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尚且炎热,蔡府却一片凄冷悲切。
蔡邕对幼女是喜爱的,只是这事却不是什么光彩事,更不可能大肆宣扬,所以只两老友上门安慰了一番这位痛失女儿的老人。
赵温是坐着步辇出来的。
作为当场唯二的公之一,他手中虽无实权,却也有些特权。
曹操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六十来岁,不知道还能活几个年头的老棺材。
出府后他上了车,车上已有人端坐其中。
“蔡贵人……唉,怎会闹得如此声势浩大?”
赵温长叹一口气,语气中却隐隐有一丝不满。
宫中起火,那绝不是他预料中的发展,这是叫陛下都置身于危险之中。
车内的人正是耿贵人之父,少府侍中耿纪。
他闻言只得摇头。
“此实属无奈之举,”他说道,“蔡氏偷听得了陛下与贵人之言,竟强行出面劝说,以当时之形势,已留她不得。”
“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她作引子,以乱宫中,趁乱行事。”
赵温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没有开口。
他想着,终归还是亏欠了蔡伯喈,他开始有些后悔要插手这件事了。
官场斗了大半辈子,他隐隐已感觉到了,若是再无变化,他只怕自己会成为大汉朝最后的司徒。
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放手一搏。
“都安排好了?”
他问道。
耿纪似是知晓这位老人的犹豫,他说道:“御史台留存文本众多,浩如烟海,不过盗取几份,难以察觉,只待伪造完毕自可发往西北。”
“此关键之时,司徒万不可生妇人之仁。”
车驾停在了司徒府前,年迈的司徒没有说什么,只无声的颔首,随后下了车。
送走赵温,耿纪这才自行归府。
他自认手脚十分干净,留不下什么把柄,何况前些时日荀彧一直称病,更是给他留了可乘之机。
未想不过刚坐定片刻,府上仆役便匆匆赶来,言有人送信于他。
耿纪心头一跳,斩开封泥后所见竟是杨氏的族徽。
杨彪……那位不
理世事的前太尉是要插手吗?
信中只简单写着一句话。
——假传军令,汝欲亡我大汉乎?
他悚然一惊,下一刻却是突然松了口气,露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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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晏抵达安定后心情不错。
因为马超心情不大好。
尤其是在他见到了跟在荀晏身旁的氐王阿贵时。
常言道,快乐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荀晏对这句话深有所感。
他笑得少有的明媚,拍着氐王健壮的臂膀,看着马超笑道:“孟起,你二人有旧吗?”
老实的阿贵在点头,不老实的马超在摇头。
荀晏见此笑意愈深,看得旁边的老实氐王眨了眨眼。
……这世家子生得实在好看,比他部落中的女人都好看。
阿贵思及此处突然便打了个寒战,他觉得他是疯了才会把这人代入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他怕不是想要挨揍了,他隐晦的瞥了眼以前的小伙伴马超,虽然小伙伴还是英俊如昔,但面上却多了不少憔悴。
他是知道马超被揍趴下了整整两次,被打得乱逃。
马超则觉得那荀氏子的笑容怎么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恶劣,曾经第一眼温润好欺负的印象是真的荡然无存,只留下满腹憋屈。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最后那点念想也散得差不多了。
氐人的关系是他最后所能倚仗的,可荀清恒却直接转路去了天水驱逐了杨千万,又降了阿贵,除非他深入陇西深处,否则再无可能找到援助,助他脱离出去了。
“西北战事未定,宵小异族横行,”荀晏拢着手,放松的倚在主位上说着,“二位若能立下功劳,自当不计前嫌。”
“孟起之父仍为九卿,且莫辱乃父之名。”
二人俯身应是。
待二人离去后,荀晏开始收拢城中兵力。
安定守将是杨秋,也就是渭南之战中被赵云刺了个正着的倒霉蛋,朝廷守将则是被他外派来的赵云,小赵在这,杨秋自然不敢有所妄动。
虽有赵云、贾诩、荀谌诸人在此,安定这片仍然是本土势力居
多。
他方才打了个哈欠,帐外就有人来报荀谌回来了。
荀晏一怔,四兄驻地离这有点距离,他以为再怎么着也得过几天。
思索间门荀谌已然大步流星进来了。
涉及正事时,荀友若往往是严肃的。
“已窥得韩遂行踪,日前斩其前军百人,暂且引诱其驻于谷中……”
荀晏感觉自家兄长突然像是有了用武之地。
果然还是袁绍误人前途。
荀谌说着说着突然感觉有些不对,他猛的从公事状态脱离了出来,眉头一拧,神色变成了荀晏熟悉的,那经常痛斥弟弟的兄长神色。
他盯着荀晏的脸看,像是要看出一朵花来,荀晏眨了眨眼,他下意识想要摸摸脸。
……莫非是吃饭吃到了脸上?
