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安在小婢的引领下走进轩室,行动举止自如大方,明净秀丽的面容,让一众知晓他身世的学子们都惊讶不已。

  宋时金和老爹在龙回头饭馆前纠缠不清的事情,在弘文书院里早已经悄悄传开了。

  为了挽回面子,宋时金恨得牙痒痒,面上不动声色,装出无奈的样子,找他关系亲近的同袍倾诉。

  他明褒暗贬说了宋时安不少坏话,说他自己从小不爱读书,爹送他开蒙读书过,他不向学还是回家了,辜负了爹爹的辛苦栽培。

  说爹爹见他烂泥扶不上墙,完全不上进,只好让他去酒楼帮忙,总不能一个大活人,白白在家闲着吧?

  还暗讽他和许屠户先有首尾,他爹差些给气死,才想帮他另结一门亲事。毕竟许屠户是个来历不明的外来汉子,不明底细的人,焉知不是背负了杀人重罪逃跑至此?

  这些话,除了和宋时金关系极好的同袍,其他人都不过是听听罢了,嘴上附和两句,心里不以为然。

  人人心里头都有杆秤,宋父亏待长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过宋时金说宋时安大字不识、粗俗不堪,他们以为是真的。

  如今一见,没去龙回头吃过饭的学子们竟发觉,这位开饭馆的年轻夫郎,竟比宋时金的气质更佳,毫无粗俗之气,这就有些微妙了。

  章南铭喝了一口汤,只觉鲜甜无比,宋时安从旁解释:“这一碗汤里用了新鲜的荷叶,取其清香解暑,面片用模具做成了莲花和莲藕,再配上笋尖藕片和樱桃肉,再稍稍给了几片山楂,正可解腻生津,免得一餐进食过度,肠胃疲乏。”

  “汤虽是清汤,却用了野鸭子肉熬汤底,取野味的鲜香。水中飘着莲花,又有禽鸟,正如诗经所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所以这道汤,叫做好逑汤。”

  章南铭沉思片刻,竟拍案叫绝,“你年纪轻轻,竟能将诗词和饮食结合得如此巧妙,真可进皇宫做御厨了!”

  宋时安忙摇头说:“我不过有一两分巧心思,并没有这样宏远的目标。皇上他老人家瞪我一眼,我一定会吓死的。”

  有学子笑道:“圣上继承大统不久,还年轻着呢。”宋时安“哦”一声,只是憨憨一笑。皇上一百岁还是十八岁,都不和他相干。

  想起刚才忙前忙后,高大挺拔的身躯委屈在咫尺见方的厨房里的许仲越,他笑容缱绻:“我只想多开几家饭馆,和我夫君一道好生过日子。而且这些菜,都曾有厨艺大家做过,我不过是学了些皮毛,在众位面前献丑啦!”

  他实在不是谦虚,江城当年有一个地方台,找当地名厨,结合名著和有名的通俗小说文化,做出书里描写的种种美食。

  方才他上的这些菜,二十四桥明月夜、玉笛何处听落梅、好逑汤、以及岁寒三友等等,都是金庸武侠小说里记载的。

  中间上的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糟鸭信、蟹黄包子等都是从红楼梦里复原的。

  那节目因他获过几个厨师界的奖项,邀请他一起参加,名厨们坐下讨论得酣畅淋漓,捋起袖子便干。

  尝试的过程中,他们改良配方,去掉了操作性不强的一些内容,着重加强口味,最后出来的菜品,不但名字风雅,每一道菜都可口极了,连见多识广的主持人也忍不住,闭麦一顿狂吃。

  这一顿饭吃得开怀,众人都交口称赞,各个慷慨解囊,从荷包取银钱赏赐宋时安。

  有的发现荷包里没碎银子,这群学子们都是富家子弟,一向懒得计较钱多钱少,只讲究赏赐人时动作是不是潇洒利索,哪怕里头装着昂贵的指环、银锞子,也看都不看,通通赏了!

  宋时金打肿脸充胖子,上回做东耗了家里不少钱,结果还没落一声好。

  如今见宋时安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他只不过是最卑下的厨子,却被赏赐了那样多的好东西。

  但凡宋时安孝顺些,给爹爹些银钱,爹娘就不会天天吵翻屋顶,娘就不会为了银子……

  他气的鼻翼翕张,终究还是闷不做声。

  林之航这一回做东,大大的长了脸面,宋时安得了丰厚的赏赐,他也颜面生辉,高兴得像是他自己揽了满怀的赏赐一般。

  两个蒋家小婢帮宋时安将丰厚的赏赐都收拾好,宋时安刚要告退,继续准备晚上的另一顿,有两个学子抱着几盆海棠花进来了。

  为首的是蒋平云,他献宝一般将花盆放在章南铭面前的桌上,说:“这就是我伯父养的海棠名品,梨花雪。先生,今日难得您愿意与学生们同乐,不如请先生裁决一番,我们都以海棠为诗,谁做的诗词最佳?”

