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羽会不会一上来就一刀把他砍了?

  荀晏曾经认真的思考过这个问题,答案是他现在来见他了。

  为了双方的人生安全,他们没有约在城中,更加不可能在关羽的中军,他们约在了城外几里的一处小山坡上。

  驾车的侍从尽量将轺车驾得平稳,但也架不住这种轻车几乎没有任何防震措施。

  其实几位先生都是极力反对的,甚至欲一同跟来,只是终究都拗不过他,最后只是令他多带了一些侍从。

  其实带不带也无所谓,关羽之勇天下闻名,他若是想取他性命,带多少侍从都无济于事,更遑论他现在本人还是个三级残废的状态。

  遥遥的已能看到那鹤立鸡群的身影,荀晏叹了口气,借着身旁亲卫的胳膊下车。

  “荀君,”那亲卫不无担忧的唤了他一声,他能明显感受到身旁人大半的重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扶在他身上的手臂似乎自骨头里泛出冷意,他迟疑了一下问道,“可须仆背负?”

  荀晏摇了摇头,他感觉自己现在面色应该不大好看,四肢仍然因着失血泛着凉意,夏末的阳光照在身上都丝毫感受不到暖意,下腹部的伤一跳一跳的疼,牵扯得仿佛心脏也在一跳一跳的疼。

  可能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他默默接过了侍从递来的拐杖,本来觉得自己应该用不上这个,想想还是拿着了。

  所以关羽在小山坡上等人,等着等着就等来了一个看上去已经病得奄奄一息的年轻人。

  看上去确实是病得不轻,光是走上来这几步路,不仅一路被搀扶着,另一只手还拄着个杖,待人走近后才见着面色很差。

  平日里这人就是肤色冷白,不见血色,如今更是惨白,额边尽是虚汗,唇色惨淡中泛着一种有些不详的青。

  关将军兴师问罪的那口气陡然就卡在了胸口,不上不下很是难受。

  他确实想过一刀砍了这人,反正他大哥本就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可现在一看倒还真有些像是传言所说,被刺客重伤后侥幸逃脱。

  他下意识没有怀疑眼前之人的伤势有假,一来确实是病重的模样,二来……他很难相信有人敢自伤以取信于人。

  这可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玩笑事,若是一个不走运,伤口感染一命呜呼可算不得什么稀罕事,他不愿相信眼前人敢冒这个险,更何况此人身体本就不算结实。

  “刺客一事,究竟是如何?”

  他开门见山问道,却又收敛起了自己周身的气势。

  荀晏垂下眼睑,心下却微微一松,他身后的侍从拖了一个人。

  “车君近日在附近搜寻到了一伙埋伏在附近的青州人,观其来历,乃袁谭部下,”他语气平缓的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件,“此搜身所得,晏未曾观之。”

  关羽接过,其上印泥尚且完整,他拆开粗略读过,面色愈发沉凝,心底不知是愤怒还是忌惮,最终只是默不作声收起了那封信。

  那人似乎这会才醒了过来,刚醒耳边便听到了这样一席话,一睁眼便看到了一张不怒自威、面如重枣、眼中闪烁着恨意的面容对着自己,一下子就惊叫一声向后退去。

  像极了做贼心虚的模样,荀晏都想为他的表演鼓掌。

  “我……并非如此!我并未行刺!是,是公子派我等前往徐州的……”

  那人显然也对近来的事情知道一些,只是慌忙之中口不择言,尤其是被那一脸煞气的将军吓住了,几乎成了个结巴,只会反反复复说着一些重复的话。

  关羽只觉得越听越恼,心下对于刺客一事不由得多信了两分,心中那股从听到噩耗后就未曾熄灭的无名之火越燃越盛。

  只听得一声惨叫,长刀高高扬起,荀晏微微撇过头,避开了飞溅而起的血末。

  山坡上顿时寂静了下来,只有平原上呼啸的风声。

  “我大哥——”

  那将军声音嘶哑至极,出口却又不敢再问下去,眼中仍是不愿相信。

  荀晏感觉自己可真是个坏人。

  但坏人还是得做到底。

  于是他推开亲卫的搀扶,不顾腹部的伤势,对着那身长九尺的将军长揖至地,却一言不发。

  关将军自然是明白了他沉默的言下之意,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竟一时在这人烟稀少的山坡上痛哭出声。

  “袁,谭。”

  他一字一顿的念道,仿佛是要深深记住这个名字。

  今日的风声颇似呜咽之音。

  未待荀晏多想,他的领口蓦的被人拽起,抬眼是一双通红的眼眸,耳边则是亲卫惊怒的喊声。

  “关将军?”

