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吐息之间的热气几乎全喷在她颈窝, 梁姗察觉到他胸口剧烈起伏,眉头紧皱,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似乎十分痛苦。

  她抬手, 手掌抹了把他眼睛周围的汗, 问道:“沈卿译, 你还好吗?”

  她从马上摔下来并不是很痛, 这会儿还能集中精力好好说话,但是她摔下来的时候,身下明显是垫了个人肉靠垫的。

  沈卿译痛的脸色微微扭曲,牙齿打着颤, 又喘了好几口气,才说:“不太好。”

  梁姗一下子有些慌了神。

  她刚才凭着胸口莫名涌起来的满腔怒意骑上马,骑上马之前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一下。可她在马背上想了很多。

  她想到了妈妈,想到了沈卿译, 也想到了死亡。

  她想, 是不是自己死了, 就能解脱了?不会再面对这种失忆之后的茫然无措,也不会再整天都陷入对沈卿译的怨恨之中。

  然而从马背上,被沈卿译护着跳下来的时候,她之前的那些念头, 全部都消失了, 脑子也像是木掉了一样。

  她眼睛只看得到眼前这个人。

  她恍然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喜欢沈卿译的, 不是因为他对她有多么好, 而是因为,这个人对她有种不会放弃的执着。

  “你有哪里痛?”梁姗慌慌张张问他。

  见她这么紧张,沈卿译竟然还有闲心笑了一声, 笑声有点闷,停了下,皱着一张脸说:“好像全身都痛。”

  “啊?”梁姗被他压的有点喘不过来气,可听着沈卿译这样说,也不好让他起开,“那,那怎么办?”她试探着提出意见:“要不,你先让我起来?”

  沈卿译咬了下牙,喉结滚了滚,缓了一会儿,脸色总算平静了些,他左臂撑在草地上,半撑起身子。这简单的动作似乎都耗费了极大的精力,可他撑到一半,动作又停了下来,静静看着梁姗。

  梁姗看向他,“你怎么……”

  话至一半,顿住。

  男人白色衬衣领口的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崩开了,露出了小半片胸膛,往上是瘦削的锁骨轻微滚动着的锋利喉结。

  他下巴上还凝着一滴汗,折射着一点阳光,像是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他们相距实在太近了。

  暧昧,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梁姗闭上了眼,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那个晚上,沈卿译把她按在小巷口的墙上,说,我会对你好的。

  他对她的确没话说的好,在她身上花时间花精力,养个女儿大概也就和沈卿译这样了。可……可他为什么要骗她呢?

  “吁——”齐拈在后头追了老半天,好不容易追上来,扯着缰绳让马减速,看着两人似乎没有起来的意思,齐拈咳嗽了一声,“我说——哥们儿,你,要不先起来?!”

  沈卿译没动,他垂眸,看着身.下梁姗的脸一点一点的变成充了血似的红。他勾唇,因为疼痛,声音嘶哑,问:“羞什么?之前不是都亲我了吗?”

  *

  马场的工作人员赶到后,赶紧叫了救护车,又让私人医生先简单处理下两人的伤口。

  沈卿译从马上摔下来,摔折了一条腿,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擦伤,尤其背部,他衬衣都磨得快破了皮。

  梁姗倒还好,因为第一次骑马不适应,大.腿上有擦伤,但不太严重。只要擦点药就好。

  护士给她上药上到一半的时候,沈皙栀忽然推门而入。

  少女也不说话,鼓着脸颊,抱着双臂靠在门上,歪着头没什么表情的看着病床上的梁姗。眼里却有沉沉怒气。

  包扎脚踝时,梁姗抬头看向门口,她对沈皙栀不大熟悉,因为之前逃跑的事情,她也不想很亲密的称呼对方,便问:“你有什么事情吗?”

  沈皙栀还穿着那身红色马术服,长发全都梳成了一个马尾,干练利落垂在身后。她绷着一张脸,神色很冷,质问梁姗:“我说,你是不是有病?”

  “什么?”梁姗眨了下眼,茫然无辜的反问。

  她这副傻乎乎的样子让沈皙栀更来气儿了。

  “梁姗,你既然不会骑马就别跑去骑,没人逼你。”沈皙栀抱在一起的双臂垂下来,手握成拳,紧了又松,看着像是要上去和梁姗干架的模样,咄咄逼人道:“还有,你别总是一副我们家欠了你的态度,我哥不欠你的,我也不欠你什么。反而是你,天天给我哥惹麻烦。”

  “我……”梁姗才开口,沈皙栀就打断她,下巴扬着,斜睨她,语气尖锐又刻薄:“你失忆了不是我哥害的,你妈妈去世了,也跟我哥没关系,你凭什么把这些都算在我哥头上?”

