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夏五]茧之中【完结】>第65章 六十一

  和延历寺的僧人们一起上路的麻烦之处便在于,原本只需要乘坐白龙到天上飞舞一天半的路程,被拖延成了长达半月的跋涉之旅,即便寺庙为众人准备了充足的车马食粮和仆役,这久违的赶路方式还是叫两位咒术师忍耐得相当辛苦。

  当岛原的城廓形影出现在远处山峦上的时候,延历寺的僧人们和夏油杰都松了一口气,前者在庆幸旅途平安顺利到达,后者在庆幸终于到了,再拖下去,他大概就哄不住被迫躲在车里不能外出,所以日渐烦躁的五条悟了。

  作为一座才新建不足十年的新城,无论是山上的山城还是山下的城下町,似乎都布满了一股阴郁的萧瑟之气。先前队伍刚刚进入肥前国地界的时候,天色还算明朗,毕竟是初秋时节,雨季又尚未来临。但越是靠近岛原,天色便越发阴沉,原本凉爽宜人的秋风也变得萧瑟刺骨,到达城下町的时候,穿着一身薄薄秋衣前来的众人几乎都被冻得手脚发凉。

  守门的士兵随意看了看他们的通关文书就挥手放行,一点没有想要仔细查询的意思。

  虽然因为顶着延历寺的名头,僧人们出行总会遇到优待,但入城如此马虎还是第一次,领队的年迈僧人不由得出声询问,不查看车马与行李是否妥当。

  面目消瘦黧黑的兵卒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瞳撇了他一眼,大约看在对方是位法师的缘故,他说话还算客气。

  “没什么好看,如今愿意来岛原的,要么是什么都没有,听着移民令来讨口饭吃的可怜人,要么就是像法师您们这样,特地赶来超度罪人的慈悲人。”

  “……怎么可能呢?总有来往的行商,贩卖货物的手艺人和山民,还有村民们……”老僧人回想着前几年来访尚在建设中的岛原的时候所看到的人们。

  “嘿嘿嘿……行商早就不再来啦,至于其他人……”士兵努努嘴,“都在原城边上的大坑里埋着呢,四万人……四万人哪……”

  看着士兵失魂落魄的样子,老僧人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发动一揆的逆贼,说是贼,其实大多都是肥前国里的普通农户,因为前任大名的□□活不下去才不得已闹起了叛乱,但因为这次一揆实在声势浩大,甚至还打赢了前来平叛的特使,让幕府的军队战死一万多人,导致将军大怒,直接发兵围城,并在无水无粮只得投降之后将所有的一揆众尽数斩首。

  这些被斩首的人中,也许就有士兵的亲友旧识。

  老僧人转身看向岛原城中,本该人来人往的大道上行人稀疏至极,大多数人要么和他一样,戴着斗笠身穿僧衣,要么披白衣着绯袴,或者是穿着狩衣的神官和武士,衣着灰土的町众和乡民,反而成了稀少罕见的存在。

  看着领队的老僧人一脸不忍地几乎要落泪的样子,一直被他带在身边的慈城却并未上前去劝慰,面色平和的青年僧人和身边的两位咒术师一起,抬头看向了岛原的天空。

  瘴厉之气化作的阴云在天空的高处凝聚成巨大的旋涡,缓缓地转动着,时不时有紫黑色的电蛇从云层中一闪而过,阴云的中心向着岛原城挤挤挨挨地降下,与地面离得极近,仿佛只要登上岛原最高处的天守阁,就能抬手触碰到那团不祥污浊的恶气。

  “如何?”咒灵操使这样询问。

  “应该有段时间了,其他的术者不可能没看见。”五条睁开了布条下的空色眼瞳,窥视着连咒术师都无法轻易探查的世界,无数咒力流动所形成的涡流在天空和地脉中暗自涌动,“不会错,岛原绝对诞生了大东西,一般的特级只够给它塞牙缝,连白在它面前都只是条小蛇罢了。”

  哪怕是飞驒国祭祀数百年的白龙,吞食的祭品也绝不可能超过千人,而岛原的战场上可是货真价实地埋葬了几万人的遗骸。

  “那倒确实有些危险。”诅咒师又看了一眼那团恶云,而他们身旁的慈城法师已经闭上了眼睛,开始轻声诵经。

  因为他没有咒力的缘故,夏油杰一路上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但这位年轻法师似乎也不以为意,始终态度温和从容地和两位咒术师相处。和队伍里其他的僧人不同,慈城是少数不会去偷看五条的人,从来拜访黑衣法师开始,他就没怎么特别关注过银发的咒术师,但还是会正常的与青年交谈,只是完全无视了五条的惊人容貌和遮掩的布条。

