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俯身,在司徒朝暮的脸上亲了一下。◎

  墨石公园的下一站就是稻城亚丁。

  前一晚上住宿香格里拉镇, 第二天早上七点直接乘坐景区大巴进山。

  游玩亚丁分两条线,长线和短线。长线的尽头是坐落在雪山之顶的五色海,短线的尽头是位于森林之中的卓玛拉措,又名珍珠海。两条线的方向不同, 用时和耗力也不同, 对大多游客来说, 只能二选一。

  顾晚风是怎么着都行,反正, 这里和他老家没什么太大区别,无非是一个开发了旅游一个没开发,景色都大差不差, 所以他去哪玩都一样。

  司徒朝暮很想选择长线, 但是又担心自己会晕厥在山顶上。之前她在某红薯上刷到过不少有关稻城的帖子, 全都是游客体力不支在山顶昏厥的案例, 怪吓人的。且,这里的救护车, 一趟两千。救护车还开不上山顶,需要先用人力抬担架,抬到游客中转站才能坐车。

  顾晚风看司徒朝暮如此犹豫,就对她说了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天涯之大,看遍山河总需要勇气。”然后又向她承诺道:“爬不动了我背你。”

  对于司徒朝暮而言, 他这两句话, 前一句话属于心灵鸡汤,后一句话才是定心丸——既然都有人愿意背她了, 她还担心什么?

  于是乎, 司徒朝暮很勇敢地选择了长线。

  三怙主神山脚下, 选择长线的勇敢游客们,人手至少两瓶氧气罐,但是对于顾晚风这种自幼生长在雪山脚下的人来说根本不需要这种累赘东西,他手中的氧气罐和背在身后的背包里面装着的巧克力和葡萄糖全是替司徒朝暮准备的。

  虽然有人愿意背她,但司徒朝暮还是想凭借着自己的双脚踏遍祖国的大好河山。

  人还是得坚强独立点才行。

  但是,祖国的河山,是真气势磅礴啊,太难爬了。蓝色标杆上的字就应该改成:我在稻城亚丁喘成狗。

  还没登到牛奶海呢,司徒朝暮就已经用光一瓶半氧气了,后来在山顶的自助贩卖机花十五块钱买了瓶可乐,她才发现,可口可乐真是比氧气瓶好用多了。

  一口可乐下去,顶到天灵盖的清爽。

  一条长线来回徒步十几公里,等他们俩再度搭乘上景区公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司徒朝暮死都想不到,自己没被海拔三四千的雪山长线干趴下,却被返程的盘山公路虐死了。下车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捂着嘴跑去了卫生间吐。

  当晚住宿,她睡得比冬眠的熊还香,都没有精力去调戏顾晚风了。

  顾晚风却有些辗转反侧地睡不着了……接连不断地被司徒朝暮调戏了好几天,今晚猛的一清静,还有些不习惯。

  第二天清晨,离开香格里拉镇之后,他们继续朝西南方向出发,前往最终的目的地,碧屿村。

  距离上一次来到嘎隆已有一年。

  途经最繁华的县城中心时,司徒朝暮只有一个感触:这里的人、街道和房子,似乎和围绕在这座县城四周的崇山峻岭一样,年复一年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时光到了这里,似乎也会定格。

  司徒朝暮从车窗外收回了充满了感慨的目光,看向了顾晚风,好奇地问道:“你小的时候,这里也是这样么?”

  “现在比我小时候好得多。”顾晚风极为无奈地笑了一下,为自己发展缓慢的家乡而苦涩,“小时候更破,听我妈说我四岁那年嘎隆才修通了路,第二年通了电。路修通之前,这里全是石头堆的平房,一到晚上家家户户都只能点油灯照明。”

  “我的天呀!”司徒朝暮简直不敢想象这种苦日子降临到自己身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没路又没电的时候跟与世隔绝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顾晚风如实告知,“所以顾家先祖才会选择在这里定居。”

  盛世隐,乱世出。

  与世隔绝的偏远嘎隆自然是最佳的隐居选择。

  司徒朝暮对顾氏先祖的选择保持尊重,但还是有些不太理解:“我大概明白你们老祖宗想要保证锻刀法的纯粹所以选择了隐居的心理,但是这地方也太偏远了吧?就不怕与社会脱节么?不同年代所需的刀具也不同吧?再牛逼的锻刀术也要与时俱进,唐宋元明清,清朝和唐朝所使用的刀具肯定不一样。”

