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莫离愁终于不再语不惊人死不休,话题总算得以回归正途。

  赤霞女仍然记得之前的问题,就对莫离愁说道:“你对妖族了解多少?”

  “所知不多,不过我听说修行有成的大妖身上的妖气极浓,凡人要是遇到,犹如深入毒瘴,受不了妖气而亡,因此鲜少在人间行走。至于尚未化形的妖怪,凡人合力也能杀死。”莫离愁想了想道,“除此之外我就不太清楚了,师尊可能知道得更多。”

  赤霞女微微笑道:“知道这些就足够了,妖族越是修炼强大,身上的妖气就越重。你应当听说过有些女妖为寻求阳气,喜爱与寻常人交合,许多人以为是被吸干而死,其实其中有不少都是中了妖毒身亡。之前三宗联手彻查一番,才换来如今人族与妖族的互不往来,毕竟能化形的妖族大多妖气旺盛,一旦修士发觉,通常避无可避,绝不会冒险。”

  “一路走来,赤霞前辈与旁人并无任何不同,我根本没有感觉到妖气。”莫离愁终于发现了些许不对劲,他迟疑道,“既然赤霞前辈有意提起,想来传言里说什么得了机缘造化,其实并不是这样。”

  “不错。”赤霞女轻声道,“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我没有得到什么机缘,也并未渡过任何天劫,身上之所以没有妖气的缘故说穿了没什么神秘的。妖族修为越强,妖气越重,而反过来也一样,修为越差,妖气自然也就越弱。”

  “可是你………”莫离愁一时失语,他看起来近乎诚恳,“你看起来不像是要死了,之前你还差点把我打个半死,我感觉得到自己那时候根本没有办法抵抗你。”

  赤霞女轻笑出声:“倘若我真的如此厉害,莫离愁,你难道一点也不奇怪怎么我出了碧叶小筑之后身体就变得虚弱,甚至在上山时昏厥吗?”

  “有什么好奇怪的。”莫离愁不以为然,振振有词地解释起来,“我以前见过一些庸医,为了让病人多番来看病,往往只治个半好,病人稍稍好转后没有多久又得去见大夫,趁机从中多赚几笔诊金。我与怪医素不相识,听说此人偏爱疑难杂症,甚至拿病人练手,我看他的小筑里没几个病人,打算从你们身上多索取些诊金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说得非常信誓旦旦,铿锵有力,信誉值极高,看起来像是曾经历过如此惨痛的教训,让人甚至忍不住心生同情起来。

  陆常月:……

  赤霞女:……

  崔嵬:……

  远在碧叶小筑为巫月明熬药的方觉始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也许方觉始的确对别人做过这样的事。”赤霞女犹豫了下,一时间也不敢给方觉始打包票,只好委婉地退让一步,然后苦笑起来,“不过我的情况并不是因为方大夫,我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下山之前内丹就已不在我的身体里了。”

  打第二个喷嚏的方觉始已经决定开始给自己熬一帖药先吃一下了。

  “那你要如何解释化形?”莫离愁沉吟道,“我听说妖族修行全在内丹,内丹受损就难以维持人身,会变成原型,可是你……”

  赤霞女解释道:“你说得不错,可我是以妖身修行人法,因此不管有没有内丹都始终能保持人形,只不过这几日来也不太能控制得住了,这才闭门不出,你刚刚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莫离愁沉默片刻,他的脑回路有时候虽然跟寻常人对不上,但并不是个蠢人,于是低声道:“你说九幽君一见到你就会知道办法,并不是他会读心术,是因为妖气,这个办法与内丹有关……是你在客栈那日说的那件往事。”

  当初在客栈抓住丑奴之后,赤霞女曾经说过她是唯一不惧九幽君火脉的存在,甚至于她帮助九幽君将削弱之后的火血换到了他人身上。

  妖族的内丹不能轻易离身,因此莫离愁一下子就想到了赤霞女很可能是利用自己内丹来中和甚至是削弱九幽君体内的火血。

  一旦成功,九幽君体内的火血就不足为惧。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赤霞女并没有隐瞒,也可能是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倘若是你师尊在这里,也许我提起妖气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办法了。他反应极快,心思又深沉,是我生平罕见的人物,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要相信他还是怀疑他。”

  “可是我很相信你,莫离愁,可是我不知道你师尊是真的想保下你,还是借机拿你做文章。”

  莫离愁也不知道,在所有的弟子当中,他是最无法得缥缈主人欢心的那个,然而足够听话,足够忠诚,因此师尊从来不曾怀疑过他,只当他是只哑了的狗。在于观真问出真相之后,莫离愁本还以为自己在死前会得到令人难以想象的折磨,可是什么都没有。

  甚至于……

  有时候莫离愁也会想,师尊是否是想看自己陷入更绝望的深渊,然而他不敢更深刻地想下去了。

  于是莫离愁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赤霞女一下子从纱帘之后走了出来,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于是莫离愁又重复了一遍,她金色的眼瞳就变得哀伤起来,如同遮在云雨里的朝日变成了云雾里湿漉漉的红霞,让莫离愁想起母亲死前的眼神。