  在慈城看来,六眼的咒术师和一般人似乎并无分别。

  他的这种态度让五条很新鲜,再加上年轻僧人又是个很好说话,不太拿架子的家伙,所以一路走来,两人意外相处得还算不错。

  “怎么?觉得害怕吗?”五条轻笑一声,“安心点,你的护卫可是狐狸跟我,哪怕整个岛原一起垮掉,你都未必会出事。”

  雪发青年对黑衣法师的亲昵称呼十分古怪这件事,年轻僧人在路上就见识过,向来习惯了处变不惊的慈城毫无表示,仿佛五条喊的不是狐狸而是老师。露陷的次数多了,察觉到年轻僧人态度的这俩人在他面前便越发懒得掩饰,甚至时常露出过于亲密的行止,但他们平时在外又很守礼,而且彼此之间似乎也是两厢情愿,最后习以为常的慈城便干脆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年轻的僧人听到雪发咒术师的安慰之言,只是轻轻摇头,“不害怕,小僧在念往生经。”

  “法仪还没有开始吧?”

  “多念几遍总是好的。”

  诅咒师撇了他一眼,“无法被聆听的经文念再多也没用处。”

  慈城这才停下轻声念诵,用清澈眼神看向面前的黑衣法师,向他解说,“虽然官府的文书上将他们定为逆贼,但众生死后都是一样的,即便是罪人也能聆听经文,得到解脱的。”

  听到‘罪人亦可得解脱’之语的黑衣法师轻轻侧过脸,原本只是淡然的面孔渐渐露出笑意来,那笑容看似温和可亲,却像是佛堂里的雕塑一般,毫无热度。

  “也许,可能是那样吧。”他笑着说道,“但是,岛原一揆众可是基督徒哦?佛陀的经文,他们真的想听吗?”

  慈城想要辩驳,却说不出合适的话来,因为这并不是佛理的辩论,亦非教派之间的争执。

  对已经死去了的亡魂来说,念上千万遍他们不想听到的经文,真的能够令他们解脱吗?伯藏法师的话语并非毫无道理,年轻的僧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皱着眉头思索起来。

  刚才光顾着辨别咒力的流向,没来得及介入两人之间小小争执的五条隔着布条瞪了一眼咒灵操使,“好啦,狐狸,别总是欺负老实人。”

  “有吗?我只是在说实话而已。”

  诅咒师笑眯眯地说道。

  “僧人们看到荒野上暴尸的亡骸,难道在念经收敛前,还要先把对方的鬼魂招来问它们到底信不信佛?当然是先把事情做了再说,至于对方愿不愿意听,关念经的和尚什么事,反正他们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完了,不想被超度又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别去害人不就好了。”

  慈城叹了口气。

  “但小僧并非为己身念头通达而诵经,而是希望他们能得解脱。”

  也正是因为他怀抱着这样的念头,才会被伯藏法师的诘问困住。

  “在你作茧自缚之前,还是先解决面前的问题比较好,毕竟,这些家伙别说是不想被超度,根本就已经打算作祟了吧。”五条撇撇嘴。

  “是呢,不仅不想被超度,还想要害人。”诅咒师凉凉地说道。

  “我可懒得管他们有什么苦衷,咒术师的规矩就是伤人的咒灵一律祓除,平反冤情是幕府的活,不要擅自给自己增加工作。”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你要是真这么在意,也可以去找他们的基督教的经文来念念看,说不定会管用。”

  “喂喂,悟,你还说我过分?让一个法师去念他教的经文也未免……”

  “您说得没错。”慈城却像是听到了不错的建议,赞同地点起头来,“说不定正是因为他们厌恶佛经,才越是诵经超度,越是惹起怒气,我去找僧正问一问,能否找卷基督教的经文来看看,为了安抚亡魂而代念经文,想必佛祖也不会为此怪罪于我。”

  年轻的僧人说完,便真的去找领队的老僧询问事宜,只留下两个咒术师面面相觑。

  “怎么说呢,不愧是被延历寺特地送过来的。”楞了一会儿之后,五条如此评价,而咒灵操使只是哼了一声,不予置评。

  听完慈城的请求之后,老僧人转过身,用很不赞同的目光看了一眼若无其事的黑衣法师,大概是在暗自责怪诅咒师随便怂恿重要的弟子去做些会叫人侧目的异行吧。

  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带着慈城走到两人身前,和咒术师们商量起正事,“幕府如今格外厌恶基督教,尤其是岛原这个地方,现在哪里还能找到什么经文。”他淡淡地说道,“不过确实有个和基督教有关的人,我们得去见一见。”

