆响声中,更多的兵刃劈斩在了王安风身上,金钟罩一阵晃动,可在少年的余光之中,已经看到大部分的人已经被自己这个行走的灵药吸引了注意,双手回握,按在了斩在自己的兵器之上。

  明明是足以纵横同辈的金钟罩,在众多八品武者的攻击之下,不断地发出崩碎的声音,突然一道黑影爆闪而过,王安风的右膝处突然迸出血光,身子一颤,直接半跪在地。

  一柄长枪朝着王安风刺去。

  少年猛地抬手,握在了枪身之上,暴喝出声,将这长枪折断,却又感觉到了胸口一凉,一柄森锐的长剑,刺穿了身躯,也带走了他最后的力量。

  更多的兵器,朝着王安风的身躯之上落下。

  金钟罩悲鸣不止,碎裂。

  内力在冲击心脉之后,已经处于重伤之中。

  以区区一重伤的八品武者,面对超过三十名八品武者,十名以上的七品武者。

  不自量力。

  确确实实,只有不自量力之称。

  群敌环伺之中,王安风蓝色的劲装已经彻底被鲜血染红,躺倒在地。

  心脏重创。

  金钟罩被废。

  百毒不侵被废除。

  右膝割裂,脏器贯穿。

  视线已经彻底模糊,而模糊的视线之中,却看到了方才失手落在地上的木剑,除去了那木剑之外的一切,已经尽数归于黑暗。

  耳畔嘈杂一片。

  却传来了熟悉的冷澈声音,那青衫文士站在他身前,皱着眉头看着他,周围是少林寺的风景,那文士冷然道。

  “站起来!”

  “想要学我的剑术,这柄木剑,绝不能够脱手。”

  “到死也不能放下!”

  那边卫长空长刀扬起,将‘赛阎罗’和青袍人拦下,冷然道:

  “你们要做什么?!”

  ‘赛阎罗’看着已经濒死,即将要收割的‘人形灵药’,冷笑道:

  “卫长空,你欲要拦我?!”

  卫长空颔首,道:

  “若想要过去那里,休怪我和你等死战!”

  “如此侠客,你若是将其抽炼为药,我火炼门,有一个算一个,和你不死不休!”

  此言说出,森锐杀气,冲天而起,青袍人冷笑道:

  “如此不自量力,自寻死路之辈?也堪为侠?”

  卫长空手中兵刃重重砸在地面,冷然道:

  “真正的侠客,永远都不自量力。”

  “以十成十的把握出手,不过随意一人都可以做到,那算是个屁的侠客,若是手里有闲钱,谁不愿意博得个大好名声?”

  “可若是明明知道会死,却还敢拔刀,抽刃向更强者冲去,单纯为了一腔义愤,不惜己身,道之所在,万死不辞,才是真正的侠客,一等一的豪杰!”

  “无论是那人有多弱小。”

  “普天之下,衡量一个人是否是豪杰的,竟变成了武功膂力?何其荒唐!”

  “我不是侠,可若你要乱来,我,必杀你!”

  正在此时,突然传来了轻微的摩擦声音,卫长空扭头去看,神色突然动容。

  在一道道不敢置信的视线之下,那浑身蓝衫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少年一手撑着地面,朝着前面的长剑一点一点匍匐过去,右手五指张开,颤颤巍巍朝着剑柄处握去。

  不知是谁扳动了弩矢。

  一根精钢弩矢直接贯穿了少年的前臂。

  王安风咳出一口鲜血,身子直接被大力贯穿,钉在了地面上。

  双眸微微张开,左手转而向前,不住向前,已经不成模样的手掌张开,握在了剑柄之上。

  右手挣扎着,猛地抬起,那弩矢贯穿了手臂,这样突然一下,便是带起了淋漓的鲜血。

  安风撑在地面上,一点一点直起了身子。

  “风儿,我少林武功,最重下盘,任何时候,绝不……”

  “站起来,哪怕就是死,也不要这么丢人!”

