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齐聚明月西楼时,由两名侍女引入厅内。

  此处不似城主的主卧,反像是女子闺房,由红幔阻隔开里外,之前所见的紫裙妇人正在梳妆,侍女进去传话,她侧着脸应下,扶稳发上一根金簪,这才转身走了出来。

  红幔带出香风,妇人一双纤纤素手在布料下更显白润柔腻,她此时已与方才酒宴上娇艳海棠般的模样大有不同,更显出几分端庄雍容,似朵盛放的夜间牡丹。

  “妾身越盈缺,拜见四位仙长。”妇人盈盈下拜,礼数周全,姿态不卑不亢,“不知外子现在何处?”

  四人地位皆高于她,并不动容,守在旁近的侍女不知他们的来头,一时间有些迷茫惊慌,不知该不该上前扶住夫人,被越盈缺轻声喝退出去。

  于观真虽本就要找她,但见崔嵬是带自己是来找,心中顿生不快,又没什么怜香惜玉之情,因而颇是冷淡道:“他已死了。”

  越盈缺闻言,脸上显露遗憾之色,还不待她开口,莫离愁又道:“不过还有全尸,你可以安心让他下葬。”

  越盈缺:“……”

  未东明脸色一僵,忍不住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了下身旁不靠谱的队友,忽然发现起码在说话这方面,这对师徒偶尔会有令人一言难尽的默契,于是接过话去微微笑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盈缺二字倒是道出人生百味,没想到夫人长得不错,名字起得更不错。”

  “多谢九幽君夸赞。”越盈缺浅浅一笑,伸出双手来鼓了鼓掌,便有下人奉上香茗,她端起茶盅道,“此乃白下城特有的雪波绿,别处恐难喝到,还请四位仙长品尝。”

  在座四人修为都颇为深厚,纵然莫离愁尚还年轻,其压力也远非一个凡人所能承受,越盈缺不过是个凡人,才知自己新寡,竟还能面不改色请他们坐下饮茶,光是这份胆气就值得众人给面子品尝。

  于观真恐怕有诈,只将茶杯端在手里,并不做声。

  倒是未东明喝了口茶,忽然道:“我倒是不知,越夫人竟还能请到藏锋这样的佳客。”

  越盈缺放下茶盅,温言道:“崔仙长是何等人物,妾身怎敢高攀,他是为当初白下城换主一事而来。今日恰逢外子宴请三位仙长,妾身想着时机难得,四位既都是修行之人,是故交难得相聚,若是素不相识,说不准可成就一段佳话,就又送了封请帖出去,是三位的颜面请来崔仙长这位佳客才是。”

  原来如此,难怪崔嵬会出现在这里。

  闻言,于观真忽然展露笑颜:“夫人之智倒是胜过你那丈夫不少,若他肯听你的话,想来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越盈缺瞧出他笑容下的冷意,立刻服软跪倒在地,垂着头柔顺道:“妾身一介凡人,只想耍耍小聪明罢了,在四位仙长面前果真是枉费心机。”

  “这可不是小聪明。”未东明柔声道,“越夫人,或者说越姑娘,你的小聪明说不准能掀翻几艘大船呢。”

  越盈缺却是鼓起勇气,仰头道:“可毕竟船还没有翻,不是吗?”

  “不错。”未东明一怔,忽然大笑起来,“不错不错,船毕竟还没有翻,既然没有翻,就还能谈得下去,好,你比你丈夫聪明得多,我喜欢与聪明人讲话,起来吧。”

  越盈缺忍不住看了一眼崔嵬,对方仍然闭着眼睛,她轻轻叹息一声,并不气恼,而是唤来门外的侍女低声吩咐了些什么,而后才重新落座道:“妾身请四位前来倒不为其他,三位对外子有所求,而崔仙长则要当年真相,外子这些年的事,妾身大多都知晓,既四位问起,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只可怜妾身丧夫,往后日子艰难……”

  说着说着,越盈缺真用帕子抹起眼泪来,悲声道:“倘若日后四位仙长还有些什么要问妾身的地方,却再找不到妾身的踪影了。”

  越盈缺这会儿的泪水,倒不全然是假意,既已经坐到了这个位置,就意味着再没办法独善其身,已不是她愿不愿意去争权夺位的问题,而是她必须这么做,否则无异于将自己的未来交给他人掌控。

  崔嵬沉静地坐着,不怒自威,他听了许久才淡淡道:“你要什么?”