  “你怎么知道的?”梁姗身体僵了僵,头皮不自觉发紧,嗫嚅问出口:“我妈妈……”

  沈皙栀歪头:“嗯?”

  “真的……去世了?”梁姗问,手指都在发颤。

  护士包扎好伤口,冲沈皙栀点了下头后便出去了,离开时没忘了给两人把门带上。

  沈皙栀靠在墙上,脚尖点了点地面,说:“之前,你让栖词帮你找那个梁玉菁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是你妈妈,对吧?”

  “是。”梁姗说。

  “你妈妈,十年前就去世了。”沈皙栀语气有些艰涩,眼眶泛红,缓缓说:“那年,我大伯和大伯母,带着我堂哥堂姐出门,在路上出了车祸。”

  梁姗听不进去后面的话,她脑海中循环往复的都是那句“你妈妈,十年前就去世了。”

  十年前,她十六岁。

  她都忘了些什么啊?连母亲去世都忘了。

  梁姗抱着膝盖,手抖的都握不拢,心里还没什么感觉,麻木的像是一口气喝下了一大听白酒,还没反应过来,可是眼泪就大滴大滴砸了下来。

  “本来,”沈皙栀说:“本来我们家没想要认回沈卿译的,大伯一家过得很好,大伯母也根本不知道还有他这个人。我们家也没人想管沈卿译,他本来就不该存在的。但是……谁能想到造化弄人,大伯一家,全都死于意外。我爷爷很伤心,这时候就想到了被扔在外面十几年不闻不问的沈卿译。”

  “……”

  她压低声音,回忆着:“我爷爷亲自去找的他,他那时候过的蛮惨的,住在一个很小的房子里,身上穿的衣服也很旧。我记得还有一个姐姐,好像是跟他相依为命,后来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过了一段时间,沈卿译就回了我们家,当作继承人来培养。可是他也不跟我们亲,我爷爷天天怕他恨我们家,会报复回来。后来才发现,他其实就是性格不太好,养不熟。”

  “……”

  “可他人还不错,当哥哥的时候也很有担当。刚回来的时候,他成绩不好,为了学习天天熬夜,再后来,他就取代了我大伯的位置。”沈皙栀目光落在梁姗身上,若有所思道:“我现在想想,那个和他相依为命的姐姐,应该就是你。”

  梁姗坐在那里,无声的哭,连抽泣声也没有。

  沈皙栀头疼,她没见过像梁姗这么喜欢哭的女人,她还一句狠话都没说呢,梁姗就哭得起劲儿。

  她不由得放软了声音,妥协道:“梁姗,你别哭了,我就是看我哥摔折了腿,心里生气,又想起前段时间你跑了,我哥也特别颓废。我不是在吼你啊,真不是,我就是……哎!我就是心疼我哥。”

  可梁姗看也不看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泪啪嗒啪嗒的落。

  “他这样,还不就是因为你非得要去骑什么马!那从马上跳下来多危险啊,折个腿算是轻的,我哥要是有什么好歹,就是十个你和我也赔不了的啊!”沈皙栀一拍大腿,简直想掐死自己,早知道这个梁姗这么爱哭,她就态度好点儿了!她忽然想到什么,灵光一闪:“你是因为你妈妈去世哭?”

  梁姗肩膀一耸一耸,张嘴咬住自己手腕,小声呜呜哭泣。

  沈皙栀着急到口不择言:“这也没什么好哭的了呀,你妈妈都死了十年了呢。”一说出口,她就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梁姗,满是歉意道:“抱歉,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梁姗像个石头,根本不理她。

  沈皙栀敲了下自己的头,决定去让她哥来哄。然而才一转身,就又想起来,她哥还不知道这个事儿!

  沈皙栀本来也是不知道的,可前两天张妈偷偷摸摸跟她讲了,说梁姗不知道听谁说的,晓得她妈死了。沈皙栀最开始没当回事儿,以为人都死了十年了,还能是什么大事儿?可今天她仔细想想,才发现梁姗反常的行为可能就是因为这个。

  她噼里啪啦跟梁姗说了一堆,却完全忘了她哥是不让她给梁姗说这些的。

  沈皙栀急的要跳脚!

  她不会哄人,梁姗哭成这样全是被她说的,她脱不开责任,有义务把人哄好。

  可是跟来的祁晋齐拈别说是哄人了,不把人给叨叨的死去活来就算不错了。

  沈皙栀唯唯诺诺的进了沈卿译病房。

  房间里很安静,没人说话,针落声可闻。

  齐拈和祁晋哥俩好的戴着耳机玩游戏,她哥趴在床上,不知道是睡是醒,只有乔纵在来探望病人之余,还不忘带了一本书来看。

  沈皙栀像个仓鼠似的,窜到乔纵背后,小小声喊:“乔纵。”

  乔纵抬头,“怎么了?”

