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了,这样的天气,适合散步。

  陈小羽牵着我的手,我们在湖边散步。金黄的梧桐叶铺满了脚下的石板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湖面也四处飘荡着枯叶,微风吹出淡淡的涟漪。

  我突然记起聂鲁达的诗,很突然。但我只记得开头的几句:“我记得你去年秋天的模样,灰色的贝雷帽,平静的心。晚霞的火焰在你眼里争斗——”

  然后笑起来:“后面的忘了。”

  陈小羽踏着黄叶,缓慢而平静的:“树叶纷纷坠落你灵魂的水面——”

  “你像蔓生植物紧缠我的双臂,

  树叶收藏你缓慢平静的声音。

  惊愕的篝火,燃烧着我的渴望。

  甜美的蓝色风信子,弯向我灵魂之上。

  我感觉你的眼睛在漫游,秋天已远去:

  灰色的贝雷帽,鸟鸣,以及房子般的心——

  我深深的渴望朝那儿迁徙,

  而我的吻落下,快乐如火炭。

  船只的天空,山岭的阡陌:

  你的记忆由光,由烟,由平静的水塘组成。

  你的眼睛深处燃烧着千万霞光。

  秋天的树叶绕着你的灵魂旋转。”

  我愕然看向她,从第一句,一直听到尾声。她的声音平淡得像这静谧的湖水,没有念出这首诗该有的韵味。但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些。我只想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首诗,又是什么时候会背的,或者,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聂鲁达。

  我陡然意识到她和我想的不一样,我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过她。这种意识让我灵魂战栗,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像一只干枯发黑的手,用力抓住了我的脚踝。

  但那是,不可能的。

  我没有问她,我不会问她。我们依旧沿着湖边散步,秋叶坠入平静的湖面。

  “我五岁那年,也是这样的秋天,爸爸开车带我们一家出去郊游。妈妈新学了怎么做寿司,做了一篮子寿司,我帮着切了金枪鱼,妈妈告诉我那叫大腹,是鱼身上最肥美的地方。但我吃不惯鱼生,我只喜欢吃寿司下面的那个米饭,我在路上和妈妈说,妈妈我不要吃金枪鱼,我要吃饭。我抓着妈妈的手不停地摇,妈妈抱着我坐在后排,我们沿着山路一直往山上开,路边到处都是金黄的秋叶。”

  “我们到了山上,一家人玩得很开心。”

  “我记得是这样的,但是所有人都跟我说,我们没有去郊游过。那天是我妈妈陪着爸爸出去谈生意,回来的路上为了躲避迎面开来的车,出了车祸。”

  “从那天起,我就感觉所有人都在欺骗我,这个世界也在欺骗我。事情明明就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明明记得很清楚,但所有人都跟我说不是。我总是感觉有什么人,什么存在一直在逼迫我做什么事,我一直在抵抗,但什么也改变不了。”

  陈小羽停下了脚步,慢慢转向了我。

  “我感觉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在逼着我喜欢洛城。”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骇然看着她。

  “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感觉到了心动,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喜欢他。我问他有没有跟我一样被逼迫的感觉,他说没有。”

  “但是我跟他不一样,我能从他眼神里看出他对我的喜欢,可我对着镜子看了又看,始终没有看到那种眼神。我不想对他做任何事情,我甚至想远离他,因为只要在他身边,我就能感觉到那种压迫。那种压迫只有你在的时候才会消失。”

  我没有说话,我甚至不知道此刻我该是什么样的表情,我只能,看着她。

  “但是,什么是喜欢,我也不知道。你知道吗?你能告诉我吗?”

  “喜欢是——”我经历了一个绵长的呼吸,“总是想待在对方身边,总是会注意她的一举一动,无时无刻想要与对方亲近,拥抱,抚摸,亲吻——”

  “我不想对洛城做那些。”陈小羽说。

  陈小羽看着我,我知道那个眼神。那个眼神里的热切和渴望让我害怕,我急于从那个眼神中挣脱出去,从那只枯瘦漆黑的手里挣脱出去,我转开了脸。

  “别说了。”我说。

  我看不见她,我也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感觉到灼热消失了,抓住我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了我,垂落在了米色的长裙旁。她安静站在那里,秋风吹起她的裙摆。

  “为什么?”她问我。

  “继续走吧,”我说,“这才过了半个小时。”

  “为什么?”她还是问我。

  “你现在该以学业为重,感情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就是你的理由吗?”

  “你还小,考虑这些太早了。”

  “那等我二十岁,等我大学毕业,我就可以和你谈了吗?”

  我没有回答。

  “告诉我。”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我要了解你什么?”

  “不用——”

  “你叫什么名字?”她说。

  我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那只焦黑的手松开我的脚踝,沉入了泥土中。

  “有那么惊讶吗?”她说,“你浑身都是破绽,甚至都没有隐藏过。”

  “够了。”我说,“我叫林若楠——”

  “我知道你年纪比我大,我知道你出身跟我一样普通,我知道你来自——”

  【警告,警告——】

  脑中警铃大作,我急忙捂住了她的嘴:“别说了!”

  陈小羽没有挣扎,只是安静看着我。我缓缓松开了手:“我是为你好。”

  “那我够了解你了吗?”她问我。

  “你只知道我比你大,你不知道我大你多少岁吧?”

  【警告,警告——】

  “我不在乎。”

  “我在乎,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我们差异太大了。”

  “你骗人。”

  “别耍小孩子脾气。”

  “你不是说我是孩子吗?”

  “你是想证明这一点吗?”

  “为什么?”她依旧问我,那双眼底浸润着绝望的水光,“我明明感觉——”

  “你的感觉是错的,等你年纪再大一点你就明白了。”

  “为什么?”她终于垂下了头,哭了出来,“我能明白其他所有人,就是看不清你。我等了又等,忍了又忍,以为终于等到了,你却告诉我是我想多了。”她仿佛极度痛苦般用掌心撑住了额,“你知道我忍耐了多久了吗?多少次我想拥抱你,亲吻你,每一次我都告诉自己必须要忍耐,你还不喜欢我,不能吓跑你。我昨天晚上明明从你眼里看到了我看你时一样的眼神,可后来又看不到了,我害怕你要离开,你说你不会走,你今天又去和洛城纠缠不清,我忌妒得发狂——”

  “为什么?”她捂住了脸,“我是不是太冲动了,是不是该继续忍下去?”

  她是个孩子,她真的还是个孩子。

  “我真的喜——”

  我再一次捂住了她的嘴。

  不能说,这句话绝对不能说。这个【支线任务】到了这个地步已然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它还存在的理由只有一个:她还没有对我说出那句话。【我喜欢你】【我爱你】,或是其他任何形式的表达,她都不能对着我说出来。

  “别对我说这句话。”

  陈小羽闭上眼,泪水滚落,沾湿了她的脸。我缓缓松开手,她没有再说下去。

  “不要对我说这句话。”

  陈小羽哽咽着:“林若楠——”她睁开眼,满含热泪的眼睛望着我,问我,“林若楠,林若楠,为什么秦医生可以我就不可以,我拼命了,我努力了——”

  “我不叫这个名字。”

  “可你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她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她向着秋风拂过的湖面忍耐又痛苦地呼喊,一声一声,“林若楠——林若楠——林若楠——”

  我终于再也撑不下去,捂着脸蹲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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