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云是在一个阴天从邺城离开的。

  他没敢带太多的人,不过是本部义从百余人,另又零零散散招募了些许人马,然后一路从冀州到达青州,他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曾经是公孙瓒麾下的白马义从之一,也正是那段时间他第一次结识了刘备。

  所以在听闻刘备亡于袁谭刺客之手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不仅仅是为了这位曾有过交情的贤良之士,也是为了他自己的日后——他一向无意跟随袁绍,所以在昔日他会义无反顾带着部曲选择了追随公孙瓒。

  在这个时间要想带着人马穿越袁绍与袁谭的势力范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这世道足够混乱,所以他们一路来除了苦了点,狼狈了点以外并没有遇到太大的困难。

  ……嗯,还有缺粮。

  他们一路上最大的粮食来源是挖点野菜吃,运气好打点野味,运气不好就只能杀马吃肉了,但好歹也是挺了过来。

  当然以上都是先前的,现在他已经被追杀了数日,东躲西藏不知跑了多少里地了。

  他的运气说坏不坏,说好也不算好。

  他劫了艘船顺利渡江以后却发觉青州南部,尤其是齐国境内早已乱成一团,他转悠了数日根本没看见徐州兵的影子,更别说关将军的人马。

  那位有着美须髯的红脸将军即使心中有怒,但在判断战机时却仍是头脑清醒至极,知晓自身兵少,从来不和袁谭主力硬碰硬,只是借着地势打一波退一波,动作极快,快到赵云扑了两次点硬是连匹马影子都没瞅见。

  所以他只得沿着河一路向东走,想法子先在一处县城外的山林里占领了一处坞堡,袁谭部署在这边的兵力太多,他的人马没办法继续穿越这些阵地,他得观望形势。

  ……然后他就被追杀了。

  袁谭的人也不知是发了什么疯,竟派人到处搜山驱逐外人,俨然是一副防备极其森严的模样。

  不远处的港口熙熙攘攘,临济港毗邻黄河,战时的船只自黄河以北纷纷而来,赵云心中隐约浮现出了一个猜测。

  ……他总不可能运气那么好,直接撞上了袁谭屯粮的地方了吧?

  青州并不富庶,在

  昔年田楷等人连年的交战下,更是曾经达到过野无青草,生民凋敝的地步,又连年有黄巾余党作祟,边境的纷争也从未消停过。

  但即使如此,那位袁氏大公子待的地方总是最好、最舒适的,袁氏父子富有天下四分,即使这一切与青州民并没有什么关系。

  现下,他躺在中军帐内软和的狼皮上,案前放着冀州产的美酒,身上穿着昂贵的蜀锦所制的衣袍,但他仍是眉头紧锁。

  北海的战事并不顺利,大大小小的城镇被占领,最重要的是,那些青州民的反抗并不激烈,甚至称得上顺从……这种态度无疑是令他愤怒,乃至于心中有些隐藏的情绪都在翻腾。

  他知道自己待这些百姓并算不得好,他也确实不擅长那些繁杂的内政……但他只有这样一个民生凋敝的青州,麾下又无父亲那般多的能人谋士,更不似弟弟样貌俊美,又有生母在旁相助,得父亲宠爱。

  他只能尽量的,最大限度的汲取力量,做点什么挽回父亲的目光。

  来汇报的斥候被心情烦闷的主君随意挥退,令他照常驱逐便可,日后这等小事不必报于面前来,斥候低着头退出门外后又被后面赶来的田丰叫住。

  “何事来报?”

  “在城外发现百余民间骑士占据坞堡,故来询问主君……”斥候一五一十答道。

  田丰皱起了眉头,百余骑,听起来确实不多,但骑兵难寻,有时候纵使是一小股力量也能影响大势,且这些人也不知是何来历,目下更是敏感之时……

  河北运来的粮草皆藏于此,兵家粮草一事素来是重中之重,若非他们此番出兵紧迫,必然会更加谨慎。

  “派人去杀了。”

  他漠然道。

  “是!”

  上面的人一句话,下面的人跑断腿,这件事放在赵云身上大概再贴切不过了……虽然他是被追得差点跑断腿。

  他有骑兵,在平原上随便跑跑就能甩掉敌人,但架不住他还带着一路上选择跟随他的士卒。

  说是士卒,其实很多都是走投无路的百姓,他们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选择了跟随赵云一同来到青州,或是义气,又或者是自身的抱负……他们没有盔甲,也没有顺手的兵器,更遑论一匹可以逃命的战马。

  在粮食即将耗尽之际,赵云只能选择正面一战。

  追兵亦未曾想到这一伙和流民似的人竟能够有组织的发起进攻,若要形容,大抵有种像是兔子竟也能亮出獠牙的荒诞感。

  其中一人骑着白马从中跃出,银枪横扫之下染血无数,普通人皆不是一合之敌,竟有万夫不当之勇,叫旁人一时之间竟都骇住了。

  如此勇士,若是哪位将军,或者贵人的亲兵,那都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这般勇士竟出现在了这样一群狼狈的,被追得抱头鼠窜的流民里。

  “不必缠斗!攻其后方!”