  他呛咳了一声,语气如常的唤了一声。

  “果真是袁谭所派刺客?”

  “……亲眼所见。”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日大火……咳……可收拾衣冠予将军。”

  午时,围在城外的军队拔营,一一退去,无形的低迷气氛笼罩着这支军队,若是用兵书所言,这是一支哀兵,一支心里藏了无尽怒火的哀兵。

  将陷入悲痛情绪之中的关二爷骗走,先解了下邳之围,那下一步呢?

  他心中最恨的是那罪魁祸首,为此甚至可以暂时放下对于荀晏的恨。

  轺车摇摇晃晃的,应付完大门口盯梢的先生,荀晏狗狗祟祟攀上了身前驾车侍从的肩膀。

  那侍从一个哆嗦,只感觉自家主君双手冰冰凉的放在自己肩头,动作轻柔也不知是没什么力气还是刻意如此。

  “我想去看看刘使君。”

  荀晏说道。

  “可……诸葛先生与女君特意嘱咐过……”那侍从有些为难,然后很没有出息的三秒钟就屈服了,“想来一会应当没事。”

  他说得极其勉强,仿佛已经预见了自己两边不做人的下场。

  荀君却极为满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软绵绵的坐回了原处。

  “小伙子有前途。”

  汉代有狱二千余所,地方郡县皆有其狱,只是刘备却并未被关押在下邳狱中,而是被关在了郡守府背后新建的小狱之中。

  说是牢狱,其实是一座别院改建而成,栅栏用具都是打扫过的,外面尚且看不出来,待走进后才能发觉这小院中俨然是重兵把守。

  偌大的牢狱中空空荡荡,只寥寥几个犯人,荀晏一路向深处走去,一旁狱室内正在打瞌睡的犯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一个个默不作声用冰冷的眼神注视着他,而他却似恍然不觉。

  “小儿辈安敢算计我等!还不速速放我与兄长离去!”

  路过一处狱室时,其中一披头散发的男子怒道。

  荀晏脚步一

  顿,神色未变,淡淡看了那人一眼,转头嘱咐身侧侍从给那人多加点酒菜,然后抬脚就离去,走进了最深处。

  最里边的狱室一片安静,狱吏安静的值守在一侧,手持重器,面覆铁面,见到来人后方才微微低头退去。

  隔着栏杆,刘备一身常服,捧着一卷闲书毫无形象的盘腿坐在榻上,此时他抬眼,仍然是如以往一般温厚的笑,只是眼底却是一片沉郁。

  “清恒这出戏,可真是煞费苦心。”

  他叹道。

  原先以为是袁谭突然出手,可醒来却被关押在这处,再事后慢慢想来,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好一出嫁祸于人的戏码。

  他本还有些疑惑,待看到那较平日里要虚弱许多的人慢悠悠走了过来,心中也大致明了了这人是如何给自己脱去嫌疑的。

  绕这么大一个弯,却只为囚他一人,可真是叫他愧不敢当。

  “要杀玄德公,可不是得多费点心。”

  荀晏没有否认,他也不嫌弃地上脏,随便寻了处干净点的地方就扶着栏杆席地坐下。

  刘备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二人之间只隔了那一层栅栏,只需伸手便能触碰到外面的人,那人神色恹恹的垂下眼眸,鬓边的乌发微湿,穿得也严实也不知究竟是病还是伤。

  他的视线微微下移,最后定格到了那年轻郎君虚虚搭在腰间剑柄上的手。

  那是一只漂亮不似寻常武人的手,素白,瘦削,指甲盖修剪整齐,与指尖一般都是冷白而缺少血色。

  “是曹公欲杀我?”

  他冷不丁问道。

  荀晏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刘备却笑了,“君并未杀我。”

  荀晏平静的看着他,直看得刘备收起了笑意。

  “刘玄德已死,死于袁谭所派刺客之手,天下皆知。”他恹恹的说道。

  莫名的,刘备心下一阵悚然。

  “君欲何为?”

  “借使君之势,反攻青州。”

  荀晏换了个姿势,左手虚掩在伤处,言语平淡,但却是少有的坦诚。

  一片死寂后,刘备叹了口气,他抚着额头苦笑了一声。

  “曹公有忠勇之士。”

  天下诸侯,要论手下能人多少,袁绍首当其冲,曹操身后也有大半个颍川的士族,可真要说起省心,却还是曹操麾下更加太平。

  “玄德公过谦矣,”荀晏说道,“关将军、简君、糜君等人皆对使君一片忠心。”

  听到熟悉的名字,刘备心下微微一动,却也不是很担心,若荀清恒还要利用此事发挥,那便暂且不会动他的原部,反而会待之如己出。

  这便是大义,令他自己都想要发笑的大义。

  “如此,”他坐直了身体,凝视着面前面色苍白却仍不掩姝丽容色的郎君,半晌才道,“君欲如何处置备?”