  “你跟我出来下。”沈皙栀扯了下他袖子,挤眉弄眼,“有点事儿。”

  乔纵跟她出去了,一出病房,沈皙栀连忙松开乔纵,手指指了指梁姗所在的那间病房方向,为难道:“那个,梁姗,被我弄哭了。”

  乔纵垂眸看着自己袖口,指尖在方才沈皙栀碰过的地方摩挲了下,眸色微暗,抓住重点:“弄哭?”

  “对对对,我把她弄哭了。”沈皙栀连连点头,双手合十,祈求:“你帮我哄下她,拜托了!”

  ——

  乔纵几乎是被推搡着进了梁姗在的那间病房。

  沈皙栀叮嘱他:“我知道你最会哄人了,你可千万要帮我把她哄好啊!”

  看着抱膝坐在病床上女人,乔纵微不可查的皱了下眉,眸中不耐情绪一闪而过。

  沈皙栀已经把门关上了。

  病房内只剩下他和哭哭啼啼不停的梁姗。

  想到少女方才焦急的模样,乔纵神色稍缓,他坐在房内的椅子上,道:“别哭了。”

  他没什么耐心去哄人。

  梁姗听到一道很好听的男声,音色干净清冽,还透着一股温润。

  她其实已经没哭了,哭得太久了,眼睛干涩,流不出泪来,只是生理性的抽噎。她偏头,看向坐在椅子上的乔纵。

  “不哭了?”男人问。

  他生的很美,一双桃花眼,眉眼干净,穿了一件墨蓝色的风衣,看了一眼后,莫名让人移不开视线。

  见梁姗不答话,乔纵又问:“皙栀怎么你了?”

  梁姗看着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吃的——粽子。

  南方吃甜粽子,剥开粽子皮,给粽子裹上糖,一口下去又甜又糯。就像眼前的青年给她的感觉,白白的,软软的,或许还……甜甜的,很可口。

  “……没、没怎么。”梁姗说,声音沙哑,像在沙漠里被干燥砂石给碾过似的。

  “那,”乔纵微微笑着问:“卿译怎么你了?”

  梁姗沉默了会儿,又抬眸看向眼前温和无害的美人,她咽咽口水,不太开心地说:“沈卿译、沈卿译他骗我。”

  “是吗。”乔纵手.交叠搭在膝盖上,温声道:“皙栀说,你似乎不太喜欢卿译。”

  梁姗手背抹抹眼角,抽泣了一声,“没有。”

  她不太恨沈卿译之前那么对她了。

  她只是,过不去心里的坎。她清楚自己喜欢沈卿译,可是却没办法看着自己跟他在一起。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不知道这种反感从何而来。

  乔纵说:“卿译待你不错,在那种情况下,还愿意亲自追上去救你。”

  “我知道。”梁姗低头,闷声闷气。她本来因为妈妈的事情在哭,可是沈皙栀说,人都死了十年,还哭什么?

  是她不孝,偏偏就忘了。

  迟来十年的哭泣,也显得那么可笑。

  “还哭吗?”乔纵问。

  梁姗抬起头,杏眼看着他,乔纵温声说:“皙栀让我来哄你,可我不太会哄人,你还哭吗?还哭就一次性哭完,免得她看了心里难受。”

  梁姗闻言,忽觉有些尴尬。她摇摇头,“不哭了。”

  “我其实不太懂,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和三岁小孩儿似的。”乔纵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语气有三分阴郁,“能随便就弄哭?”

  ——

  等乔纵走了,梁姗才进洗手间洗了把脸。

  她眼下的皮肤都有点破皮,摸着有些刺痛。她认认真真看着镜子里二十六岁的梁姗。

  沈皙栀说的不错。

  她妈妈死了十年,现在才去难过,的确显得可笑。沈卿译也不曾做错什么,至少他没真的伤害过她,大多数的时候待她也是很好的。

  她把悲伤愤怒全转移到沈卿译身上,与其说是真的讨厌他,倒不如说是,她心底有恃无恐,知道不管她怎样做,沈卿译都不会真的丢下她。

  她仗着沈卿译对她好,就把对自己的不满全撒在他身上。

  这样的确不公平。

  她已经二十六岁了,不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了。

  该做个大人,而不是把自己的情绪随意发泄在别人身上。她该去解决问题,而不是每次面对问题时,都毫无招架之力。

  推开沈卿译病房门,梁姗看着那个趴在床上的影子,还有露出来的后脑勺,忽然有点内疚,轻手轻脚的关了门,她在床沿坐下来。

  沈卿译那群朋友都走了,病房里只有他平缓的呼吸声。

  梁姗伸出手,指尖戳了戳他后脑勺,闷闷的喊他:“沈卿译。”

  他没动,只是睁开眼眸,很轻的应了声:“嗯。”

  梁姗说:“我想和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