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朔回来后, 周七就惦念这位办事极妥帖的族弟。

  奈何小姜郡君跟藏黄花大闺女似的,防止他这个登徒子做出任何不轨的举动。

  “弟妹,我和子辕说几句话都不可以吗?”他始终不死心。

  “不可以。”

  周七发出控诉:“你好绝情。”

  “是这样。”

  “我和子辕多年相识, 我也很挂心他的病。弟妹好歹跟我透个口风,也叫我安心些。”

  游廊下挂着薄纱。

  此刻正有风, 风把薄纱吹得轻扬。

  他站在游廊的尽头,被纱幔掩着模糊不清。

  “弟妹, 你让我见一眼子辕吧。”

  姜佩兮步子顿住, 转头看他, “一眼?”

  见对方态度松动, 周七连忙点头,“就一眼。”

  下一刻,她示意自己向前看去,“看吧,两眼也行。”

  周七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对方往前走去。他急着跟上, “我还想跟子辕说句话。”

  “不行。”又是毫不犹豫的拒绝。

  她眉眼疏离, 神色凉薄,“他最近脑子不太好使, 总会说些匪夷所思的话。为了防止他找回脑子后,因为丢脸再也不想见你。你还是不要见他了。”

  “他脑子怎么了?傻了?”周七被这话唬住。

  姜佩兮想了想, “比傻好一点。”

  “还能好吗?要不我给建兴递个消息, 请那边的大夫来看?”他语气担忧。

  “能的。”她这么回答。

  但看着素纱后静立的丈夫, 姜佩兮又补充道,“不能好也没什么, 现在也不差。”

  留下这句后,她便向游廊的尽头走去。

  贵胄们站在绢纱后交谈, 言笑自若。

  他离他们很远,且显得多余。

  耳畔又响起律吏们的闲话,“姜夫人和定公真像是神仙眷侣。”

  “他们不是夫妻,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这样相配的两个人,竟然不是夫妻?”

  “谁知道呢。不过看上去确实像夫妻,两人有商有量的。”

  “怎么出来了?”她语调轻柔。

  周临沅静默着看她走近,“我是不是打搅你们了?”

  “没,本来也结束了。他想见你一面,才跟着我走这一段。”

  “我不想见他。”

  丈夫的话像是怄着气,姜佩兮惊奇看他,“你先前关系和他很好,怎么突然不想见他?”

  他抿唇不答。

  看了会周朔垂眸憋闷的神情,姜佩兮回头看回廊,已不见周七的身影,“他得罪你了吗?”

  下一刻,姜佩兮觉得自己的衣袖被扯住。微弱的力道,只用以传达心愿。

  “不看他,好不好?”

  听起来怪委屈的。

  “为什么不看呢?”

  春草蔫了一样,他低下头,“那就看吧。”

  “你不高兴?”姜佩兮凝眸看他。

  含糊且不情愿的表露:“嗯。”

  “为什么不高兴呢?”

  眼见对方话又憋在嘴里,姜佩兮开口激他:“你不说,就只能一直不高兴。我只问你这一次,这次不说,以后也都别说。”

  “他们说你们很相配,像是夫妻。”

  这句话内容有些多,姜佩兮逐一分析,“他们是谁?”

  “刚才那些离开的律吏。”

  “那‘你们’是谁?”

  “您和定公。”

  姜佩兮愣了好一会,忍不住想笑,又故作深沉,“他们说错了吗?”

  他抬起眼,浓黑湿漉的眸子写满了不可置信。

  “你自己不也这么觉得吗?”

  姜佩兮试图让自己严肃正经些,却被眼前人逗乐,便用疑惑的语气调侃他,“之前也不知是谁,觉得是我的情人。是谁呀,子辕?”

  手腕被他握住,潮湿的手心贴着肌肤,湿开一片。

  “我错了。”他说。

  眼见再说下去他就要羞愤到无地自容。

  姜佩兮适时收住自己打趣他的心思,反手牵他,“等下次我告诉那些律吏,我和你才是夫妻,好不好?”

  只想象那个场景,周临沅就觉得过于荒诞,“不了。我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

  “哦,你不是小心眼的人。”姜佩兮重复他的话。

  “我确实不是。”他为自己辩白。

  姜佩兮只看着他笑,不接话。

  周临沅最终在她的笑里败下阵来,含糊着不情不愿地承认,“我只有一些。”

  “一些什么?”她追着问。

  这一次,少年不再配合。

  他倔强着撇过脸,不再看她。

  “得亏我刚刚没同意七县公见你,不然真是没法收场。”姜佩兮感慨自己的英明。

  他们走在回去的路上。

  郁郁不乐的周临沅试探询问,“我不想见他,您也不想他见我。那我们能不能离开这里?”

  “不能。”姜佩兮遗憾拒绝。

  接着她解释道,“七县公现在办的差,本来是你办的。我现在帮他的部分,本也属于你。我们要是这么走了,他怎么着也得把我们追回来。”

  周临沅以沉默接受不能离开的结局。

  情绪越发低迷。

  周朔不该只因一件事,情绪衰落至此。

  他今天出门就是反常,姜佩兮摩挲着他指尖的茧子,“今天怎么出来找我了?往常不都是等我回去吗?”

