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赤霞女对此事一无所知,其实并不准确。

  只不过在今日之前,对她而言,缥缈主人就是缥缈主人,崔嵬的道侣便是崔嵬的道侣,从不曾将这两人联想在一块儿。若非方觉始神情严肃,她几乎以为这是对方有意拿市井之中的荒唐笑料来戏弄自己。

  缥缈主人与剑阁的关系并不融洽,当年那一战,赤霞女正远在北蛮之地,既来不及参与比试,更来不及上门庆贺,只知他是世上少有的强者,之后两大宗门互不往来,缥缈峰又日渐沉寂,当然没什么机会见面。

  今日托方觉始的福,赤霞女总算见到了这位隐世多年的缥缈主人。

  他看起来……既不像传闻所说那般虎背熊腰,一天要吃十个小孩子的模样,也不像是方觉始所言那般喜怒无常。

  赤霞女细细打量着缥缈主人的模样,只见他神态自若,潇洒大方,见着碧叶小筑有女客也目不斜视,这份气度倒难得,不过正如崔嵬所说,此人并不是个君子,同样不是什么小人。

  倒是之前来碧叶小筑之外气焰嚣张的两个年轻人垂头丧气,跟在他的身后活像两匹被骟过的骏马,神韵还在,气势却大不如前,走起路来扭扭捏捏,只怕衣摆底下的双足比未出阁的姑娘那双小脚还要更小半圈,否则怎能走出这弱柳迎风般的姿态来。

  方觉始虽口上怀疑,但见着本人仍是十分欢畅,缥缈主人进来不过是在门外喊了一声,以他的性子,平日要有无礼的客人与病人家属这般蛮不讲理地闯进来,难免大大不快,此刻却是喜上眉梢:“怎么没恙,我才与赤霞说起你,你就立刻来了,我险些被你吓出病来,岂不是大大有恙。”

  “险些。”于观真笑道,“那就还没吓出病来,仍是无恙。”

  莫离愁与叶培风听他们二人说笑,心中顿生出几分古怪,这怪医除了一手医术与炼丹的本事还过得去之外,并没什么过人之处,师尊怎会屈身与此人结交,听他们说话,似还十分熟稔。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于观真很快就切入主题,他转头看了看那两人,又道:“我差这两个徒弟出来寻人,只可惜他们性情顽劣,冒犯于你,实是我疏于管教之过。路上我已责骂过他们二人,今日来此不为其他,是要他们向你赔个不是,请你不要见怪。”

  莫离愁与叶培风二人不敢反驳,只道:“弟子知罪。”

  于观真并不是个傻子,他的确有几分吃醋,可很清楚方觉始的道德与这两个徒弟相比实在有保证,绝不会突然伤人,因此特意诈了诈这两个徒弟。

  果不其然,上梁不正下梁歪,缥缈主人行事霸道强硬,带出的徒弟一个赛一个的阴损。且不说莫离愁为人如何,叶培风的心思他是早就领教过的——说一套做一套,完了还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于观真回来的第一天就已经清楚明白了,他实在是失了智才会觉得这两个徒弟老老实实什么歪脑筋都不动。

  莫离愁与叶培风当日来此,固然气焰嚣张,实际上对方觉始的伤害倒并不大,甚至还比不上医闹的。也可能是因为赤霞女的脾气实在不好,在他们做出更过分的事前就将两人打走了,所以方觉始此刻看着这两个青年人,甚至有种大人欺负小孩子的愉快感。

  方觉始本人确实没受害,不过外头的药草被打翻了几箩筐,有仇不报非是好大夫,他惺惺作态道:“不必如此,你我是好友,你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我怎么会跟他们俩计较。只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回去定要严加管教,撞上我倒罢了,还可顾念你我情谊,要是往后遇到那些凶神恶煞之辈,恐怕要无端惹来冤仇。”

  莫离愁与叶培风的脸简直黑得能刮出三斤锅底灰,脑海之中均不由得浮现出“狐假虎威,仗势欺人”八字来。

  到底是谁更像恶人啊!

  于观真心中好笑,面上却是满口答应,给足了方觉始颜面,又命两个徒弟向大夫赔礼道歉,方才让他们到外头候着,不准离开左右。

  如此一来,事情总算了结,方觉始见着那两个青年隐忍的神态,脸上遮不住的春风得意,简直想要叉腰哈哈大笑几声,可回头看见竹帘底下一截掉在地上的被褥,忽得心中又沉重起来。

  他怎么都无法将眼前的于观真和巫月明记忆之中那个缥缈主人联系起来,正如同行多日,遇到厌琼玉的于观真立刻与平常大大不同时所看到的割裂感一般。纵然方觉始之后知晓那少女狡黠似狐狸,也仍不能叫他抹去心头的疑惑。

  失忆的人,性情大变的其实并不在少数,可依方觉始多年经验,绝大多数人会变得急躁暴戾,毕竟失去多年的记忆,犹如被脱光衣服丢在人群之中般,茫茫不知来处,不知归途,就连自己身边的人是否值得信任也是未知。

  如于观真这样由恶变善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叫他不由得又想起当日厌琼玉所言。

  不知道能不能叫于观真借脑袋给自己多瞧瞧,方觉始心中万分好奇,又有几分犹豫,不过要是不小心将他治好了,那岂不是等于将于观真害死,到那时更糟糕透顶。

  “对了。”于观真不知道大夫这时候脑子里都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而是将注意力分给了屋里的另一个人,故意道,“不知这位是?”

