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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令絮的眼神落到穗和的唇上, 那是新剥开的石榴,水滴红般丝绒质感的口红色,凉丝丝的, 像新茶缭绕的雾气。
穗和掩盖紧张, 笑着问他:“你口渴吗?”
傅令絮摇头。
“可是你好像在咽口水。”
“有吗?”
穗和张口无辜地说:“有吧……”她呼出一口淡淡的烟气, 彼此都心照不宣的暧昧气氛在两人之间酝酿,她眼神偏移了一下。
傅令絮手也跟着动了一下,他握住她的手指, 丝毫不避讳露出要使坏的笑意, 领着她的停覆在他的喉结之上, “怎么样?我咽口水了吗?”
只是他说话的动静, 喉结上下的一瞬, 穗和却下意识空咽了一口。
傅令絮探身倏然凑近,顺势将穗和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另一种手已经包抄到身后搂紧她的腰,不许她乱躲,“抱紧我。”
穗和笑着后撤, 故意摇头,却又直勾勾地看向他。
傅令絮无奈却不收手, “等会儿掉下去摔着了又赖我了。”
“哪敢讹我们傅大律师呀!”
她还有心思说笑。
傅令絮没等给她再次胡闹分神的机会, 唇间有冬夜清凉的冷气流动, 软尖擦过她的领口, 又抬眼,落在她没有喉结却也忍不住战栗的地方。
待到穗和呼吸不畅, 好似要从冬天里融化撑一摊春雪时, 她伸手推了推傅令絮的肩膀,他这才鼻腔热气叹了一下松开口。
穗和没敢与他对视, 衣服不算凌乱,等她坐正在床边整理时,傅令絮已经去了洗手间,一段水声以后才出来,手中正好拿着一条灰色毛巾。
穗和正惬意地跪坐在羽绒被上,一边摆弄她窗台上的那些小玩偶,一边感知到身后来人惬意地说:“你看这个小鸭子,黑黑的,像中毒了一样。”
说完自己忍不住先笑,还停不下来。
傅令絮其实无法与她这个奇怪的笑点同频,但是很轻易被她有生命力的笑声感染,轻笑着将热毛巾递过去,“擦擦汗,不要着凉了。”
穗和转过上半身,倏地冲他展开双臂,请求拥抱的姿势撒娇说,“你帮我。”
“帮你会流更多汗。”
傅令絮说得过于平静,甚至语气有些严谨,令穗和表情一顿,随即立刻凑上去把头埋在他的肩颈上,委屈且坦诚地说:“诶!你能不能不要言语上占尽优势啊,大律师,我都反应不过来,反应过来了又不知道怎么反击你!”
傅令絮笑着轻掐了一下她的腰,另一只手摸了下她鸵鸟一般躲得严严实实的后脑勺。毛巾的热气也接触到睡衣内细腻的肌肤,一路游走上移。
这会儿不管他做什么动作,穗和都觉得危险。
她以为自己恢复了正常平稳的心律,结果一张口,舌头打结:“你……”
“我什么?”傅令絮明知故问。
“你……我虽然有点理论知识,但是也不太多,我们……现在做这个吗?”话语脱口而出,她顷刻间意识到她听不得任何回答,没法隐藏慌张,支支吾吾给自己补充说,“那个,我们今天还是先不要做这个吧……”
傅令絮已经懒得隐藏笑意里面的故意,估计凑到她耳边,亲了下,让她更加紧张,“哪个?你好像很紧张……”
穗和闭上眼,假装听不见,一股脑说着:“下次!下次我想穿得好看点,虽然这不是很重要的事情,也不是为了取悦你,就是,就是觉得可以对彼此正式一点。”
穗和无处可躲,光滑的背脊已经被热毛巾擦了一遍,清爽了许多,反而是她的耳后、脖子上全是浮汗,她意识到这人故意逗她,看她扮作大人跟他拉扯成人的浪潮游戏,佯装气恼,伸手也往他衣服里钻,这里掐一下,那里伸手去敲。
但傅令絮的身材远比她想象的要好,这些是拥抱时从未感受过的紧致,他不像自己的肌肤那样柔软,打闹绷起力道时尤其明显,几乎抓不到结实的皮肉。
穗和垂着脑袋不想动了,紧紧抱着他的腰,“你就不能让让我。”
越说声音越小,也知道自己这话说出来更像是孩子气的玩笑话,“总是欺负我,仗着年纪大、阅历多是吧,这种事以后我自然就知道了。”
傅令絮想说“我可没有阅历多”,话到嘴边,他没有再强调。
其实穗和只是情动时的随意一说,被傅令絮曲解为她意有所指。
他想了想,这也正常,便不再多做解释,让让这个小朋友。
口渴,热气腾腾,冷掉的热毛巾还在散发微白的水汽,安静了一会儿,反倒是穗和不习惯,开口问他:“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
“在想要不要收拾下床。”
穗和“诶”了一声,打量了下傅令絮的背后,发现他们俩胡闹一通又将窗台上的玩偶、手办还有桌边的一些文具都打翻在地,她惊讶的感叹,“我刚刚怎么没听见这些东西掉下来的声音啊,原来搞得这么乱了,都怪你刚刚……”
穗和急忙打住。
傅令絮只笑,但是不出声,眼神却骗不了穗和。
她嘟囔道:“你这什么坏眼神,都怪你。”
“好,怪我。”
穗和小朋友装到底,不讲理地戳了下他的右脸,“大律师行不行啊,怎么被人指控了也不反驳,以后可是要受欺负的。”
“也不算错。”
“真就没原则让我呀?”
