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最盛之时,卢照邻穿过大明宫的含耀门,来到大理寺的署衙寻他的伯父,即大理寺卢正卿。

  今日是三月初一大朝会。

  卢寺卿早就嘱咐过侄子,等大朝会后,就到大理寺来。

  也是为了告知卢照邻,近来在世家内部引发极大抵触与怨愤的,《姓氏录》和‘禁婚令’两事的进展。

  大朝会是京中一品到九品官皆至没错,但卢照邻并不是京官——他这个司马的官位,是邓王府的官职。

  自当今登基后,长孙太尉就定下,各王府的属官,若无召见,不必参朝会。

  故而卢照邻今日未到大朝会。

  只能等着听伯父转述。

  *

  见卢照邻入内,卢寺卿先叹了口气:卢家诸多晚辈里,他当然最看好与自家一脉,又年少即以诗文成名的卢照邻。

  无奈卢照邻打小身体不好,这些年只好常跟随孙神医四处云游治病养身,至今也没做过什么实职官,难成为家族的中流砥柱。

  且卢照邻总道自己身体不好,又来去不定,无以为家——以至于连世家子最基本的联姻作用都没有发挥。

  卢家也不是没想过扣下他,让他娶妻生子再走。

  然而一留下卢照邻,他就病倒,最后也只好放他去跟孙神医‘治病’去。

  这几年,卢寺卿倒也放弃了这个侄子:算了,就让他去做个四处周游留下诗作的才子,为家族增光吧。

  *

  卢寺卿将今日朝上的庭辩一一说给卢照邻。

  最后就止于李义府忽然问起‘姜侍郎对禁婚令怎么看’,然后又被姜侍郎一句话噎死过去的对话上。

  卢照邻一直认真听着,见伯父说到这儿竟然不说了,不由追问道:“之后呢?陛下可有要姜侍郎答此事?”

  卢寺卿摇头:“没有之后了。姜侍郎不理会李义府,在朝上一点儿颜面也不给李义府留。圣人也未出一词责备。”

  之后皇帝也不肯再听没完没了的庭辩了,直接下旨:

  “圣人令许敬宗先将《姓氏录》拟一份名录出来,又令李义府将‘禁婚令’按照本朝《户婚律》的疏议形式写成细致的条律——待有详细成文后,朝臣觉得不妥者,再具事以辩。”

  毕竟现在许、李两人提出的只是想法和总纲。

  以至于今日庭辩吵了一个时辰,基本都集中在‘有这两个想法就荒谬’和‘我这个想法不荒谬’这种车轱辘话上。

  给皇帝烦的要命:没有细则条录,吵架都吵不到点子上——

  有些政策和诏令,只停留在总纲阶段的时候,确实看不出来能不能行的通。

  皇帝就此退朝。

  世家也勉强接受这个结果。

  虽说皇帝的态度,明显是偏向许李二人的,但既然没有把话说死,就还有回旋的余地。

  各世家准备群策群力,等许李二人的细则出来,集中精力从每一条上辩倒他们!

  而卢照邻在听闻皇帝并不曾追问姜沃的看法后,很是松了口气——

  其实这两年他一直在担心:皇帝将吏部‘资考授官’这种得罪人的事交给她来做,不会是把她当成一把专门砍硬骨头的刀来用吧……

  需知,刀砍硬骨,硬骨如何不说,刀自己也会受伤。

  而且,若是刀用的太狠,或是卷了刃或是断裂,都再不可挽回。

  执刀人却是可以随时换一把刀用。

  卢照邻一直很担心,皇帝就是这么看待她的。

  不过以现在的情形看,皇帝应当无此心:吏部资考事后,她升了同中书省门下三省,并领吏部最要紧的考功属。

  而且这次往狠里得罪世家的事儿,皇帝也未交给她做。

  甚至李义府都直接点名问到她本人,皇帝也不令她作答,也不令她接此事,而是依旧是交给许李二人。

  可见,在皇帝心里,她应当真是个心腹臣子,而并非一把随时可弃的刀斧。

  卢照邻心下宽慰多了。

  而卢寺卿与他说过朝事后,就嘱咐道:“你虽不上大朝会,无法为此事庭辩,然你在京中交友广阔,便多打听着些消息,尤其是许敬宗那本《姓氏录》!”

  “也多托付些能够上朝的友人,庭辩时,也好多一份人望。”

  卢照邻沉默片刻,终是应了下来。

  *

  在卢照邻跟伯父告辞后,卢寺卿忽然又想起一事:“你先等等,我这里还有几本坊间的传奇,你拿回去看看。”

  卢照邻:?

