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荀狸奴经常蹲在大屋的窗沿下,偷听里屋长辈兄长们与那些来来往往,面目模糊的士人交谈。

  他幼时瘦小,裹上了厚重的衣物也只像一颗圆润的小团子,往角落里一缩,来往的客人几乎未曾注意过窗沿下有颗黑心团子在偷听。

  唯有大人每每都能精准的把他揪出来,无可奈何的口头训话,又舍不得真罚。

  他照旧听着大人与那看不清晰面容的人交谈,满心不理解他们在说什么,又在思索今日能不能哄骗大人给他讲故事……不带经义典故的那种。

  大概是蹲久了,他一阵刺痛啪叽一下摔在了地上,像一颗被戳破以后瘫软扁平了的汤圆,里头的讨论声顿时停止了。

  梅开二度,旧事重演,他心想着,却又想不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里头的人走了出来,大人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熟悉而又陌生,乌发漆黑,眉眼如画,眼中温柔的漾着笑意。

  荀狸奴突然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眼中发酸,他有点想哭。

  于是他眼眶一红,很任性的就哭了。

  可平日里最是宠他的大人却未来哄着他,也没有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大人只是站在原地笑着,他说:

  “狸奴,又加班了。”

  “又加班了……”

  “加班了……”

  “加班……”

  荀狸奴大骇,他惊恐的睁开了双眼。

  眼前是绣纹精致的帷帐,轻薄的一层纱轻飘飘的,将背后的纹路衬得模糊,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沉重的瘫在床上,又倦怠得不想动一动手指。

  加班的生草感在心中疯狂生长。

  ……为什么他做个梦都是这样?

  “梦魇了?”身边有人轻柔的问道,声音熟悉,“怎么都把清恒吓哭了?”

  荀晏下意识伸手摸过脸颊,摸到了一片冰凉的湿润,身边的妇人已拿着帕子拂过他的脸颊,是淡淡的兰草香味,他不自在的撇了撇头。

  见那妇人又摸到了他的肩膀,他窘迫得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阿姊——”

  荀采挑眉,面上带笑,眼中却不减担忧。

  “你幼时还不是我抱着,如今怎么就害羞了起来?”

  “那不一样!”荀晏慢吞吞反驳着,凝固的大脑开始运作,他拧着眉问道,“阿姊如何在此?”

  原谅他现在脑子有些不清楚,但他也该知晓荀采不该在这儿。

  “你前日里到的雒阳,一落脚就睡得人事不省,哪有空来关心还有个阿姊呢。”

  荀采慢条斯理说道。

  阿弟睡得久了,这会醒来还懵懵的,她说什么都得反应一会,少了几分这些年养成的冷肃之色,显得愈发乖巧纯良。

  她莫名有些叹息。

  荀晏眨了眨眼睛,感觉确实有些像自己会干出来的事,河东时四处奔波他有些吃不住,回来瘫一会也正常。

  他想撑起身子,但睡了太久身上软得厉害,几次都未成功,还是荀采扶了他一把才坐起来,斜斜靠在床栏旁,额角不自觉又冒出一层虚汗。

  “杜先生说你去益州时又大病了一场,”荀采说道,“旧疾添新病,一直病着,如何长久?”

  她话说得不留情,手上却取了个小巧的手炉扔进了荀晏怀里。

  抱着手炉,荀晏莫名还笑了起来,得了阿姊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他收敛起了笑,转而问道:“阿姊不在许昌,如何至雒阳?”

  他声音尚且有些低弱,但听着已然是清醒了,荀采一顿,收回了本欲继续念叨阿弟的话。

  “听闻益州与关中开互市,朝廷遣人来督察,有买粮为军用之意。”

  她说道。

  “军用?”荀晏挑眉,“曹公在北方,从益州买粮?”

  他不掩嘲讽之意,荀采也只能苦笑。

  他正欲再言,门外已有人推开了门。

  杜度面无表情,只端着药,放在荀晏眼里简直凶神恶煞。

  于是他只能端起掺了不知多少药材的薄粥慢慢喝着,一边又含糊的问道:“阿姊何必掺合进这事?”

  涉及到钱的,总归会成为一笔乱账,他本想用益州充实关中,奈何朝中却已有人盯了上来,只能说世间总不会少逐利者。

  “令君道,若我有意,可来相助清恒。”

  荀采仍是温温柔柔的模样,一如多年以来,只是温柔的外表

  底下却并非全然的柔软。

  她见堂弟有些疑惑的抬眼,不由笑了起来,眼角淡淡的皱纹笑开,而面容神色却一如很多年以前的少女。

  “清恒莫非不知?”她笑得有些愉悦,又有些俏皮,“这些年来荀氏的开支全是我一人操持,你们一个个啊,心思全不在此中,冬日施粮,可能知晓如何从大商手中抢粮,如何打压粮价?”

  荀晏自然不知,他只是有那么一点半吊子金融知识,或者说难以进入商贩的角色思考,他可能更擅长给阿姊当人力计算机。

  他沉默了良久方才说道:“阿姊若是想好了,便去吧,只是务必要小心。”

  这世道上,谁都难做,更何况一个寡居多年的妇人,但有荀氏做后盾,她总归是有所依靠的。

  他看到阿姊慎重的颔首,继而又听得她语气平淡的说起另一事。

  “张文远向安娘提亲了。”

  荀晏茫然的看了她一眼,有些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他一下子坐直了,只是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岔了气,连连咳嗽了起来。

  “咳……他都三十好几了!咳咳……怎么还来老牛吃嫩草?”