傅令絮收回目光,瞥见床头的闹钟已经凌晨三点,真不跟她胡闹了,轻轻碰了下她的嘴唇,松开手准备着手收拾“残局”,“我俩这叫共犯。”
穗和腿都坐麻了,刚一起身就倾倒在前,被傅令絮眼疾手快的扶住,穗和抬眼凑近,叫人无从防备的,重重地还给他一个吻。
又有力气叫嚣了。
傅令絮意料之外的神情,令穗和畅快的仰着头笑起来。
“去洗澡?”
“不,你都给我擦干净了。”
傅令絮本想扛起她去浴室,好吓唬她一顿,但是再这样闹下去恐怕一晚上都不用睡了,不理会她的挑衅,吩咐说:“那你去一边玩手机,我收拾下。”
“我帮你。”
“不用。”
穗和抓着他的胳膊不放,“我能行,你不累的呀?”
“就这种程度的话,确实不累。”
战火再起,但是穗和也知道,他们俩耳鬓厮磨了够久了,短短几个小时,辗转厨房、浴室到床边,这点狭窄的空间里已经满是溽夏的气息。
“好吧,那你收拾,我去厨房那边待着。”
“嗯。”
穗和靠在大理石桌台边,有一搭没一搭说几句,时不时刷到手机段子还能笑出声,也不告诉傅令絮她在笑什么。
傅令絮动作不疾不徐,他习惯性将事务与人情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收拾好杂乱倒地的物件,傅令絮顺手将她的简易书柜也整理了一下,几十本书按照书籍分类排列整齐,大提琴盒很占地方,尤其是在这个房间中,好似无法让人忽略它的存在,傅令絮瞥到过很多次,并且都是随意性的。
他将大提琴盒小心的拎在手上,准备靠在更结实的墙面死角,却没想到里面发出咚的一声响,他本能道歉,却被穗和见怪不怪地安慰。
她漫不经心的咬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的西红柿,酸的只想伸舌头接触空气,“不是你的问题,是琴盒大小不匹配,那把琴不用收拾,放着就好。”
虽然此刻看不见傅令絮的表情,但穗和猜想他一定觉得奇怪。
“这个琴盒是我来英国单独买的,原本合适的琴盒托运过海关的时候上面被泼了一些牛奶,我这把琴是小时候的尺寸,不是常规的大提琴。”
“有纪念意义?”
