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午时方至许都,”荀彧起身倒了杯温热的蜜水,“只是清恒睡得太沉。”

  他没有说是因为当时叫了他好几声都没有醒,睡得仿若昏死过去了一般,张机掰着嘴灌了碗药进去才算作罢。

  荀晏咂摸了一下嘴,品到了一嘴的苦药味,大概也明白了些什么。

  他若无其事笑了笑,拽了拽荀彧的袖子。

  “司空出征在外,朝中诸事多须阿兄操劳,这般小事还是无须阿兄操心了。”

  荀彧不作声,只是看着他。

  外头天色微暗,应是黄昏之际,烛火摇曳映在君子如玉的侧脸上,却显出了几分莫测出来。

  如檀香又似幽兰的熏香萦绕在身边,荀晏一时有些晃神,也让他这几年来一直紧绷的心神不知不觉中松懈了下来。

  “不是小事。”

  荀彧蓦的说道,少有的面色带着冷意。

  “清恒之疾非小事也,”他低声说道,“是为兄的过错,未顾及周全以致今日。”

  荀晏一时哑然,他讷讷无言半天,才小声说道:“不是……不是阿兄的错……”

  荀彧仍然神色淡漠,他近些年似乎清瘦了一些,愈发显出清雅风骨,不笑的时候威严感愈深。

  “昔日叔父将清恒托付于我,如今彧未能行其愿,理应受罚于宗祠之前。”

  荀晏说不出话来,只是手中握紧了荀彧的一角袖角。

  他鬼使神差的手脚并用爬起来,欲下榻却反而因久病无力被绊了一脚,形容狼狈的险些脸着地,所幸荀彧就在边上抱住了表演倒栽葱的傻弟弟。

  被香喷喷的阿兄包裹的荀晏此时内心是绝望的。

  “清恒?”

  荀彧有些迟疑的唤了一声。

  “……无事,”荀晏勉强且心虚的说道,“阿兄切莫自责,此皆晏之过错。”

  [你想给他行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清之没有感情的点出了他刚刚头脑发热的想法,并且加上了一声情绪不明的嗤笑。

  不,他真的没有想过跪地求饶,声泪俱下的求阿兄原谅他什么的都只是想象而已。

  荀晏挣扎着给自己解释。

  荀彧已经把他挪回了床榻上,方才挣扎下衣裳凌乱,荀彧抚过他微微敞露的领口,似乎想起了什么,他低声问道:“伤在何处?”

  荀晏已经凝固成水泥的大脑缓慢的运转,终于想起了荀彧说的是什么了,他那见了鬼的,拿来做戏的伤。

  他在荀彧的目光下解了衣裳,心中安详至极。

  下腹部的刀伤休养多日终于愈合,只留下一道不算好看的疤痕,以及腰腹之间不时的隐隐作痛。

  他有些忐忑的抬眼,眼前这位在许昌大权在握的荀令君正平静的看着他的伤口,面上无悲无喜,仿佛正在审阅一份文书战报一般,荀晏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但他忍不住,他开始和荀彧科普起了他挑选的角度和用力的科学性,然后他被荀彧抬手打断了。

  荀彧抬手轻轻划过那道伤疤,青年人的身体并不如他的面容一般好看,到处都是征战在外留下的伤痕,经久难消。

  他将人重新塞回了被窝里去,默默叹了口气。

  “兵者凶煞,此番调你归许,还望好生休养,”荀彧说道,“掌兵之事,还是放下一阵子。”

  颍川荀氏自曹操微末之时投奔,如今已可谓是颍川系的代表,不论在外的族人,仅论曹操阵营,荀彧主内,荀晏主外掌兵,贸然使后者放权,其实不能算一种理智的决策。

  灯火摇曳,外头天色愈发黯淡,荀晏垂眸不语。

  他是幸运的,来到乱世,没有投身为黔首流民,自幼就有家族父兄的保护,按照那既定的路线走,只要曹操顺利拿下北方,那大势便已定,要保全宗族,甚至于昌盛皆非难事。

  可他所见的如焚炉般的乱世,剑刃所染的、已数不清的鲜血都做不得假。

  所以他又能做什么?

  他能在有限的,不知多久的时间里做些什么?

  “皆听阿兄所言。”他低声应道。

  荀彧却心下莫名一沉,没有因族弟乖顺的表现而感到放心,反而想起了先前张机曾与他说的,清恒于治病一事上颇为消极……

  “华元化,张仲景皆医道圣手,许都多医,纵使不可痊愈,亦能缓解,”他宽慰道,又忍不住提及,“清恒虽善岐黄,然医者不自医,切莫因此自困。”

  荀晏笑了起来,杏眼弯了起来,神似不知世的少年人。

  “阿兄多虑了,”他声音轻快了起来,“晏医术不精,自然还得靠老师,更绝无自弃之念,还请兄长放心。”

  “文远督粮往官渡,”他转而提到如今的时局,“不知司空战况如何?”

  他从下邳出发后一路都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是晕车外加用药的缘故,以至于对于近来的事情都一抹黑了。

  荀彧看了他两眼,终究是本性温柔,尤其还是从小带大的孩子,他说道:“司空率兵夜袭,火烧乌巢,毁袁氏粮仓。”

  荀晏脱口而出:“如何得知?”

