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翮八年深秋, 姜佩兮收到来自江陵的信,是阿姐寄给她的,但算不上是家书。

  薄薄一张信纸, 只嘱咐她江陵的兵马将从她私产的地界经过。她需要招待好他们,并且暂时安顿一部分留在她的庄户里。

  这自然没什么不可以。

  姜佩兮应下此事, 写下密令,盖上印章, 便交由阿青处理剩下的琐碎。

  比起亲历亲为管什么兵马, 她最近更为周三的妻子秦斓而忧心。

  秦斓和周三的独女周杏, 于前年深冬溺水而亡。

  晨间活泼闹腾的幼女, 消失了一个中午,在太阳落下前被发现漂在水里。

  周杏消失时,长辈固然着急,但任谁都不曾预料过这样的结果。

  固然彼时的建兴是一年里最忙乱的时候,大量的宗族子弟、外派亲族、地方豪绅前来问安述职。

  但她到底是在戒备森严的建兴里消失,何况身边还跟了十几个仆婢。

  她不可能出什么事的。

  但她的确没了生息, 浮在冰冷的水面上。

  周杏溺毙的地方并不荒僻, 常有人经过那。

  只要她呼救,一定会被听见。但偏偏那一天, 那里无人经过。

  而跟在周杏身边的十几个仆婢,十几双眼睛竟看丢了一个五岁的幼儿。

  他们找不到主子, 不敢回去禀报, 自作主张散开寻找。

  他们最终找到了漂在水里的主子, 却已于事无补。

  周三当晚便将他们全数处死。

  周杏落葬后,秦斓不再见客, 她躲在幼女的房间里,以泪洗面。

  甚至于日渐疯癫, 周三不允许任何人见她。

  姜佩兮吃了多次闭门羹,但她仍时常往那去,她想见到秦斓。

  直到周朔说:“秦夫人当下不好,等她稳定些,佩兮再去见也不迟。”

  那时姜佩兮病殃殃的,一天两顿药弄得没胃口,人也懒怠。去看秦斓耗费她大半的精力,一场风寒拖了许久不见好。

  周朔并不限制她的行动,但那时他的焦虑已无法掩藏。

  他抚过她垂落耳边的碎发,幽暗的眸光落到她身上,指腹蹭着她的面颊,“也该爱惜些自己。佩兮,多保重些。”

  他从不向她提出要求,也极少劝她做什么。

  她年前病了场,昏睡好几天才醒过来,周朔的不安从那时开启,他总是盯着她看,沉默安静。

  于是姜佩兮没反驳他的话,她想秦斓或许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走丧女的悲痛。但不想再见到秦斓已经是两年后,她孤身站在女儿溺亡的水边。

  深秋的时节,秦斓披头散发,赤足站在水边。

  姜佩兮将她拽离岸边,却被她一番疯疯癫癫的话弄得心慌。

  “佩兮,快离开。你以为周朔是什么好东西吗?别被他骗了。”

  “他们已经把刀磨好了,你也会被他们杀死的。佩兮,快跑!”

  他们短暂的接触很快被赶来的周氏族人打断,秦斓被周三强行带走,姜佩兮则难得看到周朔面色不愉的样子。

  秦斓的话像是一根针扎进心里,姜佩兮避开视线悄悄去见了秦斓。

  丧女的悲痛摧毁了端雅美好的女郎,她面色枯槁地跪坐在亡女的闺房。

  紧闭的门扉被推开一道缝隙,昏暗的屋内漏进一抹阳光,照亮杂乱房间的一角。

  见秦斓看向自己,姜佩兮轻声呼唤,“秦夫人。”

  她的眸子完全浑浊,暗淡无光,此刻她笑了笑:“佩兮。”

  她虽狼狈,但完全没有疯癫的迹象,明显是神思清明的。

  姜佩兮走到秦斓身边,“秦夫人近日可好些了?”

  地上散着亡女的衣物,秦斓垂眸将衣服捧到手里,将它们折叠好放到一边。

  “好,一直都很好。”

  “秦夫人上次……”

  姜佩兮的话被打断,秦斓恻然笑了一声:“我要离开了。”

  “去哪?”

