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直想念着她的,日日夜夜,千千万万遍。◎

  进屋之前, 司徒朝暮一直以为这座小院子只有她在外面瞧见的那么大,进屋之后才意识到,这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小院子可能真的内有乾坤。

  站在院子中央看,院门右边的那道高高的围墙下有三个铁质的狗笼, 狗笼旁边儿停放着一辆银灰色的皮卡车, 左边的那道围墙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大摩托车。摩托车正前方、紧挨着屋尾的位置, 是一座青砖实木搭建的半露天厨房。

  小院的主体建筑是一座整体呈“「”型的尖顶瓦房,露天厨房就位于那条短边尽头。

  虽然这座瓦房仅有一层楼高, 但占地面积并不窄小,看起来相当端正开阔,还修缮得十分得当:白墙黛瓦, 窗棂雕花, 门前的平直走廊高出地面大概半米, 长短两边各筑有一道台阶。廊面上铺了一层整齐的木地板, 廊沿儿下摆着一排红泥花盆,盆中栽种着修剪得当的花花草草, 一眼望去赏心悦目。

  司徒朝暮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这座院子里面只有这么一间非常具有乡野化气息的露天厨房,直至顺着那条正对着院门的石板台阶进入室内之后,她才发现屋子里面竟然还有一间厨房,和餐厅连在了一起, 装修十分现代化。

  宽敞的实木餐桌临窗而摆,配套六张实木靠背座椅。另外一边紧挨着墙壁的位置是一排开放式的厨房操作台, 台面是纯黑色瓷砖, 台下的柜子抽屉全呈纯白色。银灰色的水池旁边儿是案板,案板旁边儿是一方三眼灶台, 灶台上方安装着一台黑色的吸顶式抽油烟机, 下方安装着一体式烤箱。再往右看, 是一台双开门的银色大冰箱。

  餐桌后方靠墙的位置,还摆放着一张上窄下宽的梯形实木餐边柜。

  所需所用一应俱全,并且每一样家具和电器的规格都不小气,但是屋内并不显拥挤,哪哪都敞敞亮亮的,可随意来往走动,哪怕是站在餐桌和操作台之间的空地上跳绳都没问题。

  餐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和造型雅致的碗筷。

  裴星铭、毛三和吕四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并排坐在了背向餐边柜的那一侧。

  司徒朝暮无奈,只好“不情不愿”地和顾晚风并肩坐在了他们仨的对面。

  司徒朝暮才刚一落座,毛三就煞有介事地对她说了声:“司徒姐姐,今天这些菜可全都是我们师父亲自下厨做的!”

  吕四果断补充:“就知道您要来,他特意开着皮卡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好多东西回来,冰箱都快塞不下了!”

  司徒朝暮心想:这俩徒弟可真是没白养,还怪会替自己师父邀功的。

  然后,她不冷不热地瞟了顾晚风一眼,回了句:“可真是谢谢顾师父的盛情款待了。”

  语气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感情,显然言不由衷,毫不领情。

  顾晚风可不敢再得罪她,很是诚恳地回了声:“不用谢,应该的。”

  “哼!”司徒朝暮傲娇地不再瞧他了,看向了坐在她对面的裴星铭,问:“你是怎么找到失踪人口的?”

  顾晚风:“……”

  裴星铭一边儿用筷子夹油炸花生米一边儿说:“我不是陪领导去县中学交流学习了吗,快中午的时候中学校长要请我们吃饭,去饭店的路上冷不丁地在路边瞟到了一个个头儿挺高还留长发的人,我就好奇地多看了一眼,结果谁知道竟然真是我小风兄弟,给我都整懵了,还以为自己眼花了,猛地踩了刹车,那一车领导差点儿全让我给刹死。”

  打工人司徒朝暮的第一反应是:“给领导开车你还敢这么狂?也不怕他给你开了?”

  裴星铭一脸不屑:“无所吊谓,老子事业编。”

  司徒朝暮:“……”

  有编制的人就是牛逼。

  外加裴星铭这人也是真的没有一点儿走仕途的想法,所以根本无惧领导,只要他不在学校里面犯什么原则性错误,就是天下无敌。

  而且裴星铭也是真的不怎么在乎这份工作。

  估计连他自己都想不到,当初明明只是为了应付爹妈才去考的中学事业编,结果竟然还真让他给考上了,因为去参加考试的那帮人里面,只有三位是正儿八经师范类大学毕业的、具有教师资格证的体育生,其中之一就是裴星铭。前两位的笔试成绩自然是一骑绝尘的好,裴星铭的笔试成绩才刚过线。

