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到长安,过函谷关,经渑池,再出潼关。

  春天已经来了,路途却仍然是寒冷,荒凉的,处处是飞沙与难闻的味道。

  荀晏抽了部分的西凉兵,带上了自己的部曲,人数虽不多但也称不上少,大摇大摆走在大路上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

  他无意掩饰行踪,相反,他想告诉他们——他要来了。

  彼时荀彧在河东,荀晏路经弘农时,弘农太守令狐邵率郡丞长史出城相迎,于路中设宴。

  身后的军队顿时骚动了起来。

  毕竟这么多时日,曹操切断了许昌那儿的粮草供应,只靠雒阳存粮还是捉襟见肘,大伙都是饥一餐饱一餐的,自恃骑术高超的骑兵还常常溜去曹军那儿抢粮食。

  荀晏侧过头,他与马超说了一句什么,马超眼神一亮,回头招呼起了身后的传令兵。

  号角声低沉的响起,连绵不断,外人无法从中知晓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能看到那些西凉骑兵个个像是无法自控,朝着设宴之处的食物撒腿儿跑去。

  弘农的太守眼神中带上了些鄙夷。

  他当然知道这些蛮夷人,当初关中之战时几头牛羊就能让他们方寸大乱。

  第一个蛮夷骑兵到时,他的马速丝毫没有放缓的迹象,那匹养得比人还要好的骏马油光水亮,他的速度那么快,几乎像是要把人撞飞。

  那个骑兵单手持缰,一手捞起酒肉,随后狠狠的冲进了弘农人的阵地。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

  那些西凉骑兵快乐的发着疯,他们夺走酒肉,肆意冲杀。

  弘农大小官吏顿时乱作一团,太守在郡兵的护卫下扯着嗓子怒喊着。

  “荀晏!汝安敢如此!”

  荀晏待在后方,他叹息了一声,有些疲惫的坐在了车板上,一条腿屈起,一条腿垂下在空中晃着,眼前的血腥场景似乎一点也无法令他动容。

  这是一个在刘协认知范围外的荀清恒。

  他知道他刺杀过董卓,知道他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役,但他却从未真正见过他如此。

  “荀卿为何杀之?”

  天子低声问道。

  他坐在一辆并不起

  眼的车上。

  实际上他并不是很想一起来长安,这条路对他而言痛苦的回忆实在太多,多到令他这么多年午夜梦回之时仍然会惊醒恸哭。

  但荀晏要求他来。

  连曹操都不敢强求他做些什么,这位清贵士族出身的士人却强硬的将他带出了皇宫,隐瞒了他出行的消息,将这名义上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带着到处跑。

  荀晏撇过头,他没有带着多少感情因素的平铺直叙道:“令狐府君早年是跟从袁绍,后为魏公掾属,一刻以前,斥候来报他在郊外埋伏了人马,城中死寂,百姓皆闭门不出。”

  刘协顿时心惊,他讷讷不语。

  伏兵已然忍耐不下去了,但西凉骑兵将阵型都冲垮了,他们人数虽多,一时之间竟犹如无头苍蝇一般。

  荀晏看着眼前的战局,慢条斯理说道:“其实我来之前就知道了。”

  “令君三日前与我传信,道弘农将反。”

  荀彧素来稳妥,他说会反,基本就是会反了,只不过他仍然给了他机会。

  只可惜他没有把握。

  令狐邵被押到了他身前。

  这位弘农的太守面上血迹斑斑,身上也受了伤,看得出来他并没有一昧躲在后方,而是拿起刀枪一同作战。

  只可惜他并非作战专精。

  “我受魏公之恩。”

  他说道。

  荀晏颔首。

  他不抱着什么劝降对方的希望。曹操看重弘农河东二郡,曹昂历任过弘农太守,令狐邵能来坐这个位置,想来是曹操看重他,信任他。

  “暂且委屈府君做个俘虏了。”

  他只这般说道。

  一刻之后,渑池城门大开,百姓躲在屋门后惊恐不安,得知来人是谁后才稍稍放下了心。

  他们说那是荀太尉……荀太尉是谁?