  已经是残破之躯的少年人,一点一点挺直了身子,先前出手的那名武者,已经被卫长空直接击杀,而纵然是如此,面对着这挥手即可杀死的人,那些武功不弱的武者,竟然难以出手。

  手中的兵器似乎在这个时候,沉重到了难以想象。

  王安风左手颤抖着将手中的长剑抬起。

  右手却背在身后,劲气震动,将佛珠震下,握在了手中,在他此时,已经逐渐开始凝固的脑海当中,唯独一个思绪异常清晰。

  如果被他们知道了佛珠的秘密,肯定会对师父不利……

  手腕一动,最后的力道带着那佛珠,轻飘飘落落出了山崖,朝着下方飞速跌落。而同时,少年深深吸了口其,缓缓直起身子,浑身无一处不在剧痛,却低低笑道:

  “呐,三师父……”

  “够排面了吗?”

  卫长空神色变化,抬手拦住周围属下,沉声喝道:

  “停手吧。”

  “你若愿意停手,我火炼门退出此次争端,我将倾其所有,令你踏足四品巅峰,未来,你将是我火炼门之主!”

  王安风朝向了自己感觉到说话之人的方向,突然笑出声来,呢喃道:

  “丹枫谷,杀害了无辜百姓满门一家老小。”

  “拐带我大秦百姓,药师谷……炼化活人为丹,白虎堂,害人满门……”

  “我,我很小气的。”

  “小气到了,就连一条性命,都让我心疼的程度。”

  “你,你们,一个一个……”

  “我,咳咳咳,唯愿,杀,杀之而后快!”

  卫长空张了张嘴,看着那少年对着另一个空无一人的方向低语,本为敌对之人,心中竟然浮现一丝悲凉沧桑之感,少年那原本清澈的黑瞳之中,已经彻底失去了最后的光芒,化为了一片混沌无光。

  少年自有少年狂。

  一个一个,

  绝不原谅。

  王安风踉踉跄跄踏前了一步。

  第一步踏出总是很难,可下一步,他的速度便变得更快。

  长剑斜持。

  如同是最后的一次奔跑,畅快淋漓的感觉。

  众人几乎是本能地朝着后面退了半步,而直至此时,方才明白眼前的人几乎要立刻死去,想要笑,却笑不出来,看着那少年大步奔出,却只在奔了数步之后,直接软倒在地。

  鲜血淋漓落在地面,手掌中的长剑却未曾放松一丝半点,瞳孔黯淡。

  他感觉到了天地开始旋转虚化。

  卫长空看着那边两人一眼,大步而行,走到了王安风身边,道:

  “你要死了……”

  “你本不会死的。”

  “……后悔吗?”

  王安风嘴角微微挑起,却已经做不出回答。

  遗憾吗?

  当日会遗憾,他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没有吃过,还没有看到离伯,没能给那些死去之人讨回公道,还没能完成自己的夙愿,没能和薛琴霜说出那几个字……

  好遗憾好遗憾。

  遗憾到王安风现在肠子都青了。

  可后悔吗?

  少年的眸子微微张开,回光返照一般,竟笑出声来,道:

  “我活过的……”

  看过山,看过湖,看过天下间最好看的月亮。

  还亲过了喜欢的姑娘。

  死也死在自己选择的方向上。

  快意。

  够快意了……

  便在此时,其手中的木剑突然开始自发鸣啸起来,凄厉不绝,被赢先生压入其中的神兵灵韵似乎体味到了某种契合的存在,开始疯狂地蔓延,疯狂地彰显自己的存在。

  长空之上,有风雷齐至。

  原本隐于迷雾之中看戏的老者骤然起身,神色大变,失声道:

  “这是……”

  “神兵共鸣?!”

  声音落下,已经出现在了这战场之上,右手如同猛虎探爪,朝着王安风旁边凄厉哀鸣不止的木剑抓去,左手则朝着王安风狠狠砸去,正打算将其主人击毙,将这苏醒的神兵,纳为己用。