穗和走到他身边,伸手又戳了下他的头顶,傅令絮任由她这样,他早就发现这是穗和的小习惯,习惯拿食指戳他的身体,“对,生日礼物。”
“那确实很有纪念意义。”
穗和若有所思的想了想,“也还好。”
显然这种轻描淡写的说法不能与越过重洋的笨重相匹配,但傅令絮也并未有探寻或者戳穿他人秘密的念头,起身准备去洗手,“那你打开检查一下吧,我刚刚提起来的时候不好控制力道,看看有没有损坏。”
“没事,你又不是赔不起,正好到时候狠狠敲诈你一笔。”
穗和轻松地说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蹲下来,费劲地打开琴盒,手指抚摸着老旧的琴弦,她已经很久没有练过琴了,或者说没有用过这把琴了。
傅令絮从洗手间出来,手上还攥着湿掉的纸巾,看见她若有所思的侧颜时,他想起他刚进入这个房间里,像是开启了穗和的秘密基地,窗台上有能盛满月光的宝盒,那些玩偶会在夜晚变成鲜活动态的小夜灯。
穗和跟他闲聊时说过,她并不喜欢学大提琴,因为她的妈妈总让她给陈闻鸢伴奏,还几乎没有人在意她喜欢什么。
所以她说,她喜欢他,不止是他的温柔与沉稳,周全与细致。
更是因为他是人生中第一个因为穗和是穗和而喜欢她的人。
这是一种无关乎任何际遇,身份关系,外在,逃离密不透风那张“滤镜网”而真正喜欢她本人的救赎。这令傅令絮更加心动。
但是爱丽丝没有仙境,在穗和手指缓慢抚摸挂件与刻字时,他只觉得心口窒息,血液有一瞬间的凝固,他无意去看,却清晰的看见那几行字。
YU LI ∩ SUI HE。
FREE & LOVE。
郁立 ∩穗和。
自由 & 爱情。
好似婚礼请柬上登对的姓名,用的是英文端正的书写,让其更加庄重和正式,也让其显得更加难以遗忘。
交集的符号格外刺眼,可以理解成,旁郁立和穗和的交集是爱与自由吗?
短短一句话,却像交付彼此生命那样惊心动魄,傅令絮移开目光,他不愿意再看一眼,也不愿意多问,更不想偏执的用此刻男朋友的身份强行打断她缅怀过往。
这不是他感情上喜欢的样子,也不是他工作里擅长的手段。
穗和关上琴盒的动作越轻,傅令絮的表情就越冷。
大约是凌晨的空气过于舒朗,傅令絮似乎能闻到煮茶叶蛋时烧坏烧焦彻底变成废渣的荷叶香,在浓郁的最后,有一些清爽的酸涩。
穗和蹲得有点久了,起身时慌乱的点头,“没什么事,讹不着你了。”
那种突如其来的没话找话的尴尬像是被褥上的灰尘,细细碎碎,但是掀起时就难以忽视,纷纷扬扬,两个人一时无话。
还是傅令絮先说了句,“睡吧。”
穗和还想说点什么,刚对上傅令絮的双眼,一瞬间他将室内唯一的一盏灯按灭,那些森林里的小精灵也安静的贴在墙上,没有了微弱可爱的光亮。
她从来没见过傅令絮这样的神色,无法形容,好似在看陌生人。
但是又没有任何情绪。
但她没想太多,在里侧重新躺下,面对着傅令絮宽阔的后背,本想伸手在他背后写字,不知道怎么的,没了勇气,想着不该再继续闹腾了。
明天还有时间。
明天是更好的一天。
#
第二天醒来时,傅令絮已经不在身边。
穗和有种说不清楚的失落,她中途醒过一次,迷迷糊糊中感觉到傅令絮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她与他靠得很近,傅令絮的呼吸声很轻,令她不敢睁眼,唯恐打扰。
她看了眼手机,大脑还在迟钝开机,发现傅令絮给她发了消息。
他去提车了。
冰箱里有面包和牛奶,不想吃的话可以热一下中式早餐,是附近中超买的速冻小笼包,但是不确认味道。
穗和连打两个哈欠,看清时间后,原来也才八点多。
她根本没睡几个小时,也分不清傅令絮是没睡,还是早起。
坐在床上愣神了好一会儿,穗和才把脚伸在床下找拖鞋,晃动几下,好似拖鞋能自己飞过来,起来傅令絮说的“提车”是指陈闻鸢拜托他的,给周聿凉的生日礼物。
于是给他回复了早安和谢谢早餐,问他几点回来。
但是暂时没有回复。
傅令絮虽然不好亲近,但也不是个面如冰山的人,他可以随时展现别人想要的笑容,只取决于他乐不乐意,比如此刻,他收到穗和消息时,手指摩挲着屏幕,在想如何回复,或者说在想要不要回复,下一秒便对着身边的周寂白笑了下。
“……不是,哥,你别这么看着我,怪吓人的。”
“……”
周寂白实话实话,这些年总结了一些血泪经验,“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笑的时候不一定心情不好,但是你笑得特别灿烂,特别客气的时候,八成是大祸临头。”
“我大祸临头?”