  “我要城主的位置。”越盈缺的泪水很快就停下来了,她已明白对面的段数用不着那么多虚言,倘若惹得对方厌烦反倒更为不美,是时候见好就收,于是不再掩藏野心,“外子死后,城中必然要乱一段时日,我想请四位仙长庇护一二,最好是能多留几日。”

  崔嵬闭着眼睛沉吟片刻,他缓缓道:“你应当明白,你丈夫稳坐城主之位多年,并非他本身如何骁勇,而是因为缥缈峰,而我正是为朝廷解决这件事而来。”

  未东明在旁露出了然的神色来,他有意挤兑崔嵬,就玩笑道:“原来朝廷知道自己底下丢了一座城,只是碍于缥缈主人没好意思发难,这样说来,你们剑阁倒不全是赤霞那样只知道黑白善恶的小木头。”

  这时越盈缺不由得看了一眼于观真,于观真只是抚额道:“不必看我,此事你只管听崔嵬的,你只要能说服他,纵然要转投朝廷之下,我亦无任何意见。”

  至于在缥缈峰处理各种麻烦的叶培风会不会有意见,那他就无所谓了。

  “那崔仙长想要如何解决?当初白下城被一通血洗,想找之前的城主后人恐怕已来不及,你们无非是要一个忠君爱国的城主,若我执掌权柄,愿尊天子号令。”越盈缺这才放下心来,她看向崔嵬道,“更何况白下城与朝廷多年都无往来,如今百姓安乐也并非天子庇佑,城中要务不知道有多少是我帮着外子处理,纵然朝廷之后再调拨一个官员来,只怕也比不上我对白下城的熟悉。”

  “还是说。”越盈缺很快就笑起来,“因为我是女子?要真是如此,我可以说自己已经怀孕,等到十月之后抱养一个男婴。”

  莫离愁闻言不觉皱起眉:“你的丈夫才刚死,他临死前还想保护你,可是你却只想着夺走他的权力?”

  “这是什么话?”越盈缺温柔地凝视着他,如同一位举止端庄的母亲,“外子已经死了。”

  莫离愁动了动口唇,缓缓道:“你却一点也不难过?”

  “我很难过,很伤心,可那帮不了我活下去。”越盈缺抬起脸来,柔柔地看向阿绮,她的目光那样温暖,却温暖不了她的言语,“就好似再多的情意,都无法帮助阿绮姑娘活下去一样,被留下的人总是要继续走下去,不是吗?”

  莫离愁冷笑道:“你们夫妇俩倒是出了奇的相似,果真是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如你这般冷酷无情、两面三刀之人,我们怎么相信你不会捣鬼?”

  “妾身今日可以为外子流泪,等来日谁为妾身流泪。”越盈缺柔声道,“外子何等风光,不仍是由诸位掌控生死,妾身性命尽在诸位手中,哪敢捣鬼。”

  莫离愁不再多言。

  越盈缺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静静等待着眼前四个掌握自己命运的男人给出最后的答案。

  “我会在这里留上半月。”出乎意料的是,崔嵬松了口,他缓缓道,“我要你明日就将城主已死的消息放出去,倘若这半月里你的确能处理得井井有条,你就是下一任城主。”

  越盈缺松了口气,没有笑,她知晓自己的考验才刚刚开始,这考验很严峻,很苛刻,然而并不意味着她会惧怕。

  未东明看出崔嵬此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顿时大胆起来,作死道:“我可不曾听说过朝廷有女官的职位,你这样红口白牙地定了,到时候天子不认账,岂不是尴尬。”

  “从来没有,就不能设吗?若天子不承认——”崔嵬微微笑起来,他的目光扫过略有些忐忑不安的越盈缺,“那藏锋客就是你的底牌。”

  越盈缺这才笑起来,她终于在这张毫无胜算的赌桌上,交易到了自己真正的筹码。

  从各种方面来讲,越盈缺都是个非常敏锐的女人,她从丈夫那里听说过许多事,才会想到邀请崔嵬来牵制另外三人,倘若崔嵬不是对手,她完全可以对缥缈主人说这是一份礼物;倘若崔嵬是个强劲的对手,那么她就提前拉拢到了一个帮手。

  看得出来九幽君对崔嵬非常忌惮,这与情报是对应的,可是缥缈主人与崔嵬的关系却十分暧昧古怪,越盈缺能察觉到崔嵬的目光大多时候都停留在前者身上。

  并不是出于忌惮,而是他下意识在人群之中看着那个人。

  就好似,他爱慕缥缈主人一样。

  而尊上……越盈缺从不曾见过这个令丈夫噤若寒蝉的男人,她只知晓阿绮这具活傀儡是对方所做,这无穷的权力是对方赋予,然而那些令夫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恐惧同样来自于这个人。

  直到今日。

  越盈缺望进了于观真的眼眸之中,那冰冷的黑瞳几乎令她生出一种被洞穿的惊慌感,就如同对方之前那句讽刺带来的无助。

  她知晓自己已经连过三关。

  眼前这个沉默的男人是最后一关。

  于观真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他最好真的告诉过你一些事,否则你恐怕没有资格跟我谈判。”

  越盈缺勉强笑起来:“这……这是自然,不知道尊上想知道什么?”

  “他真的进去过了。”于观真沉吟道,“他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进去的?”

  这时侍女回来了,她还带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回来,越盈缺早在流觞宴时就知道于观真等人是来要什么的,方才只是客套客套罢了,她将那个盒子拿过来后递给了于观真,温顺道:“外子对此事向来讳莫如深,妾身知晓的也实在有限,与那处有关的东西,都已放在此盒之中了。”

  于观真沉默了许久后才道:“你想要跟我讨什么?”

  越盈缺道:“妾身想要阿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