  她们都在为莫离愁难过。

  “不是这样的。”赤霞女的声音变得很温柔,她怕惊扰了莫离愁一样,声音变得轻柔而包容,“我不是在怀疑你,不管说不说,这个办法你师尊是迟早要知道的,根本无关紧要。我之所以说这件事,是想让你知道……”

  莫离愁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这件事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得到的任何结果都跟你没有关系。”这关切温柔之中,赤霞女所显露的强势也全然不加掩饰,“我知道弟子们之间有些风言风语,因此我希望你明白,无论到时候发生了什么,你都不必觉得自己做错了任何事,你只是做了一件好事。”

  莫离愁的脸变得惨白,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宽慰而感到轻松,倒更为戒备地反问她:“你用内丹化消九幽君体内的火毒,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如今却要为我冒着暴露的风险。你们还要告诉我,我没有做错,我做了一件会让你们功亏一篑的好事?”

  崔嵬显然早知如此,他站起来走到了角落里,没有打算再参与这场对话。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莫离愁意识到赤霞女的应允意味着什么了,他紧张起来,“为什么要为我冒这样大的风险?”

  陆常月平淡地说道:“我们对谁都如此,苍生如一,九幽君降服纵然是苍生之幸,可你亦是苍生。”

  “撒谎!”莫离愁毫不犹豫地站起来,他被吓到了,喘着粗气,冷冷地怒视着陆常月,手微微发抖着,他咬牙从喉咙里蹦出几个字道,“你们没有如此对过曾经的我。”

  这让陆常月哑口无言。

  莫离愁跑了出去,简直就像这房间里的人不是要救他的命,而是要杀了他,甚至将他的骨头血肉称斤算两,心肝脾肺全挖出来卖钱一样可怕。

  “看来不该告诉他。”陆常月略有些费解地凝视着莫离愁的背影,“这个孩子似乎很害怕受人恩惠,也不习惯别人对他好?”

  崔嵬淡淡道:“每个给予莫离愁善意的人,都让他付出了相当高昂的代价。我如是,缥缈主人亦如是。他的师尊为他复仇,他就将自己当做一把武器献上,为缥缈主人杀不计其数的人;我曾给予他些许尊严,他就拿命来报偿,而如今他再也给不出任何东西来报答赤霞了。”

  陆常月轻叹一声道:“我本来担心他过于重情重义,要是对此事一无所知,也许会被九幽君的三寸不烂之舌所蛊惑利用,以为这是自己的责任。没想到说了之后反倒弄巧成拙……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倒是赤霞女沉默片刻,倏然对崔嵬说道:“听你方才谈及缥缈主人的模样,倒像是在说另一个人。”

  “我不会否认事实。”

  “我知道,我也知道现在你什么都听不进去,就像当初的我什么都听不进去一样,更何况缥缈主人跟九幽君并不是同样的人。”赤霞女有些怏怏不乐,她的眉宇里满是忧虑,“我只是……我只是……唉,二师兄,你怎么说?”

  陆常月叹气道:“作为剑阁阁主,你们的掌门人,我当然不同意,甚至希望你们俩人能如传言一样看对眼,别再给我添什么麻烦了。”

  赤霞女跟角落里的崔嵬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而陆常月毫无畏惧,他依旧叹着气:“然而这是两个人的事,甚至有时候是一个人的事,倘若情意可以如此轻易地赋予,也可以如此轻易地剥离,它就不会是修仙路上最大的阻碍了。你们身处其中,尚不能抽身,我作为旁观者只能说说风凉话,除非我舍得把你们两人赶出剑阁,看你们在外漂泊无依,否则除了静观其变后帮忙收拾烂摊子,什么也做不了了。”

  “我只能给予公平。”陆常月道,“于观真现在什么都没有做。”

  赤霞女心中顿时生出许多羞愧与悲伤来,甚至有一瞬间想要跟莫离愁一样夺门而出,她根本不畏惧师飞尘的怒火,可是……可是陆常月就不太一样了,这世间最令人难以抗拒的东西并不是愤怒,而是好意与宽容,会令人油然而生出挫折、苦痛、退却,甚至是无法偿还其一的畏惧。

  “师兄。”

  赤霞女倚靠在陆常月的肩头,就如同幼年失控时她被陆常月抱在怀里一样,她知道崔嵬绝不会后悔,就像自己从来没有后悔一样。

  “为什么他做过那些令人伤心痛苦的事后,还敢见我?”

  陆常月轻笑起来,狡黠之中又带着些许温柔,伸手去梳理赤霞女冰凉的发丝,心如明镜:“因为你也令他一样伤心痛苦,只是他对你的恨不如他对你的爱。可你却相反。”

  崔嵬只是默默地听着,什么都没有想,他不会赋予未曾发生的事任何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