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多一个人,不论是崔嵬还是于观真都感觉到有一点陌生。

  他们的感情并非不好,只是有许多事隔在中间,让他们还没能完全熟悉对方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崔嵬的睡姿乖得令人惊叹,于观真还没能习以为常,躺下时下意识往里侧了侧,让出大半个床位来。倒叫两人之间空得足够再塞下一个人。

  崔嵬把头发打散了,垂在瓷枕上,细细密密地像一张网,扫在了于观真露在被褥外的指头上,那细微的瘙痒感像是羽毛掠过心尖,又凉又柔。

  这时候崔嵬稍稍支起身放了一半的纱帐,将屋内泄露的月光尽数阻碍在身外,于观真借着光凝望着身旁人透在单衣上的背脊,像是画卷上嶙峋的线条,他下意识伸出手去抚摸,只觉得那根脊柱又直又硬,似永远都不会弯曲。

  细细的夜风顺着空隙溜进来,崔嵬转过头来看他,那双绿瞳当然不会像是猫或者狼那样在夜间发光,只是有一点水汪汪的绿,盛着疑惑,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的声音也很远似的,跟月光一起被阻隔在纱帐之外,又好像很近,细腻而绵柔地在于观真耳边回荡着,把世界缩成一张小小的床榻,只容得下他们两人。

  这并不是于观真所熟悉的世界,又好像再没有比这个世界更贴合他的了,他低低地发出笑声,扯住崔嵬的衣角,很缓很慢地说道:“我听寻常人家说,夫妻之间,睡在外头的那个是妻子,因为夜间要服侍丈夫起身。”

  这当然是听电视剧说的,他倒不是多赞同这种封建思想,只是想在这会儿调侃崔嵬罢了。

  崔嵬只是看着他,并没有恼怒,只是平静地顺从了这个说法,将被子往于观真身上拉了拉,又把他的手指塞回到被褥底下去,很轻地笑道:“好,我服侍你,睡吧。”

  于观真难得老实了,大概是对方的逆来顺受让他有点不适应,好半晌才轻声道:“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崔嵬重新调整了下睡姿,将两只手搭在被子上,他们只睡一床被褥,两个人不得不再度紧紧贴在一块,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真的只想要一场同床共枕:“我想留下来,一定是要想说些什么吗?”

  于观真下意识否认:“那倒不是。”

  接下来崔嵬就没有再说话了,他的呼吸匀长,似乎说睡就睡了,这让偶尔饱受失眠困扰的于观真非常羡慕,只好在被子底下悄悄地伸出手去摸崔嵬的手,对方并没有抗拒地被他捏住几根指头,上面的茧子薄了很多,摸起来犹如羊脂白玉。

  他其实有许多话想说,却不想跟崔嵬说,而除了崔嵬之外的人,他又懒得张嘴说。

  于观真微微侧过头,靠在了崔嵬的肩膀上,不知道为何,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极强烈的渴望,想要哀求、挽留崔嵬留在自己的身边,不要去什么天玄门,他们一道去苗疆,在结局到来之前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刻。

  又或者于观真抛下一切,跟着崔嵬一道去天玄门,去应付那个笑呵呵的长宁子,去翻遍尘艳郎的每道痕迹,去追寻起死回生之术最后的真相。

  他想将这些贪婪的念头尽数告诉崔嵬,也知道崔嵬会很耐心地听,然而听完之后,他们仍会各自启程,去往自己的方向。

  所以什么都不必说。

  崔嵬总是比他看得更快更远,他们所相伴的时间太少,实在没必要浪费在那些一遍遍确定过的事情上。

  而另一个让于观真感觉到不安的念头又再层层翻涌上来,他曾怀疑自己死去,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以为尘艳郎约好了要来救未东明,发生了意外才没办法解决;而如今看来,似乎又是尘艳郎早已预料好的密谋安排。

  于观真的心头翻涌过许许多多的念头,最终不堪重负,还是将沉重的眼皮合拢,慢慢睡去了。

  两人一夜都无梦,于观真也没有给崔嵬服侍自己的机会,甚至于他睡醒时,崔嵬才刚醒不久,正坐在床边系那根浅蓝色的腰带,将他的腰身勒出来。

  于观真趴在后头看着他,觉得很惬意,很美好,巴不得往后每个日出都能见到这样的场景,只是人不会看厌,腰带难免会看厌,可以多挑几根,换着来系,苗瑶的五彩带其实想想倒也挺好看的。

  他仍记得崔嵬穿瑶族衣服的模样,很飒爽利落。

  崔嵬好像后面长了眼睛一样,将头发从衣物里抽出,半垂着脸问道:“起来吗?”