  学子们每一回聚会,都会吟诗作对,写一些自诩风雅的佳作。

  他们都知道章南铭虽被贬官,但先生的兄弟仍在朝中为官,想必仍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在京师,自然最不敢怠慢这位老师。

  但刚才老师卡着他们写命题文章,差点没把他们逼死,林之航暗暗叫苦,赶紧和蒋平云商量对策。

  蒋平云这一番举动,其实为了转移章南铭的注意,毕竟老师擅长写锦绣文章,却很少写诗词歌赋,说这些都是闲艺。

  章南铭颔首同意后,众人干脆击鼓传花,花到了谁手上,便需即兴写诗一首。

  宋时安见他们摇头晃脑,平平仄仄的,心里只觉无聊,他惦记着仍在厨房忙活的许仲越,刚想悄悄出去,谁知那一朵击鼓传花的红绸花,竟不偏不倚的掷到他胸前,他随手一接,鼓声辙止。

  击鼓的人正是宋时金,他方才一着急,吟的诗不合韵脚,众人哄笑,都说不通不通,把他羞臊得不行。

  他击鼓时按规矩闭着眼,却悄悄睁开一条缝,恰看到花落在宋时安手里,忙将鼓点停下。

  林之航见宋时安呆住了,忙帮他解围:“宋家夫郎不擅诗文,这一遭不算,咱们重新再来过。”

  角落里,有个和宋时金关系亲厚的学子尖声冷笑:“方才那一道道菜,都配着诗词呢,这会儿又说不懂做诗了,莫非这一大桌菜,真正命名的另有其人?”

  他这话阴阳怪气的,宋时安也恼了,他说:“我不敢掠美,刚才我就说了,这一大桌菜真正命名和创作的,是已故的前辈高人和几位朋友。”

  “但你们若非让我吟诵一首诗,我不得不再掠美他人。”

  他记性相当不错,当初为了复原红楼梦里的菜肴,将整本书读了两遍,吟白海棠的诗记得尤为清楚。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这诗写的别致蕴藉,众学子顿时听得痴了,连章南铭都跟着宋时安的念诵,一句句的比划默背。

  “古今诗集我读了几千本,竟从没见过此诗!宋家夫郎,你不要谦逊,这不会是你自己写的吧?”

  宋时安连连摆手,“我说过,我不过是掠美罢了,这是一位曹姓前辈所做。”

  此诗一出,轩室内鸦雀无声,再无人继续写歪诗,各个如痴如醉,回味品评此诗。

  宋时安再三澄清诗并非自己所做,不少学子们半信半疑,聚会散后议论纷纷,都怀疑他身为已婚的夫郎,不想扬名,才伪托他人所做。

  他们把宋时安和学院里的宋时金一对比,真是天上地下。

  “宋父真是糊涂,大儿子这般出色,却白耗银钱培养老二。”

  “宋时金总是说他大哥粗俗可笑,我看他才是最可笑。”这些都是后话。

  其他人赏鉴诗文,只有林之航心心念念晚上吃什么,宋时安不卖关子,“烤鹿肉!”

  这一头鹿,自然是上回打猎,和野山羊一起带下来的。只是羊活得挺结实,受过伤的鹿渐渐蔫儿了。

  这一头鹿许仲越说过,他并不想卖钱,要留下鹿茸鹿血给宋时安补身子。前一日他把鹿料理了,肉都切成厚薄均匀的肉片,烤肉用的炭炉和铁签子都提前请铁匠打造好,时蔬、葱、香菜、酱料、芝麻花生碎等都准备好,放进开盖的大方盒里。

  许仲越把东西搬运过来,生起火,蒋员外家的小厮担着些冰鉴进来,令轩室里陡然一凉。

  许仲越当着众人面,又洗净了手,将捶打后又腌制了一下午的鹿肉穿在签子上。

  这活儿不难,只辛苦,他便自己来,不让宋时安插手。

  等炭火热了,他用小刷子两面刷上油脂,将铁签子架在炭炉上,众人只听滋滋做响,那卤肉已经卷起变色,一股剧烈诱人的香气霸道的散开。

  有人中午吃撑了,方才还嚷嚷晚上空一空肚子,啥也不吃,这会儿也不空肚子了,眼巴巴看着鹿肉。

  许仲越将烤好的鹿肉放在盘子里,宋时安刷上酱料,撒上芝麻碎花生碎,又撒了细细碎碎的香菜和一点辣子。

  有个学子急不可耐的接过肉,往嘴里塞。

  肉汁在嘴里溅开,那肉味细嫩而有嚼劲,吃上两口咔滋做响,油脂从唇角溢出去,吃得人完全停不下嘴!

  前三轮被疯抢干净,众人都吃得囫囵半饱了,又兴致勃勃的要亲手烤肉。

  一群人直闹到月上中天,又喝了许多酒,蒋平云便命小厮把他们送去客房休息。

  林之航也醉的不轻,满嘴嚷嚷:“窈窕淑女,君子想吃!”也被塞进客房被窝安寝。

  他问宋时安和许仲越二人,要不要在伯父家歇一晚,明日再回去,许仲越一口回绝,蒋平云便命小厮帮他们将两餐饭后的各种赏赐用提盒装好,安排马车送他们回家。

  忙活了一整天,宋时安身上疲倦,精神却异常的亢奋,他迫不及待要回家去,一边泡脚,一边把今天的收货好好数上一遍!

  走到半路,宋时安突想小解,小厮手里提着沉重的提盒,许仲越也提着一个蒋平云赏他们的提篮和两匹绢布,都不方便引路,如厕的屋离得并不远,只需左转进回廊,走到尽头就是。

  这半晚上,四下里除了虫鸣蛙叫,寂静无声,只有成排的灯笼光照在地上,泛着一片潋滟的光。

  许仲越心想,若宋时安遇到危险,喊一嗓子他就能到,便没跟过去。

  宋时安没想到他会闹出乌龙,解完手出门,来路被浓荫遮蔽,他一时转向,竟朝着另一边的走廊出去,绕了两圈,他也发现迷路,暗叫不好,突看见前方有一片古怪艳丽的红光。

  他过去一瞧,隔着半开的窗,竟是一间布置得红彤彤的新房,芙蓉灯龙凤烛,有人盖着艳粉色的头巾,呜呜咽咽的叫。

  像是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