  但是真到了面试那天,竟然只有裴星铭这个笔试倒数第一的学渣去了。

  前面那两人是因为嫌弃这学校是一所二类艺术中学,觉得里面的学生鱼龙混杂不好管教,所以没去。

  裴星铭则是因为笃定了自己绝对不会被录取,才洋洋洒洒地去凑热闹了。

  可结果谁知道呀,他这一去,竟然还和校领导们双向奔赴了——校领导们十分欣赏他这幅高高大大、孔武有力的身材,一看就是那种有能力解决学生打群架问题的、不好招惹的体育老师,所以,果断拍板录取。

  这运气真是又好又不好的……

  录取通知下来的那一刻,裴星铭自己都是懵的,但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全家人都是开心的,尤其是他爸妈,觉得倍儿有面子,不论走到哪里都要炫耀一句:我们家小铭现在在中学当老师呢,还有编制。

  可以这么说,裴星铭他爸妈根本就不在乎儿子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反正他们俩能挣钱,家里也不差钱,所以他们对裴星铭的唯一要求就是体面。

  “体面”这俩个字是压在裴星铭脑袋上的一座山,所以无论他多么的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去接受这份工作。

  “然后呢?你就跟着你小风兄弟回家了?”司徒朝暮继续往下追问,“直接把你们领导扔了?”

  “那倒没有。”裴星铭冲着顾晚风扬了一下下巴,“我先冲着他吼了一嗓子,让他站着别动等着我,然后开着车把我们领导送到饭店之后才拐回去的。”

  司徒朝暮坚决不去看顾晚风:“你回去的时候他还一直在原地站着呢?”

  裴星铭:“那你看,虽然八年没见,但我在我小风兄弟心里面还是很有地位的,只要我说了让他站着别动,他就一定不会动。”

  “……”

  啊啊啊,是是是,你小风兄弟最最好。

  司徒朝暮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然后就不再搭理裴星铭了,转而看向了毛三儿:“你和你师父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毛三仔细回想了一下:“一年多以前决定回来的,但是我今年年初才回来,因为中途转学太麻烦了,所以我要先把上学期的课上完才来东辅。不过我师父是去年七月份回来的。”

  “去年七月份就回来了?”司徒朝暮的表情瞬间就又变得无比狰狞了,气呼呼地瞪着身边人,“裴星铭今天要是没在大街上遇到你,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联系我们了?”

  顾晚风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当然不是!”

  毛三也在替他师父解释:“司徒姐姐你别生气,师父他是孤身一人先回来的,刚来东辅时候连个稳定的落脚点都没有,所以不好意思去找你呀!”

  司徒朝暮不接受这种解释,直勾勾地盯着顾晚风:“你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喊我们来帮帮你,你不就能更快地稳定下来了么?”

  裴星铭也接了句:“就是,都是朋友,怎么还怕麻烦我们?”

  顾晚风无奈又认真地说:“你们的好意我自然明白,但我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又有手有脚,总不能处处依靠他人吧?连安身立业都做不到的话,还提什么以后?”

  司徒朝暮又气又无奈,心说:真是个犟种!

  但是裴星铭对顾晚风这句话的理解和司徒朝暮截然不同,毕竟,他也是个男人,所以完全可以明白顾晚风的心情,所以就简单粗暴地向司徒朝暮翻译了一下他刚才那句话的深层含义:“他的意思是他不能吃软饭,要凭自己的双手成家立业,不然咱家人以后不会同意你俩的事儿。”

  顾晚风:“……”

  司徒朝暮:“……”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司徒朝暮的脸颊“蹭”的一下子又红了,气急败坏地盯着裴星铭:“你、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你?”

  “我没胡说八道呀。”裴星铭还觉得自己冤枉呢,一脸无语地看着顾晚风,“你不是这意思么?”

  回答“是”,不合适。

  回答“不是”,更不合适。

  顾晚风直接被裴星铭问懵了,哑口无言,不知所措,唯有微微泛红的耳尖在彰显着他内心的兵荒马乱。

  司徒朝暮也是一样的兵荒马乱,红着脸把眼眸垂了下去,虽然一言不发,但早就在心里面把裴星铭给骂到狗血淋头了:讨厌死了!谁让你当众把这话说出来的?就不能私底下偷偷告诉人家么?真的是,搞得人家想高兴都不好意思明目张胆地高兴,不然显得怪不矜持的……

  饭桌上的气氛略微有那么一丢丢的微妙和复杂。

  毛三和吕四对视了一眼,互相给对方使了个眼色,然后开始了一段双簧——

  吕四微微皱眉:“我记得,这院儿是咱们师父全款买下来的吧?”

  毛三点头:“对啊,好几十万呢,一分一厘全都是师父自己挣得钱!”

  吕四:“那这屋子里的实木家具?”

  毛三:“全是咱师父纯手工打造,质量一绝,天下无双。”

  吕四:“哇塞,师父真的好牛好厉害!”

  毛三:“是的呢!奇才全才!”

  这马屁拍的,顾晚风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板着脸冲着俩人说了声:“吃饭!”