  他用上门道歉做借口,一来是为了查看巫月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最好是挖出白鹤生的下落来;二来就是想见见赤霞女,碧叶小筑里头没有其他人的呼吸,这位陌生的女客想来就是赤霞女。

  赤霞女与他目光相交,并不闪不避,于观真与她对视片刻,这才慢慢移开,镇定自若,全无心虚。

  明知故问,这人心眼多、脸皮厚、不老实,与崔嵬说得一模一样。

  赤霞女微微一笑,并不拆穿,只当他真不知晓,于是伸手止住正要开口的方觉始,从容道:“我乃赤霞女,不必与我用这些你往我来的虚礼,我不喜欢。”

  这姑娘性情好豪爽。于观真不由得多瞧几眼,见她生得明艳美丽,高挑飒爽,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谣言,不由得心中酸得冒出泡来。

  俊男美女,又是青梅竹马,别人家自然见着就说一对璧人,天造地设。

  虽说赤霞女没问,但于观真还是非常客气地自我介绍一番,方才只顾着看容貌,此刻见她脸上血气不足,必定是来方觉始此处治伤,一颗心顿时悬起:“赤霞姑娘,我见你伤得不轻,不知是遇到了怎样的强敌?”

  他们二人素昧平生,这话问来稍显突兀了些,就连于观真话音才落也自觉情急,很快又圆话道:“方大夫是我的朋友,他医术虽好,但修为未免不足,倘若强敌当前,我多少可帮上些忙。”

  方觉始听他此话,甚是感动:“你……你……你当真这样想。”

  大夫心中既是惭愧,又是羞臊,暗道:赤霞果然说得不错,我要是将他当做朋友,便不应怀疑他的为人;我既要怀疑,就不当说他是我的朋友。

  于观真其实本是随口圆谎,可见方觉始甚是认真,又想到苗疆之旅,心中一热,微微笑道:“当然不假。”

  赤霞女听这四字说得情真意切,稍稍一怔,实话实说道:“于道友谦虚了,依你的实力,岂止是帮上些许忙,只怕伤我的人在你手底下走不过三四招。不过多谢你的好意,那两人已叫我杀死,只因他们本是剑阁弟子,方才叫我生出恻隐之心,受此重创。”

  她说话不快,可方觉始愣是没能找对地方打断,听着赤霞女说出自己的伤势来由,不由得傻眼。

  这毕竟是剑阁阴私,任何一个宗门底下出了叛徒都不会好听,更何况缥缈峰与剑阁还不对付。

  赤霞女为何告诉我这件事?

  果不其然,于观真蹙起眉来,他有意想要追问崔嵬的事,又担心过于明目张胆,毕竟方才所问已经十分不客气,真想要知晓具体情况,还是私下问问方觉始来得较快,于是颔首道:“不当受这句谢,本就是我冒昧。”

  赤霞女道:“于道友古道热肠,何来冒昧一说,客气了。”

  方觉始的脸色愈发严肃起来,他看了看赤霞女,又看了看于观真,在心中感慨万分:“我还以为赤霞会与于观真打起来,没想到他们相处得如此和睦,真可惜了崔嵬没来,他要是见到这场景,不知道多么有意思。”

  于观真已见过这位传说之中的“情敌”,不过实在找不到合适切入的话题,只好转过头去询问其方觉始有关巫月明的事情来。

  赤霞女对此事并无兴致,更帮不上什么忙,于是顺势告辞回房间去养伤喝药。

  “其实你来得正好。”方觉始把巫月明的情况说得七七八八之后,叹气道,“说不准这次织梦术正要你帮忙呢。对了,你要住下来吧,让我想想……我先给你收拾出间屋子来。”

  于观真点了点头:“我去安排两个徒弟的去向。”

  缥缈峰的俗务基本上是叶培风在管,于观真干脆将他遣回去继续当打工人加班,唯独留下了莫离愁,免得这两个人又暗搓搓搞出什么事来。

  只不过碧叶小筑没足够的空房,莫离愁得自己去县城找客栈。

  莫离愁离去之前忽然开口道:“师尊,你如今与往日实在判若两人。”

  他似乎并不要什么答复,也不等于观真说什么,很快就没入了黑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