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天气阴冷了下来,降温以后荀晏就不喜欢出门了。

  虽然他自归许昌以后就几乎没出过门。

  屋子里烧着炭,几个小萝卜头凑在一块做功课,面前放着一大碟还烫手的栗子,又有几颗黄灿灿的柿子枇杷点缀在边上,看着甚是喜人。

  荀晏曲起一条腿,融化在了暖炉旁,一边啃栗子一边进行他今天的工作——监督兄长家的孩子读书。

  实话说这是一个非常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这让他恍惚之间感觉自己直接步入了老年生活。

  兄嫂甚至来了几次,从清晨投喂到下午,末了还嘱咐几个小萝卜头要听话一些。

  荀晏没脸没皮的对着兄嫂甜言蜜语,请求她得在阿兄面前说他几句好的,然后毫无心理障碍的混在几个小萝卜头里接受了投喂。

  唐氏忍不住轻笑了起来,虽然常年在外,但这小叔子性子还当真是没怎么变,相处久了她甚至也不自觉将人当弟弟看了。

  偶尔与许都公卿夫人小会时,也会听到有许多名门女郎私下讨论,说荀清恒必然是个比陈长文还要古板严谨的人,冷酷好杀人。

  谣言离谱,她甚至都想为小叔子没影的婚姻担忧一番,但显然那人并没这等心思,活像是没开过窍一般。

  她离去时还有些神游天外,荀晏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只是没有忍住带着小萝卜头一起摸鱼玩游戏,顺便啃了一碟栗子。

  等看着基本没动的课业与一碟子的栗子壳,荀晏深深忏悔了起来。

  他觉得自己大概天生就不适合做老师,他真的会忍不住带着学生一起摸鱼,若是把兄长的萝卜教坏了咋整?

  荀恽在一群萝卜里年岁最大,娴静俊秀的少年抬眼时皆是沉稳,瞧着竟比某位正在忏悔的叔父还要稳重一些。

  “小叔父,”他说着,顺手抽走了零食盘子,“用多了积食。”

  荀晏:……

  他或许想多了,可能阿兄并不是想要他带孩子,而是让孩子带他玩。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闲来无事还能逗逗小豆丁,荀晏在兄长家里瘫了两日,仿佛与外界的风波完全脱离。

  他有个好兄长,愿意为他暂时的挡住一切外界的风雨。

  等咸鱼够了,他才慢吞吞从榻上爬起来,蹲到了下值越来越晚的荀彧。

  “阿兄,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关于自己那倒霉事。

  他问着,目光已经不自主的飘到了一旁还未合上的奏本上,上面气愤填膺的批判了荀清恒公权私用,穷兵黩武,最后甚至加了一句窥伺神器。

  荀晏不得不歪了歪头,企图看看这究竟是哪位想象力丰富的大臣的上书。

  荀彧收起了那本奏书,他反问道:“昨日恽儿与我说清恒晚间吃多了胃疼?”

  荀晏眨了眨眼,有些尴尬。

  因为零食吃多了导致晚饭吃不下,最终导致晚上胃疼得睡不着,他听着都感觉丢人。

  “嫂嫂已经说过我了。”

  还把零食停了。

  荀彧眉眼间掠过了一丝无奈的笑意,扫去了这几日的疲惫之色。

  “此事你暂且不必插手,”他顿了顿,又道,“会有个结果的。”

  兄长说的结果不止是对曹操的交代,也是对他的交代。

  荀晏安静的听着,只在最后说道:“若阿兄不忍下手,不若交于我。”

  荀彧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荀晏第二日才后知后觉感觉自己昨日的话有些无用。

  论和朝野之上的老狐狸斗法,阿兄不知道比他要高了多少段位,他充其量只能算个看起来唬人的。

  他不情不愿的喝了早上的药,又带着兄长的闺女玩了会翻花绳,最后等来了陈群上门。

  每日送上的拜帖多得离谱,只是他前几日实在不愿理会,直到昨儿才挑挑拣拣了几份出来。

  陈群头戴进贤冠,外穿皁袍,面色肃然,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去哪儿搜查。

  荀晏庆幸自己没有直接随随便便披了件常服见客,而是规规矩矩的换了身行头。

  虽然陈群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但他会感到神秘的压迫感。

  陈群目光落在世交阿弟兼直属上司身上,感觉这人身形比之先前愈发消瘦,衣袍都宽大了些,腰间空落落的。

  他收回了视线,长揖请罪。

  荀晏忙扶起他。

  “长文何必多礼,”他说道,

  “只能说时运不济,怪不得旁人。”

  最早确实是愤怒的,怒这些人分不清形势,外敌当前仍要内斗,也暗自担忧过曹操的态度,可终究还是只能无奈接受。

  没有这事,说不准还有别的事,总归是逃不过。

  “请罪是为御史台失窃之事,”陈群板着脸说道,“有负中丞所托。”