  欣喜之下,这一拳尽显上三品风姿。

  王安风的眸子彻底昏暗,外面发什么了什么,一概不知。

  不知道怎么的,却又似乎看到了往前经历过的一幕幕事情,看到了忘情的空道人,隐忍的柳无求,疯狂的倪夫子,以及每一张熟悉的面庞,直到故事开始的时候。

  他跟在了那高大的身影旁边,一步一步走上那山门。

  抬手,向前。

  推开了熟悉的大门。

  赢先生在皱眉下棋,慈和的老者对着他在招手,明明没了手脚,却还喜欢乱动的三师父在说着什么,眉宇飞扬,满脸得意。

  旁边,手掌温热拉着自己的圆慈,朝着他微笑。

  抱歉呐……师父。

  弟子再不能尽孝于前。

  于此,叩首。

  王安风的眸子缓缓黯淡下去。

  被抛掷下的佛珠撞击在山岩之上,

  而那上三品的一拳,却在此时,骤然停滞,被消去了全部的力量。身着灰衣的僧人沉默立在了王安风身前,右手抬起,将那一拳接住,青袍老者神色骤变,脱口道:

  “你是谁?!”

  僧人未曾回答,甚至没有看上一眼,右手抬起,将一串佛珠召回,轻轻放在了王安风手掌上。

  流光闪动,少年的身躯消失不见。

  圆慈缓缓起身,转头看向这满山的妖魔鬼怪,踏前一步,双手合十。

  “阿弥陀佛……”

  “贫僧,圆慈。”

  僧鞋踏在了地面上。

  “三招不能超度诸位,贫僧,自裁于此。”

  轰然气浪,横扫天地四方。

  此地云雾连绵,蜿蜒流转,据称每日云雾自最高处的山巅涌出,四下蔓延,如同玉虚仙宫,乃为扶风八景之一。

  自此日起,除名其中。

  千里之间,再无半点云雾。

  第一百七十七章 明王度世

  少林寺中。

  吴长青看着躺倒在地面,浑身鲜血的王安风,道道银针爆射而出,几乎将整个天地撕扯成了无声道细碎的碎片,稳稳落在了王安风周身大穴之上。

  天下第一神医,二十一年之后,再度全力出手。

  “落羽,去取药材!”

  言语尚未落下,鸿落羽已经昂首而起,身后浮现大鹏展翅,扶摇千里异象,倏忽之间已经来回了一趟,天地之间的风将周围污气阻隔,纯净到极致的流风将少年温柔地包裹起来。

  王安风濒临熄灭的气息逐渐平复。

  青衫文士缓缓俯身,抬手将王安风脸颊边染血的黑发擦到一边。

  少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眸子张开。

  其中依旧灰暗无光,笑道:

  “对不起……”

  “先生。”

  “我又给你丢人了吧?”

  文士的手掌骤然僵硬。

  ……

  外界。

  狂暴的气浪逐渐平复下来。

  千里无云。

  包括‘赛阎罗’在内的三品以下武者,直接在这最直接简单的内力冲击之下,咳出了大口鲜血,躺倒在地,眼见气息迅速萎靡。佛门内力,阳刚正大,修至上三品之境后,更是容不得半点污秽。

  眼前这些人,正面受到佛门内力冲击,一个个全部脏腑破裂,咳血倒地,登时倒毙。

  唯独火炼门卫长空,纵然重伤,却凭借掌中长刀,支撑在地,未曾死去。

  面色煞白却又桀骜,想要说些什么,却喷出了大口鲜血。

  他虽在邪派之中,却生性刚正异常,手下所杀,尽数只是江湖恩怨,绝未沾染无辜人性命,是以在这第一招之下,只是重伤,却未曾身死,而他带来的那些高手,却尽数倒毙当场。

  近乎百人当中,唯独这一个人,尚不至死。

  第一招。

  而在这之前,来自于四象阁的上三品高手已经猛然暴退,此时他身上每一处都在颤抖着告诉他,让他跑,跑,疯狂地逃跑。

  老者额上满是冷汗。

  不是对手!

  完完全全不是对手!

  这是那种即便在上三品之中,也是踏足巅峰的绝世强者!

