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石室里只有草木的清香。

  藏锋刀在地宫里转过几次手,到虚影时仍旧在于观真的手中,他握住长刃,缓缓往上走去,特意留心身后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动静,他不确定这里有没有陷阱,只能自己小心为上。

  未东明姑且不提,崔嵬是一定会找办法进来的,而在重聚之前,于观真只能依靠自己。

  等到于观真走近观瞧,才发现那些巨大的琥珀状物体上散发着熟悉的奇特幽香,与之前长明灯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正蠕动挤压着,形成一层层的波纹,能隐约看见中心有个蜷缩着的东西,却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

  而等于观真绕了一圈,才发现阵眼处足足有五个巨型琥珀物,而只有两个散发着香气,他的心不由得微微下沉,大概猜出来那里面包裹着的是什么了。

  恐怕就是崔嵬所猜测的,被拿来做了长明灯的鲛人。

  于观真正站定下来思考的时候,此时一个人影忽然从树后歪出,暴露在他的视野之中,心跳顿时加快起来,全身都僵硬住了。

  见到人是好事,可在这个地方见到陌生人却不是多么愉快的事了。

  这个石室的整体跟冰室非常相似,然而因为植物的缘故,穹顶与相连的水池都被密密麻麻的植物所覆盖,看上去就像是个巨型的天然树洞。要不是于观真认出了被藤蔓爬满的水池,一下子也想不到是两个相对应的主室,搞不好还当是尘艳郎在这里造了个花房。

  圆台跟水池本身就有高低差,而这两边的水池应该都是留给横公鱼的入口,底下所流通的乃是来自泉眼的活水,植物无法完全填死,反倒形成一条木制的水路,任由水流蔓延。

  而那个人本来躲在水池边,正是于观真的视觉死角,不知道为何,半个肩膀跟脑袋突然歪了出来,也就暴露了自己。

  被动不如主动,这密室彻底封闭,崔嵬等人进来还不知道要过多久,趁着对方还没有发现自己已经暴露,于观真脸上一寒,藏锋刀已经贴在了那人的脖颈上。

  “你是什么东西?”

  只听一声闷响,并不是刀刃垫在皮肉上的声音,倒像是磕在了一块木头上,于观真此刻已随着刀逼身上前,才发现倒出来的居然是具尸体,他显然已经死了很久了,表面覆着一层棕色的蜡表,下半身被紧紧缠绕在树藤之中,上半张脸犹存惊恐之意,衣物朴素,显然是做惯了苦工的匠人。

  于观真以前看小说时看过一些科普,说是尸体在多水的酸性环境里时脂肪会蜡化流出体外,也就是传说之中的腊尸。

  尸体上并没有伤痕,也没有任何臭味,只是表情非常惊恐,让于观真觉得有些不舒服,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喜欢跟尸体待在一块儿,他下意识拔出藏锋刀,正想撕下一角衣袖擦拭干净时,突然意识到不对。

  于观真下意识看向那具尸体,发现尸体又被水推出来了一些,这次不光是半个脑袋跟肩膀,而是整个人都靠在了圆台上,而地下紧紧束缚着他的树藤一动不动,几乎将整个身体撕成两半。

  不对!这不是尸体。

  于观真重新蹲下,这次他把藏锋刀收起,直接用手摸了上去,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他第一反应还是把手放在了尸体的咽喉上,哪怕自己猜错,这的确是尸体,对方只要一有什么动静,他也能立刻扭断手底下的脖子。

  这时候于观真才探头去看被撕裂开的部位,发觉那里居然拧成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姿势,终于确认这并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根长得非常像人的藤条。

  在现代的时候,于观真顺应潮流买过网红人参果,并不是香瓜茄,而是用模型刻意养出来的人形梨子,外形看上去的确很像是个小娃娃,只不过那个很容易分辨出来。而这具尸体其实是一根人形的棕黑色树藤,加上穿着衣服,躺在颜色深浅不一乍的植物里头,一看就好像是个真正的人死在这里。

  水果是用模具才长出了人样,那么这根树藤……

  于观真下意识看了看空中旋转着的琥珀,他正要起身查看,忽然听见一声非常细微的破裂声,原来是其中的一个琥珀突然坠落下来,一下子摔坠在地,流出满地的黄水来。

  而在黄水中间,是颗巨型鱼卵,能看清里头的胎儿生长着一条鱼尾。

  这一下子直接让于观真的头皮都炸开了,他的大脑空白了片刻,突然听见崔嵬呼喊自己的声音,立刻扭过头去看,果然封闭的树洞缝隙不知何时又再打开了,崔嵬正在往里走,还没等于观真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态,就见崔嵬脸色大变,喊道:“快过来!”

  于观真几乎想也不想,立刻跃下台阶,往崔嵬那处跑了过去。

  跑动时,于观真只听见身后传来接二连三的坠落声,他知晓一定是那几个琥珀不断掉落下来,不禁胆寒。

  崔嵬一把将于观真接住后,三人总算又再重聚,未东明见他平安无事,稍稍松了口气,又恢复成往日不正经的模样,站在后头逗显然惊魂未定的于观真:“看着什么了,怎么吓成这样?”

