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真做事鲜少顾头不顾尾,有时候麻烦才开始,他就知道该如何扫尾,

  坏人想要洗白可不止是放下屠刀这么简单,在信誉跟人品基本上接近负数的情况下,真话未必有人会相信,要是还试图站进正派队伍里时,遭人冷眼与怀疑基本上是家常便饭,师飞尘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好在掌门陆常月的态度颇为微妙,当初是他瞒下焚城之事,如今又瞒下崔嵬与自己结为道侣一事,偏偏不对崔嵬与于观真同住发表任何意见。从好处想,是他默许了两人两情相悦;可从功利些的角度来考虑,剑阁困得住缥缈主人的,恰好就是崔嵬。

  不过这不是坏事,起码意味着此人善于变通,更何况他手底下都是崔嵬与赤霞这种刺头,显然不介意采用任何手段来解决麻烦。

  而以师飞尘的脸色基本上可窥见无涯宫与天玄门的态度,名门正派看不起邪魔外道,因此缥缈主人绝不可是以客人、崔嵬的道侣甚至是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剑阁上,除非他甘愿忍受众人的怀疑跟猜忌。

  虽说于观真已经帮缥缈主人背了那么多黑锅,但他到底还没圣母到能忍受帮原主人偿还昔日罪孽。

  尤其是师飞尘谈及莫离愁一事还历历在目:纵然他真有悔过向善之心,此刻幡然醒悟,那以死谢罪又有何不可。

  要是无涯宫跟天玄门觉着师徒一起买棺材能便宜点,打算让努力洗刷红名的于观真以死谢罪,那他是死还是不死。

  更别说默认此事还会把放任缥缈主人留在山上的剑阁一道拖下水,到时候说不出什么道理来,同流合污的帽子是肯定跑不掉了。

  因此于观真立刻就把说实话这个选择扫到垃圾桶里,虽说老师从小就教育好孩子不应该撒谎,但有时候这个世界非常需要善意的谎言,尤其是在现在这种真话根本没人相信的情况下。

  坚持不懈的人是英雄,可一意孤行的人是哈皮!

  将掌控权放在别人手里从来都不是于观真的作风,他虽觉得崔嵬年轻时狂妄,但其实仔细想想,如剑阁这样的大门大派,岂是事事由得自己做主,当初三大宗门偏要勉强他出关为名门正派的颜面向缥缈主人请战,崔嵬之后不顾死者为大,勃然大怒,难道真是他性情古怪到不近人情?亦或者是……他早已厌烦旁人的“寄予厚望”。

  他们本就是同一种人,也许正因如此,才会走到一起。

  无论如何,起码有句话崔嵬说得都一点都不错,世人赞誉剑阁的藏锋客时并不是因为剑阁的名气,而是因为崔嵬拜在剑阁门下,如此简单而已。

  这世上的道理总是会为强者让道。

  于是于观真很快就想到了一个后手——在更大的危机之下,即便是仇敌都会选择暂时合作,更别提三大宗门本就同气连枝。

  无涯宫与天玄门急匆匆赶来,无非是因为丑奴、缥缈主人、赤霞女三人的共通点在九幽君身上,所以才会担心赤霞女感情用事之下与缥缈主人一拍即合,准备将九幽君解救出去。可实际上,缥缈主人到底为何与赤霞女同上剑阁其实并没有多少人知道;正如他之前为何与崔嵬同行,世人只知道有此事,而不知道目的是什么。

  倘若缥缈主人是上门来找剑阁的麻烦,且正好捏住了弱点,那么上山此事的意义就大不相同了,因此于观真自走进来之后,一直没有半点好声气。

  于观真讥笑道:“如何?剑阁冥思苦想多日,都没能给我一个答案,不知道集三宗之力,是否会有所不同。”

  应九湘的脸色微微一变。

  如今情况骤然翻转,此事虽与九幽君确实相关,但实际上与他的关系完全不如两宗所想那么密切,她怎么也想不到竟是缥缈主人的爱徒为偿还昔日恩情而身受重伤,难怪剑阁没有将人逐下山去。

  此事是缥缈主人占着情理,三宗难免势弱一头。

  “为何不说话?不敢说,不愿意说,还是怕说出口来,惹人非议。”于观真慢慢放下了茶杯,神色淡然,“不如我来替你们说,如何?”