  地面鳞次的青砖排列着映入眼帘。

  他音色低缓,只是平淡地叙述,“临沅来了信。”

  周朔提到临沅那一刻,姜佩兮便知道前世发生的事还是如期降临了。

  果不其然,他接下来的话应证了她的猜想。

  “我母亲病故了。”

  姜佩兮这下知道周朔为什么问她能不能离开这里了。

  拒绝的话说早了。她心里叹息。

  握住他的手。

  姜佩兮停下步子,站定看他,“你是想回临沅奔丧吗?这个我们还是能走的,七县公不会拦我们。”

  “不了。”他的拒绝毫不犹豫。

  透过游廊下的雕刻,周临沅看到被晚霞占满的天色,“她很讨厌我。”

  “别这么想。我先前见她,她还给善儿送了长命锁。”她想安慰失落的丈夫,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她不想见我。我在建兴学府求学四年,她从没去看过我。哪怕是节日。”

  本想安慰他的姜佩兮敏锐抓住他话里的疏漏,“四年?你只在学府学了四年?”

  周临沅愣着点头。

  “你怎么会只在学府四年?你至少该有八年在学府。”

  周临沅目露茫然,“我只在学府待了四年,随后就作为死士受训,不可能在学府待那么久。”

  “死士?”姜佩兮怔住。

  她满是不可置信,“你怎么说也是世家子弟,怎么会被送去当死士?”

  “没有人注意到我。”他说。

  再度说起当初,他已很平静,“学府有没有我,都是一样的。”

  反倒是姜佩兮声音抬高,“可你莫名其妙消失,临沅不会问建兴要人吗?”

  “不会。当初建兴的名声在临沅很差,他们把我送去建兴,就是想要我消失。”

  建兴的名声,早些年确实差。

  姜佩兮幼时,偶尔会听到仆婢们说鬼故事吓人。

  鬼故事的背景,就在建兴。

  什么无头鬼,什么长舌鬼,最可怕的是建兴有吃人的妖怪。

  这个妖怪白日庄严肃穆,晚上就把小孩骗到人迹罕至的角落,随后脱下人皮,张着血盆大口掏出他们的五脏吃。

  而这个披着人皮的妖怪,多数人都认为是昇日主君。

  后来逐渐长大,知道鬼故事只是吓唬人的东西。很多事都扯得没影。

  但这仍不妨碍姜佩兮对天黑后的建兴,尤其是荒芜的地方都很害怕。每次晚上出门,都带着一大群仆婢。

  长久没等到回应,周临沅问得小心翼翼,“我是死士的事,您不知道吗?”

  姜佩兮瞟他一眼,“你说呢?”

  周临沅已会避开怒火,立刻与自己割席:“是他骗您的,和我没关系。”

  姜佩兮松手想走,却被他紧紧握住。

  “我错了。”他的认错总是那么顺溜。

  “不是说和你没关系?”

  “是我让您生气的。”他垂眸不敢看她,神情显得委屈又心虚。

  姜佩兮向他保证,“我不生你的气。”

  “您对我很好。”他评判自己受到的恩惠。

  姜佩兮由着他牵自己的手,“走吧,回去用膳。”

  “好。”

  东菏水患严重,尽管姜佩兮本人十分挑剔。可顾着当下的情形,吃得一直很简单。

  大人用膳的时间不久,但喂孩子吃糊糊是件麻烦事。

  等周临沅喂完孩子,天色已全暗。

  趁贵夫人沐浴的时分,周临沅翻出今天收到的信件。有两封。

  一封是极具官腔的通知,一封是用血写成的血书。

  他再度展开那封用血写就的书信。

  母亲写了八个字给他:

  [妻离子散,曝尸荒野。]

  她就这么耗尽了,周临沅对母亲的最后一点期待。

  他木着脸将这封信叠好,凑近火烛。再看火焰将它灼烧殆尽,只余一些灰烬在空中漂浮。

  那个贫瘠孤僻的故乡,和他已无半点瓜葛。

  他猝不及防地失去八年记忆,也于瞬间再度拥有。

  生命中的幸与不幸,眷顾与苦厄,周朔从未有过自己选择的机会。

  至始至终,他只在承受。

  失去记忆对他本人而言,是好事。

  他不知道自己的失败,也无需负担失去挚友的痛苦,更不用经受信仰崩塌的绝望。随后放纵地一瘫到底,承认自己就是个废物。

  最终周朔看向身侧安睡的妻子,脑中反复浮现他沉在水底时的渴望。

  伸手搂住她的腰,埋到她的肩窝。

  他想再见她一面。

  睡梦中的她无法察觉到身侧人的变化。

  “佩兮。”这一声在沉静的深夜里,萧瑟寂寥。

  姜佩兮被着含糊的一声惊醒,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什么?”

  “佩兮。”

  好半天她没有说话,以至于周朔以为她已再度睡去。

  “回来了?”她问。

  “嗯。”

  姜佩兮曾设想过很多,等周朔想起来后她要说的话,该提出的要求,而真到了这一刻,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回来就好,别再到处乱跑了。我就找你这一次,下次再这样,我就不管你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