  无形而厚重的压抑在继续着。

  在这一瞬间,他似乎重又看到了忘仙郡中,那暴怒如虎的疯狂拳势,看到了那失去了一切,唯独一颗武道之心淬炼地越发刚硬的柳无求,心脏在疯狂的战栗着。

  曾经面对过一次宗师级拳法大家之后,再度出现的圆慈,瞬间击杀周围数十名武者的一幕,几乎是瞬间将他心中的反抗之心直接击碎。

  双眸之中,已经满是血丝。

  脚步只是在虚空虚踏两步,便已经朝着前面奔出了不知多远,若是以常人的视力而言,根本已经看不真切,脚尖一点,身形分化,变幻出了数十上百的身形,朝着不同方向狼狈奔逃,这乃是他立身根本之绝学,助他多次逃地性命。

  而在身后,身穿灰衣的僧人却未曾去追,双目微敛。

  右手抬起,缓缓收回腰间。

  身躯下伏,扎成了马步。

  呼吸缓缓平复,任由那上三品高手奔逃,佛门心法,要求心境如长空,可此时他却根本难得清净。

  身着布衣的孩童跪倒在自己面前,神情恭敬。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父亲只有一个,师父也不是能随便拜的。”

  身着蓝衫的少年躺倒在血泊之中,眸光涣散,身上已经没有了一处完好的地方。

  却还是在笑。

  抱歉呐……师父。

  弟子再不能尽孝于前。

  僧人右手缓缓握紧。

  周围的天地霎时间凝固,在其身后,天地凝固,庞大的势朝着右拳拳锋处汇聚,不断地凝固,这一拳,便是这一界,澎湃的拳势融入天地。

  这天地,便是这拳。

  双眸猛地睁开,灼热的火光在僧人眸中烈烈燃烧。

  一拳猛然砸出。

  气劲如龙。

  天地之间,刚猛无敌的拳势,瞬间突破了空间的阻隔,直接砸在了青袍老者的腰腹之上,后者面色煞白,阳刚正大到了极致的力量瞬间将他体内的力量全部砸得支离破碎,登时停在了原地,不能再动。

  圆慈一步踏出,身形瞬间出现在了青袍老者身前。

  身在空中,内力在身后共鸣,勾勒天地,有虚幻身形浮现,顶上有七髻,辫发垂于左肩,左眼细闭,下齿啮上唇,现忿怒相,背负猛火,右手持利剑,左手持罥索,作断烦恼之姿。

  此为明王……

  忿怒明王!

  圆慈的右手抬起,体内内力涌动。

  “贪、嗔、痴、爱、恶,五毒为障。”

  “痴儿啊,痴儿,你若是参透了这最后一障,便可立得罗汉果。”

  记忆当中,面对着方丈和师父的苛责,青年抬手低语:

  “弟子参不透。”

  “你是参不透,还是不愿参透?!”

  “尘世红尘,遍地苦海,弟子不愿参透,天下不需要多一个罗汉,却需要一明王。”

  “弟子宁愿终身至死,不得大宝,身死之后,永坠轮回。”

  “持忿怒相,肃清妖魔!”

  圆慈和身后明王双眸猛地睁开。

  双拳扬起。

  第三招,

  大慈大悲千叶掌。

  身后百丈高明王虚影和前方僧人,同时排出手掌,刚猛浩大,气流鼓荡,混无半分慈悲可言的掌劲如同长河,只在瞬间,便将那青袍老者囊括其中,虚空当中,有一道神兵灵韵展现,一只手掌探出,似乎打算将这老人拉入其中。

  圆慈甩手一拳捣出,便稳稳砸在了那手掌之上,双方僵持了一瞬,那神兵的灵韵瞬间消失不见,竟然被圆慈直接砸得支离破碎。

  青袍老者眸中亮起的生机瞬间化为了灰暗。

  瞬息之后,那掌影已经消散,僧人阖目,单手竖起,平和道:

  “阿弥陀佛。”

  声音落下,四象阁的上三品高手,已经足以纵横天下,快意恩仇的武道巅峰高手,肉身直接崩碎,化为了齑粉,消散于天地之间。

  三招之内。

  当杀之人,已尽数杀灭。

  不过举手投足!

  而这僧人面庞神色却依旧平静,正因为这平静,更为令人心中胆寒。

  圆慈眸光平和,抬起的右手手掌之上,这承载力量的机关人已经开始崩碎,此时他本应该要回到少林寺中,却并未如此,只是缓步踏足虚空,回到了那药师谷内谷山巅之上。

  卫长空手持长刀,站在原地,身躯之上,鲜血淋漓,沙哑道:

  “为何不杀我?!”

