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冬天,战事从未停下来过。

  当荀晏携天子出逃的消息传到江东后,孙权便亲率军队几次骚扰曹魏边境,又想方设法夺取荆州之地。

  夏侯惇与荀晏在汜水关对峙了整整一个冬天。

  曹操起兵以来坎坷不断,若论平生最大的打击,恐怕荀晏之叛都排得上前三。

  他走时许昌变故的消息还未传开,连各地守将都难知其内里,乃至于给粮放行,如今兵至雒阳,京畿世家皆有叛曹之心,几有席卷关左之意。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反叛,荀清恒的身份过于敏感,他在曹操麾下待了那么多年,曹魏的领土有多少是他打下的,他再清楚不过魏国的军事与内里了。

  而且他甚至拐跑了天子。

  若他令天子下诏,不承认魏公身份,召四方之兵诛杀曹操,纵是曹操也不得不胆寒。

  当年那被销毁的衣带诏就是如此。

  诸夏侯曹开始劝说曹操另立一帝。

  许昌到雒阳多长啊,这一路上可不安定,要是出个什么差错,谁知道雒阳的天子还是不是天子!

  他们此时择一宗室子,立其为帝,不承认雒阳朝廷便是。

  在他们争论出结果以前,夏侯惇在汜水关前兵败。

  曹操令夏侯惇暂且退兵驻军荥阳。

  短短几月,他胡须都掐断了一大把,他准备先送一个使者过去两方谈谈。

  待准备腹稿时,他不由得重重放下酒樽。

  他平生遇到过太多次的背叛,张邈出卖他,陈宫背叛他,张绣背刺他……

  太多的背叛与出卖,他早已习惯,却独独至今难以接受荀晏的出走。

  他本该顺着自己的性子,怒喝一声‘荀晏,我必杀汝’。

  可他却心知肚明,那人走上这条路偏偏是被他一手逼迫的。

  他将昔日之旧友当作政敌,步步紧逼,他不满荀氏对汉室的态度,也忌惮清恒表面放权,私下暗自养兵……

  最后的那张劳军令,他虽无戕害之心,可提议者却有劝他隐诛之意。

  孰是孰非,谁能说得清?

  他挥退了随意寻来的使者,将此事暂且搁置。

  随侍在他身旁的夫人知他心情不愉,战战兢兢不敢上前,但仍是小心的上前侍奉酒水。

  纵使睡在床榻之侧多年,她仍然恐惧着魏公。

  好在邺城的来人为她解了围。

  那位素来不拘一格的祭酒,不,他已不是祭酒了……他进了屋草草行了礼便匆匆寻了个位置,给自己倒了一壶热酒,发出长长一声喟叹。

  曹操瞥了他一眼。

  “汝友将杀孤。”

  “非也,”郭嘉说道,“若他欲杀明公,当于月前以天子之名发诏,连合孙权、刘备诸人起兵讨魏,再出兵南下,蛊惑郡县反叛,围困明公于淮南。”

  曹操冷冷看着他,他起身抽出身旁宝剑,在卞夫人惊恐的目光下,那把劚玉如泥的利刃便搭在了郭嘉颈侧。

  “奉孝以为寡人可欺乎?”

  他问道。

  “明公多谋善断,如何相欺?”郭嘉冷静抬头看着曹操,“荀清恒非袁本初、袁公路之流。”

  曹操不语。

  剑刃几乎贴在皮肉之上,青衣的文士微笑了起来,他用两指夹着剑刃,将剑小心的挪了开来,以免伤着皮肉。

  一声清鸣,宝剑归鞘,随着一同落下的还有美妇人的心。

  “他已病入膏肓,不足为惧耳。”

  郭嘉手边的温酒洒了出来,他惊愕的看着自己的明公。

  “明公……何出此言?”

  “奉孝自忖知晓四面八方隐秘之事,却不知身边之事,惜哉惜哉,”曹操的神色变得平和了起来,“他的病没有几年了,树倒猢狲散,孤无意去平白耗费兵力。”

  “他死之后,无人可代他执政,”郭嘉的面色犹然苍白,语气却已平静,“令君虽有王佐之才,却少一分狠心……”

  他突然有些想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清恒此举与文若有何异焉?

