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嵬并非孤身一人直上天玄门,而是先回了剑阁一趟。

  赤霞女内丹原本不在体内,妖气已是渐弱,如今更是卧榻不起,崔嵬既自于观真那儿得回内丹,必然要还将其还给赤霞女。

  这内丹才服下不过片刻,赤霞女脸色已大有好转,她原先为启动大阵,已耗去灵力不少,连日来都有些神志恍惚,好似在半生半死之间徘徊,此刻由着内丹入体,本凝滞的灵力再度顺畅地运转起来,这才缓缓睁开眼。

  赤霞女意欲起身,只是全身酸软无力,稍稍挣扎片刻,还是纹丝不动。

  站在旁边的陆常月见状便伸手抓住她的肩膀,使了个暗劲儿,好似赤霞女自己坐起身来一般,柔声问道:“你觉得怎样?”

  “胸口已畅快多了。”赤霞女呼出一口浊气,却不怎么在意自己的情况,只对崔嵬道,“师兄,情况如何?”

  崔嵬却是避而不答,淡淡道:“你内丹归位,往后修行必然一帆风顺,事半功倍,不再有所阻碍,既才清醒过来,就好好休息,不要说这么多话。”

  赤霞女听他此意是有心将自己排除在外,不准参与其中,登时柳眉倒竖,大怒道:“你这是说什么话,难道是怕我存有私心不成!”

  还不等陆常月劝阻,就听师飞尘冷淡道:“他有什么脸面来冤枉你,你当初幡然悔悟,与未东明决裂至今,任是谁也怪不到你头上,也冤枉不了你,反倒是崔嵬自己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如今将内丹带回,却是一个人都没抓回来,要说什么存有私心,恐怕还轮不到你。”

  陆常月蹙眉道:“飞尘,慎言。”

  师飞尘只道:“掌门师兄,崔嵬夺回内丹,治好小师妹的事,我自然十分高兴,然而咱们师兄妹之间情若同胞,本都是当为之事,纵是再苦再累,原也不值得提一声谢。崔嵬,我这样说,你服是不服?有怨言没有?”

  “确实如此。”崔嵬平淡道,“我并无怨言。”

  师兄弟间纵然有再多不对付,感情着实深厚,口头谢意反倒生疏,师飞尘有意拿此话来刺一刺崔嵬,是想瞧瞧他是不是真被那尘艳郎迷得神魂颠倒,连师兄弟之间的情谊都不顾了,听他如此答应,知是真心实意,并没有半分虚假,不由得激动起来:“老小,你莫怪师兄说话难听,实在是你近来所为糊涂至极,你信那尘艳郎所言所行,结果怎的,他仍是辜负你一腔真心,你深陷情网,下不去手倒也罢了,怎么还要阻拦赤霞。”

  崔嵬不惊不怒,只道:“因我怕她确确实实,毫无私心。”

  这话犹如惊雷,劈得赤霞女脸色一白,身子摇摇欲坠,半晌说不出话来,反倒是师飞尘不知情爱,听得稀里糊涂,不甚明白,奇道:“毫无私心有什么不好?以前咱们最多是不对头,这会儿怎么你连讲话都叫我听不懂了。”

  陆常月心如明镜一般,出来打了这个圆场,只道:“好了,赤霞才醒过来不久,正要好好养足精神,你们将这些耗神费力的事一股脑放在她面前,是怕她伤得不够重,醒得太快吗?都出去吧。”

  闻声,崔嵬最先走出去,师飞尘又问了几句话,只见赤霞女怔怔待着,并不反应,也只好没头没脑地走了。

  陆常月为她盖上被褥,却见赤霞女别过脸去,眼中泪光闪烁,不多时,滚下两行泪水来,她生来好强,绝不肯轻易在他人面前示弱,这会儿还当众位师兄都已走远,一时间情难自禁。

  纵陆常月有心安慰她,也知此刻不是良机,便走出去将房门掩上,不做其他动静。

  师飞尘心思简单许多,满心都是剑阁名誉,又何况一心修道,是个实打实的木头性子,不知道世间万般爱恨不由人,剑阁先前与于观真联手蒙骗其他二宗,他早就心存不满,只是为了剑阁才暂且按捺。

  之后于观真救出未东明,他就愈发相信起自己早期的判断来。

  陆常月转念一想,觉得还是崔嵬麻烦些许,就御风前往万兵池,果然见崔嵬盘坐在山石之上,望着一汪冷月,若有人不知晓,还当他在吸取日月精华。

  陆常月坐在他身旁道:“你今日是不是有更重要的事要对我说?”

  “嗯。”崔嵬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你怎么知晓?”

