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卿译住院的这些日子, 有许多人来探望,其中有几个时常出现在娱乐新闻中,他们也不呆多久,送些礼品, 又玩笑的说上几句话就离开。

  沈卿译对他们的态度不算熟稔, 还有点冷淡, 但也保持在一个令人舒适的范围之内。

  她没经历过这么多的人情往来, 往往沈卿译同那些客人说话时,她便拿着手机在角落里玩游戏,偶尔沈卿译让她给客人倒茶。

  病房在三楼,有长得高的树, 树冠恰好遮住窗户一角,叶子边角泛着点黄色,中间却是绿色的。

  梁姗不认得那是什么树,坐在窗边发呆的时候, 会伸出手, 用手指戳树叶玩儿。

  她实在烦闷透顶。

  沈卿译不是个话多的人, 就算在医院里养伤,要处理的事务也并没有少一点,经常从早忙到晚,到了晚上才有时间抽空和她说上几句话。

  他问什么, 梁姗就答什么, 只是从来不主动找话题。两人之间总是沉默居多。

  这大概就是, 两个不相爱的人在一起的日常。梁姗想。

  从那天沈卿译让她杀他之后, 梁姗就明白了,只要沈卿译活着一天,她就得陪着他。等他死了, 她大约就能自由。

  可沈卿译身体这么好,他才比她大一岁,说不定活的时间比她还长。

  梁姗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戳着手机屏幕,选着打出去的牌,叹了口气。

  她妈妈死了,那个据说是她男朋友的李墨启先生,可能早就另寻新欢。也就是说,她在这个世上,是真的无依无靠。她唯一熟悉的人,就是沈卿译。

  梁姗悄悄地抬头,脑袋歪了歪,从胳膊肘间的缝隙去看沈卿译。

  病床上支了张小桌子,上头放了台笔记本,沈卿译带着细金属边的眼镜,认认真真的看着屏幕,不时地在键盘上敲两下。

  他在工作。

  梁姗又叹了今天的不知道是第几口气。

  她真的很无奈。她很想能说服沈卿译,放她走吧,她情愿去小超市当收银员,哪怕挣的钱不多,也总好过和每天和沈卿译这么低气压的人在一起。每时每刻都要小心翼翼,就怕自己说错哪句话,他又要生气。

  她天天这么提心吊胆,迟早要被沈卿译给吓死。

  一局斗地主打完,梁姗输掉了全部的欢乐豆。她退出,手指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吐出一口气,又点开开心消消乐,准备就这样消磨掉下午的时光。

  怕影响沈卿译工作,她手机音量调的很小,换到开心消消乐之后,梁姗干脆趴在桌上,用支架支着手机玩。

  在这短短的七天之内,她已经玩到了第三百七十二关。

  ——可见她的生活空虚寂寞又无趣。

  她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陪着沈卿译而已。

  系统声音不停响:“amazing!”“impossible!”“unbelievable!”

  最后一个步骤用完,她没能通关。梁姗整个脊背都垮下来,下巴贴在桌子上,点了重新开始。

  大概是玩手机太久,她食指的肌肉居然都开始酸痛。

  不得已,她把手机放下来,手掌摊平贴着桌面,轻轻地活动着食指。

  “你在干什么?”身后响起沈卿译的声音。

  梁姗说:“手指疼,活动下。”

  沈卿译:“……”

  天天从早到晚捧着个手机玩,手指能不疼吗?

  梁姗这种行为,让他想起了一个词——“网瘾少女”。

  他问:“肩疼吗?”