  他震声道,力图明晃晃的表达自己暗搓搓的不满。

  “三十出头,还未三十好几。”

  荀采认真的纠正他,又倒了杯水塞进他手中。

  荀晏压下了喘嗽,恹恹的又弯下了腰,他有气无力的问道:“她如何想的?”

  “她没有意见,”荀采一顿,方才继续说道,“她惯爱舞刀弄剑的,留在族中走不了她想走的路,张将军虽年长了一些,但听闻其洁身自好,也可算作是良配吧。”

  荀晏慢慢思忖着,却不得不承认张辽还是个不错的人,虽然有时候憨了些。

  他神思有些发散,甚至未雨绸缪到想着了若是日后荀氏有不测,那安娘待在张辽那儿也算是有了安稳的依靠……除非张文远没用到被人俘虏了。

  他摇了摇头晃去乱七八糟的心思,咬着牙仍是不给个好脸色。

  “随她去!”

  他感觉自己有些心塞,虽然知道有这一天很正常,但他还是有种自家养了几十年的大白菜被猪拱了的心酸。

  荀采抿了抿唇,忍住了自己

  没有来由的笑意,她看着自家堂弟一张娃娃脸板得死死的,眼底又是浓浓的幽怨……

  这孩子莫非是把自己代入成爹了?

  她这亲娘反而不愁了,笑吟吟拿了块饴糖递给了堂弟,堂弟也欣然接过。

  “日后莫要出去偷糖了,免得吓着百姓。”

  她说道。

  荀晏腮帮子还鼓着,闻言呆愣了一瞬,继而是委屈极了。

  ……所以真的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吗?

  “饿没偷,似买……”

  他含着糖忿忿不平的为自己正名。

  荀采敷衍的点头,这才想起了什么问道:“方才梦见什么了?”

  荀晏:……他心好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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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雒阳城仍然萧瑟,残垣断壁四处皆是,都是那些年大乱留下的痕迹,偌大的城中少有人烟,昔日贵人所居的永和里也皆是一片冷清,偶尔能见流民在那些空荡荡的宅邸内穿行。

  荀晏又瘫了一日,晚些时候攒了些气力便去看了城中户籍,他盯着看了半天,想着自己还不如继续睡两天。

  于是他便起身去了夏侯惇府中。

  “昔年共守兖州,如今共驻雒阳,我与清恒缘分深厚啊。”

  夏侯惇笑道,一边请人入座。

  说话间也不由心下略微叹息,这人少年时只不过是体弱多病了些,如今却是一眼能看出久病不愈之态,少有再见其执剑挽弓,实在是……可惜了。

  他无意间摸了摸自己的眼罩,莫名有些共情,一人困于独眼,一人困于疾病。

  荀晏莫名感觉夏侯元让看他的眼神逐渐变味,他紧了紧衣袍,感觉哪里在发毛。

  “迁民之事,元让以为应当如何处理?”

  他含蓄的问道。

  雒阳残破,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没人。

  原本的雒阳百姓在董卓之乱时就被赶走,他们或是抵达了长安,或是成为了一路上的枯骨荒冢,如今城里的民众多是一些流民。

  钟繇想着迁民雒阳许久了,但一直碍于各种未能实施。

  夏侯惇本欲回答,却倏而一怔,他陡然明了眼前这人问的问题并非是他所想

  的。

  二人共持旧都事务,总要分个主次,荀清恒是在刻意向他表态。

  还真是……一贯的在某些方面谨慎得过分,又清醒得过分。

  夏侯惇思忖片刻方才说道:“昔年有言,御史中丞专纠行马内,司隶校尉专纠行马外,而今大乱之世,常理难行,雒阳诸事还需清恒相助。”

  见眼前青年欲再言,他又道:“我虽任河南尹,却常年在外,难以安置雒阳诸事,君自行事,若有不依者,以法处置便可。”

  荀晏闭嘴了,他起身长揖道谢。

  离去时走过长廊,正值秋日,将军府内草木凋谢,夏侯惇不是那般有闲情逸致的人,府邸中不奢华,这时候看看却显得冷清极了。

  他望见了不远处偏院有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他目力好,还能看见其中一个胖子是熟人。

  他悄无声息的凑近了一些,他脚步声轻,那些人竟没一人发现。

  几人凑在一起也不知说什么,一边的侍卫倒是看见了他,正欲动作却被他抬手摁了下来。

  被拥在中间的胖子正是当初在许都有过一面之缘的娄玉,当时给荀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既然他在这儿,那这几人应当就是朝中派来督察互市的官吏了,荀晏不由用审视的眼神一一望了过去,倒也勉强算是认出了几人。

  娄玉莫名感觉身上一寒,他思索了会这个时节穿金戴银是不是冷了点。

  身边有人说道:“那妇人真当自己还是荀氏女?谁不知她是阴氏的寡妇,平日在许都也就罢了,如今这等大事也要插上一手?”

  “二荀表面光风霁月,谁知私底下如何,如今连商贾之事都纵容族人插手,理应弹劾于朝廷!”

  又有人这般说道,只是这话出来边上便没什么人附和了。

  娄玉正欲开口,他余光一晃,却蓦的看到不远处廊下站着个眼熟的青年,那人容色苍白却难掩昳丽,抱着手炉也不知在那站了多久了。

  他心头一跳暗道完蛋,只见那人也看到了他,转头向他颔首,微微笑了笑。

  笑得他有点心里发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