  圆慈眸光平和,看也不看,淡然道:

  “你不至死。”

  “风儿,也未曾觉得你当死。”

  卫长空微微一怔,回想起那少年所说,其欲杀者,只是丹枫谷,四象阁,药师谷,却未曾提及自己的火炼门,手掌握紧了长刀,心中一时间百感冲击,突然狂笑出声,道:

  “哈哈哈哈,我为邪派之首,区区侠客,竟也曾说,我不当死?!”

  言罢手持长刀,朝着圆慈踏步狂奔,却在此时,被圆慈一掌拍在了额头之上,气劲横扫,朝后激荡,卫长空身躯骤然僵硬,发髻散乱。

  其身后的大地瞬间湮灭大片,狂风鼓荡,似能够将一切卷入其中。

  直到数息之后,卫长空的心脏才重又开始跳动,可方才那求死之心,竟已经丝毫不存,他自诩豪勇,此时却只觉得腿脚发软,手掌一松,那刀坠在地上,铮然鸣啸。

  圆慈念诵佛号,平和道:

  “门派之别,并不能够决定你是正是邪。”

  “贫僧这一次,不杀你。”

  “你走罢。”

  卫长空踉跄后退两步,看向那僧人,自己兴致勃勃而来,却如丧家之犬一般被饶得了性命,心念及此,大笑出声,笑地双目流泪,笑地咳嗽不止,突然怒吼一声,踉跄奔出。

  纵然重伤,亦能够腾空而行,转眼之间,已不知道去往何处而行,圆慈阖目,低诵佛号。

  “阿弥陀佛……”

  距此颇远之处。

  先前曾经在青锋解出现,逼地一位江湖高手在寿宴之上求死的那一个道士,以及名为阿笑的男子,急急而行,他们本来是要来这里看一出好戏,可未曾想到,这一出棋变数太多,竟然牵扯了两位上三品宗师在内。

  复又奔行了不知多远,那消瘦道士才松了口气,道:

  “阿笑,看,看来,咱们应该可以放松了……”

  “那个古怪男人应该不可能来这里了。”

  阿笑看他一眼,言简意赅道:

  “他察觉不了咱们……”

  道士微微一怔,复又抬手拍了下自己的额头,气得跺脚道:

  “啊呀,忘了!”

  “咱们身上有玄铜镜,就算是三品宗师,也发现不了咱们的!”

  言语之中,颇为懊恼,却又微松了口气,道:

  “不过,没有想到,那个小子竟然有这么大的背景,啧啧啧,宗师弟子啊。”

  “这个可要好好地传回到组织当中去。”

  “好像,那个古怪珠子也有用处,下一次遇到了以后,看看能不能取来。”

  阿笑皱眉,道:

  “你抢不来的。”

  那道士哂笑出声,道:“抢?”

  “我看那小子大概会眼巴巴给我送过来,侠客嘛,抓个小鬼过来,让他拿着那东西换,你猜他换不换?”

  “一个不行两个,大不了屠村。”

  “他总会换的。”

  阿笑微微皱眉,却未曾说什么。

  因为他也这样觉得。

  君子,侠客,但凡是恪守原则之辈,无论多强大,都很容易被杀。

  因为他们有原则。

  这就是弱点。

  正在此时,前方突然传来了沉静的脚步声音。

  两人神色骤然剧变。

  身着灰衣的僧人缓步踏出。

  眸光落向那道士和阿笑的身上,在其眼中,这两人身上的邪念,远远超过方才的卫长空。

  圆慈抬眸,面上平和淡然,如同方才杀人一般模样。

  “阿弥陀佛……”

  ……

  药师谷中。

  因为原本绵延流连,千里不散的云烟,已经彻底消失一空,原本被掩盖在云雾当中的场景也重新出现,展露在了天地之间,一道道尸体骨骸,倒伏在其中,放眼去看,这里一具,那里三人,竟然不知道有多少数量。