  梁姗趴在桌上,动了动胳膊,“嘶”了一声,扭过脑袋,诚实的点头:“疼。胳膊也疼。”

  “过来。”沈卿译合上笔记本,自己动手把小桌子收起来,抬头对梁姗道。

  “你要干什么?”梁姗眨了下眼睛,因为盯着手机太久,眼睛生理性泌出泪水,瞧着有些可怜。

  沈卿译沉默了一会儿。在某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操心老父亲。他道:“给你捏捏肩。”

  他身边的位置已经收拾好了,梁姗坐在床沿,背对着他,小声请求:“你轻一点啊。”

  沈卿译手劲儿大,以前给她捏肩的时候,像是能把她骨头捏碎。梁姗由此惧怕捏肩之类的事情。

  可此刻沈卿译提出来,她也不能拒绝。

  不要拒绝沈卿译。

  ——这是这段时间朝夕相对,梁姗总结出来的经验。

  “嗯。”沈卿译应了一声,抬手捏上她肩颈。轻轻用力捏起来。

  力道不轻不重,还挺舒服的。

  梁姗半眯起眼睛,觉得分外享受。正捏着肩,就听到沈卿译说:“你不要一天到晚的玩手机,对眼睛不好。”

  “好。”梁姗点头如捣蒜,“我会注意的。”

  沈卿译有种错觉,她这么乖巧的回答,简直像小女儿胡乱应付老父亲。

  过了会儿,沈卿译问:“斗地主那么好玩儿?”

  他语气有点发酸,梁姗从兜兜里摸出一颗口香糖,撕开包装袋,一边说:“我没事情做嘛。”

  沈卿译一愣,又道:“所以,一天到到晚手机不离手?”

  “……”梁姗被他训的臊得慌,沉默以对。

  他的手从她肩膀挪开,开始捏她胳膊上的肌肉,“不是给你找了几个老师,给你上课吗?”

  他指的是那几个给她上高一课程的老师。

  “啊?”梁姗早忘了这事儿。

  “可以先学完高中的课,再好好考个大学,再之后,继续念书或者工作都可以。”沈卿译说:“你总得找点事情做,三三。”

  梁姗咬着口香糖,想了会儿说:“你之前不是说,明年让我去演戏吗?”

  “嗯,演戏,”沈卿译垂眸,似乎漫不经心道:“以前演戏是想赚钱,让阿姨过上好日子。”他顿了下,手指一根一根的插.进她指缝,“那你自己呢?阿姨不在了,你也不缺钱花,你喜欢干什么呢?”

  梁姗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她小时候就知道玩儿,后来爸妈离婚了,她跟了妈妈,家里日子过得苦,就只想赚钱。

  还真没想过,自己该去干点什么。

  她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是,我喜欢赚钱。”

  “不考虑钱。”沈卿译语气尽量放轻,说:“你之前上的那个表演学院,毕业以后出来工作,也没多努力。”

  他已经很主观的叙述梁姗之前的状态。

  客观一点说就是,梁姗之前简直像是在玩,把自己的人生的当成儿戏。拍戏也不认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她外观条件很优越,从大学起就陆续有导演愿意给她角色尝试。可惜,梁姗每次都能演砸。到后来被公司雪藏,她也没有尝试过自己去接角色。

  她不笨,大概就是不愿意上心,不肯认真去做。

  用她一个粉丝的话来说就是,“白瞎了那张盛世美颜”。然而沈卿译不是她粉丝,他把自己放在梁姗男人的位置上,并不苛求她事业上多么优越,只要她开心就好。

  他不知道,为什么长大后的梁姗,会这么抵触演员这个职业。此刻听着她说喜欢赚钱,不由得失笑,说了句:“我有钱,你跟我结婚,我都给你。”

  梁姗没有搭腔,她含着没什么甜味儿的口香糖,也开始茫然。

  如果不考虑钱,她心里的确没多喜欢当明星。

  那,那她到底该做点什么呢?总不能一天到晚都围着沈卿译打转?

  她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还是有点拧巴:“沈卿译,我想不出来我喜欢做什么。”

  “慢慢想。”沈卿译撩起她一缕头发,缠在指尖玩儿,“实在不行,等考上大学再考虑。”

  考大学?!

  梁姗脑子有点发晕,下意识的觉得心里发慌。人人都说高三苦,她都已经考过大学了,就因为失了忆,就得重新再经历一次高三?!

