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嵬其实掉下山来已有数日了,他餐风露宿早已习惯,在找到他们之前,还在其他地方转了几圈,平日就睡在树上。

  于观真虽是心疼他,但想到接下来说不准就要用到白鹤生跟厌琼玉,一旦崔嵬现身在他们两人面前,难免容易露馅,更何况白鹤生比鬼还精,要是叫他听出来声音不对,徒增变数。

  好在崔嵬对这些事并不在意,既已找到了于观真,他心头大石自然放下一大块,倒是安安心心地回到了树上继续休息。

  这树不过六七米高,枝条只能称得上纤细,崔嵬倚靠在上面,竟好似全无重量一般。于观真心中不舍得他,走了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眼,听见风声响动,树枝轻轻摇晃,衣物也随着沙沙响动,倒似在与他告别。

  于观真愈发不舍,又奔回到树下,仰头望他:“崔嵬——”

  “怎么?”崔嵬从枝叶里探身看他,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见无异样,这才问道,“你还有什么话未说?”

  于观真喉里一时哽住,伸手掠过自己额前一缕头发,缓缓道:“我想……我想你这几日一定吃不好睡不好,我晚上来给你送饭,好么?”

  崔嵬微微笑道:“你待我好,我很高兴,有什么不好的。”

  我待你好吗?

  于观真感觉到一时怅惘,他心里自然是很怜惜这个人的,只是怎么都比不过自己的盘算,这山谷很是危险,他一清二楚,却不得不让崔嵬离得远些。崔嵬不愿意伤人,才跳下山崖,他见着毒瘴浓密,便想看看此地有没有诞生什么危险的毒物,免得他人受害,全然不管这群苗人才追杀过他。

  他做这些事,都是心甘情愿的,就像是为了于观真而留在此地一样,是同样心甘情愿的,不图任何人的回报。

  这让于观真很想很想待他更好些,只是不知道如何才算好,觉得好像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给予他人的馈赠。

  晚些时候,厌琼玉提了食盒回来,她其实本就不常留在屋内,毕竟他们二人都受了伤,她伤得轻些,还常要出去为白鹤生采药找蛊。最初时于观真看管得倒是还严,只是后来发觉每每逃跑,两人都在一块儿,甚至好几次厌琼玉本已经逃脱,却偏去又折返,这才放下心来。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厌琼玉没有丢下白鹤生,那只要看这其中一个就好了。

  只不过正因如此,两人变成四人,游花原先准备的饮食消耗得出奇快,厌琼玉不得不再多添一个任务——负责四人的三餐饮食。

  情况还好的时候,她就去买些饮食回来;情况不太好,干脆就直接打野味拔山珍,反正苗疆这些野兽纵然身上带毒,也毒不死他们四个。

  经过几日相处下来,厌琼玉也发现于观真与未东明并没有杀人灭口的打算,尤其是对白鹤生隐瞒身份这一点,让她怀疑于观真是为了峥嵘而来。她虽不觉得师尊当真大发慈悲,但眼下既然自己跟白鹤生有可利用的价值,性命暂且无忧,倒也老实了不少,起码不再想着出去乱跑。

  她同样受了伤,要是再遇到槐庚这般修为的祭司,恐怕是十死无生,如今遇到师尊,也许是灾祸,可未尝不是运气

  “两位前辈,师兄,吃饭了。”

  厌琼玉手脚利落地布置好饭菜,先来到桌边的是未东明,他拿起筷子看了一圈,见桌上有菜有肉,还有一大碗酸汤煮鱼,摆盘甚是精巧,不由得震惊道:“小丫头,你今个儿去酒楼后厨转了一圈不成?什么时候学会的这等手艺。”

  “嘻,你猜。”厌琼玉分完碗筷,又等了一阵,见于观真与白鹤生依次落座,这才坐下来,端起自己的饭碗来。

  哪知于观真忽然站起身来,去拿了几个碗碟来,粮食虽说不多,但碗碟并不减少,加上厌琼玉时不时还出去带些回来,柜子里各色碗碟倒越发多起来,他细细挑了几个花色漂亮统一的,将菜各自分出小半,放在了食盒之中保温。

  厌琼玉看得目瞪口呆,只是不敢询问,倒是白鹤生听出他的动静,出声问道:“九幽前辈,赤霞女不同我们一起吗?”

  赤霞女?

  厌琼玉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在另两人身上打转,既然未东明不是未东明,于观真也不是于观真,那谁敢保证赤霞女就一定是赤霞女。

  只不过厌琼玉的心思才起,就见着落座的于观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笑意却未达眼底,似乎看穿了她的花花肠子,吓得她赶忙低下头扒起饭来,还不慎呛了一口,拼命咳嗽起来。白鹤生听她吃得急,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缓声道:“慢些吃。”

  未东明一听赤霞女的名字就没了胃口,他一手托腮,一手举着筷子无聊地戳起自己碗里的菜肴来,好好一块鱼肉被他戳得粉碎,漫不经心道:“人家名门正派,是何等高不可攀,怎么肯跟咱们一同吃饭。”

  他这话说得酸溜溜的,几乎要冒出泡来。于观真甚是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暗暗警告他不要夹带私货。

  未东明只好唉声叹气地对白鹤生道:“吃你的饭吧,少个人抢饭吃,难道还堵不上你的嘴吗?他有没有吃上饭,是饱一顿还是饿一顿,跟你有什么关系,别忘了正邪不两立,人家吃饱穿暖的,指不定是来杀我们的,你还是多记挂些自己吧。”

  白鹤生一时感觉到有些迷惑,他本以为这位于前辈很是在意赤霞女,可如今听来,却似乎又绝非如此。

  难不成……

  啊,是了,那句话有两个人,他先入为主,以为于前辈是喜爱女子,说不准他所喜的并非是赤霞女,而是崔嵬也说不准。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为什么他对那句话那般气恼,对赤霞女却全无兴趣了。

  只是……只是崔嵬?

