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安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开了颜料染坊一般,他扭了好几下,把脸转到另一边,哼唧两声没回答。

  许仲越只是微笑。

  他知道宋时安的心意,小家伙可能亲爹不靠谱的关系,对汉子缺乏信任感,总有些试探的行为,被他拒绝一次之后,还急慌慌的想另外找人。

  但他的心意,许仲越是明白的。

  哪怕他过去不明白,干屠户这一年多,多少爱慕他的双儿姑娘,带着做好的饭菜、缝好的衣裳帕子来找他,那样子和主动给他做菜送饭的宋时安是一样一样的。

  没成亲的哥儿害羞,他自然不会过分的逼他,只是朗声笑着,让宋时安当着他面把门拴好。

  宋时安到树下看看鸡窝里的鸡子,天热,已经把鸡窝挪了出来,和种上菜的地方隔了一道篱笆。

  因为五只小鸡崽也大了许多,和小母鸡一起喜欢满院子溜达,鸡子的爪子很厉害,不但喜欢啄菜,还能轻易把菜根都拽出来。

  原先孙叔说给他做篱笆,结果这道足够高的篱笆是许仲越帮他做的,连每一片竹篾条都打磨过,没有余刺,不会弄伤手指。

  他苦恼地摸摸小母鸡的脑袋瓜,把闭眼蹲在窝里睡觉的母鸡都摸醒了,瞪大豆子眼望他。

  他没想到自己竟这样有魅力。

  没能迷倒漂亮的姐姐妹妹,甚至没迷倒隔壁白胖可爱的芸哥儿,只迷住了许仲越。

  许仲越对他一见钟情,想到纯情汉子对他的心意,宋时安就一阵阵的心里发虚。

  觉都睡不安稳,等柳姨妈过来找他,都担心起来。

  “成亲前的姑娘双儿,都是有些忧心的,但你也不是不认识许仲越,何必这样忧虑,把身子都熬垮了。”

  姨妈心疼地摸了摸他瘦一圈的小脸,又看看他乌青的两道黑眼圈。

  “我没事,就是天气太热,身上不舒服。”宋时安干笑两声,把空空的木推车收拾好,赶紧让柳姨妈进屋坐下,又给她倒了一碗薄荷茶水降一降暑气。

  清江镇天气热的早,才农历四月出头,青石板的地上都能摊熟鸡蛋了。

  “姨妈,你怎么出来走动了?家里头……”见宋时安担心自己,柳姨妈忙说:“没事,你高姨爹最近这几天也不知抽什么疯,非让人给他做了个拐杖,拄着拐天不亮就往外跑,家都不着,我这才想着出来看看你,马上要成亲的人了,有没啥需要姨妈干的活儿。”

  柳姨妈是眼睛里有活儿的人,不等宋时安指明,她便瞧见五斗柜上搁着的一卷布,那布不是普通的红布,竟是光泽动人的丝绸,在光线不那么明亮的房间里,依旧熠熠生辉。

  她眼都笑眯了,满意地点头说:“那布料是许屠户送过来的吧?”布料上乘,足以见许屠户的用心。

  都是镇上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不奢求什么富贵荣华,只要孩子能和可心意的汉子粗茶淡饭、白头到老便是幸福。

  “都几半暂了,你还不把布料送出去做嫁衣裳啊?”柳姨妈嗔怪,起身找隔壁借了软尺,让宋时安站起身,踮起脚尖帮他量身上尺寸。

  宋时安从柳姨妈身上,总能体会到妈妈一样的关怀和唠叨,他乖乖转圈,抬手臂,说:“姨妈,若是姨爹真想和你分开,你带着妹妹来我这儿住吧,我教你和妹妹们做热干面和豆皮生意,养活自己真没问题的。”

  柳姨妈憔悴的脸上多了笑意,附和着说:“要真这样就好了,咱们几个人一起攒下钱,去租个铺子,比风吹日晒的推车子舒坦些。”

  宋时安也是这么计划的,“是这个道理。”

  柳姨妈带着布回家,她生怕婆婆和丈夫生事,把布料偷走换钱,干脆在招待客人的西厢房睡下,干啥都把布料随身带着。

  柳姨妈一手刺绣功夫精妙,常年给绣坊接活计,这也是高明达开始赌钱败家,高家还能撑下去有饭有肉的原因。

  镇上一般姑娘双儿嫁人,嫁衣裳的刺绣有一两朵过得去便行,但柳姨妈想宋时安风风光光的,夜里把窗户关紧,悄悄点油灯都在绣龙凤祥云、如意纹、海棠枝。

  她生怕高明达看见了,冲进来和她闹,谁知这些日子,高明达十分神秘,拄着拐早出夜归,见她挑灯不睡,还以为柳姨妈在等候自己,满脸横肉的脸上显出复杂踟蹰的表情来,半晌不吭声,自个儿回房睡去了。

  柳姨妈自是不知道,许仲越和庄砚碰面后不久,高明达一起赌钱的狐朋狗友便带着炸鸡骨、猪耳朵、上好的金华酒等吃食上门探望。

  这让高明达十分意外,毕竟狐朋狗友,只是吃喝赌钱才在一块儿,自己倒霉时,从来见不到他们的踪影。

  那朋友把金华酒拍开,端给高明达喝,才说:“兄弟,如今郊外开了个新赌坊,阔气豪华着呢,哪怕不赌钱,晚上也有花魁献艺,不花钱的山珍海味敞开着吃,你要是走动得了,兄弟带你去见识见识!”