  “不好——”才几句话的来回,崔嵬已觉察出不对,将眉头一拧,他虽才进来没有多久,但双目一扫,已将室内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心下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尘艳郎所记载的逆生之术,这聚灵阵不是为了奇花异草,是为了这几个人,灵气一阻,逆生之术也就中断了!”

  崔嵬如风一般掠过于观真身侧,瞬间已来到鱼卵与那几颗即将破裂的琥珀身侧,不顾黄水腥臭,掌心灵力闪烁,圆台上顿时灵光冲天,无数咒文轰然破开所封的尘土,映照在穹顶之上,几颗琥珀却不再重新升起,反倒是慢慢破裂开来。

  随着琥珀之中黄水流泻,几具尸体映入三人的眼帘。

  那鱼卵内的鲛人幼体没能破出卵膜就已死去,而其余四具尸体,分别是一位鲛人少年,还有三个凡人青年,皆是赤身裸体。

  奇特的是,那鲛人少年与另一个青年心口都有一道疤痕,唯他们二人神情安详,而另两人浑身无伤,却是面目惊恐。

  又是对照。

  于观真与崔嵬面面相觑,已经明白过来,被尘艳郎投入逆生之术的有两个活人跟两个死人,那鱼卵情况不明,很可能是活着的鲛人。

  当于观真的目光扫到最后一具尸体时,突然“咦”了一声,脸色凝重起来:“这个人我见过。”

  “你见过?”未东明看着这样的场景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饶是他见过大风大浪,这会儿都有点无法适应,只能转移注意力,震惊道,“你在何处见到。”

  于观真道:“就在这里。”

  未东明忽感到一阵阴飕飕的冷风飘过,幽幽道:“说得好,我跟崔嵬也见到了。”

  “不是。”于观真摇摇头,指向了崔嵬背后道,“我说的是它,不过它要比这具尸体要老起码二十来岁。”

  未东明跟崔嵬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树藤之中裹挟着一人,三人立刻走上前去,只见藤条又挪动出来,在那匠人的木头胳膊底下,竟还藏着三具树藤尸体。

  巧合的是有三个人的面貌,与琥珀之中的尸体都能对应得上,且看得出来年长许多,而其中两条树藤看其面貌身形的轮廓,应是那两只鲛人。

  “草木有灵。”崔嵬轻轻拂开那些杂乱的草木,默然许久后惆怅道,“聚灵阵令这些草木与那些人相连,于是草木便将他们最初的模样记录了下来。”

  于观真默默挨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只是把头抵着,希望崔嵬别那么难过。

  说是心狠手辣已不足够,尘艳郎完完全全是毫无人性,就好像对他来讲众生皆为小白鼠一样。

  倒是未东明没有想那么多,也许是坏人的心脏格外大一些,他度过最初的震惊之后就恢复了正常,开始仔细端详着这几张脸,看了许久才道:“有点意思,这几个活着的要比死了的逆生更快,这点跟尘艳郎所写得是对应的,活人精血流通,比死人更易逆生,不过还是失败了。”

  “失败了?”于观真疑惑地转过头看着未东明,“你怎么知道?”

  “逆生之术是为起死回生,起死回生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生。”未东明拍拍衣服站起身来,他舒展了下胳膊,“按照常理来讲,我本该故意让崔嵬良心不安一下,不过我不是个为了玩乐之心忽略正事的人,还是跟你们说实话吧。这里除了我们三个,根本就没有一个活人,逆生之术开始之后,这些活着的人也就全都死了。”

  于观真听得心下一动,不禁抬头去看了一眼未东明,崔嵬沉声道:“你为何如此肯定?”

  “两个死人不必废话,那活鲛与凡人不同,因而最早逆生成胎,按照手记所写,他本该早就呱呱坠地,我们来时看到的应该是一具早已破卵而出的鲛人幼崽尸体,而不是琥珀。”未东明抱着胳膊懒洋洋道,“这些所谓的活人,只有血是活着的,人其实早已死去了,即便你不打破聚灵阵,逆生之术抵达尽头,也不过是几个死胎。”

  于观真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看不出来啊,未东明,你倒是真有些本事。”

  未东明坦然接受,他抱着手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失败的逆生之术,目光微微一暗,又道:“然而能做到这一步,足以说明尘艳郎已离成功不远了。”

  “这又是为什么?”于观真莫名其妙道,“你不是说他失败了?”

  未东明露出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来:“这些只是极普通的凡人跟没什么修为的鲛人,如果这里面是尘艳郎本人,乃至是我,是崔嵬呢?你们有句话说得不错,这件事一定跟天玄门有关,先不说这两只鲛人的来处,单单是外头的手记,也绝不是尘艳郎一人之力能做到的。”

  他倒不是觉得这件事多么好笑,只是下意识对名门正派的翻车感到愉快。

  而崔嵬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了,只因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鲛人深居南海,少与人来往,而天玄门……恰好是一个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