  “起。”于观真闷在被子里模模糊糊的发出声音来,他舒展开纤长的四肢,像是朵清晨才绽放的花,懒洋洋的,眉跟眼都沾着晨雾,格外黑亮,“你都喊了,我怎么能不起来。”

  崔嵬大概是笑了一声,也可能没有,反正等于观真下床的时候,他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表情了,还帮着递了衣服,于观真坦坦荡荡地站在地上,张开双手道:“不是要服侍我吗?”

  “好。”崔嵬有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然后将衣服一件件套在他身上,不敢怎么用力,可有时候还是像要于观真的胳膊拧下来,于观真就哎呦呦地叫起来,好像骨头要断了一样,崔嵬实在没办法了,就问道,“真的这么痛?”

  于观真厚着脸皮说:“那倒不是,不过我不叫,你怎么有理由心疼我呢。”

  崔嵬就往腰带上狠狠束了一下,这下于观真是真的要断气了,一下子弹起来,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藏锋客好整以暇地摸了把毛,手指在下巴上滑过,好似真的在抚摸一只猫,他慢条斯理道:“来,抬脚。”

  边说着就要蹲下去。

  “这个我自己来。”于观真松了松腰带,跳着脚离开了崔嵬的手臂范围,他赤着脚,脚面光滑雪白得如同一颗刚剥开壳儿的鸡蛋,青色的血管显得格外明显,他跳了两步,让人想起滚落在地的珠玉,也会发出这样有点沉闷的声响。

  崔嵬摇摇头,捏住了于观真的脚踝放在自己膝头,将袜子与鞋一点点套上去,然后说道:“清晨起来还有点寒气。”

  这口气活像他是什么会感染风寒的普通人一样。

  昨天被他捏在掌心里的几根手指忽然变得既不软,又不柔,反倒钢铁似的钳着他的小腿肚,等着将他完整包裹起来。

  于观真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提着脚,保持着金鸡独立的模样任由崔嵬作为,血色慢慢涌上脸颊,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等到崔嵬在自己腿上拍了拍,他才后知后觉地换了只脚。

  等到漱口吃饭的时候,于观真都没有再说什么别的话。

  崔嵬在于观真的房间里喝完了他们在白下城的最后一碗粥,两个被剥得光溜溜的水煮白蛋盛在碟子还没彻底凉透,剥他们的人已经走得很远了。

  他们没告别。

  于观真望着天,慢慢把那两个蛋拆开,他不爱吃蛋黄,觉得像是吃满嘴的土,又腻又生粉,然而等咽下最后一口粥时,他还是将两个蛋黄分作四口吃了,蛋黄将唾液吸干,粘做一团滚下喉咙。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跟于观真以往吃过的每个蛋黄都一样,可不知为什么,于观真就是特别乐意吃这两个。

  等到稍晚些,莫离愁才知道他们要前往苗疆,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宁的,直到快启程时才提出了辞行。

  未东明很是惊讶,他们三人自离开剑阁后向来是形影不离,便饶有兴趣地问他:“那你要到哪儿去?”

  莫离愁鼓起勇气,直视着于观真的眼睛道:“去我该去的地方。”

  这话说得非常玄妙,未东明明知道莫离愁在说什么,仍是故意打岔道:“什么叫该去的地方,人从生到死,只有一个地方是该去的,你要下地府去啊?你年纪轻轻的,离该去的地方还远着呢。”

  他们此去苗疆,还不知道有多少麻烦,多个帮手总是好的,因此未东明有意装聋作哑。

  于观真丝毫不理会未东明,反而上下打量着莫离愁道:“你想好了?”

  这倒让莫离愁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谨慎地点了点头。

  于观真点头笑道:“那很好。”

  未东明还没来得及出声抗议,就被于观真拽了个踉跄,两人干脆将辞别的任务一道交代给莫离愁,一路径直往苗疆去了。

  被留下的莫离愁像是只才长大的雁,他遥遥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等到两人偶然回身一看,他已缩成一小团黑点,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摇曳着影子。

  未东明见木已成舟,没可奈何,有意阴阳怪气一下:“大雁离群难过关啊,没了个崔嵬,又失了个莫离愁,只剩下你我两个人,怎么,这下不提防我了吗?”

  于观真没有理他。

  人是很容易改变的,也是很不容易改变的,莫离愁也好,巫月明也好,他们得到力量后摆脱了原本的囚笼,又陷入到尘艳郎这个更大更令人痛苦的囚笼里去了,力量有时候只是一种捷径,试图掌控它的人,反而被它所掌控。

  这两个人如果能重新回到自己人生的轨道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想要杀人的人,即便没有任何武器,也会用手,用牙齿,用自己所有的一切去夺走另一个人的生命;而不愿意杀人的人,哪怕握着染血的刀,也会缓缓松开手。

  于观真又发现了自己跟尘艳郎的一个共同点。

  他们都是为了所求而不择手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