  荀晏拉着他坐下,给他沏了壶茶,敷衍着说道:“那就罚长文半年……个月俸禄吧。”

  思及陈氏一向清贫拮据,话到嘴边一晃又换了个说法。

  陈群自然听得出,他拱手正欲再言,却被荀晏抬手按了下来。

  “我常年不在许都,兰台诸事由长文主持,今又身陷风波,其后还需劳君烦心,”他迟疑了一下,又道,“况且……就怕我还要连累了你。”

  他两头得罪的,曹操对他有意见,天子估计也觉得他不配合,当真是两边不是人。

  陈群以水代酒,与他共饮了几杯。

  待陈群走后,荀晏才揉着眉心重新翻出了那叠拜帖。

  有些时候人员走动上已能看出很多,荀氏已非昔日清贫的士族,甚至隐隐已有昔日袁氏世代公卿之盛势,无数的世家大族也纷纷朝他们靠拢。

  即使曹荀之间逐渐生疏,但这似乎并没有妨碍到他们投诚的意思,就如同投机者寻觅到了猎物,他们簇拥着他们,站在曹氏的对立面,以博取更大的利益。

  荀晏看了几眼,感觉十分头疼。

  若他仍然是独善其身的立场,他可以冷面拒绝,也可以超脱世外的思考世家之隐患。

  可他身处漩涡之内,荀氏也逐渐成了吸引世家的标杆,一切的决定早已由不得他们所想,而是被大势所挟。

  时隔数年,他终于是明白了兄长的犹豫。

  大概是前两日放松了点,整日懒得动弹,这会稍微做点事就感觉精力不济,午间小睡片刻,晚上就病倒了。

  荀彧回来时还看到府医进进出出,他换下朝服入内,看到堂弟昏睡得人事不省,面上毫无血色,唯有颧骨旁微微泛着病态的红晕。

  他往被褥内摸了摸,摸到了一手冰凉,额上又滚烫不退。

  “如何?”

  他低声问道。

  府医有些为难,他说道:“大约是前些时日在外奔波累着了,又兼近日天气冷,君侯一向身体虚弱……”

  本应是张机一应照看,只是现下他暂时留在了曹昂身旁,还未归来,旁人来给这位颍阴侯看诊就总觉得有些心惊胆战。

  他实在佩服那位医官令,分明这人身子内里已是亏虚得不成样子,竟还能调养得起码表面能跑能跳,若换成常人早就卧床不起了,但这终究不是治本之法。

  见身旁已无人,他一咬牙拱手道:“不敢隐瞒令君,若依君侯如此情形,必是有碍寿数,不得长久。”

  身前良久没有回应,府医微微抬眼,那温润如玉的君子似乎有些怔住,许久才回了神。

  “还请先生勉力医治。”

  荀彧长叹一声。

  府医见他并不生气,略微大了些胆子,絮絮叨叨说道:“我医术不比仲景兄,方子照他的略做修改即可,于君侯而言,当是休养为重。”

  “君侯常在军中,诸事繁忙,少有安心休养之时,听闻病后也不过休息五六日,又常须深夜奔走,实在是……”

  他想了许久没有想出个形容词。

  若照他来看,这和找死无疑。

  荀彧颔首道:“他这两月会待在府上的。”

  他会按住堂弟的。

  荀晏还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他换季时发烧是常有的事,连自己也不怎么当回事,顶多是近两年会显得严重些。

  在床上昏昏沉沉了两日,高热终于退了,转为反复不断的低烧,他耐着性子被阿兄劝得再躺了两天,实在躺不住了。

  他晃晃悠悠的溜出去,还没走出院门就看到小侄女蹲在院门口拍球。

  荀萝啊了一声,球就滚到了荀晏脚边。

  若说荀彧的几个萝卜里,长得最为钟灵毓秀的大概得属这个小侄女。

  荀晏含笑捡起球,他想起了幼时的荀安,但显然,荀萝相比起来更加文静。

  “大人叫我看着小叔父不要乱跑。”

  小侄女慢了半拍,糯糯的说道。

  “我这不是乱跑,”荀晏一本正经骗小孩,“是阿兄唤我过去有事。”

  荀萝点点头,说:“那我带小叔父

  过去吧。”

  荀晏眨了眨眼,婉拒侄女的热情。

  “叔父定是在骗我,”荀萝皱着张小嫩脸叹气,“大兄说过,清恒叔父最是顽劣,总不喜欢听话。”

  荀晏惊讶得睁大了眼,有些没法想到原来表面又软又甜的荀恽对他竟然是这样的评价。

  “哪有!”他狡辩道,“你大兄必是上次算术没合格,故意编排我的。”

  荀萝:“所以叔父还是骗我了。”

  荀晏和侄女大眼瞪小眼,突然很是挫败。

  “我已经痊愈了!”他有些委屈,“整日在屋里很无聊啊。”

