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宋时安吓一跳,脚步虚浮出现在门口的年轻人肤色白皙,毫无血色,应该算得上清秀文雅的脸上左右不太对称的印着俩巴掌印,额头上还有一个大鼓包,渗着血丝。

  他穿着件很名贵的狐裘,那裘皮长氅像是栽进了化雪的泥里,揉得稀脏,看上去像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千难万险才捡回一条小命。

  “二哥——”许叔青凄楚的喊了起来。

  他一叫,老六就跟着叫,尾巴朝上直立,呲牙“汪汪”叫的响亮。

  下了软骨酥的迷香后,许叔青命车夫一路快马加鞭,只想赶紧带着大哥回京城去,远离穷乡僻壤的小妖精——指嫂子宋时安,只是软骨酥不能一直下,对身体不好,他停下迷香之后,许仲越突大叫一声,身体蜷缩起来,似是强忍着蚀骨的痛楚,吓得许叔青忙叫车夫停下,自己凑过去看。

  结果他先挨了一记头槌,许仲越手被反绑着,锤倒许叔青之后,示意吓傻了的车夫把刀子递过来。他手腕一转,刀锋一闪,手上束缚已经被割开。

  他随即割开脚上的绳索,拔腿就走,许叔青这个没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重的憨货,竟还敢追上去。

  怒极了的许仲越转身俩大耳刮子,打得许叔青两耳嗡嗡的。

  他干脆令车夫下来,将扣在马身上的皮环解开,弃车上马,两腿一夹,大黑马便朝清江镇狂奔而来。

  这些事情,许仲越以恳求温存的眼神看了宋时安良久,终于能进屋了,才一五一十告诉宋时安。

  那马车是用两匹马拉的,他剩下一匹,原是让许叔青和车夫麻溜老实的回京城,别再添乱添堵,谁知他竟还是跟了回来,看得许仲越右眼皮来回跳,气不打一处来。

  他进屋后,立刻就去关窗户,谁知许叔青已经把大脸挤了进来,扯着嗓子哀嚎:“二哥,我错了二哥,我向你认错二哥!你别不要我——”

  许仲越大掌扣他脑门上,把他往外挤,宋时安看得十分不安。

  这惨白着脸的年轻人,也太像死不瞑目、追人不放的鬼魂了。

  待许仲越把前因后果说明之后,宋时安心疼的握着汉子的手,摸他长满了胡茬子的憔悴而英俊的脸,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答应过我,这辈子不和我分开。”

  眼泪滴答落在许仲越的手背上,烫得汉子一阵心悸,若离了自家夫郎,这辈子不必再活。

  “我给你烧水,你先好好洗个澡,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饭去!”

  宋时安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抓着床框慢慢起身,起来后就方便多了。

  “你别忙了,我自己来!”

  宋时安嫣然一笑:“你不想吃我做的菜了?”

  想极了!

  宋时安虽气愤,到底还是让许叔青进门来,许仲越烧水自己先洗漱一新,把胡子刮干净,剩了点水让许叔青囫囵也洗了。

  俩人一进屋,便被食物的香气吸引,宋时安猜他们等不得,手快的下了两大碗面,点了香油,撒上葱花和一点辣子,上头各有一个溏心鸡蛋,一大把脆生生的烫小白菜。

  三个青花瓷盘里是笋丝炒肉片、黑木耳炒鸡蛋和蒜苗炒香肠。

  肉片上的芡汁恰到好处,混合着肉味浓郁鲜美,鸡蛋炒的蓬松软香,香肠是过年时候自家灌的,按照宋时安的口味,做成了广式偏甜一些的,正好解面条里的辣。

  许叔青一路上怕被许仲越甩掉,饿了不知几顿,吸溜面条,喝着热烘烘的面汤,一咬鸡蛋溏心便流出来,好吃得他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那鸡蛋也可口,他一筷子夹走一大筷子,许仲越白了他一眼,许叔青只当没看见。

  香肠更是好吃极了,和二哥不同,许叔青口味偏甜,这香肠完美贴合他口味,他一口好几片香肠,吞得飞快。

  这些全吃完,许叔青连打三个饱嗝,抬头硬生生的接住了许仲越的冷眼,再看白净秀丽、温柔可人的嫂子,他突羞愧起来。

  他竟还嫌弃过嫂子。

  如果他小时候,二哥就和嫂子成亲的话,他就不用吃二哥做的夹生面条,和带壳的炒鸡蛋了。

  许仲越冷声说:“吃饱了吧?饱了赶紧滚。”

  许叔青又显出哀怨凄惨来,看他那样能哭,宋时安一旦眼泪都缩了回去。

  “嫂子,二哥,不是我不想走,皇上已经知道你还活着,你若不进京面圣,我们整个许家就会因欺君之罪而被满门抄斩了!”