  “去见杏儿。”

  姜佩兮愣了愣,她伸手去拉秦斓手里的衣物:“秦夫人,杏儿看到你这样,也会不安的。”

  “佩兮,我要离开了。周朦已经答应我和离。”

  “这是……为什么?”姜佩兮不可置信,周三和秦斓的感情很好,他们是少年相识,不像她和周朔完全就是盲婚哑嫁。

  “这样他日后再娶方便啊。现在和离,他再娶也不会被骂。不然等我死后,他要另娶,还是得跟我和离。”

  这是在讥讽周七,或者说是讥讽建兴。

  姜佩兮听懂了她的话,却一时讷然,不知该如何劝慰。

  “他的懦弱与无能深深扎在我心里,既然杏儿的父亲无用,那就让我这个母亲来给她报仇。这样的恨,我是没法忍的。”

  姜佩兮知道周杏的死不是意外,她心中有推测的凶手。她正想再详细问些,却听到外面传来侍女的脚步声。

  秦斓站起身向外走去,“悄悄离开,不然你会有麻烦。”

  “秦夫人。”

  她的脸颊凹陷下去,那双浑浊的眼睛显得尤为瘆人。

  “悄悄离开。尽早离开,很快……你也会没命。”

  姜佩兮出了一身冷汗。

  等到回到梧桐院,她也仍旧有些后怕。

  晚间她终究没能忍下疑惑,说起秦斓,说起秦斓将与周三和离。

  周朔敛眸,只道:“周氏又树敌了。”

  “杏儿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周朔一愣,他神情躲闪:“溺水么。”

  周杏的死因绝不仅仅是溺水,可他们为什么要去杀害一个五岁的幼女?

  姜佩兮想不通,也明白从周朔这里问不出更多。

  日子迈入冬季的时候,建兴忙碌起来。

  周氏征集兵马的诏令发往各地,大量兵甲武器被运出建兴。

  周三与秦斓和离的风声越来越盛,温潭秦氏频频造访建兴,更多的秦氏族人在山下聚集。

  与大世家和离是不容易的,尤其是这个要求由女子提出。

  秦斓的堂兄弟闹上了建兴,哪怕彻底与周氏撕破脸,他们也要将自家的女郎接回家。

  建兴的氛围越来越压抑,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年关越来越近,建兴却不见半点新年的喜庆。

  秦斓和离的要求赶在年前被敲定,她将于腊月廿五离开建兴,返回温谭。

  建兴的压抑让姜佩兮感到不安,周主君的阴晴不定更让她抵触防范,她不信周氏就此作罢。

  她从陪嫁的庄户里,调了三十个死士乔装进入周氏。

  江陵调往京都的兵马有三万驻扎在她的庄户里,她便写诏令调了一千到建兴山下,让余下的随时待命。

  她是江陵的郡君,姜氏的兵马本就任她驱使,何况她现在手里有兵符。

  姜佩兮并不想动姜氏的东西,但建兴的忙乱下,却平静得太过压抑。

  空气里仿佛有盛夏暴雨前的躁动,甚至于她那段时间总是梦魇,醒来一身汗。

  周朔那段日子也睡不安慰,她有时梦魇醒不过来,周朔会喊醒她,探她的额头,擦她的汗。

  若她还陷在惊惶里,周朔就会抱着她,顺着她的背脊安抚。

  “没事了,不要紧,不是真的,别怕。”

  他搂着她,顺着她的背脊不断轻抚。

  他小心吻过她汗湿的鬓边眉梢,再到微蹙不安的眉心。

  他的手心贴着她的后颈,指尖缠着她披散的长发。吻轻轻落到眼睑上,他的呼吸糅进耳畔的呢喃低语:

  “我在呢,没事了,不怕。”

  幸好姜佩兮很少陷入这么严重的梦魇,以至于需要他的安抚才能逐渐平静抽离。

  而更多的夜晚,是她在梦里看到利刃鲜血和无穷无尽的黑暗。

  她能自己醒来,并知道梦到的一切只是过去,已不再真实。

  她每一次走出梦魇,周朔都会醒。

  有时是他先于她醒,已经拿着帕子给她擦汗。

  有时是她醒来后才舒了口气,而周朔便立刻睁眼望向她。在确认她的状态后,他的手心贴上她的下颌,指腹摩挲她的面颊:“做噩梦了?”