  袁绍大军众矣,对于粮草的防卫应当是重中之重,怎会轻易被人知道了位置,还被得手了?

  门外有侍者送了饭食,荀彧也不欲叫人服侍,自己接过,一边说道:“许攸叛为曹,献策烧乌巢。”

  “其家人私自倒卖军粮,犯法被抓。”

  荀晏虽不认识这个人,却知道他是袁绍的谋士,更有荀彧那句‘许攸贪而不治’。

  “张郃本为攻曹之将,听闻乌巢被烧,遂降曹。”

  张郃之降会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荀晏想着,他几乎可以预见曹操的胜利。

  “若论用兵,当世少有人能出司空左右。”他叹道。

  “嗯,”荀彧将碗递给他,“需喂狸奴否?”

  荀晏看着他,见兄长清雅的面容上并无调笑之色,他咽了口口水连忙摇头。

  他又不是手残了,更加不是变成了什么三级残废,哪能到这种地步。

  粥食清淡,一看就是照顾病人的,荀晏没忍住往荀彧碗里瞅了瞅,失望的发现兄长和他是同款病号餐。

  他扒拉了两口实在没有胃口,又忍不住问道:“司空近日将归许?”

  荀彧瞥了他一眼,有些人就连用饭都自有一番风度,分明只是清茶淡饭,却硬是能看出个高下,对比物是边上有一口没一口已经丧兮兮的不明生物。

  “食不言。”

  荀彧简短的说道。

  好吧。

  在外面浪久了逐渐放纵不羁的荀晏重新闻到了家里的味道,他规规矩矩的用餐,恪守礼仪的擦嘴

  ,再兴致勃勃的看向了荀彧。

  “养病之人最忌思虑过多,耗费心神。”

  阿兄这次看上去不大温柔了。

  荀晏呆坐许久,后知后觉的想一个问题。

  他应当不是被一撸到底,他还是个御史中丞,总不能他年纪轻轻就要践行尸位素餐这一词了。

  但看着荀彧的神色,他没敢说话。

  门外有年岁不大的小孩在张望着,自以为无人知晓,荀彧的神色软和了下来,他挥了挥手,将那孩子唤了过来。

  “今日课业可完成了?”

  小孩乖巧点头,一边又好奇的不时偷看边上的荀晏。

  荀晏瞅了好几眼,惊恐的发现这小孩似是……似是荀彧的崽,荀恽。

  可他分明记得这个崽还是个很小的、天天要听故事特缠人的崽子,眼前的却已经是个大崽了。

  “恽儿还记得小叔父吗?”

  荀彧笑着问道,所幸荀恽比较给面子,记性很好的想起了这个一跑多年的小叔父,没有让荀晏陷入某种莫名的尴尬之地。

  荀晏刚松了一口气就看到阿兄瞥了他一眼,目光中似是隐隐有些许谴责。

  他表示他也很委屈啊。

  下一瞬他便听见荀彧用平日里温和又可靠的语气对着荀恽说道:“你小叔父少年时最善经义文学,五岁治《春秋》,无所不通,日后你与兄弟若有疑问,大可询问你们小叔父去。”

  “总归他这段时日都会待在家里。”

  荀晏顿时眼前一黑。

  他在二人的目光下强撑着笑了笑:“都是阿兄过誉……我荒废多年……”

  “清恒不必过谦。”荀彧叹道。

  ……那是过谦吗!阿兄你是把我教大的!我什么德性,睡了多少课你不知道吗!

  荀晏突然就明白了荀彧给他安排的活。

  ……在家带崽子。

  真是叫人眼前一黑呢。

  荀恽是个好孩子,他很快接受了他的小叔父多才多艺知识渊博的设定,旋即他忧心忡忡的说道:“那小叔父还是先保重身体,恽儿不会常来打搅的。”

  啊不,他觉得他还是可以胜任这个任务的。

  待荀恽离去后,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荀晏本以为自己昏睡了大半天,晚上肯定睡不着了,但可能确实是精力不济,他眨巴眨巴眼睛又感觉困了。

  他觉得主要是没事做,他阿兄似是专门来陪他,还带了一叠文书,他实在闲得慌想抽几份看看,荀彧转头给他塞了本经义。

  荀彧:“陶冶情操。”

  或者可以称之为——陶冶睡意。

  荀晏默默纠正。

  等到烛火将息未息之时,荀彧抬头,面上有些许踟蹰之意,他低声道:“尚有一事。”

  荀晏歪了歪头,随后听到阿兄有些叹息的说道:“大鸿胪不大好了,应当就在这几日,清恒若是无事……可去探望一二。”

  大鸿胪是谁?

  荀晏第一反应是这个,旋即他很快想了起来,眉间的倦怠也顿时消散。

  荀彧继续说道:“长文前日里已辞官在家侍奉父亲……”

  荀晏垂眸望向了那缕跳动的烛火,眼神中有些恍惚,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现任大鸿胪是陈群的父亲,陈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