  如果说崔嵬是喜怒无常,那么缥缈主人无疑是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若叫此人拿住把柄,倒还不如死了痛快。

  应九湘虽不想听他说什么,但情势比人强,只能强自忍耐;长宁子脾气向来极好,此时仍不免感到些许尴尬。

  陆常月微微叹息一声,他今日竟也笑不出来了:“愿闻其详。”

  “你们一定在想,我这徒弟虽拜在我门下,但却心中向着剑阁。”于观真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眼中闪过冷光,不带丝毫笑意,叫人看了心中不由得惧怕,“倘若你们真将他治好了,说不准才回到缥缈峰去就死在我手中,要你们冒这样大的风险,岂不是大大的不划算。”

  他这话说来颇为邪气,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不禁变了变,师飞尘怒道:“混账!人命岂可如此衡量?唯有你这等邪魔外道方才如此草菅人命。”

  应九湘皱了皱眉头,脸色微沉,觉得师飞尘显然是被话套了进去,哪知缥缈主人并不在意,又道:“既是如此,那么你们定然在想,莫离愁此举是为偿还崔嵬当年的恩情才做出此事,倘若放任身死,岂不是叫天下人耻笑剑阁心胸狭隘,妄称名门正派。”

  “可是要为此弟子开启冰狱,寻求九幽君解毒,又担忧是我一手策划的计中计。”于观真侧过头,他红润的嘴唇犹如蛇吻,每句话都淬毒,似要挖出人内心深处的忧虑跟秘密,“当真是骑虎难下,是么?”

  这两个猜测无疑戳中了应九湘与长宁子的心思,二人面面相觑,心念电转,显然是想到了一处去,长宁子抚了抚长须,略有几分惭愧,目光落在于观真身上,暗道:“都怪我二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番一来,不单陷陆道友于窘境,也给自己找了大大的麻烦。”

  应九湘镇定心神,平淡道:“缥缈主人不必讥讽,难道你敢说自己不为九幽君而来?”

  “我句句真心实意,如何是讥讽?”于观真略略一顿,脸上浮现出嘲弄来,“不过无涯宫主当真是重情重义的性子,竟把我也当做正人君子,你怎不想想,九幽君与我交情已久,他困于冰狱多年我都不曾动容,如今他还能有几分本事,是否东山再起,我为什么要为了这样一个废人不惜与剑阁为敌。”

  “无利不起早,你们三宗相交,难道全凭感情不成?”

  弟子们虽见过恶人,但能将恶与利益说得如此刻薄明显的人却不曾见识过几个,一时间瞠目结舌,声音再难控制住,大殿内顿时炸开了锅。

  “三宗数代交好,只为匡扶人间正道,如此情谊与阁下的交友之道大相径庭,难怪阁下无法理解。”应九湘当然知晓于观真是在嘲讽他们大门大派看不上小门小户,只是这话不可这样接,便有意避重就轻,心中却慢慢焦虑起来。

  缥缈主人显然是有意刁难剑阁,他们二宗生怕走漏风声不敢递请拜帖,眼下看来实在是一记昏招。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主,仙宗自也不可没有掌门人,应九湘与长宁子本是为了打剑阁一个措手不及,打算知晓陆常月的态度后就准备离开,并不准备久留。陆常月为人及有分寸,若非此事太过离奇,他们本连走这一遭都打算省了,可如今看来,要是这时调头就走,纵然有再多理由,也难免遭人非议。

  “说来倒也有趣。”于观真随手摆弄着茶杯,慢悠悠道,“我这大奸大恶、阴险狡诈之人还未来得及想出什么主意。反倒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所倡导的善念,尤其是我那徒儿知恩图报促成了此事,实在是有意思。”

  应九湘脸色铁青,她这才发觉陆常月的涵养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竟能应付如此难缠的缥缈主人多日只是失去笑容。

  她与此人才见面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想要动手了。

  其实于观真所说的这些话,平日众人都可全然反驳,这些道理不知在会谈上被辩驳过多少次,可天底下的道理随着岁月、情况、人心的变化都会有所不适用的时刻,他们此刻要是反驳于观真,就等同许下救莫离愁的誓言。

  这才是三位掌门人不敢表态的真正原因。

  大概是玩厌了,于观真将茶盖磕在了茶杯上,众人略感一惊,只见他满面漠然:“如此看来,这善念要是用错了办法,难免就成了一件坏事。倒是我这利欲熏心的恶人,反倒做了件大大的好事。”

  于观真这时才看向应九湘,微微笑道:“无涯宫主,这才是讥讽。”

  “你!”

  “怎样?还有话说吗?剑阁已拖延得我毫无耐心可言——”

  要不是亲眼所见,在场众人都难以相信这世上居然有这样铁石心肠之人,好似徒弟的性命不过是一样玩具,一种条件,用来交换一出精彩的戏码。缥缈主人的皮相自不必多说,美艳到几近锋利的地步,他的唇角含笑,肤光赛雪,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一眼就可倾倒人世。

  偏生众人此刻看着他,只感觉到寒意从心头涌起。

  “尸体,还是活的莫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