“开玩笑!那必须是我大祸临头……”
车内的沉默震耳欲聋,周寂白是个特别受不了这种冷气氛的人,尤其是在他有错误的时候,几个小时前他接到傅令絮的消息,让他去车行跑一趟给陈闻鸢提个车,没什么复杂的手续,也不需要付款,是给周聿凉的生日礼物。
周寂白不是不想去,听到周聿凉的名字,直呼“亲哥”。
但是他是真去不了,他拍了张宿醉现场杂乱酒瓶的照片,然后给不知道名字的少女遮挡住她光洁的大露背,可怜兮兮地解释:“我还需要你接呢。”
本以为傅令絮会立刻拒绝,挂断电话。
但他却一反常态的答应下来,接到人以后就如常开往车行,没有任何询问,这点倒是跟他本人的性格一致。
周寂白看向傅令絮,他嘴角的笑意果然冷淡了些。
这让周寂白像是丧失语言能力的小朋友,一下子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事,但是他又天真自信的认为,以他这点小事,这个小人物,应该是不会让傅令絮动气的。
等顺利提车,店员掀开塑料纸,预备验货。
傅令絮毫无耐心的拍了段视频给陈闻鸢发过去,果不其然,她仍旧是不管不顾地回拨了视频电话,傅令絮的语气更加不悦,“陈小姐,你有没有点边界感?”
“不好意思,我是周太太。”陈闻鸢看到视频镜头所到之处,除了自己抢镜打招呼的周寂白,就是正对着的那辆车,明明惊叹夸赞颜色真漂亮、她果然有眼光,却还没忘记把话骂回去,“你跟我说边界感。”
陈闻鸢的语气真诚得一点都不像在指责,“你怎么没有点边界感?怎么?还想来个亲上加亲啊?那你还得喊我这个没有边界的人一声姐呢。”
傅令絮人并不出镜,依旧面无表情,“看完了吗?”
“看完了啊,不错,真不错,你再给我发几段视频,多拍下那个……”
“再见。”傅令絮直接挂了电话,让周寂白给她发几段。
周寂白不用他说,依旧在对着新车“流口水”,嘴里哇哇直喊,还拨电话给陈闻鸢,决定交流一下,“我也想闪婚!我也想娶个富婆!这车是真漂亮啊,这得多少钱啊,哦对,周太是啥意思,啥叫亲上加亲?”
傅令絮不答,或者说他还没有想好怎么一句话解释清楚。
但是周寂白已经自顾自地沉浸在美梦中,“也是。听说陈家有两个女儿,陈闻鸢是想给你介绍?你反正不感兴趣,也不缺钱,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
傅令絮纯粹旁观,平静说着,“没可能。”
“怎么就没可能了?万一人家就喜欢我呢?”
傅令絮居高临下地瞥他一眼,“做梦天还亮着。”
“那可不一定,陈闻鸢自己就是闪婚的,不过她对她这个妹妹还真的不赖,居然要给你介绍。算起来,应该是当年她妹妹抢了她的小男友,她才伤心欲绝嫁给了周哥,看来年少的喜欢,还是比不过血脉亲情!”
傅令絮毫无知觉的动气,“你这是什么话。”
“你不知道吗?当年不是还上过新闻吗,亲妹妹抢了她男朋友。”
周寂白说话时,陈闻鸢刚刚回拨过来,视频电话一接通周寂白就像个资深大主播一样热情地介绍着身后的车型,并且对晚上刚卸完妆的陈闻鸢一通夸赞,引得陈闻鸢连连让他别瞎说,最后还是周寂白有一搭没一搭扯到穗和身上。
他随口一问,“你妹妹之前是不是因为你那个小男友上过热搜啊?”
“你管那么多。”陈闻鸢的声音从视频里传来,听不出多大的不乐意,但也绝非是正常骄纵的语气,只是匆匆把电话挂了。
周寂白显摆似的拿给傅令絮看,“你看。”
“什么东西。”傅令絮听见自己的声音,才发觉他的情绪波动。
周寂白却不敏锐,急着说:“要是假的,以陈闻鸢这个大小姐的性格,不得拧断我的头?不然你问周哥,他当年结婚巨快,我们都以为陈闻鸢怀上了,被他潜规则了。再一想,陈闻鸢是什么人,谁敢真的招惹她啊,肯定是自愿的。”
他不怕死的继续说,“而且结婚以后多幸福啊,本来她妹妹撬墙角这事也就是撞上了陈闻鸢是个女明星,加上那个小男友是个天才音乐家,好像叫旁郁立,我妈跟他爸妈还挺熟的呢,以前没少因为他回家骂我吊儿郎当的,一点气质都没有,不然这种撬墙角的程度,放普通人身上算个屁啊!”