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指尖轻轻划过眉骨处仍然显眼的伤痕,他讪讪笑了笑。
“中丞面上……是怎么弄的?”
荀谌的声音有些压抑。
“……路上摔伤?”
“哦,”荀谌面无表情,“原是如此。”
荀晏被盯得有些受不了,只能用着不甚在意的语气,略过危险之处,挑着无关紧要的地方大致讲了讲。
荀谌一过耳就明白了,他挑眉道:“清恒这是险些被一稚子刺杀?”
荀晏话语一顿,他悻悻闭了嘴,往后面一缩。
他觉得自己该狡辩一下这是因病中体虚才差点翻车,但想想这般说了只怕引起反效果,干脆直接沉默了。
荀谌还是忍不住念叨了几句。
“我知你心善,只是今时不比往日,你身体也不比以往,还当小心谨慎些为妙……”
荀晏安静的听他念叨完,最后才令他传信把贾诩叫过来。
他们可以一道商议一番出兵事宜,最好在今年把韩遂解决了。
诸事皆顺,唯独他自己不大顺。
可能是暑热未消,又兼先前路途疲乏,躺在榻上咳了好几日才稍稍好些。
刚能下榻便碰上个刘雄鸣贱兮兮的凑上来,说近日观星见有星悖于东井,是大乱之兆。
这老神棍装神弄鬼了大半辈子,这会还真被他
乌鸦嘴成真了。
几乎就是隔天,长安那边送来了急报。
荀晏看过后神色沉凝,眉目间门带上一丝阴郁。
“曹子修出弘农,为人劫杀,生死不知?”
他歪头轻声问道。
那使者也颇为惊恐,他低下了头应是。
“若无传唤,他何以领兵出弘农?”
“是,是……”使者结巴了半天才抬头迅速看了眼荀晏,复又低下了头,“是中丞羽檄传书,请曹府君出兵安定。”
……羽檄传书?
荀晏心中一瞬间门涌上一股怒气,叫他不得不抬袖咳喘了起来。
他狠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强行压下了喘嗽,只虚喘了几口气,撑着身前的桌案,似是沉默了一会。
“我知道了,”他说道,“我这就过去。”
“此事不得声张。”
思罢,他又冷冷提醒道。
胸口沉郁,似是坠着铁块,他听过后就隐约摸清了,这是有人假传军令,以他之名骗曹昂出了弘农。
是外敌?还是内乱?他其实不大愿意去想这个问题,甚至更希望这是外敌所为。
时间门紧迫,他花了两个时辰重新安置了安定的部署,诸事委于贾、赵,贾诩应当已知此事,但他神色不显,只是似是有些无奈。
而赵云则显得有些愤怒,却也不得说些什么,只沉默一礼。
“我陪你去吧。”
荀谌提议道。
荀晏拒绝了,他只带了少量兵马,连夜前去。
曹昂不同于旁人,若是今日被劫杀的是曹操其余诸子他都不会这般紧张,可偏偏那是曹昂。
曹操手上沾满鲜血,但他对于自己偏爱之人总是爱得彻底。
他的发妻,他的长子……他父亲之死会成为他征徐州的导火线,那若是曹昂死在这里,荀晏确实不敢想。
即使此事以曹操的敏锐定能看出这与他无关,可是他们之间门的关系实在经不起再多的试探了。
曹昂军在扶风,荀晏赶到时,曹昂余部已露出了警惕之色,甚至有几位部将竖起了武器。
此事扑朔迷离,那羽檄又是来自这位御史中丞,实在叫人很难不多
想一些什么,何况虽听闻二人私交不错,但九州之事尚且不久,任谁都觉得曹荀的关系不如以往紧密,乃至于出现了分歧。
这明晃晃的敌意叫荀晏身旁的亲从怒目而视。
荀晏抬手制止了身旁亲从,未及开口,已有人匆匆而至,正是钟繇。
钟元常挤开人群,直接拉起荀晏的手臂,回首怒道:“尔等是要挡路不成?”
众人沉默,纷纷让出了一条道来。
钟繇拉着荀晏疾走,这年事已高的士人这会竟是腿脚灵活得不行。
“如何?”
