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不声不响中悄悄溜去, 姜佩兮再次体会到前世偶有的恍惚,她和周朔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常夫人在她出了月子后就告辞离开,娄县不能缺这位主妇太久。

  常二公子被常主君一封信骂回了家, 只能隔三岔五过来看妹妹。

  治寿的常府虽仅留下两个小姑娘,却仍旧很热闹。

  在常忆的带领下, 吉祥不再执着于模仿姜夫人的端雅,孩子的天性完全被激发出来。

  她们两个每日爬树打鸟, 捉知了摘果子, 半刻不歇。

  在不耽误功课的前提下, 姜佩兮由着她们闹。而周朔不仅纵容, 他甚至是“帮凶”。

  市上买的弹弓多不好用,在小姑娘抱怨弹弓力道不够,射头不准后。周朔动手给她们做了两把,她们很稀奇。

  姜佩兮也很稀奇,她没想到周朔居然还会做木匠活。

  因两人的弹弓分不清,常忆要求在弹弓上做出些标记来区分。

  周朔便又答应在她们各自的武器上, 雕刻她们的名字。

  他身上沾着零碎的木屑, 轻薄的锯末在刻刀划过后飘起,挨到他的眼睫上。

  周朔坐在光里, 身上的平和认真被尽数照出。

  姜佩兮拿起放在一旁的弹弓,指腹摸过被刻好的字。

  吉祥。

  这不仅是一个名字, 也是一份祝福。

  刀刻下的字迹很稳, 一笔一划极为严整, 是堪称完美的碑文体作品。

  这两个字一点也不歪扭,笔划一点也不漂浮。和她前世收到的“康宁”, 截然不同。

  可它们明明出自同一人之手。

  天翮七年雨夜里,她收到的那枚“康宁”福牌, 是他亲手刻的。

  可是她一点没注意,也一点都不在乎。

  随手将福牌撂在桌上后,她就没再关注过。

  东西收着收着,也不知道收哪去了。可能就这么丢了。

  “你能不能给我刻两个字?”

  周朔抬头看她,“好,哪两个字?”

  “康宁。”

  “好。”他什么都会答应她。

  姜佩兮垂下眸,为什么前世的她会那么冷漠呢?

  简单粗暴地忽视他的所有。

  “要刻在福牌上,再去寺里请福。”

  “好。”

  姜佩兮没能再进一步提出要求。

  说出“你要在后年的秋雨里,在建兴送给我”这种荒唐话。

  周朔会尽心达成妻子的要求。

  在刻完名字后,他当晚就将福牌做好。并且给妻子看,询问她是否满意,是否需要改动。

  可妻子盯着福牌看了很久,又摩挲着刻下的字迹,最终笑道:“你做的太好看了。”

  她在笑,可她一点也不开心。周朔意识到。

  他便托起妻子的下颌,指腹抚过她的眼角:“我做错什么了吗?告诉我好不好?我都会改的。”

  姜佩兮避开他担忧不安的视线,紧紧攥住福牌,靠到周朔怀里伸手抱他。

  “以前,很久以前,也有人送过我福牌。可是我把它弄丢了。”

  轻抚妻子的背脊,周朔梳理她的情绪:“所以佩兮是想要那枚福牌吗?”

  她不回答他。

  周朔不由有些叹息,他吻了吻妻子的鬓边,“佩兮是想念他了吗?没关系,我们可以去见他的。”

  姜佩兮窝在他的肩窝里,她又不自觉去抓周朔的衣服,把平整的布料揉成一团,握出折痕。

  “他不会见我。我见不到他了。”

  “不必这么笃定。我们试一试,他不一定会拒绝见你。总得试过之后才说放弃,是不是?”

  他是这样的耐心温和,纵容着满足她的一切要求。

  “我和他,已是死生之隔。”

  这句话出口后,周朔不再劝她。

  他只静默地把她抱在怀里,手心贴着她的后颈,给予她安抚支持。

  一切都是默默无声的。

  他的爱与恨从来都是默然无声。

  被一种莫名的愧疚感驱使着,周朔第二日就准备去平慈寺给福牌请福。

  他试图补全妻子生命里的缺失,采取这种拙劣的方法减轻她的遗憾。

  “我现在过去,请法师给它赐福,快的话午时就能回来。”

  姜佩兮默默听着周朔告诉自己他的安排。

  她不太想和周朔分开,奈何她对平慈寺实在没什么好感。

  于是她沉默着送周朔出门,一路上听他絮叨的叮嘱:“嬷嬷们会照顾好孩子。他要是哭了,你别急,可能是饿了,也可能就是闹脾气。”

  “总之别自己抱他。让嬷嬷抱着,你陪陪他就好。我很快就回来。”

  最终姜佩兮把丈夫送到大门外,她没接他絮叨关照的话,她说:“福牌求回来后,在雨夜给我。”