  “没,就是睡醒了。”

  他的忧思却并不会缓解,“明天再请李大夫来诊脉呢?不若换个大夫,李大夫的药吃了这么久,也不见效果。多叫几个过来,他们也好商量着。”

  姜佩兮失笑,李大夫是建兴最德高望重的大夫,他要是看不好自己,喊谁来也没用。

  这些周朔自然知道,但他已有乱投医的嫌疑。

  于是姜佩兮握住周朔的手,微微侧头使他的掌心完全接触到自己的面颊,“我没事,李大夫就很好,这段时间我睡得好多了。”

  她的梦魇时好时坏,李大夫想破头都没查出病因。

  但至少知道,她白日心情不好或心里想着事,晚上就一定会梦魇。

  天翮八年腊月廿四,离秦斓回娘家还有一日,离新年还剩七天。

  姜佩兮心不在焉地装点院子,为它的新年做准备。

  为他效忠的主君,周朔已经忙了大半个月,待客礼宾,世家间的文书,还有地方的税账,全交付给了他。

  天不亮他就要去办差,回来往往都是三更天。白日忙得脚不沾地,夜间还得顾着她的梦魇,不敢睡熟。

  廿四这天,他难得能松口气在梧桐院歇着,却还惦记着她的梦魇,要多请些大夫来看。

  姜佩兮不想看大夫,她想让周朔多歇会,可周朔想让大夫尽早看好她的梦魇。

  周朔请大夫是很耗费时间精力的,被他请来的大夫可不是诊完脉,嘱咐两句就能走。

  他总是要问个详细,什么病,病因是什么,用什么药好,要多久才能好。

  周朔并不全信大夫,时常自己拿着医书去对照大夫说的话。

  最终他们各退一步,午膳后周朔先睡会,等他醒了就请大夫来给姜佩兮诊脉。

  但变故就在这段时间发生。

  彼时姜佩兮站在院子里指使仆从挂灯笼,给这座清冷的院子点上喜庆的光亮。

  周主君的心腹许芡慌慌张张闯进梧桐院,身上有摔倒后的泥斑,她跌绊地抓住一个侍女询问周朔的踪迹,知道后直闯他们的寝室。

  姜佩兮皱起眉,再一次觉得周氏没教养,上下都不懂规矩。

  她才不关心发生了什么,她才不会跟进去,问许芡出了什么事。

  垂眸看着花石上的积雪,姜佩兮正要叫人来清理,一抬眼便看到匆匆迈过门槛的周朔。

  他外袍还没穿好,边走边系衣领上的襟带,脚下袍角翻飞,步伐匆匆。

  跟着出现的许芡眼睛湿红,有些抽噎,她小跑着跟上周朔。

  他偏头关照许芡,但声音很低,没人听得清。

  转头看见姜佩兮,周朔走向她,他什么也没解释,而是道:“别再出去,也别放任何人进来。把院门关上,不论是谁都别开门。”

  他神情沉重,眉宇间压着极重的心事。

  建兴出事了,姜佩兮意识到。她拽住他的衣袍:“善儿呢?善儿在天策院,他和启儿在一起,他安全吗?”

  周启是周主君的独子,建兴名正言顺的下一任主君。

  周朔覆住她的手,“别担心,我去找他。先保护好自己,佩兮。无论谁来,都不要开门。”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这段日子压在心头的不安终于全部涌出,姜佩兮让阿青将四散在建兴的死士联系集中,又将密函送往山下,令一千兵马随时待命。

  梧桐院的大门徐徐关阖,她不再能看到外面的情景,但硝烟却透过空气压进院子。

  而现在,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丈夫,等待幼子,等待他们归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梧桐院点起宫灯,院子被照得亮堂。

  中午挂上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曳,一排排红艳的色彩让人看着心慌。

  心中的不安越来越重,终于她无法忍受,命令仆从将所有的红灯笼收起。

  院子里是忙碌执行自己命令的仆从,姜佩兮站在院子里望向高高的院墙。

  天色昏暗,火光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