  高明达赶紧把压箱底的钱取出来,骂骂咧咧让柳氏找人给他做了副拐杖,一瘸一拐心急如焚的出家门。

  这一趟,见识长得不一般。

  他非但去了个格外华丽的赌坊,还见了许多漂亮的花魁娘子。

  漂亮的姑娘双儿们穿着薄薄的纱衫子,跳起舞柔弱无骨,那婉转妩媚的样子,看得高明达眼都直了。

  太年轻貌美的他不敢招惹,只没想到,他竟也有一番艳遇。

  有个年纪略长一些,举止形貌十分温柔的娘子主动接近他,说他是赌坊里难得不赌钱的,看着正派可靠。

  其实高明达不赌钱,只是最近手头紧,腿脚不灵便,柳氏突然冒出人帮她撑腰,他不好打骂逼她干活挣钱罢了。

  但温柔美貌的娘子赞他,他自然而然的迎合。

  这娘子姓水,和高明达几番来往后,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原来水娘子年纪总也有二十五六了,在烟花之地也不是长久之计,因她年纪大了,管束她的老鸨渐渐的口风也松开了些,和她说,若有知心合意的汉子愿意娶她,赎身的钱只要五百两纹银便可。

  高明达听得咋舌,心说五百两给一个妓子赎身,这不是冤大头么?

  见他沉默不语,那水娘子悄悄把箱笼打开,让他看。

  看得高明达一阵眼花缭乱,那箱笼里,竟满满都是珠宝首饰,拇指大的明珠亮堂堂,金凤玉钏儿堆得高高的。

  水娘子低声说:“我这么些年,瞒着老鸨也偷偷攒了不少珠宝首饰,只是咱们清江镇的当铺都有老鸨的熟人,把东西拿去当,我怕打草惊蛇,让老鸨察觉,把我的宝物都搜刮走。”

  高明达看得心旌动摇,已经不知该怎么想事儿了。

  “郎君若能帮我赎身,鸨儿说了,可允我带走随身衣裳出嫁,到时把这些金银珠宝混在衣裳里,不就可神不知鬼不觉的运到郎君家去了?”

  高明达心想,这一箱子珠宝换钱,少说也有数千两纹银,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多的银钱,只要娶了眼前的妓子,就全是他的了!

  见他再抬起头,脸色全变了,水娘子满意的一笑,说:“但有一点,我图的是一夫一妻,天长地久,郎君需娶我做正室娘子,我是不做妾室的。”

  “好好好,只是……”高明达昏了头,旋即苦恼说:“五百两纹银并非小数目,哪怕将我家祖宅都卖了,至多能卖上三四百两银子,剩下的怎么办?”

  水娘子依偎到高明达怀里,柔声说:“郎君莫要担心,这一百两我还是有的,咱们今后既是一家人了,一起凑凑便是。”

  高明达原先还在犹豫,水娘子催促了他两次,又说他若不是诚心娶自己,那她也不再纠缠,另选良人便是。

  把高明达急的赌咒发誓,拄着拐深一脚浅一脚赶回家,窥一遍柳氏和女儿的房间,便迈进老娘的屋子里。

  高家老婆婆一开始不肯答应,列祖列祖没让妓子进门的传统,但听说那一箱笼的珠宝首饰后也动心了。

  高明达跺脚说:“黄花大闺女我又不是没娶过,有啥用啊?这水娘子不但年轻漂亮,还有这样多的银钱,等她进家门,咱们都能享福了!”

  他又趁柳氏带着女儿出门干活,把水娘子接回家一趟,水娘子打扮得高贵美丽,带了好几提的肉脯、香茶、精致糕点,高家乖孙吃得滋滋有味,直冲着水娘子喊“娘”。

  因水娘子急着进门,次日高明达早早写好了休书,等柳氏过来便摔在她脸上。

  柳氏虽不识字,休书和自己名字还是认得,她顿时想起宋时安和许仲越的话,一时有悲有喜,滋味难辨。

  “……夫妻一场,你真要把我休了么?”

  高明达不耐烦:“忤逆公婆,不懂伺候丈夫,也不擅照料儿子,早该休了你。”

  柳氏见他说的绝情,心也跟着冷了,缓缓问:“雨儿和露儿我自然要带着,可以么?”

  高家老婆婆迟疑:“只能你出去,孩子怎能带走?”俩女儿过两年就能卖钱了!

  柳氏道:“若不让我带走孩子,除非告官,否则我就不走了。我伺候公公替他送终,论理是不能被休弃的。”

  她说的原没错,伺候公婆送终的原配妻子,不在下堂之列。

  高明达皱着眉说:“娘,让她带着女孩儿去,耀祖不可带走!”

  柳氏目光朝着儿子移过去,问:“你真不和娘、姐姐们一起走?”

  高耀祖把高家老婆婆的腿抱紧了,大声嚷嚷:“我才不跟你走呢,你走了,我爹给我换个新的娘,她比你漂亮,带来的肉和点心比你外甥给你的好吃!”

  柳氏眼神黯淡下来,连连点头说:“好,好,既然如此,咱们的母子情分,就断了吧。”

  她一手拉着一个女儿走出高家大门,门立刻在身后怦然关上,仿佛生怕她后悔回头。

  俩女儿和她眼里都含着泪,总算是彻底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