  “哦。”

  “哦。”

  毛三吕四瞬间安静如鸡,闷头扒起了碗中饭。

  司徒朝暮无声地笑了一下,也没再多言,拿起了竹筷,开始挨个品尝佳肴。

  感觉每一道菜都很好吃,像是夹裹了从窗外透进来的春日阳光的味道,不仅令人胃口大开,还吃的人心里美滋滋暖洋洋的。

  然而一顿饭还没吃完呢,裴星铭就接到了领导的电话,让他立即返回工作岗位。

  裴星铭无奈,只能先行走人。

  但是裴星铭这么一走,司徒朝暮就没有继续留下来的理由了,因为,她还没有原谅某个人八年不归且音信全无的恶略行为呢!

  所以她也坚决要走。

  但是裴星铭知道其实司徒朝暮根本就不想走,只是为了面子硬撑而已,于是就大发慈悲地给了他妹一个台阶下:“我现在不回东辅,先回县中学接领导,要不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吧,该走的时候我打电话喊你,咱俩一块儿走。”

  司徒朝暮冷哼一声,高傲的很:“我为什么要等你?我就要回家!”

  裴星铭无语得很:“给你台阶你就下吧,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司徒朝暮:“……”

  好像,也有点儿道理。

  “哎呀,那行吧,我就等等你吧,看在你是我哥的面子上。”司徒朝暮“不情不愿”地说完了这句话之后,蹦蹦跳跳地跑回了身后的那座小院里,脚上踩得那两只拖鞋都跟着欢快了起来,像是踩着两只洋溢着幸福的小蝴蝶。

  顾晚风一直站在院中央的那棵梨花树下等她。

  满院梨花飘香。

  司徒朝暮双手负在背后,下巴微扬,一脸傲娇地来到了顾晚风面前:“哼,你可别以为我是故意不想走啊,是我哥说让我等他下班后一起走,我才勉为其难地留下来的。”

  顾晚风立即顺着她的意思说:“你想在这里等多久就可以等多久。”又信誓旦旦地补充了句,“我绝对不会赶你走。”

  司徒朝暮不置可否,神气十足:“你不是说要让毛三带着我逛院子么?毛三人呢?”

  顾晚风:“和吕四一起刷碗呢,我带你逛。”

  司徒朝暮当即摆出了一副大惊失色的表情:“好哇,你竟然虐待徒弟,让人家在家里刷碗不让人家去上学!”

  顾晚风哭笑不得:“他们学校校舍翻新,这两天调休了。”

  司徒朝暮终于明白了:“那看来裴星铭今天去的不是毛三儿和吕四的学校?”

  顾晚风解释道:“庭岗一共有两所高中,毛三他们俩在一中,裴星铭今天去的是二中。”

  司徒朝暮沉默片刻,不禁感慨了一句:“天呐,日子过得真快呀,毛三儿都上高中了。”

  顾晚风轻叹口气:“是啊,都八年了。”但是话音落后,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忙去看司徒朝暮的脸色,果不其然又变成愤怒的小兔了。

  “你也知道都八年了呀!我还当你不知道呢!”

  记仇记得很。

  顾晚风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消气,焦急而专注地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好好地向她道个歉:“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司徒朝暮又“哼”了一声,然后把右手一抬,掌心朝上:“我的家传宝贝呢?快还给我!”

  心里想得却是:你要是丢了,我可饶不了你!

  谁知,顾晚风竟直接把戴在自己左手手腕上的那一串色泽莹润的佛珠给取了下来,放在了司徒朝暮的掌心中。

  司徒朝暮浑身一僵,呆如木鸡地盯着自己手心里面的那一串包浆浑厚、质感十足的菩提子手串,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怎么记得,自己当初送给他的是一串价值仅二十块钱的地摊货啊,怎么八年过后,还变成她买不起的样子了?光泽熠熠、珠光宝气的。

  而且,才二十块钱的东西,能是什么好木料?怎么可能被盘出这么光华灿灿的包浆?宋熙临手上戴着的那一串奇楠沉香木佛珠的包浆都没这个好看。

  “你没、李代桃僵吧?”司徒朝暮不可思议。

  顾晚风温柔且笃定:“当然没有。”

  司徒朝暮瞟了他一眼:“你不会……每天都在盘吧?”说完,就把眼帘垂下了,有点儿不好意思。

  过不多久,她听到了顾晚风的回答,嗓音低沉,温和认真:“没有刻意去盘,只有想起来才会去转两下,但是,每天都会想起来,不止一次地想起。”

  每次思念一起,就转动佛珠。

  每想一次,就捻转一颗,如虔诚诵经,如远行朝拜。

  一串地摊货,被他摩挲在掌心,放在手心里,缠绕指尖,夜以继日、翻来覆去不间断地盘了整整八年。

  附着其上的浑厚光泽,不过是思念的载体,却远没有思念厚重。

  他是一直想念着她的。

  日日夜夜,千千万万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