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南彦在盐政衙门任职,论到底不过是七品官,这品级在越州城都勉强够看,去了京城更是芝麻绿豆一般,连上朝面圣的机会都没有。

  但盐院官掌管盐务,如今朝廷每年的财政收入,泰半从盐科里出。从盐督抚到盐官,人人都知是真正的肥差。

  岳老太太整日子的大寿,便因此大办特办。

  许仲越和宋时安到章府大宅门前,看见的便是一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热闹场面,门前檐下挂着大红五蝠捧寿灯笼,进进出出的都是奉命送寿礼的各府管家,离晌午开席还有些时候,宾客们在陆续里头走。

  门房远远的便看见两个衣着光鲜的青年同乘一匹骏马而来,下马后,将名帖递了过来。

  他一面悄悄的打量二人形貌出处,一面慢慢打开名帖。

  看见名帖下方章南铭的署名,门房暗暗吃惊,大老爷和二老爷不对付的事,章府里头人尽皆知,他是章家老人,还记得章南铭指着章南彦的鼻尖痛骂,说看不起他这样的贪官污吏,玷辱了章家的门楣名声,祖宗先人们若有灵性,受不起他用搜刮来的钱财买香烛香油供奉。

  两位老爷和下人们身份有别,门房自然不敢妄加评论。

  但听见章南铭愤怒的一番话,门房暗想,若章府先人有灵,确实不知他们更愿意受着搜刮来的长明灯,还是忍受子孙穷得连香都买不起。

  “二位既然是替二老爷送寿礼,就请随我过来。”

  宋时安和许仲越一路跟进去,章府如今管家的是章南彦的正室林夫人,这几年她跟着丈夫从京师到越州城一路奔波,把岳老太太照顾得妥妥帖帖,在官夫人的圈子里,谁人提起林夫人,都要赞她是孝顺儿媳。

  今日老太太寿辰,她更是提早数日便准备着,忙里忙外的不得清闲。

  别的不论,单说寿宴上的菜品就颇为费心。

  章家两儿子考中功名前,家道早已中落,老太太心疼儿子们,有啥好吃的都紧着他们,等儿子们终于出人头地,有余裕孝敬老母亲时,岳老太太年事已高,已吃不惯那些山珍海味,反觉得絮烦。

  这回寿宴,越州城太守和一众大小官吏,和他们的家眷都来参加寿宴,为了不堕声势,林夫人早早就命下人重金请了从宫里出来的老御厨掌勺。他来过章府好几回,做的菜燕窝鱼翅,海参鲍鱼,用料昂贵,摆席花团锦簇的,老太太略尝了两口,只说让林夫人拿主意就好。

  听说是小叔命人送来的寿礼,看提着食盒,应该只是几样菜,林夫人点了点头,还是从里间出来,到外间花窗边的圈椅坐下。

  她刚呷了口香茶,人就进来了。

  许仲越留在二门外,宋时安一人迈过门槛,向林夫人问安后,把食盒打开。

  这食盒足有三层,是找孙叔专门制的,外层和里层有一寸多的两个间隔,一层塞了棉絮,一层则放满了专门买的冰块,上头还有一个挡板可以合上,因此冰块虽化开了,冷水仍旧在盒子里,并不会撒出来。

  一掀开盖子,一股子凉气扑面而来。

  林夫人瞧得新奇,等菜端上来,她又略有些失望。

  三盘菜,竟分别是辣炒猪大肠、野菜炒鳝丝、杂粮包子拼酸辣土豆粉。

  还有一大盒子饭后点心做得精致,莹润嫣红的麻将大小方块,半透明状如胭脂凝脂。

  宋时安说:“这是山楂凉糕,天气热的很,若夫人们吃得腻味絮烦了,吃上一块解腻开胃。”

  林夫人垂下眼睑,微微颔首,原来不过是山楂。她是没见过这种做法,但原料实在普通,乡野漫山遍野都是。

  看来,小叔的日子果然艰难。

  “难为你们跑一趟,把东西放下吧,替我和二爷道谢。”

  兄弟俩再怎么不和,面子上也得过得去,林夫人叫来管家嘱咐两句,让他带宋时安去账房支银子。

  一笔二两的赏宋时安,一笔五十两的让他带给小叔。

  接下来,女眷们渐渐都来了,林夫人忙着接待客人,把章南铭托人送来的菜忘得干干净净。

  入席后,自然是男人们和女子分列席,中间用层叠的屏风分开。岳老太太坐着的主桌,除了她在越州城关系不错的几位老太太外,还有太守夫人等官家女眷。众人都托着清冽的玫瑰香果酒,说着吉利话,向岳老太太祝寿。

  大转席上菜品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正中一道主菜,竟是用种种名贵的生鱼肉、虾、贝肉拼接雕凿成的八仙献寿,仙人们妙手雕凿得栩栩如生,脚下托着一层冰鉴,寒气飘然若仙。

  太守夫人笑着给老太太夹了一筷子生鱼肉,岳老太太面露难色,略吃了两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章南彦带着三个儿子过来给老太太敬酒,见老太太食欲不振,难免面露不虞,林夫人知道丈夫心思,他私下总说老太太年事已高,哪怕穿的绫罗绸缎,戴的金银珠翠,也比不上吃口好吃的,胃口大开,能让他们多孝顺两年。

  见林夫人为难着急,她身后立着的贴身婢女想起花厅还放着的菜,忙小声提醒林夫人。

  见端上来的菜,章南彦面上微微动容,问:“这菜是哪里来的?”