  然而,僧人们准备去见的,却并非当初在一揆众里充当内应的右卫门作。

  他们去见了一个被关在庵庙里的女人。

  五条隔着布条打量了一番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女尼夹在中间的老妇人,她双颊凹陷,满面病容,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身形和四肢都瘦弱不堪,好好穿在身上的衣衫都因此松垮得不像样子,仿佛来一阵风就能把人吹走。

  “……是受了惊吓才这样的?”青年询问看护她的女尼,但对方只是叹气摇头。

  老僧撇了一眼五条脸上的布条,知晓术师们总有种种奇异之处的他在赶路的时候就猜到,雪发的青年并不是盲人,而且应该和伯藏一样是位术师,因此也就没对五条擅自提问的行为多说什么。

  “夫人,我等来此,乃是为超度正在岛原作祟的亡魂。所以不得不前来求助于您——可曾见到了四郎,前来这岛原城中?”

  原来,这位老妇人便是一揆众的领袖,四郎的母亲。咒术师们也明白了老僧前来见她的理由,若是岛原的亡魂要生出什么诅咒来的话,再也没有谁比那位被叫做奇迹之子的少年更合适的对象了。

  而听完老僧人的问话,女尼们的脸色立时就变得难看起来。

  老妇人木然的神情在僧人的问话之后也没有太大变化,只是开始小声叨念着什么,最后才慢吞吞地摇头,虽然她念得十分微弱,但两位术师还是听清了内容。

  “我儿已化天鹅,前往主的天国。”

  她反复地念诵着这句话,就像念诵神明传下的经文。

  也逐渐听清了话语的女尼们苦涩地叹气,接着开始劝解她,“好啦好啦,这事儿我们都知道了,你可别再说了……就不怕大名又派人来叫你踩踏十字架和圣像一整天给服苦役的教众们看吗?将军的使者可还没有走呢!”

  知晓了老妇人的遭遇,别说老僧人面色不虞,连五条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仅仅因为对方信奉了不同的宗教,就如此磋磨一个老婆婆,也实在过于刻薄了。

  “那些蠢货到底在想什么!是嫌岛原的怪物还不够多吗?”青年恼怒地说道。

  老僧无可奈何地摇头,即便是身为延历寺僧正的他去劝说,大名多半也不会改变做法,幕府的颜面去年算是被一群拿着草叉和锄头的农人彻底踩在了烂草鞋底下。发动整整十二万多的大军,还用了困城之法才打败区区三万连一个武士都没有的一揆众,远在京城的贵人们肯定都在笑话武家的无能,将军会为此大发雷霆也是理所当然的。

  而为了抚平将军的怒气,大名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为难一个老婆婆又算什么呢?如今的岛原变成这般鬼魅横行的样子,难道不正是因为将军下令砍光三万一揆众的头的缘故吗?

  没能从老妇人这儿问出端倪,一行人只好无奈地决定先回暂时歇脚的宿屋。

  落在队伍后方的五条伸手扯住身旁诅咒师的衣袖,自见到那位老妇人开始,对方就始终保持着态度可疑的沉默。

  “怎么了吗,悟?”黑衣僧人态度平和地询问,然而就是他那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面孔,才叫雪发的咒术师忍不住眉头微皱。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狐狸。”

  “嗯?”诅咒师脸上是真实的困惑,“我需要说什么吗?”

  “……比如说去干掉大名或者那个烦人的使者之类的。”

  “但是我们说好了的吧?而且悟也不会让我去。”

  “可恶,只有这次真想假装看不见啊。”

  “悟,不要说些你根本做不出来的事情。”

  “啧。”

  “如果。”诅咒师从衣袖中伸出手,抓住了五条的手掌,“如果悟真的有那种念头,我现在就能叫那些让你厌烦的家伙人头落地,但悟这会儿只是在说气话罢了。”

  “那些垃圾不值得你弄脏手指。”

  指尖熟悉的温度让雪发的咒术师感到了些许安心,很好,这家伙没在闷着想些叫他头大的东西,“决定了。”五条说道。

  “嗯?”

  “反正暂时没事做,我们溜出城去找些诅咒揍一顿吧,不干掉点什么,总觉得心里的火气平息不下来。”

  “……慈城怎么办?”

  “随便丢个咒灵看着不就好了,那些僧人里也有术师的吧?又不是离开我们半步就会死掉。”

  “就这么办吧。”

  心情立刻好转很多的诅咒师,飞快地赞同了青年乱来的主意,他们俩就这么旁若无人地丢下延历寺的僧人们,跑去城外闲逛到了晚上才回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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