“……”
见傅令絮根本不搭理他,已经低头打开Google在搜过“旁郁立”的名字,周寂白来劲似的凑过去盯着网络图片不屑地说,“哪有我气质好啊。”
傅令絮的身影稍顿,他几乎没有往下滑动屏幕,下一瞬便将手机按灭,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跟周寂白说,“你这么能说,就用嘴走回去吧。”
“……”
不是,啥意思啊?
周寂白无辜地拍了下后脑勺,完全不理解他做错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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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傅令絮回来,穗和刚好从洗手间出来,她早上吃东西的时候没留意,没想到中超这么干瘪的小笼包居然还能飞溅出汤汁,泼了她毛衣一身。
拖延症令她到下去才去搓洗,顺便换了身更舒服的宽松毛衣。
她正低头擦手,准备远程把纸巾丢入厨房的垃圾桶里,眼神却忍不住留在门口,“你回来啦?我发现今天的小笼包好好吃哦,跟卖相完全不一样!”
穗和声音雀跃,与她心情不同的是手感,纸团不止没有进桶,甚至一咕噜滚到了更远处,她叹了口气,本想偷懒,结果还得多走几步。
傅令絮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换好鞋,将笔记本电脑放回到小桌子上,衣服也没有要脱的意思,弯着腰去收拾充电线,好像要将这些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收拾起来。
“怎么啦?是不是今天很早就起床啦?”穗和笑着跳到他身边,从身后半抱着他,笑着试图逗他开心,“我姐姐是有点麻烦,但是人超好的。”
“我知道,我认识她。”
“哦……”
大概是已经许久,或者说是她自认为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傅令絮淡漠客气的样子了,她说不出这与平时的傅令絮有什么明显差别,但是气氛令她不适。
穗和愣了一下,但是她不喜欢这样。
她擅长有话直说,打直球的人永远可以先获得真诚的爱意,当然,也有可能是明确的拒绝,穗和主动说,“你怎么每次出趟门回来都有点冷淡呀?”
上次见“始作俑者”也是,这次又是。
傅令絮深深地看她一眼,“旁郁立”只是一个十几岁就去世的少年,他有足够的心胸不提及,也有足够的格局不与过去对比,但是这种对盲区的厌倦和模糊,是律师不喜欢的,他只说,“我看到了你的琴,和上面的文字。”
并不是冷漠的情绪,更像是已经深思熟虑后的表达。
穗和其实花了几十秒刻意去想。
她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琴盒,只是用作纪念,因为其实从小到大她收到的第一份关于他父亲的礼物就是这个,她曾在生日会与旁郁立相遇,她以为他喜欢跟自己聊天,她以为他们俩都是被父母、世俗所规训的两只异兽。
她有不想提及的身世的秘密。
他也有自己关于爱、灵感与自由的秘密。
那就是他既不是陈闻鸢的初恋男朋友,当然也不是她的。甚至跟她们姐妹俩都毫无关系,他与陈闻鸢只是合作过热门曲目,其他一切均是舆论的把戏。
至于她。
只是共同的秘密会让他们彼此靠近,但并不必然成为恋人。
旁郁立送她大提琴时,其实只是掩人耳目,重点是大提琴挂着的一把手刻的小吉他吊坠,上面偷偷刻着穗和父亲的名字,这让穗和很是感激,也是穗和将此一直带在身边的原因。
而她要保护的秘密,是她和陈闻鸢的父亲。
他对家里的三个女人来说,是陈闻鸢骄纵幸福的底气,是穗和母亲泥潭濒死的白月光,也是她重新挺立于世拥有光环的恩赐。
更是旁郁立的恩赐。
他从小师从于他,所有的爱、灵感都来源于他。
他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情,他也分不清这有什么重要,他借助陈闻鸢的工作、穗和的儿时陪伴,与自己的恩师交谈、拥抱、携手、练琴、亲吻。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是其实他什么都不想要。
只想这样,只想永远这样。
陈闻鸢并不在意,穗和说她可以理解,并且会永远替他保密。
他什么都不破坏,什么都不凭空建造,什么社会秩序,什么风序良俗,什么家庭关系,他都不参与,他可以永远自由地存在和爱着。
但是没想到却被他的父母撞破,以死相逼,接二连三将他禁闭,对外声称他身体不适,精神状态因为比赛和练琴变得不稳定,将他活活逼疯。
