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安心情复杂地推车去码头,开始一上午的忙碌。

  和往日不同,他双腕各扣着一只老沉老沉的手镯子,他手腕子细,一干活那手镯上下乱晃,晃得他不耐烦。

  想他一个堂堂的不修边幅男将,如今竟戴上手镯子了。初时他不肯戴,那许仲越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也不说话,只是难看得能拧出水,宋时安倒不怕许仲越,只是见不得他不高兴,只好老老实实往手腕子上套。

  谁知他套好镯子,那许仲越还得寸进尺起来,让伙计再拿耳环和发簪过来。这下宋时安急得跳脚,扯理由说他平素只把长头发随手一绑,干活戴那些玩意儿叮叮当当多不方便,许仲越才终于作罢。

  这天他做的是三鲜豆皮,蛋皮煎得金黄焦嫩,上头一层层托着黏腻可口的糯米,里头掺得满满的猪下水丁子、笋丁、干子丁、香菇丁,咬上一口软脆好吃,焦香扑鼻,尤其是豆干和香菇最吸酱汁水分,吃着鲜香不说,还流了满口的油水。

  汉子们吃完特意的不抹嘴,让那嘴唇油油亮亮的,旁人一看就知道,哎呦,伙计们伙食不错,大早上就动荤腥了!

  这豆皮用料十足,光豆皮就得用上好的大米和绿豆磨粉摊薄,还要加上好些鸡蛋,是以价格比热干面贵上一倍,足足要十文钱一份。

  不管是买热干面还是三鲜豆皮,都可以敞开肚皮喝旁边大桶子里的绿豆百合汤,那绿豆煨得粉粉软软,又加了些白糖和几颗红枣,还特意在井里湃凉了才带出来,这日不下雨,太阳晒得人火辣辣的,喝上两碗凉凉的绿豆汤特舒坦。

  豆皮不必用碗,只用隔壁孙叔帮他做的木盘装就行,汉子们等宋时安装豆皮的功夫,都注意到他手腕上沉甸甸的镯子。

  “安哥儿这是找着好婆家了?”汉子们笑着问,一般女子双儿们自己买镯子,是不舍得买成双成对的银镯子的。

  宋时安“嗯”一声,继续忙活。

  其实戴上这双镯子的第一天,就被过来串门的芸哥儿看见了,芸哥儿眼睛都亮了,忙不迭猴在他身上去掂量手腕上的镯子,芸哥儿从小娇生惯养的,身上养出了挺不容易的懒肉,靠近了蹭软软的,香香的,不像许仲越身上硬邦邦,像生铁。

  芸哥儿问他咋回事,谁给他的手镯子,宋时安垂下头默不作声,心情复杂极了。

  竟然要和一个汉子成亲了,这感觉虚妄得很,没有半分实感。

  宋时安还迷迷瞪瞪的,结果第二天一早,许仲越杀他了一个措手不及。

  他连牙都没来得及用青盐洗,便听见外头热闹的声音,芸哥儿一面砸门,一面嚷嚷:“安哥儿,安哥儿快开门啊!难怪一大早喜鹊叽叽喳喳,你是有喜事盈门呢!”

  街坊邻居都开着门看热闹呢。

  许仲越今日换了一身淡绿色的簇新袍子,推着个板车过来,那板车上竟是分解的利利索索、又重凑合整齐的一头整猪。

  要知道,住在镇子里的百姓们虽日子比乡下村儿里的好些,也不是能日日吃上肉腥的,除了几个富户员外老爷们,其他百姓隔三差五能买上一两斤肉,已经是生活相当好的。

  如今见一个高大壮健的美男子推来一整头猪,那猪头上还扎了朵红花,都猜测是来给聘礼的。

  “这出手好豪气!”

  “我看这猪肥的很,总有三四百斤,起码也要值四五两银子呢!”

  等许仲越停在宋时安家门前,邻居们这些天七七八八都知道了宋时安的事儿,见他竟找了这样一个健壮俊美又体面的好夫婿,都吃惊不小。

  宋时安进退两难的站了会儿,才把门拉得更开,方便许仲越进来。

  他脸上那点纠结挣扎,许仲越看得清清楚楚,他也没说什么,把猪运进院儿里,又拱手和看热闹的邻居说:“我和安哥儿的好事将近,等定下日子,还请诸位街坊邻居,赏脸吃一顿便饭,喝几杯水酒。”

  若他俩有亲戚长辈们,成亲招待各自亲眷都来不及,自是不会多招待邻居,至多是成亲后,准备些干枣杏脯送给邻居们吃。但宋时安只有一个姨妈,许仲越孤身一人,他才多邀请人。

  人多热闹,还都能做见证。

  许仲越将板车放好,问他猪搁在哪儿合适,这么大一头猪,宋时安也愣怔片刻,才说:“那搬进厨房吧,天气热搁不住,除了这两日能吃的,剩下的肉得灌成香肠,卤上才成。”