  其身躯之上,隐有药香,尽数都是药师谷炼为药人之后死去,为了方便处理,直接扔入了无穷无尽的云雾之中,往日里被这扶风八景之一掩盖,竟然无有一人察觉。

  那盛世太平,玉虚美景之下,竟然是如此白骨皑皑的惨剧。

  圆慈缓步走在这山路之上。

  耳畔传来了文士冷漠的声音:

  “赶紧回来,这具机关人已经支撑不了多久。”

  “若你没能在这机关碎裂之前回来,会自损根基。”

  圆慈只是低诵了声佛号,双手合十,自这‘地狱’之中行过,上三品的佛门修为在体内流转,原本那些尸体身躯之上怨恨之气,似乎隐有消散,僧人身后,一朵朵清净佛莲绽放。

  妄动内力,僧人的身躯之上浮现道道裂痕。

  神色却依旧平和。

  行至了山脚之下,圆慈盘坐在地,双目微阖,口中佛经低诵不止。

  这药师谷中阴冷的气息逐渐散去。

  方才杀人不眨眼,手段极为狠辣直接的僧人面目之上,竟然满是慈悲。

  一连诵了数次往生咒,祝愿那些枉死之人能够往生极乐,圆慈睁开眸子,缓缓起身,看着这座满是骸骨,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山峰,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右手抬起,突然化拳,重重砸在了这山峰之上。

  轰然爆响。

  整座死寂的山峰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

  圆慈深吸口气,后退半步,复又出拳,砸在了这山根之上。

  山巅晃动越大,大地之上,泥土翻起。

  少林寺中,青衫文士眸子微微瞪大,‘看着’外面僧人再度出拳,听得了僧人口中所诵,神色变化,低声呢喃:

  “这是……?!”

  复又一拳,那山震颤而起。

  山峰之上,各种生灵狼狈而逃,圆慈未曾出手,等到那些会受到影响的生灵消失,方才收回右拳,一拳再度砸出,本应该造就破碎的身躯,却不知为何,依然坚韧。

  复又一拳,那山已离地三米之高。

  轰然砸落,被圆慈托在手掌之中。

  少林寺中,文士的面色已经彻底变化,猛地站起身来。

  曾被圆慈关在少林当中的神偷鸿落羽茫然呢喃:

  “周回绕山,为四方域。满中人民,令得神足,如大目连,一一充溢三千大千世界,不及如来神力百倍、千倍、万倍、亿倍、巨亿万倍,计空不比,无以为喻。是为如来神足力也。”

  “娘希匹!娘希匹!娘希匹啊!”

  神偷的面容之上满是震动,此时吴长青带着王安风去了静室中医治,否则定要抽死这大叫的神偷,可此时后者却能够肆意地以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震动,看向旁边文士,道:

  “这,这他娘的是三藏竺法护的佛说力士移山经……”

  “少林绝学之中,有依托于这门佛理的吗?”

  文士缓缓摇头,神色难看:

  “以前没有。”

  “现在……有了。”

  ……

  扶风郡,一座小村之外。

  一位穿着劲装的男子坐在了茶铺子旁边,他牵着马,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柄刀,刀锋宽而利。

  大秦战刀。

  他的面庞很消瘦,可他的眼睛却很亮,这让他看起来,非常疲惫,却又非常快意。

  他已经追查一处案子许久了。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这个村子。

  这村子里头看上去很祥和,可行走往来之人,有许多都是极矫健的武者,背后背负兵刃,面色冷澈。

  四象阁分坛,便在这里,其中有不少杀人盈野的邪道武者。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将这些人的线索拿到手,然后去寻找些江湖同道,将这该死的邪派赶出扶风江湖。

  一边自心中想着计划,一边儿抬手饮茶。

  一连喝干了两壶凉茶,吃了一斤的粮食,起身拍下了一两银子,拿起长刀,便打算要进去这村子里,可猛地起身,却觉得眼前一昏,直接坐倒在了凳子上,面色一白。

  方才还很和煦的小二笑嘻嘻地道:

  “大侠,您还好吗?”

  青年心中一惊,已经知道自己遭了暗算,勉强笑道:

  “这位小哥,我包裹里,还有些银钱,若是想要,还请尽管拿去……”

  小二笑嘻嘻靠近,自那青年包裹里头极粗暴地翻翻捡捡,却又伸手从那青年怀中一抓,抓出来了一些信笺,翻看了下,笑道:

  “呦呵,追查案子来的侠客啊,您可不巧,四象阁可不在咱们村子里。”

  “咱们这村子,便是四象阁!”