荀晏匆匆问道。
“我昨日方从长安至此,”钟繇答道,“伤在肩上,不在要害,但已昏迷数日未醒。”
“可知何人所为?”
“似是扶风贼寇。”
钟繇神色阴郁。
帐内空气沉闷,血气不散,坐在榻边的文人倏而惊醒,起身欲行礼。
“德祖不必多礼。”
钟繇摆了摆手。
荀晏仔细净手后方才俯身望去,见榻上青年昏迷不醒,面色已是惨白,呼吸之间门尽是灼热,肩头处的伤口竟已然化脓,脓血隐隐透过了绷带。
除却时局上的关系,他与曹昂确实私交不错,甚至将这人当成半个学生来看,如今这般情形,他愈发面色沉凝。
张机后一步到了,他顺手将等在外头的医工一把拽了进来。
荀晏正好察看完了伤势,将位子让给了老师,在一旁低声说道:“箭头上应是浇了金汁。”
将箭头抹上那污秽之物,比之抹毒还来得危险歹毒,细菌发炎导致的伤口溃烂会直接带走一个人的性命。
好消息是曹昂还是命大,只伤在了肩头,坏消息是伤口已经化脓。
张机只简单看了两眼,他回头问道:“何人拔箭?”
身后几个颤颤巍巍的医工中,年迈者面面相觑,最后是一名年轻医者小心翼翼的举起了手。
“张,张令……是我拔的……”
那年轻医者简直像是要哭出来了。
张机没再说什么,只将纱布解开一些,细细察看了起来。
荀晏在一旁,心下愈沉,金汁这玩意最是缺
德,也最怕没处理干净。
钟繇沉声问道:“能活命否?”
张机没有抬眼,他慎重说道:“创口溃烂,须剜去腐肉,重新清洗,大公子身体健壮,若能熬过这两日,应当无碍。”
那若是熬不过呢?
钟繇差点忍不住问道。
“一切用具皆须以烈酒洗过,若有酒精再好不过……我于外伤不及元化兄……”
张机说着便望向了荀晏。
荀晏了然,他说道:“我来掌刀。”
钟繇面色微变,他一拽荀晏,“不可!”
谁来掌刀都行,唯独不能是荀清恒。
若是无事那也就罢了,但凡此举失败,那便是……
“我虽荒废医术多年,但在处理外伤上还颇有心得,”荀晏解释道,“老师年长,唯恐手不稳,我素来手稳些,元常且放心。”
钟繇恨不得踹他一脚。
这是手稳不稳的问题吗?
他使了半天眼色,荀清恒这会却偏偏给他装起了傻来。
“素闻荀君医术高明,如今事急从权,想来大公子必然能吉人自有天相。”
一旁杨修幽幽说道,打断了两人之间门的尴尬。
钟繇无法,只能下令叫诸人备齐东西。
烈酒、麻沸散、清水……
温水洗了数次手后,一双苍白的手指节分明,荀晏垂下眼眸出了一会神。
帐内闲杂人等已然退去,只留几人在此,荀晏回头低声问道:“老师有几成把握?”
张机道:“五成。”
他有些后悔了,先前并未考虑太多,只想着这儿数人中,唯有徒弟掌刀最为稳妥,却未想到别的更加敏感的方面。
“老师医者仁心,”荀晏似是知道了他心中所想,只是平静说道,“不必考虑这些,救人要紧。”
营寨中寂静无声,平静中透着紧绷的气息,所幸钟繇星夜前来坐镇于此才未生出乱子。
直至日落时分,天色愈发黯淡,钟繇望去,只见帐内烛火摇晃,不知情形。
又过一会,里头终于有人出来了,他急忙迎了过去,见荀晏身上血气浓重,更是心下不安。
“老师正在上药,”荀晏低声道,声音有些沙哑,“处理顺利,应当无碍。”
钟繇稍稍放心,这才看到眼前这人同样面色白得毫无血色,夏夜中竟是鬓角皆湿透了,显得格外憔悴。
他微微皱眉,想起了这人大概是接到消息后便连夜前来,一落脚更是连歇息片刻的时间门都没就为人处理箭疮。
“还扛得住吗?”
他低声问道。
荀晏垂眸未答,只是执起巾帕擦拭额间门汗水,复又洗了洗手,这才抬头看向了钟繇。
“当日情形如何?那出于‘我’手的羽檄如今何在?”
他神色清醒,竟是准备追根究底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