  荀萝想了想,从身边的小竹篮里取出了一本书册递给了荀晏。

  “这是文姬的书,借给叔父解闷。”

  她说道。

  荀晏一怔,看着书下的注释才想起她说的文姬竟是蔡琰。

  小侄女坐在院里的小石墩上,两条小短腿不安分的晃悠了两下,发现不对以后又规规矩矩放好腿。

  “我知道,他们嘴上都说看不上文姬的书,实际上暗地里都偷偷买了文姬的书,”小侄女烂漫的说着,“文姬是最棒的。”

  荀晏翻了翻,是许都书社发行的书。

  他一时竟不知该惊讶蔡琰成为畅销书作家,还是该惊讶小侄女竟然是蔡琰的迷妹。

  “那谢谢阿萝。”

  他认真收好,向侄女道谢。

  荀萝抿了抿唇笑了起来,她像是找到了同好一般欢快的说道:“前两日我躲在角落里,看到文姬来寻大人了!”

  “她真好看,又会作文赋,阿萝以后也想这样。”

  荀晏忍着笑,薅了薅侄女软乎乎的总角辫子。

  “会的会的,”他问道,“那阿萝知道文姬为什么来寻阿兄吗?”

  荀萝想了想,她说道:“是为了宫中失火。”

  “文姬的妹妹死在了宫里,若是按照话本里说的,其中必有阴谋。”

  荀晏神思飘忽了一瞬,还未多想,荀萝就扯了扯他的袖子。

  “叔父若是无聊,不若陪我玩球吧。”

  荀悦寻来的时候,离得老远就看到自家幼弟正陪着还没他腿高的小侄女玩球。

  ……

  甚至看上去还格外投入。

  “不若带我一个?”

  素来严谨的长兄突然有些跃跃欲试。

  “大伯父好!”

  荀萝手忙脚乱抱着球小声喊道,有些拘谨的样子。

  荀晏噗嗤笑了,他打发荀萝自己玩去,这才笑吟吟看向了荀悦。

  “大兄威严甚重。”

  荀悦有些失望,他转而看向了堂弟,见他精神虽好,但身形削瘦,面色也尤其的差。

  “病还未好,如何就和稚子闹腾。”

  他责备道,一边顺手扶着荀晏的小臂带他回了屋。

  荀晏觉得他今儿是注定出不了院门了。

  他坐定后才感觉眼前有些晕乎,闭了闭眼也没有缓过这个劲,只能轻轻扶着小案。

  “人不能躺太久,不然会越躺越废的。”

  他抱怨了起来。

  荀悦无法苟同,思及方才情形,他转而问道:“清恒既然喜爱孩子,何不早日成家?你如今年岁也不小了。”

  “啊……也不算喜欢吧……”

  荀晏歪了歪头,企图蒙混过关。

  早年间是因不想随意和个没见过的女郎在一起,又思及二人思想上可能存在的代沟。

  如今又得考虑到人家姑娘嫁过来会不会守寡,总之就是命里不带姻缘。

  “我只是喜欢哄别人家的孩子。”

  他下了定义。

  荀悦无法理解,他想要努力劝说一二,转头就见到荀晏低下头开始咳嗽。

  虽然知道以堂弟秉性,现在大概率是在装模作样,但看着这样子他也实在说不下去。

  “知道你不爱听,”荀悦叹息道,“我不念你了。”

  荀晏这才勉强收住了咳嗽,假咳变真咳,人还是会有报应的,他感觉这会身上的难受劲又泛了上来,就怕待会又得烧起来。

  “不知大兄此来所为何事?”

  他直截了当问道。

  荀悦犹豫了一瞬,他确实是心中揣着些事情来的,只是看着堂弟如今病骨支离的模样,他一时竟也无从开口。

  “近来文若行事毫不留情,”他低声说道,“当真再无转圜余地了?”

  他并未说得很清楚,但荀晏已能明白,那是荀文若对一些人动手了。

  其实他这些时日一直在养病,荀彧管束颇严,几乎没什么消息传到他耳边来,他只在闲来无事是会猜测一二,未想大兄竟是会来求情。

  他想起了那日他令荀缉去销毁了的金鈚箭。

  “大兄说笑了,”荀晏温和说道,“阿兄行事素来有章法,我自然不会随意插手。”

  荀悦本欲再说,却见堂弟似是有些难受的阖目,且不论是真难受还是假难受,不欲再谈却必然是真。

  他只能关怀了几句后起身告辞。

  荀晏躲过了一劫,结果晚上病势反复,没有躲过荀彧那一关。

  他被荀彧押着,养了一个多月的病,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还常常得被愈发露出恶劣本性的侄儿制裁。

  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阿兄这样一个风清月朗的人,他的崽子竟然是个白切黑。

  树叶尽数黄了的时候,阿兄说事情要处理完了,杨彪想要见他一面,问他去还是不去。

  他想了想,披上外衣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