  是荀清恒,以前的荀御史吗?

  他们记得这位将军,关中离这多近啊,二郡的叛乱也没有过去太多年,他们犹然记得这位在关中能拿出来吓小孩子的将军。

  虽然吓人,但他却很少惊扰百姓,他与以前的曹府君关系也好,那段时间家家得了不少耕田呢。

  荀晏在城中获得了补给,勒

  令马超管好手下的人,再写了信令人加急送往河东,这才在城中歇息了下来。

  他动身前病情还算稳定,一路走到这儿又开始反复,浑身疼还头晕,张机全然不敢离开,一路都冷着脸跟着。

  好在要人命的病没犯过,张机只感觉自己这辈子是进了个大坑。

  “疼不死你!”他忍不住骂道。

  荀晏抬眼无辜的看了看他,又恹恹的低下了头,额角皆是冷汗,但他神色倒还平和。

  左右不过是身上旧伤疼了些,胸口有时泛着痛,疼着疼着都习惯了,若用了镇痛的药影响神智反而不好。

  “就是麻烦了些。”

  他忍不住抱怨了一声。

  他不愿叫外人知晓,但也只能在渑池多停留了几日。

  长安来接应的先头部队来得很快,可能是不放心他,也可能是不放心弘农河东,但他们竟然放心叫一个未满二十的青少年带队!

  何平生得瘦瘦高高,看上去文气竟大于匪气,但他手下的賨兵军纪极其严明,无敢不从。

  “我姓王,”他解释道,“幼时为外家何氏所养,故姓何,今改回本姓。”

  青少年王平看上去像个靠谱人,荀晏犹记得他幼时是个文盲级选手,今日非但独领一军,甚至看上去有望朝儒将发展的趋势。

  荀晏令他留下一部分人看顾弘农,这才继续朝长安去。

  弘农太守的人选还需慎重考虑,但也拖不得了,他心中对后方的人事安排有些模糊的规划,但还需亲眼见过才是。

  沿路仍然荒凉,尤其是越靠近关中便越是荒凉,若说自许昌到雒阳的路上时常能见到流民,那这条路上便是千里无人烟,有人烟也大多是巡查的士兵。

  十多年前,雒阳的民众就是被这样,像赶狗一样从这条路上跋涉而去,他们的尸骨被植被烟沙埋没,他们的姓名再也无人知晓。

  其实这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景象。

  没有城池的地方大多是荒无人烟,就算是流民也难以活下来。

  即使是那八百里秦川也无法养活这些受了太多苦难的百姓。

  这片土地承受了太多的战火,昔日的天府成为了人间炼狱,百姓易子而食,军阀为己而战。

  钟繇在长安待了多年,始终不敢大动手脚,荀晏也在长安待了段时间,他深知钟繇的难处。

  关中的人口太少了,战乱使得曾经的百姓十不存一,他们都在耐心的等待,等待关中的人口能够再多一点,再多一点。

  即使是天子也不由沉默了下来。

  许昌到雒阳,虽然艰难,但荀晏把他保护得很好,没有让他吃什么苦头,毕竟他需要他。

  可这条雒阳到长安的路于他而言是毕生难忘的,多年的养尊处优也无法将这些窘迫的回忆覆盖。

  他尚且记得那些一路上为护送他而丢了性命的忠臣,与他相依为命如今却已被迫病逝的皇后……

  “荀卿意在如何?”

  他确实不明白荀晏究竟想干什么。

  那已然大权在握,行事比之曹操还要无忌的太尉只是随意的坐在一旁,他的右手还端着药碗,左手便随意的指向了路边的烂泥。

  “我带陛下来看看您的子民。”

  他这般说道。

  哪来的子民?这一路上连个活人都难以见着。

  远方是一望无际的荒凉,再远便能看到那绵延不绝的山岭,刘协心中本该不满,但此时却出奇的平静。

  他本欲回车,却见军队右翼一阵骚动,继而是有军官大骂了起来。

  他眼神示意荀晏,本该负责他安危的臣子一仰头把药喝了个干净,没什么形象的一抹嘴巴。

  “陛下不如与我一道去看看吧!”