  许仲越眼也不眨,冷声说:“咱们许家还剩下谁?”

  “……我。”

  许仲越瞥他一眼,都懒得多说了,“哦,那就没事了。”

  这一路上,他已听许叔青说起过去的事情,未曾失忆的许仲越在最后一战之前,曾和皇帝说过,此战不论胜负,他回来之后都会解甲归田,皇帝大惊,说要封侯列爵,给他一品大员的官职。

  许仲越便和皇帝说,若他念及自己征战的功劳,可以把封赏都给弟弟许叔青。

  许仲越猜得到,过去的自己真实的想法。

  自古有功绩的武将,都要面临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乱时皇帝盼着武将平乱,安定了皇帝会担心武将有反心。

  他无心恋战,倒不如把荣耀和功劳归于亲弟弟——毕竟是亲的,血脉换不了;许叔青还无比废柴,皇帝他再高的帽子,既可安抚功臣,也不必担忧他有贰心。

  他并不亏欠亲弟弟分毫。

  许仲越真人回来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柳姨妈先知道的,宋时安看上去再正常,她每天忙完了热干面那摊活,收拾好东西,就和两个表妹过来陪他,一看见许仲越,顿时惊得两眼发直,许仲越生怕惊到她,一下子闭过气去,等她缓了很久,才问:“姨妈,这阵子和妹妹们都好吧?”

  “好、好!”

  叶度带着俩兄弟,也一溜烟窜了过来,看见许仲越后,又是笑又是叫,像几个大马猴似的撒欢。

  宋时安托他们去打了两斤好酒,柳姨妈晚上杀了只小公鸡,做了一大锅的小鸡炖蘑菇,让她牵肠挂肚的许仲越和面目可疑的许叔青吃得干干净净。

  到了晚上,许仲越扶着夫郎洗漱睡觉,贴着夫郎的肚皮满腹感慨,宋时安却缓缓说:“你还是去一趟京城吧。”

  许仲越抬起眼,星眸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宋时安留恋的摸着他的鬓角,将他的五官轮廓一点一滴的记入脑海,徐徐说:“你还是去一趟京城吧,你弟弟说的话,看上去不似做伪。”

  “毕竟和你血脉相连,他真要有个好歹,我们日子过的再妙,也不美了。”

  见许仲越一直凝视着他,像是他会跑似的,宋时安又笑了笑,说:“快去快回,我总在这里等你的。”

  三天后,许仲越还是和许叔青两兄弟一同上路了。

  许叔青和马夫坐车,许仲越驾车,那马儿跑得飞快,连赶了一辈子车的马夫都晕车。

  等他们都走了,柳姨妈才长叹一口气,半埋怨的说:“听说京城繁华富庶,若他真是去当官,还会回来吗?”

  宋时安只是淡淡一笑,这一点,他自然早就想清楚了。

  老话说男儿志在四方,许仲越愿意留在清江镇,究竟是他失忆后别无选择的结果,还是他看尽了繁华,只愿意留在自己身边,他希望许仲越想清楚。

  勉强留下,只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孳生一对怨偶,那还不如两两相望来得舒心。

  这之后的一个多月,宋时安的脸上多了笑容,时不常的去龙回头溜达,严婆鬼鬼祟祟又来了两趟,安慰宋时安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狗东西,你别担心,既然许屠户奔着富贵荣华走了,我这儿还有好几个不错的汉子,长得个顶个的好,还都是未婚的……”

  得,又给他肚里的宝介绍便宜后爹了。

  从严婆的话里不难判断,如今清江镇关于许仲越走的流言蜚语不少,真难为了柳姨妈、何婶子、叶度他们和章老师夫妻,来看望他时瞒得严丝合缝的。

  越州城的老大夫给宋时安把过脉,算着他五月份会生产,柳姨妈从五月头起便严阵以待,叶度也暂时不回自己家去,和柳姨妈约好了,一起住在水磨坊巷子里,有长辈在,年轻汉子住过来也不算越礼。

  没想到整个五月都平静度过,宋时安这阵子贪嘴,不爱吃饭,只爱吃甜瓜。柳姨妈一面给他一筐子一筐子的买,一面忍不住的唠叨他。

  “吃坏了肚子,我看你怎么哭去!”

  宋时安微微皱了眉头,他是觉得肚子有点疼,该不会从早上起,连吃两个甜瓜,真吃出毛病了吧?

  他不敢直说,怕柳姨妈埋怨他,一手端着碗,一手小心翼翼的伸进袍子里去摸肚皮。

  好疼……

  等柳姨妈看出他脸色不对时,她也吓着了,手往他身下的椅子上一摸,摸到满手的水。

  “啊这是……这是……叶度啊啊!”