  单单想到这个名字,都叫白鹤生感到一阵战栗,他与尘艳郎不同,若说尘艳郎对崔嵬的感情是惧怕直至厌恶,那么白鹤生的情感就更多接近于敬畏。他这双手剑骨,乃至剑中真意,皆因崔嵬而起,越是对自己的进步感到骄傲,他就越感到崔嵬的深不可测。

  将这样一个人与情爱联系在一起,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看来师尊的朋友也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当年未东明为赤霞女被困剑阁十年不悔,如今这位于前辈又对崔嵬有意……

  只不过,赤霞女尚有回应,于前辈对崔嵬恐怕只能是一厢情愿了。

  四人吃过晚饭,厌琼玉将桌子收拾了一番,把碗筷累在一起,她虽心中有许多疑惑,但无奈无人解答,毕竟白鹤生瞧不见,就算知道,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何况他说了,又怎知有没有被二人误导的可能,厌琼玉听了也不怎么敢信,好比这位神秘的赤霞女。

  她知晓这位赤霞女既然没有出现在桌前,必然是避着某个人,也许是自己,也许是白鹤生,也许都是,于是悻悻想了一圈,实在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讨好师尊:“未前辈,我还带了些新鲜瓜果回来,你慢些走,先吃一些解解腻如何?”

  于观真眉毛微微一挑,微微笑道:“好啊。”

  等到厌琼玉离开,三人静坐无事,于观真忽道:“白鹤生,你的伤如何了?”

  “好一些了。”白鹤生温声道,“多谢前辈挂心。”

  于观真仔细看了他一会儿,忽想起白鹤生当初提过尘艳郎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心中一跳,原先只当是气话,如今想来未必有假,又故意道:“嘿,可惜我们不是你师尊,这点小伤也治得这样慢。当初他受崔嵬一剑,伤了心脉,仍没什么大事,换做他来,就算你走到鬼门关前怕是都得叫他抓回来。”

  提到尘艳郎,白鹤生的表情就微微变了变,他淡淡道:“活死人肉白骨不过是句赞誉,生死变化自有天定,他再是厉害,到底不可能有真正起死回生的本事。九幽前辈何必妄自菲薄,你愿意医治我,已是难能可贵;他纵有滔天手段,却不愿在我身上使,也是无用。”

  他显然是清楚尘艳郎的本事,只是心中不服气,这才故意转到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上去。

  于观真见他神态不似作伪,不由生出几分疑虑来,又道:“尘艳郎逆天之举不在少数,你怎知他当真做不到。”

  这倒叫白鹤生失笑了:“九幽前辈倒是心思至纯,难道真轻信了他的大话不成,尘艳郎若真能起死回生,他就不会来苗疆……”

  他倏然收口,一时间脸色煞白,说不出什么话来。

  未东明道:“来苗疆做什么?你说也说了,又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他还能半路出来追杀你不成?”

  白鹤生沉默片刻,他对尘艳郎的心情极是复杂,又是敬爱又是憎恨,他自幼就跟在尘艳郎身边,将他当做自己的亲人,之后尘艳郎也因他的求情才愿救治阿绮,若说没有半点感情,那岂不是如石头一般了。

  然而他一生痛苦折磨,性情阴郁古怪之处同样是从那人处得来,想到此事,又不禁对尘艳郎憎恨无比。

  尘艳郎的这个秘密,在所有徒弟里只白鹤生一人知晓,若非这时闲谈,他早也抛在脑后,因此这时下意识迟疑片刻,而后又听到九幽君道:“他既不愿意说,也罢了,别为难他。”

  大概是见过赤霞女之后,他性情都温柔许多,白鹤生动了动唇,想到自己如今叛出师门,又有什么好挂念恩情的,不由得冷冰冰开口道:“却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他活不过六十岁。”

  这话一出,于观真不由得脱口而出:“什么?”

  “具体的我也不知晓。”白鹤生摇了摇头道,“只知道他当初就是为了寿命才会来到苗疆,我也是因此拜入他的门下。”

  未东明道:“如此说来,我们岂不是等他死就一了百了了,何必浪费精力。”

  “等他死?”白鹤生嗤笑了一声,“他如今才多少岁数,到他死,他又还可以做多少事。更何况得到神血之后,谁又知晓他是否的确能得以延年益寿。他若真有长生不死之术,怎么救不了自己。”

  于观真现在已确定了两件事。

  一是白鹤生的确不知道逆生之术;二是尘艳郎的短寿……极有可能就是逆生之术的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