  他本以为发小是被逼无奈,持天子以求自保,其中也未尝没有赌气之意,未想他竟是在送自己走那最后一段路。

  “若是明公断定他命不久矣,此时只需平定郡县,安抚人心,则荀氏不攻自破耳。”

  他轻声说道。

  曹操颔首赞同他的话,他屈起一

  条腿,随意的坐着,手中把玩着不知哪儿掉下来的玉石。

  许久之后,他说道:“君亲至雒阳为使,且为太尉带一句话……”

  “夫废立之事,天下之至不祥也。孤昔拒王芬,如今仍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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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过得颇为热闹。

  实际上自董卓乱起之后,家人之间往往是聚少离多,而今的热闹却皆是雒阳京畿士族来往。

  荀晏能顺利入雒阳,不无京畿世家早对曹操不满之由,亦有民心所向之缘故。

  新年吉祥,又兼汉帝归来,曹操停战,可不就是十多年来再好不过的事情了,那些在雒阳养精蓄锐数年的世家几乎要得意忘形。

  荀太尉把持朝政,倚仗者不外乎手中兵权,其二则是雒阳世家支持,如国舅耿纪便是京畿世家出身,一同参与许昌兵变者韦晃,宗族中历任凉州牧守……

  来来往往,皆是人情交集。

  他初入雒阳,怎么着也得重用他们。

  荀清恒的脾气可比曹操好多了。

  曹操生性狠毒,杀人如麻,昔在兖州时,边让都说杀就杀了,思及袁绍在河北,那可是礼贤下士,宾客如云,可惜官渡。

  于是在热热闹闹的新年里头,脾气极好的荀太尉宴请雒阳诸公,一边说笑着一边令身旁侍从历数在座之人近月所犯罪行。

  耿纪坐在太尉右侧,看得清晰。

  太尉一贯是宽袍大袖,今日也不例外,发如鸦羽,身形清瘦,他虽不蓄须,但肤色皎然,他知晓许多人明面上会说叨他不蓄须,私下却开始觉得不蓄须好像也不错。

  他就看着那温和瘦弱的青年令武士入内,将人一个个提走。

  他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怎么敢忘了荀清恒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又如何会以为他会不断屈就于他?

  就在这时,那人朝他望了过来。

  许是用了些酒,他的颧骨旁泛着微红,衬得容貌昳丽而柔和,一眼望来几乎感觉眼前都亮了。

  耿纪发现他其实远没有那般温和。

  他只是生着一副极具欺骗性的样貌,棱角柔和,眼圆且眼尾微翘,但眼底却殊无笑意

  。

  “仆可是扰了国舅兴致?”

  太尉问道,他执起酒樽向他遥遥一举。

  耿纪连忙回敬,背后却出了一层冷汗。

  他并非什么听话的人,暗地里的小动作也不算少,自负有功而行事无忌。

  所幸那人并没有动他,反而温言宽慰几句,这场宴席便冷冷清清的结束了。

  荀晏回到府上小睡了片刻,实则只是躺在矮榻上辗转反侧。

  屋内炭火不重,天气也尚且寒凉,他额上却出了一层汗,躺下后便头晕得难以再起。

  一刻之后仲长统来访,他才稍稍坐起。

  那儒生较前些年留了一撇小胡子,瞧着成熟了许多,长揖行礼之后交上策论。

  数年前他开始四处游学,最后归于雒阳学府为讲师,几日前荀晏邀他相见,却杂务繁忙迟迟未能。

  荀晏草草翻过,大致了然,他笑道:“公理这几年大有进益。”

  仲长统微赧,“年轻气盛,学问不精,口气却大,还是欠了些火候。”

  荀晏又问了他一些问题,从浅显至尖刻,仲长统神色自若,对答如流。

  见上首的青年气色实在太差,仲长统喝水润嗓之余,还是忍不住慰问了一句。

  他虽骄狂,却也知好歹。

  荀清恒之于他,亦师亦友,纵是称一句恩师,也无大过。

  而眼前的人较数年前在雒阳时的状态实在差了太多,如今权位虽高,精神却远不及往日,容貌依旧,那种少年般的狡黠却再无踪影。

  “无碍,”荀晏说道,“前几日略感风寒罢了。”

  他倒也没瞎说,只是他这风寒好得太慢,又没有时间休养,断断续续快两个月都没好,一直反反复复的低烧。

  仲长统见状也不再询问,他转而隐晦的说道:“今雒阳学府学子众多,多有仰慕太尉之名而来者,太尉何不讲课于学府,以慰学子之心?”

  他知荀晏之处境,雒阳学府昔日是他所建,若能收其中学子为门生,那将是一大助力。

  荀晏阖目思忖片刻,却未直接给出个答复。

  他转而说道:“今天下大乱,法纪不明,魏公明于律法,我以为过于严苛,若不以法约束,却

  嫌过于混乱,若再制典律,公理以为何人可为之?”