  叶度一跃而起,笔直的冲出屋去请产婆,就跟守株待兔那只兔子一样,一头撞在门外的梧桐树上,撞得树上两只喜鹊吱吱乱叫,飞了出去。

  他背着产婆往回赶的当口,不少人聚在一起看热闹。

  从越州城过来的一条官道上,竟有一队人马,像是太守大人亲自陪着什么人过来,那人从官轿下来后,众人都看清楚了,许屠户!

  有个闲汉大叫一声:“许屠户,你夫郎要生产了,你还不赶紧回去吗?”

  许仲越浑身一震,寒星似的双目扫过闲汉,忙翻身上马,策马而行,在马上冲那报信的闲汉拱了拱拳,以示谢意。

  宋时安两辈子加在一起,也没有这样疼过,他痛得满头都是汗,手都绷出了青筋,产婆一个劲儿的鼓舞士气:“对、对,就是这样,呼、吸气,呼,吸气,力气先攒着,别叫嚷,等我让你用力的时候,你再用力气!”

  好疼……像在刀山走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外头一阵喧哗,似有人在嚷:“唉,产房男子不能进去!”

  脚步声进来,竟是许仲越!

  他鼻尖上下巴上都是汗珠,一瞥眼就看见产婆手上的血,再刚硬的汉子也双脚一软,跪在宋时安床边。

  “乖乖,疼……疼的话,就咬我!”他把手臂送到宋时安的唇边,产婆来不及管他,大喊:“好,使劲儿!”

  “啊!”宋时安疼得张嘴咬了上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时安筋疲力尽的松开嘴,产房里传来嘹亮的哭声。

  “哇哇哇——”

  一

  两年后越州城

  龙回头的第二家分店开张大吉,三层高的小楼前人头攒动,各个都是喜气洋洋。

  两个挑高的竹竿子上俱是挂了万响的红皮鞭炮,龙回头穿着杏黄底加黑围裙“工服”的员工伸长了手里的木柴,去点燃引线。

  高大俊朗的汉子捂住了奶娃娃的耳朵,娃娃生得好看,手脚都跟嫩藕似的,圆圆肉肉的脸上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看鞭炮炸开。

  “爹、爹——鞭炮!”

  许仲越亲了儿子一口,笑着说:“等你再大一点,爹带你放鞭炮!”

  一年多前,宋时安产后彻底恢复了,便和许仲越来越州城开分店。

  此时,无数人都知道了,原来许仲越就是传说中那个骁勇善战、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他并不贪恋富贵,如今天下太平,他毅然辞官,解甲归田,和心爱的夫郎一起开店。

  龙回头原就非常好吃,又加上这一层传奇的色彩,客人更是络绎不绝,没多久,竟需要提前预约排号了。

  再开分店,就是必须自然的事情了。他们家若不多开店,连太守大人都不依呢!

  白鹤居如今声势早不如从前,店老板气的病倒好几次,每每和人说起龙回头,只是不屑:“这是皇上不和他们计较,龙回头,呵,多大的名号!他们竟有狗胆起这样大的店名!总有一天要惹祸上身!”

  他说啥都不妨碍龙回头的生意蒸蒸日上,名头早就传进京城去了。

  第二家分店开业当天,前一百个客人免费得一盆“香辣虾”,眼看着队伍越来越粗长,宋时安站在楼梯上发指令,安排店员忙里忙外,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两年又回来过两次的许叔青小叔子,怎么又来了?

  这便罢了,他身边还跟着三个人,有两个一看就能打的,肩宽体健,目光如炬,另一个看上去比许叔青还小几岁,容长的脸庞,五官端正秀雅,许叔青和最年轻的人说话时,态度格外的恭敬客气,甚至还透着几分惧怕。

  他猜到一二,单独请他们进来,留了上座。

  今日店里只准备了各种小龙虾,他不知道那位神秘而尊贵的客人怕不怕辣,香辣虾、蒜蓉小龙虾、卤小龙虾……全上了。

  那客人一开始进食的姿态端雅秀气,到后来全都不顾了,一面用干净帕子醒鼻涕,一面吃得唇齿通红,斯哈斯哈的,两手还继续掰小龙虾不放。

  许仲越进来,刚想给客人行大礼,那客人便摆摆手说:“嘶——许卿不必客气,嘶,你家的小龙虾真好吃啊!嘶——这是你儿子么?都这么大了——哈哈,朕,我总算明白你不愿回京,却要长留于此的原因了,嘶嘶——”

  宋时安来请安时,客人两眼放光,只问:“我上回赏了许卿房舍和两个铺面,你若想要别的,只管来找我。——你打算什么时候来京城开店?”

  好一番招待后,尊贵的客人终于满意而归,许仲越和宋时安相视而笑,去京城开分店,给老大再生个弟弟妹妹,这一切的一切,都蕴在彼此的眸中。

  不久,由朝廷护送,一块烫金黑漆的匾额送到。

  上头是天子亲提,龙飞凤舞的三个字:龙回头!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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