将他送上那趟开往春天的列车。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他的爱人却一无所知。
他悼念,惋惜,流泪,却只是因为失去了一个学生,一个天才学生。终究他和自己一样,没有姓名,没有人因为他是他而爱他,而正视他的喜欢。
哦,对,她后来也意识到了,旁郁立也并非因为她是她而接近她,他的礼物或许也只是来家里探望“老师”的理由,当然她不愿意这样想,也没跟任何人说过。
想到这,穗和也觉得痛苦,这是一种更切身的体会。
也是对那个∩符号的厌恶,他们的交集不只是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还是那些不见日月的过往,没有人在意他们是谁,只要他们可以成为姐姐的朋友,姐姐的伙伴,姐姐的陪衬,还有父母的骄傲,老师的荣耀。
“我想你误解我要说什么。”傅令絮不愿意为难,见她痛苦难掩的神色,心软下来,“我是真的有工作上的事情,需要开个线下会议。这件事我没有立场去问,但是也希望你谅解,我对不清晰的事情会有恐惧和猜测,我会尽量控制。”
大概是太久没有跟律师这样正式的谈话。
穗和的情绪显得更加不稳定,她自知没办法像谈判一样冷静地去讨论感情,“我知道讲这种话会让你生气,可是你想想,我当年不认识你,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不能因为你的喜欢而否定曾经的我自己,我也不认为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傅令絮脸色阴沉,“我说了,我没有立场去问,也不打算问。”
“那你想说什么呢?”穗和几乎哽咽,“我喜欢你的绝大部分,但是你对无法完全掌握的事情就采取冷漠谈判的态度,让我很没有安全感。有时候我会庆幸,这样的你比较真实,比较完整,会生气,会嫉妒,但是我发现我承受不了。”
“抱歉。”傅令絮声音心疼却平静,“我不会擅自对你的人生进行评价,我也并不是纠缠过往的问题,其实你可以冷静一点。”
“我没有!”穗和一震,“你为什么一定要用谈判的语气说话呢……”
“那你有大大方方说你跟这个人是朋友吗?”傅令絮无奈的叹了口气。
“我可以跟你分享我的任何事情,但是前提是,我不能伤害其他人。”穗和说,“而且你明知道,我不会欺骗你,我不知道你在别扭什么。”
“我知道,你是个能解释清楚的人,但是你不愿意解释,你有自己的理由,也是因为人都有取舍,你觉得这个人,或者说跟他有关的事情,比我的感受更重要,我可以理解,希望你不要误解我的意思。”
傅令絮并非在说气话,相反,这一路他搜索了不少关于旁郁立的新闻,太久远了,多年前的事情,从采访到视频,他都毫不掩饰对恩师、对穗和的感谢,而且对所谓的“撬墙角”热搜新闻嗤之以鼻,两人背着琴正常回家。
他心中也有决断,为这样的事情嫉妒或者吃醋是人之常情,但并不会影响他对穗和人品的判断,何况在旁郁立的采访视频中可以看出,他是个细腻敏感的人,经常担心自己说错话,经常胆怯地看向台下,不断真诚感谢着喜欢他的人。
傅令絮甚至在路上购入了一张当年的电子音乐专辑。
他甚至会为没有下架而觉得庆幸。
他比上次冷静,也比上次更信任穗和,纵然只是短暂的相处,他也认为喜欢这件事是不需要加以揣摩的,与工作、与他曾经的生活完全不同。
只是他没预料到穗和会是如此反常的态度。
傅令絮越是平静,越是像谈判,穗和越是冷静不下来。
人的关注点往往就是这样,曾经最喜欢的冷静和理性有可能在吵架时就变成了冷漠和冷血的代名词。
“他已经去世了,让他安宁一点不可以吗?”穗和突然说。
穗和第一次觉得她口不对心,她并不是这个意思,并没有在指责是傅令絮令死者不安生,放缓语气却不奏效,“他不存在于我们的关系里,但是他的事情,我不想说,因为真的跟你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傅令絮的面色已经平静下来,淡淡收回目光,没有要接话的意味。
穗和试图缓和,“傅令絮,我知道我不应该跳脚,你也只是问问,不对,你甚至没问,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我不喜欢这件事,我也不希望你为此不开心,而且真的没什么好说的,我答应过别人,我总是要做到的。”
傅令絮沉默了几秒,“OK,当我冒昧。”
他说有会要开并非是托辞,他也从不诓骗穗和,在傅令絮平静关上那扇房门的时候,催促他下楼开会的电话铃声短促的响起,这令穗和心情更加慌乱。
像是蝉鸣脑中,更像一颗气球顶爆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