  许仲越点头,说:“我给你打下手,你尽快弄好了,给你姨妈也送些过去。”按常理,这聘礼是该娘家享用,宋时安自然不会给宋遇春和王娇娇吃,送给柳姨妈是很妥当的。

  宋时安有心和许仲越仔细说说,问问他为何之前不愿意,现在突又愿意了,但许仲越又从板车边上取了一包衣料,他将外头包着的纸展开,竟是色泽上好、明艳艳的一匹红缎子。

  宋时安倒抽一口冷气,许仲越道:“这布料尽够做一套嫁衣裳,再加红盖布了,你若自己赶不及做,也可找裁缝帮你。”

  “下月初八是个吉利日子,也不甚赶,足够把事情办的周全。”

  “还有这包草药,你家有药吊子么,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喝了能活血化瘀,再把药渣用纱布裹着,脚伤能好的快些。”

  宋时安自己都不记得脚崴了的事儿,毕竟那天在柳姨妈家坐了许久,出门时右脚虽不能承力,但痛楚已经减轻许多,他小心些也走回家了。原以为许仲越把这事儿忘了,没想到他还记在心里。

  许仲越说的打下手,其实是全盘活儿接下来干。他让宋时安坐在小凳子上,自己去厨房找了吊子,把药熬好端给宋时安喝,又蹲下身,小心掀开一节裤管,帮他敷药。

  猪在院子里先料理好,用一根木柴烧火,把毫毛都去尽了,又亲自出门找人借一口大锅,用木叉子直接放在院里,到这时候,宋时安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告诉他水怎么放,卤料怎么加。

  好在卤料宋时安早就用纱囊分成一份一份的,如今猪肉多,只需按分量多拿四包即可。

  许仲越在他家足忙活了两天,把猪肉卤的卤、灌肠的灌肠,都整治得清清楚楚,院子里插了两根杆子,牵上绳子挂满了猪肉肠,那饱满嫩红的颜色,宛如一道道旗帜一般,给人气不足的三进小院添了不少喜色。

  宋时安腿脚上缠着纱布,坐在屋檐下的竹椅子上,边看着许仲越干活,边东扯西拉的和他聊天。

  冷不防许仲越问他一句:“你周围邻居都清瘦的很。”

  宋时安早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是啊,我家隔壁左右,都是做小生意的,隔壁孙叔干木匠活,吃一把子力气。刘婶子的儿子是货郎,每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哪儿能长胖?”

  许仲越添了一把柴火,低头看看自己的腰身,相较于他的身高来说,细窄的很。

  宋时安提的“身形白胖,爽直爱笑”的另一个成亲对象,不知藏在哪里。

  在许仲越眼中,宋时安这个哥儿,有些作。

  被拒绝后,连伤心的意思都没有,转身去找别的对象。

  他气得很,却不敢晾着宋时安,生怕没晾两下,宋时安已经成亲了。

  宋时安第一眼看中他,可见品味颇高。

  可转头看上白胖白胖的汉子,品味又变得一言难尽了。

  等许仲越全忙活完,也没急着走,搬了另一把竹椅子,挨着宋时安在院里坐下。

  天色将晚,黄昏热气降下些,树影摇晃,哗哗的微响,卤锅仍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宋时安怅然说:“我若送肉给姨妈,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能吃到多少。”他很担心全被高家老婆婆和高明达分去了。

  许仲越见他用商量的语气问自己,便说:“其实让你姨妈脱身,过上安稳日子,也不是不可以。”

  宋时安眼睛一亮,问:“我也想让她离开高家,她好端端一个人,凭什么被人骂来打去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能去哪儿?”高明达和高家老婆婆又没生她养她,只成了个亲,就多了一个打死无怨的奴隶。

  许仲越沉声说:“只要她愿意离开,自有地方落脚。比如你现在住的院子,等你成亲后搬去水磨坊巷子,自然就空出来。你姨妈若愿意,带着她女儿们也住的下。”

  宋时安怔了怔,又觉得许仲越说的有道理。

  “可她是已婚妇人,要怎么离开高家?”

  “她若愿意,我自有办法。但,必须她自己愿意离开高家。”许仲越重复,他没和宋时安开玩笑,因见过许多妇人被打的头破血流,仍不肯离开夫家。

  离开夫婿,意味着没了依靠,每日花销都得自己挣。这年月,对女子和双儿来说绝不容易。

  听他话语笃定,宋时安渐渐的觉得安心。

  他悄摸看许仲越,男人站着时长身玉立,坐在椅子里腿也伸出去很远,好看的俊男人不但女子爱看,男子其实也爱看的。

  这人还十分可靠,好似什么事情让他去做,他都能轻松拿下。

  宋时安过去是家里独苗,必须撑起来的顶梁柱,穿来之后,挣钱谋生也靠自己双手。

  许仲越让他感觉到,自己好像可以试着信任他,依靠他。

  这新鲜复杂的感觉,让宋时安反复回味着,直到几天后腿脚彻底好了,他推车去码头被汉子们善意取笑时,心里涌上了意味不那么明确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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