  林夫人担心菜色寒酸,面露尴尬,小声说:“是小叔挂怀老太太的生辰,特特派人从清江镇送来的。”

  岳老太太见状,却似是有了些食欲,忙举起筷子去夹猪大肠吃。

  三盘菜都让厨房重新热过,因盘子边夹着纸条,说明了加热的注意事项,所以热得刚刚好,把头一遭下锅稍淡的辣味激发出来,微微的麻辣和卤料都彻底渗进了大肠里,吃着爽脆嫩口,年迈之人的牙口也嚼得动。

  那鳝丝则切的比往日的粗些,新鲜的野菜只用糖水焯过一道,原本的鲜嫩野味绝无损减,再配上加了绿豆粉的酸辣土豆粉,比原版的好嚼,入口即化。

  这些菜的味儿都调淡了些,老太太空口吃了许多,才拿起杂粮包子吃,里头是菌菇加肉馅儿,咬一口汤汁流出来,吃得人满口生香。

  岳老太太连连点头:“好吃,好吃!”

  章南彦神色复杂,叹道:“老二有心了。”

  他和弟弟求学时,章家本就中落了,父亲亡故后,上学的钱都是族中拼凑出来的,于吃食上他们只能俭省再俭省。

  只是半大孩子,再怎么懂事还是馋肉吃。岳夫人没法子,便隔三差五去央求屠户家,半卖半送的把别人不要的边角余料和猪下水带回来吃,闲暇时,他们也曾光脚下田地,去捞鳝鱼泥鳅充肉,塞一塞牙缝,至于野菜杂粮,更是他们平日里的主食。

  他们在京郊的住处,曾住下一户南疆来的邻居,那邻居极擅长做酸辣味的饭菜,将猪大肠和鳝鱼泥鳅料理得没一丝腥膻土味,又酸又辣又麻,每每吃得他们一家人涕泗横流,直呼过瘾。

  章南彦终于做官后,邻居一家早不知去了何处,祛味的做法也没处去寻觅。

  加之猪大肠这东西难登大雅之堂,老太太便再也没吃过了。

  章南彦见菜都是大盘的,怕老母亲太开胃吃多了,晚上该闹肚子疼,便半真半假的抢了两筷子去,等吃进口了,他也大吃一惊。

  比当年做的还好吃。

  邻居的做法,是重口调料,重油重盐压味,这会儿的做法淡了许多,却仍把腥膻气味去得干干净净,淡淡的酸辣麻和回香,更能勾起人的食欲。

  且多吃些,舌尖不会因重味发苦。

  包子用的面也并非寻常的杂粮,似是在白面里加了些荞麦和山药粉,吃着不但绵软可口,还能调和胃口,利于老年人的克化。

  老太太吃得是酣畅淋漓,连带这一桌的贵妇人们都好奇起来,也卯足了勇气,夹起往日她们看不上的菜尝上一尝,吃得各个都眼睛一亮,馋嘴起来。

  见自家老太太吃得欢喜,林夫人又是高兴又是担忧,生怕她平时进的少,突然吃多了不舒服,便笑着把宋时安送来的山楂凉糕盛起一块,放在老太太的碗里。

  宋时安是仿照果冻做出来的,颤巍巍莹润可爱,果然又让众人都好奇起来。

  太守夫人好奇问:“这是什么做的,红艳艳的好生漂亮。”

  林夫人笑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叫山楂凉糕,用完饭后吃上一块倒是不错。”

  岳老太太果然喜欢这酸甜适中,软滑可口的东西,也不知是怎么做的,竟比最嫩的鸡蛋羹还要嫩上三分。

  “这几样菜,和其他菜品迥然不同,是哪儿来的?”岳老太太问道,得知来源后,怔了怔,竟默默的流下眼泪,“傻孩子,既记挂着我,为何不来看看我?”

  岳老太太想见送东西来的人,宋时安便又进来,他纤细的身影极轻快的掠过薄薄的绣花纱屏风,来到岳老夫人面前。

  来之前,章南铭曾倾心吐胆,如赤子一般毫不隐瞒,将事情都和宋时安说过。但他也知道,兄弟失和,中间还夹着左右为难的老母亲,这绝不是外人能轻易调和的。

  见了岳老夫人,他只讲了章南铭在弘文书院,生活一切都好,一向记挂着母亲,听得岳老太太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喃喃说:“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老二一回。”

  说得章南彦羞愧低头。

  宋时安在里头和官家女眷们说话,许仲越不便进去,便站在月洞门边等着,这儿有几径修竹,芭蕉海棠,风景极佳。

  越州城太守大人喝多了几杯惠泉酒,起身出来解手,他醉眼昏花,几步走过朱漆长廊,竟看见一道异常熟悉的身影,顿时愣住了。

  大中午的,他是见鬼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