  若是要杀他,早便可以动手,何必留到现在?如今他们再次见面,只能说明眼前之人别有用心,看似全然听从曹操之意,却也未必如此。

  “公有治世之才,”荀晏半垂下眼眸,看不清神色,“中原征伐不断,何必固守于此。”

  “待此间事了,刘备亡于下邳,刘君可往辽东,”那年轻郎君温和的笑了笑,伸手进去拍了拍刘备的肩膀,“高句丽、乌桓、公孙度……使君大有可为。”

  刘备怔住,狱室内跳动的烛火照得他的脸庞忽明忽暗,他沉默了许久方才再次开口,“君所为恐怕与曹公之意有所相悖。”

  荀晏不答,刘备也不执着于这个答案,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人,幽幽说道:“君胸有丘壑,难道不知曹公暴戾有余,心无汉室,并非良主?”

  “何为汉室?”那据有一州的荀氏郎君反问道,语气少有的有些咄咄逼人,“所谓匡扶汉室,匡扶的是文景的汉室?高祖的汉室?亦或者是灵桓的汉室?”

  不知为何,刘备突然想起了曾经在许昌见到的那位尚书令,风雅、从容、行止永远合礼,那是一个再标准不过的名士,他的处事永远公正,并不偏向曹操,也不偏向君主,让人难以明了他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

  这位徐州刺史也一如他的兄长,温润、低调、除却年少时刺杀董卓之行锋芒毕露,此后便安安静静当一个合格的臣下,他优秀、好用,如所有的颍川名士一般。

  可在这四下无人,阴暗沉郁的牢房内,他却看到了与荀彧全然不同,堪称异于常人的一身反骨。

  颍川荀氏真

  是个叫人看不懂的家族,他原以为自己对这个家族也算是颇有了解,但最后仍然得承认他并不了解这些荀氏子。

  “汉室是什么样的,公如何知晓?公心中所想的汉室,是刘备的汉室,还是刘协的汉室?”

  荀晏站了起来,他的半边身子没入了阴影之中,露出半张没有血色的俊秀面容,这张脸平日里往往是温和带笑的,这会却面无表情,如冰玉一般,他居高临下看着一栏之隔,虽为阶下囚却令曹操都忌惮不已的诸侯。

  “谁匡扶的汉室,汉室便是什么样的,曹公又有何不可。”

  他最后平静的说道。

  刘备仍然席坐于地,即使抬头看人也不显局促,他只是轻轻呼出了一口气,看着淡淡的白雾袅袅散去。

  “何至于此。”他说道。

  “能与司空争雄者,唯公也,”荀晏笑了笑,扶着栏杆轻声咳嗽了几声,“……只是对不住玄德公了。”

  刘备也笑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为这一个两个对他的高看而骄傲,还是应该为这般忌惮而沮丧。

  “清恒所求为何?”

  笑罢,他问道。

  “所求……”荀晏已经转过了身,他慢吞吞说道,“晏所求……不过大一统而已。”

  “所以只能麻烦玄德公先出局了。”

  中原就那么大,不需要这么多的英雄。

  天下诸侯你来我往了这么多年,总归要有个消停日子,他只是选择了相信曹操能够走完这条路,他也不吝于提前为其铲除障碍。

  沉重的石门再次关上,一点点吞没那缕亮光,交叉的长戟复又拦在牢房之前,狱吏沉默的守在那儿。

  荀晏驻足于狱前,沉思了许久许久,看守的狱吏皆一脸正色不敢上前打搅,蓦的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向前边挥手。

  最近升职加薪的应许同志连忙一路小跑了过来,一脸肃穆的正欲行礼,身前的主君已经迫不及待抓住了他的手,一下子被抓了一手的冷汗。

  “应君,”那年轻郎君声音虚弱中带着绝望,“疼死我了,快快快扶我一把。”

  他腿都软了,他怀疑再和刘备唠会嗑他就能直接看到走马灯了,三天没吃饭尽喝那见鬼的苦药去了,他没点别的毛病也能直接饿晕在这。

  但气势不能丢。

  等他被半架着走出了长廊,看到站在阳光下的女郎时,荀晏感觉这回是真的腿软了。

  “怎么不跑了?”荀安面无表情的问道。

  “……腿软了。”

  等被提溜到了车上,荀晏望着年轻女郎纤细的背影想了许久。

  他觉得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他得想法子先寄出那封往许昌的信。

  那封信必须他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