  青年面色激变,想要挣扎,却挣扎不得,被那小二抓住胸口,便抽出一把短柄尖刀,直望着心口插过来。

  正在此时,天地俱震!

  远处的云雾被蛮横撞碎,如同有一只只存在于神话之中的巨兽在此地重现,一名名四象阁的武者手持兵刃,看着那方向,就连那小二都放下这青年武者,大步奔出,其中一人腾空而起,手持利刃,冷笑道:

  “是哪位朋友?!”

  “怎么,见咱们坛主不在,过来找事不成?”

  云开雾散。

  这名修为已经是江湖高手的武者脸上杀机直接凝固,面庞之上,唯独剩下了呆滞。

  一座高达数百丈的巨山,冲天而起,巨峰之下,一道同样高大的明王虚像肩扛山脉,大步而来,气魄雄浑,如天之罚。

  身着灰衣的僧人看着前方的小村。

  他有他心通,自那青袍老者处,已知道了许多东西,四象阁,以及,药师谷的关系,药师谷乃是四象阁的下属,药师谷以人试药,炼人为丹,不知害了多少的性命。

  这性命,这尸骸,这众生,皆在这药师谷内谷孤峰之上!

  那么,这孽,便由四象阁,一一吃下罢!

  “大师何以普渡众生?!”

  “杀恶度善,以我为筏,度尽苦海!”

  “好气魄!”

  “可俗世既为苦海,度尽世人,何不劝其回头是岸?”

  “身在苦海,回头无岸。”

  “好慈悲,好魄力!”

  “大师若能如此,当不负法号为慈,当为忿怒明王,行走人间!”

  圆慈睁开双眸,沉声道:

  “贫僧圆慈。”

  双手猛然合十。

  “今日,特来超度诸位施主!”

  身后明王虚像突怒喝出声,手中埋葬不知多少冤魂的巨峰颠倒,朝着这四象阁分坛所在之处,重重砸落下来,轰然爆响当中,药王谷内谷之峰,已重重砸落在此,死寂了一息之后,狂暴的气浪横扫四方。

  那青年等了许多个时辰,天色黑了又亮,方才勉强散去了药力,扶着门口出来,便看到了那巨大的山脉,坐落在了原本四象阁分坛之上,就连那小二,都已经因为惊骇震怖而倒毙在旁边。

  可自己却未曾受到丝毫伤害,脚步一软,直接坐倒在地,茫然了许久,突放声大哭。

  四象坛分坛。

  至此覆灭。

  ……

  三日之后,扶风城。

  一位高大的男子带着一位少年人走出了城门,那男子穿着灰色衣物,面容平和,却没有留下头发,而那少年则整个人都笼罩在斗篷里,身上散出药味,引得旁人侧目,虽挺得笔直,走得却很慢。

  踏出了城门,男子侧目看向旁边少年人,温和道:

  “你可以留在扶风的……”

  “真的要走了吗?”

  少年微微颔首,并未曾再看这留下了许多记忆的雄武城池,安静道:

  “嗯。”

  “我还会回来的。”

  “下一次,我不会再成为累赘。”

  微微抬眸,清晨晶莹的阳光之下,少年一双黑瞳依旧清澈,却已如百炼精钢一般,坚韧而安静。

  转身,离开。

  学宫当中。

  薛琴霜突然睁开了眸子。

  少女原本两鬓处垂落的黑发,此时却只剩下了一侧,另一侧,如同被利刃切断,便在此时,似略有所感,抬眸看向了一侧方向,微微皱眉,推门出来,却看到了地面上放着一封信笺。

  展开来看,视线扫过上面文字,少女的眸子微张,突然便笑出声来。

  虽然在笑,眼角却似乎隐有水光。

  虽有泪痕,却又足够快意。

  右手将那信笺握紧,少女嘴角挑起,第一次轻柔念出了那个名字。

  “安风……”

  第四卷 两岁春秋须臾过,少年江湖青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