  荀晏笑吟吟说道。

  刘协极其惊诧,他没来得及说什么,那人已经拉住了他,那只手冰凉得吓人,他一个哆嗦几乎要后缩,又得保持自己的威仪。

  太尉便拉着不情不愿的刘姓军师——据说是军师,跑去外围近距离旁观去了。

  那是一波贫困潦倒的流民,大概是流民吧,很难想象他们是如何生存下来的,可能是躲在深山老林里,也可能是跋涉千里而来。

  他们手上还拿着破破烂烂的木棍与斧头,戍卫的校尉当然不可能让他们打乱阵型,他正准备驱逐他们。

  这些人也不知是哪儿来的胆子,见着正规军竟丝毫不躲,反而凑上来打秋风。

  刘协见状终究是露出了

  不忍之色。

  他知道饥饿的感受,于是他劝说荀晏给他们一些吃食

  “士兵尚且粮食不足,何以顾及旁人?”

  荀晏反问。

  刘协一噎,未等他反驳,那人又道,“既然军师这样想的,那就请军师负责赈济此流民吧。”

  话落,那正准备赶人的校尉神色一僵,他几乎是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刘协。

  他可不知道这人究竟什么身份,他只知道就因为这人一句话导致他们今晚的口粮得少一口。

  刘协有苦说不出,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抉择了。

  荀清恒真的比曹孟德好吗?曹操只是不管他,荀晏却在磋磨他!

  好在他虽然久居深宫,但也不算全然不通庶务,手忙脚乱之后也算是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旁的校尉虽是不满,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路过他的时候用肩膀狠狠撞了他一下,鼻子发出重重一声冷哼。

  刘协:……

  他竟想起以前逃亡时,他和大臣聚在小院里,那群不要脸的西凉兵也是怪模怪样的趴在墙头上笑话他,这会他竟感觉自己心理素质还是十分强大的。

  流民吃上了干粮与稀粥,刘协感觉颇为欣慰。

  他的一生都在被迫中,被迫坐上帝位,被迫被人争夺,当年看到苍生涂炭也曾心中想过要发奋图强拯救这个岌岌可危的王朝。

  可太难了,他没有先祖的英明神武,他的父辈也给他留下了最坏的开局。

  角落里的男孩的脸上脏污得看不出原貌,他狼吞虎咽的吃着,身旁人都带着十分嫌弃,刘协看着他莫名就心软了一些。

  一旁脏兮兮的男人向他靠近,咧着黄黑的牙齿,粗鲁的向他致谢。

  天子有些不适应。

  即使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他的身旁也一直围着一群士大夫,而那些士大夫即使饿得肚子乱叫,脏得臭气熏天也要维持着所谓士人的风骨,士人的礼节。

  “郎君好心肠啊!”那汉子不以为然,“这世道乱了,好心人少啊!不然我当年何至于被逼至此!”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手臂上绑着的那块脏污得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头。

  刘协左看右看看不出什么花头,路过

  的小兵似乎发现了他的愚蠢,在一旁嗤笑了一声。

  “军师啊!这是黄巾,您该不会不认得吧!”