  顾晚风静默片刻,轻轻地叹了口气:“顾家曾经有两脉人,一脉游世,传递消息;一脉离世,专攻锻刀法;鸦片战争之后,两脉人全部出世,直到1949年,仅剩下的那一位传人——也就是我外公的母亲——才重新回到碧屿村,从那之后顾家刀就没再出过世。”最后,顾晚风又说道,“其实,对于顾家人来说,隐居反而是好消息,说明外界的时代是稳定的盛世。”

  司徒朝暮愣住了,第一次如此清晰明了地感受到了历史的厚重感和沉重感。

  历史的长河也不只是由英雄或者枭雄推进的,更是由数不胜数的黎明百姓所组成。位卑未敢忘忧国。

  鸦片战争,近代开启,山河动荡,进入乱世,顾家人和无数位普普通通的爱国人士一样,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反抗外族侵略的烽火硝烟之中,直至山河稳定,新中国成立,顾氏一族仅剩的血脉才复又回到了家乡,过起了与世无争的日子,谨遵祖训:盛世隐,乱世出。

  但是,这是不是也侧面说明了,顾晚风在当下选择让顾家刀出世的行为其实是大逆不道的?盛世出刀,忤逆祖训,离经叛道。

  但如果,他不选择出世的话,顾氏锻刀法还能够传的下去么?时代已经有所不同了呀,顺势而为似乎也没错。

  随后,司徒朝暮又站在顾晚风的角度设身处地地思考了一番,然后发现,这还真是一个极为艰难的抉择——出世,欺师灭祖;不出世,自取灭亡。

  普通人也很难跳脱维持了千百年的传统规矩,更何况祖上还有那么沉重的历史因素,除非十拿九稳地有把握能将家族技艺传承的更好,不然谁敢大逆不道地违背祖训?要是搞砸了,岂不是要成为家族的千古罪人?

  想到最后,司徒朝暮甚至有点儿庆幸:幸好,我不是传统手艺的继承人,不需要考虑这些和继承传承有关的事情,不然真的会烦死。

  像是被套上了枷锁,且重担加身,不仅步履维艰,还要逆行而上,在时代的变革中艰难挣扎,做得好了是你应该的,做得不好则要遭受良心的谴责和后人的唾骂。典型的出力不讨好。

  一条血泪路,困顿有心人。

  没点责任心和道德感,根本当不了古法传承人。

  长叹口气之后,司徒朝暮又看向了顾晚风,问了声:“你后悔过么?”

  顾晚风不假思索,斩钉截铁:“从未。”

  也是司徒朝暮意料之中的回答。

  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虽九死其犹未悔”。从八年前,他选择背负起那把长刀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这一生的不悔无悔。

  又或者说,从他这位天生反骨的继承人出生的那一刻,顾氏锻刀法的命运就注定了要在他这一代迎来变革。

  行至碧屿村的入村口,顾晚风将皮卡车停到了路边,随后骑着摩托车带着司徒朝暮进了山。

  与日复一日没有变化的嘎隆县城比起来,碧屿村衰败的速度可谓是肉眼可见,狭窄的山道上冒出了一丛丛杂草,山壁上的枝桠肆意蔓延,旁侧的树丛野蛮生长,荒凉与破败感交织纵横。

  八年前,司徒朝暮第一次来到碧屿村时,山道上还散布着零零星星的牛羊粪便,而如今只剩下了枯草石头,由此可见,这条路上的来往行人必定是越来越少了。整个碧屿村内还能够剩下几户人家呢?

  或许,早不久的将来,这里就会变成荒无人烟的空村了吧?

  摩托车驰骋在凄凉的山道上,司徒朝暮下意识地抱紧了顾晚风的腰,倒不是担心会被摩托车甩下去,而是心疼。她一个外人都会对这里的变化而感到怅然心酸,更何况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呢?这里是他的家乡呀,是他成长的地方,存满了他儿时的回忆。

  她甚至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一直在降速,像是对这条路如此迅速的衰败而感到不可思议,又像是在努力地抓住最后一丝与童年有所重合的感知。