  仲长统一惊,随后他说道:“昔朝中尚书诸葛先生辞官隐居于邙山,先生大才,我不及也。”

  荀晏也是一怔,他忍不住问道:“他不是辞官回老家了吗?”

  那会老曹磨刀霍霍向许都朝廷,他把诸葛瑾踹去了淮南,诸葛二郎抖了个机灵直接收拾包袱回老家了。

  雒阳和他的老家可不是一个方向。

  “论学风之盛,当今天下属雒阳、许昌为最,邺城次之。”

  仲长统含蓄的说道。

  荀晏笑了,他一边笑一边掩袖咳嗽。

  未及二人多说,门外的侍从来报,道是前方军情。

  仲长统识相的拱手退去。

  侍从这才说道,是魏公的使者来了。

  大军在雒阳城外三十里外扎营,骑马用不了太久,坐车也就稍久一些。

  大营中不乏发色较浅的胡人氐人,操着一口有别于官话的语言,百姓皆惧。

  那些年纵横关中,无恶不作的西凉骑兵就是这个样的。

  荀晏用胡语呵斥了一名准备随地大小便的羌人士兵,那士兵讪讪提上了裤子,却也不敢多说任何。

  关中一战让他们深深记住了这个人,甚至仍有当初的老兵午夜梦回时痛哭出声,恐惧那个人神出鬼没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荀晏见状缓和了神色,又轻声慰问了几句。

  他那些年学了些羌胡方言,如今听来却叫这些士兵亲切无比。

  那中原的簪缨贵人都会说他们的方言呢!

  曹操派来的使者是郭嘉,多年旧友相见,本该相逢一笑,但如今形势却与以往再也不同。

  郭嘉倒是神色如常,熟门熟路讨了碗温酒,舒服的喟叹一声,这才看向被自己晾着了的友人。

  “明公输在了称公太早,”他叹道,“若他晚几年,亲征平定西北,安能让清恒钻了空子。”

  “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荀晏说道,丝毫没有自己背刺了别人的愧疚心。

  郭嘉扼腕叹息,他又倒了碗酒。

  “这马奶酒我是喝不惯!”

  “天子西归,魏公心中欣慰,

  然雒阳残破,关中贫困,”他说着,“今魏公不欲再兴兵戈,却恐益州生变,夏侯渊历任陈留颍川太守,镇守汉中多年,劳苦功高,可予以州牧之职。”

  荀晏顿时心知肚明,是来谈条件的。

  曹操不会想来打他的。

  北方是他一点一点打下的,那北方霸主,曹孟德当之无愧,但同样也因领土之广,他缺少了时间去治理,称公有利有弊,弊端便是激化了那些内在的矛盾……

  论及正事,郭嘉可不会给他发小留半点情面,几乎称得上锱铢必较,一张嘴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黑的。

  只见日头西沉,帐中昏暗不得不点起烛火,他才蓦的收住了话。

  “就这样吧,”他似是兴致缺缺,“昔王芬等人欲行废立之事,魏公以为此为天下之至不祥,故而拒之。太尉若是心回意转,此时来降,魏公必以礼相待。”

  “何来汉臣降诸侯王之说?”

  荀晏反问。

  郭嘉不再多言,二人签订了协议。

  “清恒送我一程吧。”

  他说道。

  荀晏自无不可。

  他浑身乏力,低烧烧得骨头酸疼,走上几步便湿了鬓角,但也不至于这段路都走不了。

  郭嘉只让他送到了营门口。

  白马骏美,与青衣的文人倒也相配,荀晏却莫名想到这人多年以前骑了头驴晃到了许昌城,这么多年了,那几头驴也该是老驴了。

  “我昔在长安城宅院里埋了几坛桂花酒,惜岁月匆忙,再无挖酒之时,”郭嘉与他说道,“那几坛酒就送你了。”

  “你喝不了酒,日后洒在坟头上也算喝过了。”

  荀晏想着,若非他们二人相识多年,他这会应该拔剑砍了这个说话不吉利的乌鸦嘴。

  他将佩戴了多年的玉韘取下,赠予郭嘉。

  “奉孝不如多练练射艺,免得平白叫同僚发笑。”

  “你不用了?”

  “大概……不会再用了。”

  郭嘉收下了玉韘,他翻身上马,晚风猎猎,衣袍被风吹得鼓起,他的神色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晦暗不清。

  “此一别……”

  “山高路远,有缘再会。”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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