  “你向来不管赤霞的心思,今日却要她撒手不管,想来是怕她会出什么差错,有意提醒。”陆常月微微一笑道,“不过你不爱解释,说了就要人家听,飞尘不过觉得师兄弟之间不必言谢,你却是觉得什么都不必多说。”

  崔嵬一怔,轻轻应了一声:“嗯。”

  他仔细想了想,便将在白下城的事情都跟陆常月说了,连带着对起死回生之术与天玄门之间的猜测也一股脑讲出来,淡淡道:“赤霞不是不肯放过未东明,而是不肯放过自己,好似对未东明越狠,她自己心中情意就断得越快,其实倘若她真的半点不在乎未东明了,也就不会这般介怀了。如此一来,岂非也是一种偏执,既是偏执,就易心怀偏见,感情用事,反倒耽误了正经大事。”

  陆常月骤然听到这般大的祸事,也不禁微微色变,好半晌后才莞尔一笑道:“你往日与飞尘一般,对情爱之事都不太明白,赤霞的心思十次有九次都猜不中,没想到现在反倒开了窍,还说得颇有见地,真是叫为兄刮目相看。”

  崔嵬不理这句笑语,只是一心一意地看着陆常月道:“此事,师兄如何说?”

  这等重大的事情,扯动起来难免伤筋动骨,剑阁与无涯宫前已因着崔嵬结了仇怨,万没想到如今天玄门也出了岔子,而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尘艳郎一人。

  这尘艳郎所作所为,牵扯甚广,陆常月心思极深,转念又想道:“老小说话向来不留人,他生性狂傲,以致无涯宫与剑阁结怨多时,三宗情谊多靠长宁子在其中周旋,如今这起死回生之术却与天玄门相关,未免太过巧合了些,到底是真是假,是否是心存挑拨,委实难以说清。”

  然而他见崔嵬对于观真情根深种,必是深信不疑,便沉吟道:“事关重大,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此事交我,我自会处理。”

  崔嵬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望着他,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陆常月又道:“老小,你虽信他,但……倘若,倘若他当真并非善类,正如未东明对赤霞那般,是骗你至今,你又怎生是好?”

  “那我便杀了他。”崔嵬淡淡道,“师兄,我明白你忌惮之事,你放心。”

  这话听着实在叫人难以放心,陆常月眉头微蹙,心中顿生不祥之感,他素来知晓自己这个师弟的脾气,缓缓道:“你根本不必这么做,老小,你……”

  崔嵬沉默半晌,许久才道:“师兄,你记不记得大师兄是如何回来的。”

  陆常月心智机敏,闻弦歌而知雅意,微微变色道:“这如何相同?”

  “如何不同?”崔嵬道,“我寻到大师兄时,他已是尸了,任是谁也难以更改,倘若来迟,迟早为祸一方。我那日便想,倘若是其他人为苍生而斩下他的头颅,那我心中到底是感激多些,还是憎恨多些?”

  陆常月一时语塞,顿觉心酸无比,柔声道:“老小,你本不必……”

  “若非是我,而是他人。”崔嵬的嘴唇微动,目光幽远,“我便不能甘心,不可甘心。”

  陆常月轻轻叹了口气,他与崔嵬从小一同长大,知晓这个师弟看着狂傲冷漠,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中藏着一股执拗癫狂的痴念,他缓缓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才上山,师尊总是备些瓜果,我们总让你先选。”

  崔嵬道:“自然记得。”

  “我们本想知晓你到底喜欢吃什么,可却被你看出我们不爱吃什么,最开始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后来发现你尽选我们不喜欢的,也就明白过来了。”陆常月望着天上的月亮,“飞尘当你是有心讨好大家,可你性情又全非如此委曲求全之人。”

  “后来相处久了,我才知晓,你在世上鲜有在乎的事,在乎的人,不在乎的便全然无所谓,而你在乎的又大多得不到,因此倒似个全不染尘的出世之人。”

  陆常月微微叹气:“倘若真是那样,倒也好了,可惜,可惜,老小,你乃是个痴人。”

  崔嵬道:“师兄是怪我执迷?”

  “不,我不怪你。”陆常月微微笑道,伸手抚着崔嵬的脊背,只淡淡道,“人生于世,爱欲缠绵,有何不可,我是怜你。”

  崔嵬便默然不语,良久才道:“他值得。”

  陆常月在心中轻叹起来:“但愿那人当真值得,否则我已赔了一个师妹,可再赔不起一个师弟了。”

  而另一位远在苗疆的当事人,正在苗女清花的带领下,走入了掩藏于崇山峻岭之中的古老苗寨内,对着满桌的昆虫毒草宴干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