  转过一道曲折的山弯,道路尽头出现了一位老者的身影,他的身材矮小,脊背佝偻,身穿灰色厚夹克,头上戴着黑色毛线帽,双手负后,步履蹒跚地行走在延绵的山道上。

  他与他们迎面而来。

  他已经很年迈了。

  他的身边再也没有了老黄牛。

  顾晚风猛然刹了车,取掉头盔,呆如木鸡地望着那位令他陌生又熟悉的黑脸老汉,像是在做着一场光怪陆离的梦。物是人非的梦。

  司徒朝暮也取掉了头盔,好奇地歪了一下脑袋,将自己的目光从顾晚风的身侧探了出去,认出那是陈老四的那一刻,她浑身一僵,满心错愕。

  这是她第三次见到陈老四。

  第一次是九年前,和裴星铭他们四个一起来碧屿村寻找顾晚风。

  第二次是八年前,陪着宋熙临一起回老家。

  之后八年,她再也没在这条山路上偶遇过陈老四。

  如今再次一见,才越发清楚明了地感知到了岁月的不饶人……陈老四、怎么、变得这么老了?又瘦又小,行动迟缓,满面沟壑,与她记忆中的那个满口川音、理直气壮的无赖老汉儿判若两人。

  顾晚风下了车。司徒朝暮也下了车。

  在茫然与陌生中迟疑了几秒钟后,顾晚风才举步上前,激动却又紧张地唤了声:“陈老四?”

  陈老四慢慢地抬起了头,像是时间被凝固了那样缓慢,一双被老年纹包裹着的眼睛昏黄浑浊,如同一汪即将干枯了的黄土之水。

  但是,他并没有立即认出来顾晚风,满目呆滞茫然。

  顾晚风也莫敢擅自开言,激动地、无措地、又满含期待地与陈老四对望着。他希望,陈老四能够认出来他;希望在他的家乡中,还有人能够记得他、知道他,以证明他不是外人,证明他有根。

  许久许久之后,陈老四那双浑浊的双目逐渐浮现出了清晰的亮光,如同被净化了的河流。他在瞬间容光焕发,大喜过望,笑逐颜开:“小风?你是小风?”

  司徒朝暮清楚地看到,顾晚风在这一瞬间猛然红了眼眶,却开心地如同一位天真烂漫的孩童,他用力地、忙不迭地点着脑袋,不停地重复:“是!我是小风!我是小风!”

  “你这瓜娃子终于回来喽!”陈老四的笑意越发灿烂了,嘴巴一咧,露出了一嘴残缺不齐的黄牙,遍布在脸颊上的皱纹也越发深邃。然而,在突然间,陈老四的笑意却又忽然消失了,焦急惊慌地扭头四顾一圈,没看到念想中的人,猛然一跺脚,气急败坏地质问,“毛三咧?你把毛三弄到哪里去了?”

  顾晚风赶忙说道:“他现在在东辅,要上课,赶不回来。”他还在情不自禁间换上了乡音。

  这还是司徒朝暮第一次听他说川话。

  陈老四先是一愣,继而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狐疑又满含期待地对顾晚风说了声:“他真的在东辅?你敢不敢让他给我打电话?”

  “好,现在就打,我让你见见他,他长大了不少!”顾晚风立即拿出了手机,给毛三的班主任播出了一通视频电话。

  山中信号不好,视频画面磕磕绊绊,但好歹,能让陈老四瞧上一眼他朝思暮想的小娃娃毛三,让他在垂垂暮年看上一眼长大之后的毛三。

  现代科技最大的人性体现,就是终结遗憾。

  毛三原本正在上英语课,中途被班主任喊出了教室,起初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事儿,正惴惴不安着,结果来到班主任办公室之后,一看到手机屏幕上的顾晚风,先是一愣,诧异不已地喊了声:“师父?”

  “你看这是谁?”顾晚风将前置摄像头对准了陈老四。

  画面虽有几秒钟的延迟,但是在看清陈老四那张年迈的面庞的瞬间,毛三还是呆楞住了,和碧屿村有关的回忆席卷而来——村中有一位老汉儿,是个人尽皆知的泼皮无赖,但是对他很好,经常会给他和他的外婆送吃送喝送衣服。老汉儿还说过,让他不要害怕,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他饿死。

  他永永远远地记得这位老汉儿,哪怕他变老了,老成了枯败的模样,他也依然会记得,因为他和顾阿姨一样,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愿意在寒冬腊月往他家送柴火的人。

  他的童年不幸,万幸的是,遇到过心地善良的人。

  回过劲儿后,毛三惊喜又兴奋地大喊一声:“陈老四?是你么陈老四?”

  屏幕上的少年满头灰发,天生的少白头,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如初升朝阳。

  陈老四那双浑浊的双眼彻底湿润了,他一边用枯黑的手抹眼泪,一边欣慰地笑着,不断地点头:“是我噻!是我!”又感慨不已地说了声,“你竟然都长这么大喽!”

  “是的噻!”毛三也下意识地切换上了许久未言的乡音,“等我放假了喽,我就回去看你!”

  “要的!要的嘛!”陈老四泪光闪烁,很高兴地回道,“我等你回来!”