  “好。”周朔答应妻子。

  姜佩兮看他翻身上马,看他策马离去。

  周朔的动作很熟练,潜意识里的紧迫感让他忘记回头再看一眼。

  马蹄声渐远,人影也渐渐淡去。

  两辈子,这好像是她第一次见到周朔骑马。姜佩兮忽然意识到。

  从前她送他出行,最远只会送到梧桐院门口。

  她从未见过他随着队伍离开建兴的模样,更没有在建兴阔大的山门前迎接过归来的丈夫。

  周朔尽快赶到了平慈寺,到寺里询问可以给福牌赐福的法师。

  很快有僧人接待了他,拿走他的福牌,让他写下姓名与生庚八字。

  周朔看着僧人将福牌用红纸包住,又把他写了字的纸张叠好放到福牌旁边。

  最终用托盘托着,拿到佛后去请高僧赐福。

  下面只需要等待。

  周朔抬头看向佛殿主位金光闪闪的佛像,它眉眼低垂,唇畔若有笑,手作拈花状。

  他从这具没有生命的佛像中,看到了慈爱与悲悯。

  周遭来上香的人络绎不绝,他们面上无不恭敬虔诚。

  此间苦厄,生民多舛。在绝对权威的世家统治下,无人不活得艰辛,无人不在这苦海里挣扎。

  生活困窘,他们面上沧桑,衣着简朴。

  可因来的是佛前,他们已穿上了最体面的衣服。

  疲惫沧桑的人们,抽出劳作下稀缺的空闲时间,赶赴佛前,向神佛祈愿,寻求未知存在的恩赐。

  这是他们活下去、活到明天的动力。

  周朔又看了眼被人力穿凿成的慈悲相。

  人力穿凿的假象,语言虚构的骗局。他想。

  周朔不信神佛,从来不信。

  幼时经受的苦难,就让他知道佛不会救世人。而后在建兴触碰到权柄,他便彻底看透了神佛的愚民手段。

  他站在佛前,漠然看着受苦的众生。

  一种极强的割裂感横亘在他与他们之间。这种恍惚感,使周朔神思放空。

  一位小沙弥跑到周朔身边,向他合十作礼:“我师父想请施主一叙。”

  周朔没有见外人的心思,婉言拒绝:“末学家中还有事,待请福后,就得回去了。”

  小沙弥道:“家师正在帮施主赐福。”

  周朔微沉吟,明白这位师父是非得见自己了,“劳小师父带路。”

  他被领到一方僻静的禅院里,身披袈裟的法师坐在院中石桌前。

  石桌上摆着托盘,托盘里叠好的纸张已被展开。

  面目慈悲的老僧睁眼看向他,“老衲三相,方才为周施主请福。”

  周朔欠身:“有劳大师。”

  “老衲方才替周施主算了一卦,心中疑惑不解,想请施主解惑。”

  周朔看向老僧,没应话。

  “周施主写下的生庚八字,分明是早夭之命。老衲想问,施主是如何活到今天的?”

  “谁派你来的?”

  谦和已不在,漆黑的瞳仁完全露出。

  “施主何必动怒?无人遣我,乃我佛慈悲,遣老衲来此救苦。”老僧单手合十,手捻佛珠。

  他抬眼看向周朔,苍老的目中含悲悯之意,“施主本该是早夭之人,侥幸存活,不感念慈悲,反造下众多杀孽,就不怕糟了报应?”

  听完老僧的话,周朔只是冷笑:“我杀孽深重?法师不谴责执刀人杀心之重,劝他们回头是岸。反来唾骂奉命行事的兵甲沾了血?未免也太没道理了些。”

  “众生皆苦,施主已识现世苦海,何不入我佛门,了断因果,也成全了救己救他之功德。”

  周朔不想和这种和尚废话,他几步上前拿过托盘里的福牌。

  “施主不断此红尘,不受我佛庇佑。日后杀孽附身,只怕此身潦倒。”

  周朔挑眉,讥笑看向他:“比如?”

  老僧目色沉沉,那双明朗锐利的目光仿若越过时光,来到东来佛祖之下:

  “妻离子散,曝尸荒野。”

  周朔漠然看他一眼,转身离去。

  这种程度的诅咒,还不够他放在心上。

  然而他走了两步后,老和尚却仍揪着不放。

  他还在说:“施主杀孽不消,沉沦此间,只恐祸及身侧之人。”

  “你既知道我杀孽深重,就该明白,我这杀孽已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他转头看向老僧,脸上浮现笑,冰冷阴鸷:“再乱说话,我只好现在就送您去那极乐净土。”

  这下老和尚终于闭嘴,周朔畅行到佛殿里。他又看了眼金身佛像,只觉烦躁。

  他很想立刻离开,奈何他答应了妻子要带回请好福的福牌。

  周朔再次找到僧人,这次他开门见山:“建兴周氏,请见贵寺住持。”

  僧人抬脸时满是惊恐,他忙弯腰作礼,连道“稍等”。

  往日持重的住持步履匆匆而来,他欲将建兴的贵人请入禅院小心招待,却被贵人冷声打断。

  他递出福牌,口气间只是命令,“请福,快。”

  住持点头应下,恭敬道:“请福要好一会,贵人先去禅房歇息歇息,用些茶点呢?”

  贵人冷眼瞟向他:“快。”

  住持不敢再多语,捧着福牌奉到佛前,跪下默念《心经》。

  待到将经文念足七遍,又叩首九次。他才起身将福牌请下,捧到来自建兴的贵人身前。

  周朔接过福牌。此刻他已冷静许多,语气柔和下来:“有劳法师,明日我再给贵寺添些香火。今日家中有事,便不多留了。”

  住持不敢有任何异议,连声说“是”。

  等亲自把建兴贵人送走,看着他上马远去,住持才一口气松下来。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住持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好身侧弟子机敏稳稳扶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