  卢寺卿从锁着的柜子里,拿出一个小书箱。

  打开来,最上面赫然是一本两年前风靡酒肆坊间的《权相夺亲外传》。

  卢照邻见此书就皱眉——只要对朝堂稍有了解的人,自然都看的出这本书在影射编排谁,又是在警告谁。

  当时卢照邻还特意来问过大伯,这不是卢家人干的吧。

  卢寺卿斩钉截铁表示不是。

  彼时卢寺卿看到这本书,也是很感慨的。他当时就想起了十六年前,贞观十六年的元宵灯会。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姜沃,出现在朝臣之前。

  当时她还只是太史局一个小小的太史丞。

  朝臣们对她的印象都是,袁李两位仙师的徒弟。

  哪怕她在诗会上相人很准,一眼看出卢照邻这个诗才,那也只是一种让人听了觉得‘毕竟是袁仙师之徒’的虚浮名声。

  并没有朝臣真的关注她。

  卢寺卿反而是最早关注姜沃的朝臣之一。毕竟,当年他曾经为了自家晚辈去找李淳风提过一次亲。

  只是亲事未成。

  当时李淳风给出的理由是,他这个徒弟命格奇颖,婚事极难相配——

  当时卢寺卿还以为是敷衍,现在想想,简直是一道神卦啊!

  *

  卢寺卿拿起这本《权相夺亲外传》,先搁到一边:“我不是为了给你看这本——是为了给你看另外几本。”

  说着从书箱中另外拿出几本传奇,递给卢照邻。

  卢照邻就见第一本是《东女国宰相传》。

  翻开看到笔者名为‘丹青’二字。

  卢寺卿边观察卢照邻的神色边道:“这几本,都是这两年新冒出来的传奇。与之前那本《权相夺亲外传》一样,只要是知晓朝堂事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写的正是姜侍郎和崔少卿之事。”

  “只是这几本传奇,写的更大胆直白。”

  之前那本《权相夺亲外传》,可是特意以汉喻唐,而且是假托男相夺贵女的故事,还算是隐晦。

  但笔名为‘丹青’的人写的这几本传奇,几乎就是明写。

  只是换了地名。

  借用了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里的一个‘东女国’来代指本朝。

  东女国是个女王当家的国度,国中自然也是女相。

  卢寺卿继续道:“而且这几本传奇,显而易见是站在姜侍郎那边来写的。”

  “将崔家那些逼迫崔少卿的旧事写了不少,传言也颇多,闹得崔族长更心烦了。”

  卢照邻闻言颔首道:“那原是实情。”难道只许世家编书污蔑旁人,不许人家寻擅写文者编书回击吗?

  卢寺卿见他这副神态,不由问道:“最要紧的是,这位‘丹青’在行文里表露出的,对世家也太了解了。而且对姜侍郎和朝廷事所知也甚细——升之,这不会是你写的吧?”

  卢照邻:……

  这一瞬间,他一向谦谦君子的风度都差点维持不住。

  伯父,您真觉得,我会去写她与崔郎的姻缘故事吗?还一写两年?

  卢寺卿见他如此神色,终于放心:“不是你写的就好!”

  然后又蹙眉思索:“那这位‘丹青’到底是哪个世家子?”

  哪怕‘丹青’此人,写的都是侠女传和东女国系列。

  卢寺卿也完全没想过,会是世家妇或是世家女子写的此书——世家名门深深,未出阁的女子都在长辈与各种婢子的照顾和环绕下成长。

  而世家妇要恪守的规矩礼仪甚多,每日要侍奉长辈、照应子女、料理内宅事,哪有空写这些传奇?

  且世家多是一家子数房住在一处,行动瞒不了人。若说世家妇人或是小娘子,能以这种频率写书、还能有门路将此书送出去在坊间传开,而不惊动家里任何人——完全是天方夜谭。

  卢寺卿问过不是卢照邻,就放心多了:他原本真担心这位‘丹青’是自家侄子,到时候崔家找上门来,他老脸无光。

  *

  卢照邻第二次告辞,又被伯父叫住了:“把这几本传奇都带上,你回去细看看。”

  “京中才子墨客的文采行文,你多是熟悉的。”卢照邻凡是在京中,每逢诗会,一定会被请去。

  “你回去细细看这几本传奇,最好分辨出是谁写的。”抓住正主赶紧阻止,可别把世家事往外抖搂了!

  卢照邻望着眼前这几本传奇,想到里面的内容,颇为扎心,无言以对。

  为了避免伯父的念叨和反复寻他,卢照邻也没拒绝,把这几本传奇胡乱往书箱里一塞,拎了就走。

  决定回家就把这个书箱塞到角落里去落灰。

  *

  然而,他刚走到大理寺署衙门口,就遇到了一个此时他绝不想遇到的人。

  姜沃与卢照邻撞了个对面。

  今日朝会后,她忙完手边吏部要紧的公事,就直奔大理寺来。

  她要寻狄仁杰,细问下李义府的罪行,看看怎么体面地送走他。

  谁料才拐到大理寺署衙门口,就撞上了卢照邻。

  “升之?”姜沃颔首道:“你是来寻卢寺卿的?”

  说着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他手里拎着的小书箱上。

  箱顶木盖半开着——

  里面散落着姜沃很熟悉的几本书:《东女国宰相传》《东女国将军传》……

  阳春三月,明明春风拂面,但卢照邻觉得,空气似乎都停滞了。

  偏生姜沃什么也没说,只是笑了笑,又对着书箱深深点了点头。

  等卢照邻终于想起说什么的时候,才发现她早就走到大理寺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