  但其实,毛三回不回来,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确定了这个小娃娃现在过得好,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他就知足了。

  电话挂断后,陈老四长舒一口气,高悬在心中的一块巨石落地,此生再无遗憾,随即,才又问候了顾晚风一句:“你这次回来,是看你妈?”

  顾晚风点头:“嗯。”

  陈老四又将目光转向了司徒朝暮:“你带着老婆回来喽,想让你妈见见她?”

  司徒朝暮愣住了,脸颊猛然一红。

  顾晚风却没解释,反而轻点了下头:“嗯。”

  陈老四又舒了口气,一边点头一边欣慰不已地说:“那就好,那就好,毛三好好的,你也好好的,你妈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她终于可以安心闭眼喽。”

  仅此一句话,却如风沙迷了眼,司徒朝暮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原来,“牵挂”这种东西,是可以跨越生死的。

  仿如尘埃落定,陈老四再无惦念,又重新将手负在了身后,迈开了苍老的脚步,继续沿着山道往前走,边走,边说:“我要回县城喽,对喽,舞歌也要结婚了,等我见到了她,我会告诉她我见到你喽,她肯定也会很开心的;等我见到你妈,我也会告诉她的,你放心噻。”

  陈老四迈着蹒跚的脚步,在荒凉悠长的山道上,渐行渐远。

  顾晚风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山道间,目不转睛地遥望着陈老四愈来越小的佝偻身影,双眸通红,喉间发哽,泪光颤颤。

  经此一别,后会无期。

  往后余生,他可能,再也见不到陈老四了。

  他目送离去的,也不只是陈老四,还有他所熟知的家乡与童年。

  仅仅八年,沧海桑田。

  突然间,他的左手被握住了。那只手小巧柔软而用力,仿若是滚滚大浪中突然套在他身上的一条结实的绳索,牢牢地牵引着他,才得以让他逃过一劫,不至于被浪潮吞没。

  顾晚风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一番情绪过后,才看向了司徒朝暮。

  他的眼眶还在泛红。

  肩头塌陷。

  无能为力感深重。

  他这一辈子,都在不停地和他所熟知的人、事,说再见。

  司徒朝暮心疼不已,越发用力地握紧了顾晚风的手,斩钉截铁:“人这一生不可能只有离别的,有悲离才有欢合,你现在所失去的东西,上天以后肯定还会补偿给你的!而且事在人为嘛,上天不补偿你我补偿给你!”

  顾晚风不言不语,默然地望着司徒朝暮,眼眸却是极为专注的、感激的,仿若迷途之人遇到了唯一的救赎。

  司徒朝暮又很认真地了句:“你知道嘛,当年你师父临走前,曾为你算过一卦,你志不在碧屿,命也不在碧屿,你是要跟着东边来的大官走的。”

  顾晚风怔了一下,嗓音低沉沙哑:“大官?”

  司徒朝暮用力点头:“对啊,大官!司徒就是大官,和司马、司空、太尉一样大的官,而且你师父还说了,你要是不跟着东边来的大官走,这辈子会孤独终老的!”

  顾晚风瞧着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问了声:“谁告诉你的?”

  司徒朝暮:“你妈呀,不然我怎么能知道?”

  “她什么时候对你说的?”

  “就是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我的脚崴了,你和裴星铭他们一起去玩了,我和你妈单独在家的时候她悄悄跟我说的。”

  “嗯。”顾晚风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郑重地向司徒朝暮到了声谢,“谢谢你来过,谢谢你让我妈见过你。”

  这大概是他妈人生的千百桩遗憾中,最圆满的一桩事情了。

  司徒朝暮却哼了一声,略带傲娇地盯着顾晚风,眉梢高高挑起:“你这是什么意思?道的是哪门子谢?我可没说要当你老婆呀。”

  顾晚风微微蹙眉:“大官不是说要带着我走么?”

  司徒朝暮:“带你走的方式有很多呀,我可没说要给名分。”她又扬起了下巴,一脸猖獗得意,“其实我也不太喜欢太古板正直的人,没意思,没意思透了,既不主动又不殷勤,随便玩玩还可以,真当老公会寂寞的。”

  打定了主意耍流氓?

  顾晚风再不言语了,无奈又纠结地盯着司徒朝暮看了一会儿,极为艰难地,抛弃了坚守多年的道德底线和礼义廉耻,突然俯身,在司徒朝暮的脸上亲了一下,或者说轻轻一啄,却羞耻紧张到连声线都在发颤:“这、这样、可、可可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