  有清醒的将领喊道。

  此人再是勇猛,但他的弱点也是一目了然,他护在后方的那些流民就是他最大的弱点,即使他们都听从指令,但他们并未受过正规的训练,连件像样点的装备都没有。

  “吾辈岂惧尔等鼠辈!”

  其中一个汉子双目瞪如铜铃,面色涨红的抱着一个军士的腰撞在了地上,从嘴中吐出一颗带血的牙,朝着敌人轻蔑的笑了起来。

  他身后的人顿时士气一振,在血腥的刺激下咬着牙捡起地上散落的武器,红着眼将生死置之度外。

  迎战的将领远远看到这个笑容便是眉头一皱,只是不待他多想那把银枪已经如风一把扫到了面前,他狼狈的滚落下马才堪堪逃过了这一下。

  那骑白马者高高坐在马上,持着银枪居高临下看着他,分明身上面上都脏污不堪,但他却莫名心下觉得自己才是那猎物,对方才是那猎手。

  “岂不闻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

  那人说道,声音出奇的年轻,话落那把银枪再次落下,没有半点犹豫。

  ……燕赵?他们是从河北来的?

  那将领心中最后浮现的想法是这样,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放箭!放箭!”

  眼见着领头之人都被斩落,后头的人一时之间也失了方寸,也顾不得前方还有自己的军士,慌忙的欲令后头几个弓.弩手射杀此人。

  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箭射中正欲放箭的弓手,箭矢穿胸而过,杂乱的马蹄声与脚步声响起,有一军倏而自袁军背后出现,领头的将军持弓遥遥与赵云对视了一眼。

  总算是

  运气好起来了。

  赵云终究是松了一口气。

  他确实在赌,此处已在袁军势力边界,他猜测对面会有人发现这儿的状况。

  这个时间点,敢正面和袁军打起来的,怕是只有徐州的人,只是不知此人是谁。

  来援者自背后出其不意,将本就有些阵脚大乱的袁军打了个出其不意,再与赵云里外相应,将这一股袁军打得溃败得不成样子。

  失去指挥的士卒慌忙的逃窜,又落于敌人的手中,连那些手无兵器的普通人也敢狠狠心上前一战,抢上一些战利品。

  平原上血色逐渐漫过枯黄的草根,最早射出那一箭的人身骑黑马,踏过一具又一具的尸体,最后停驻于赵云身前七八步外,审视着这个突然冒出来,一看就不似普通人的不明人物。

  赵云同样在打量着这人,如今凑近一看才能看清此人容貌不凡,举止之间虽有武将的利落,但他的仪态、穿着、乃至于神态都有一种他熟悉的,属于那些士族子弟的气质神韵。

  并非是常人粗糙学个样子那般,而是那种从小沉浸在那种氛围里,将那种气质浸入骨子里的感觉。

  他心下揣摩着,开口道:“我乃常山赵云赵子龙也,敢问阁下是?”

  “在下姓荀。”

  那人答道。

  “可是徐州荀使君?”

  赵云问出了心中早有的猜测。

  他早便听闻那位徐州刺史出身士族,又常有精通武艺,相貌俊美之名,这一一皆能与面前之人对上号。

  那人一怔之下却摇头,声音温和了下来。

  “并非,我乃颍川荀棐,字文恒,任校尉之职。”

  那应当是同族兄弟,赵云心想着,颍川荀氏亦是大族,人才济济天下闻名。

  荀棐则终于想起了赵云这个名字究竟哪里耳熟,听闻昔年公孙瓒手下有猛将,名曰赵云,后曾在刘备手下掌骑兵,多得外人称赞。

  “将军自冀州而来,有何要事?”

  他的神色冷淡了下来,打量着这看不出原先容貌的北地将军,他先前也旁观许久,自然看到了眼前这人惊人的武艺,确实不是泛泛之辈。

  赵云沉默片刻,下马道:“我欲面见荀使君。”

  这位在荀氏一族中最是宽仁好脾气的郎君瞧着眼前的人,挑剔的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