  那汉子不怎么避讳自己以前的身份,甚至与人吹牛自己以前差点当上了一方渠帅。

  黄巾起义很快被平息了,但各地的黄巾却在这场乱世中活蹦乱跳,又如河东这块的白波军,起码活跃了十年才逐渐销声匿迹。

  天子有些别扭。

  他不仅和这些泥腿子待在一块儿,甚至这泥腿子还是黄巾出身!或许天下人对于黄巾的看法纷纷杂杂,但在昔日的都城,上到皇宫贵人,下到平民百姓,无一不对黄巾指责痛恨。

  作为统治者,他不可能喜欢这些乱党。

  他忍不住反驳了那汉子无知而愚昧的一些话语。

  那白波余党像是被戳中了哪儿一般,他几乎跳了起来。

  “我哪儿说错了!”他嘟囔着,“我幼时家中还吃得起饭,甚至能读几本书,然后呢!连年天灾,朝廷呢?朝廷在做什么?我家人儿女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只有大贤良师会看我们一眼……”

  他几乎毫不掩饰的表达自己的朝廷,对那个曾经的大汉朝廷表示不满。

  刘协几乎是惊愕的发现没有人反驳他。

  身旁的士兵甚至于小头目都见惯不怪的,甚至拿着这些苦难下饭下菜。

  他的心中有一股怒火,他想要反驳他们,于是他站了起来,可他张着嘴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一只粘腻而粗糙的手抓住了他的衣摆,那个刚刚一直在埋头吃饭的男孩不知何时爬到了他的脚下,他的脸上露出了痴呆而天真的笑容。

  他有嘶哑粗噶的嗓音喊道:“请大汉赴死……”

  “请大汉赴死!”

  那一顿饭结束的混乱而滑稽。

  那个出言不逊的少年不过是个孩子,还素有痴傻之症,就连管事的头目都嫌弃的不愿多罚他。

  这话虽说是大不敬,但这世道早就混乱成这样了,早些年那些黄巾可没少说过这种话,估计这痴傻儿也是跟着旁人学的……更何况如今大汉真的还活着吗?

  总不可能那尊雒阳皇宫里的汉帝亲自跑出来指责他们不敬吧!

  天子失魂落魄的回

  来,他有些忘不掉那些人眼中的神色,戏谑、不以为然、嫌弃……却独独没有尊敬。

  就像是有些本该具有的东西,在无形之中不断的溃散,而他丝毫抓不住。

  他看到太尉坐在他的车上看舆图。

  其实这一路上他并不常见到太尉,他总是深居简出不知在做些什么,他的病似乎也一直未见好过,以至于他看上去苍白而消瘦,可军中却无人敢不听他的话。

  “陛下回来了,”太尉温和的看向了他,“您见过您的子民了。”

  刘协张了张嘴,却无言以对。

  那是他的子民吗?

  “陛下有些失望,但您早该知道的,”荀晏没有起身行礼,他甚至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并非所有人都是您平日接触的那样。”

  刘协找回了自己的语言,他有些悲哀。

  “此皆军阀混战之祸。”

  “陛下认为仅是如此吗?”

  荀晏平静的看着他。

  刘协沉默了一会,他说道:“是连年天灾,是……是先帝荒诞。”

  荀晏笑了,他咳了好一会儿,刘协见他几乎直不起腰,许久才抬起头来,他的脸颊上泛起了病态的红晕,但他的神色却出奇的冷漠。

  “陛下,是因为他们出身不好。”

  “寒门出身登高位者不在少数。”

  刘协说道。

  “寒门哪算得上出身不好?”太尉指着地上的烂泥,“真正出身不好的,便如那地上的烂泥,任人践踏奴役,腐烂在泥土里,从古至今无人会记得这些烂泥。”

  他的声音冰冷得令人生畏。

  “一年、十年、百年……烂泥都会是烂泥,任人给一丝阳光便会飞蛾扑火,前仆后继,当烂泥中长出绿苗,那就是改天换日之时。”

  刘协离开的时候几乎是狼狈的,于是他没有注意到与他擦肩而过的少年将领用着审视的目光盯着他看了许久。

  王平收回了目光,他敏锐的察觉到空气中有一丝极淡的血腥味,他的目光落在了看上去格外苍白的太尉身上。

  他说道:“河东哪来的白波军余孽?”

  荀晏无所谓的笑了笑,他拭去了唇角些许的血色。

  “有漏网之鱼也不稀奇。”

  “您说有……那便有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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