  沈卿译给她捏完手指,半靠在枕头上,说:“推我下去走走吧。”

  墙角处放了一辆轮椅,沈卿译行动不便,腿还没拆石膏,想去哪里都得让人陪着。朱宏给他弄了个轮椅,方便推他下去四处转转。

  起初见到这轮椅的时候,沈卿译脸色冷的能结成冰,结果过了一段时间,他也开始依赖起了轮椅。

  梁姗把轮椅推过来,扶着沈卿译坐上去。

  坐电梯下一楼,又废了一点功夫才把沈卿译给推出大楼。私人医院的住院部环境很好,楼下的空气清新怡人,轮椅缓缓碾过地面,发出“咯咯”的声音。

  沈卿译忽然说:“等下让朱宏拿个平板过来,你拿平板斗地主,那个屏幕大点,看着舒服点。”

  “哦。”梁姗应了声,又好奇:“平板怎么玩?”

  没人教过她玩平板。

  沈卿译手掌盖住她推着轮椅的手背,声音有点低,似乎还带着笑:“跟手机一样玩儿。不过,等我出院了,你也该上课了,就没时间玩游戏了。”

  梁姗:“……嗯。”

  她其实,有点,不太想上课了。

  不想上课是学生的天性,梁姗甚至想,她每天这么陪着沈卿译,其实比上课舒服多了!

  “过两天去给阿姨上香吧。”路过一个花坛时,梁姗推着轮椅拐弯,骤然听到沈卿译如是说。

  她手指微微僵硬,心底蓦地空了一下,有种陌生的茫然。

  好半天,她才说:“好。”

  -

  梁姗格外珍惜在病房里拿着平板斗地主并顺带陪着沈卿译的日子。

  想到沈卿译出院,她就要开始上课,她便格外注意医生每次来检查时说的话。然而沈卿译身体底子好,住了半个月就能出院了。

  只是石膏还没拆,平常行走要么是坐轮椅,要么是由人扶着他,手里还杵着双拐。

  他出院的那天,正好是十二月的第一天。

  冬天的清晨有薄薄的雾气,梁姗起得很早跟着朱宏一起来接沈卿译回家。等他上了车,梁姗就靠在椅背上补觉。

  车子行驶的很平稳。

  迷迷瞪瞪中,有柔软的、冰凉的东西贴上她的脸颊。梁姗费劲儿的睁开眼,正好和沈卿译四目相对。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她身侧,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她脸上或戳或抚摸。梁姗睁开眼时,沈卿译收回手,正襟危坐,一副君子端方的样子。

  她抿了下唇,有点不太自在,默默地挪了个位置。从包里摸出平板,想玩斗地主。

  沈卿译说:“三三,到了。”

  “嗯?”梁姗抬头,没太听懂:“到家了?”

  他笑了下,把平板拿过去,轻声说:“给阿姨上香。”

  梁玉菁去世很突然,她没准备好后事,梁姗用家里所有的钱买了块小小的墓地,安葬了她。

  墓地在闻山公墓,在山中段的位置,风水一般。这也实在是因为当时梁姗家钱不多,买不起好的墓地。

  梁姗沉默的跟在沈卿译身后。

  他杵着双拐,由朱宏扶着慢慢的上山,身后跟了两个助理模样的年轻人,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大包,怀里还捧了一束白色的话。另外一个人手里拎着几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塑料袋里放着纸钱、蜡烛、香之类的东西。

  梁姗脚步越来越慢,有种不真实的恍然。

  人说浮生一场大梦,她做了个梦,竟到了十年之后。这个梦大约不会醒来,无限的接近现实。

  因为沈卿译腿的缘故,短短的一段路,走了快半个小时。

  到半山腰的时候,梁姗看着周围一块一块的石碑,迟来的难过,一点一点浸透心脏。

  沈卿译行到一块墓碑前,沉默的站在那儿,未曾言语。

  梁姗看见那块墓碑上刻着方正的正楷字。

  那墓碑很旧了,风吹日晒的,上面的字都不太清晰了。

  沈卿译让助理将花束放在墓碑前,又伸手,把落在碑身上的一片枯树叶捡起来,问:“怎么十年都没来给阿姨扫墓?”他微顿,缓声说:“阿姨应该很想你的,三三。”

  他没说的是,我也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