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

  于观真沉吟片刻,他脑子活络,对这几个徒弟的麻烦程度很是清楚,当即心思阴暗地猜测起来:“这许多天意外下来,此处村寨的蛊医接二连三出事,闹得人心惶惶,他们大多都受百姓尊崇,有力量向村老寨老施压,最终难免会闹到祭司甚至是大巫祝那处去。”

  “罪窟究竟是什么所在,你我再清楚不过。可是苗疆百姓提起罪窟却色变,要是他们发现这些天捣鬼的人是罪民,那要求祭司甚至大巫祝处死罪窟的罪人也不无可能。”于观真将银饰捏了捏,只觉得轻薄无比,忽感粘腻,翻过来一瞧,背面竟沾了点鲜血,他轻声道,“当真是那位蛊师本事高强,她才失手,还是她本就准备在此人面前失手。”

  崔嵬听到此处,心不由得沉下来:“那都是她的族人,为了报复大巫祝,她便要这些人全部去死,当真狠辣到这样的地步?”

  “苗疆多年来的体系固若金汤,几乎已形成死循环,厌琼玉此举看似恶毒,却未必不是破局的关键。”于观真倒是没有这么想,他若有所思地歪过头,“苗疆百姓对罪窟一无所知,只当是个累赘,借百姓之手逼迫祭司去除这个‘累赘’……她的魄力倒是远超出我的想象。”

  无舍就无得,既不能得到公平的荣誉,就让苗疆付出它早应付出的代价。

  于观真的眼睛微微一暗。

  要真是如此,难怪会祸水东引,他们三人绊住众位祭司与大巫祝的心神,厌琼玉就有足够的时间去安排接下来的计划。

  “原来还有这样的妙招,多谢师尊告知。”

  窗外倏然响起厌琼玉轻快的声音来,两人正要起身,只听那姑娘道:“你们千万不要动,要是谁出来抓我,我就立刻走得远远的,让今日来的那个蛊师在方大夫面前肠穿肚烂而死,他却一点都救不回来,遗憾一辈子!”

  崔嵬顿生厌烦之心:“果真是你搞鬼!”

  在厨房里的方觉始当然不是聋子,他掀开帘子出来,又惊又怒,知晓这几日的病人全是因自己而起,心如刀绞,一时间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往昔种种重现。他救死扶伤全因自己喜欢,从来施恩不求图报,行医多年,知晓治得好病,人家就当你是神仙下凡,治不好病,人家就立刻翻脸当你是阎罗王来索命。

  他被人谢过,也被人打过,可从来没有一个病人用这样的方式作为报酬。

  方觉始几乎全身都在颤抖,他紧紧咬着唇,克制住自己身体里几乎喷薄而出的怒火,又累又难过:“玉姑娘,我方觉始扪心自问与你并无任何仇怨,你为何如此恨我!”

  于观真冷眼旁观,淡淡道:“令你受苦受害,你大抵会认命,可用旁人来折磨你,你方才痛不欲生。”

  崔嵬与方觉始听了,不觉皱起眉头来,他们虽知于观真是在说厌琼玉的心思,但见此人冷若冰霜,又实感他性情凉薄。

  哪知道厌琼玉听了,全没半分反应,声音忽远忽近,甜笑道:“方大夫,你带着那枚银饰到外头来,有些话我只与你一人说,旁人不准来。”

  方觉始与崔嵬对视一眼,倘若此番不去,不知接下来还有多少受害者,他拿银饰拿起,稳定心神,推开门走了出去。

  厌琼玉一路为他指引,不知走了多久,竹林之间终于出现她的身影。

  少女俏生生地站在原地,眼波如水,神态天真,方觉始定睛凝视她的面容,似要看出肚腹里藏的蛇蝎心肠,他硬起心肠道:“我已来了,你要与我说些什么?”

  厌琼玉见着他十分愉快欢喜:“方小大夫,你救过我的命,我也知道你来苗疆是想多了解蛊术,这些人不愿意说,不肯告诉你,我便在他们身上用一模一样的蛊来教你,如今你学得差不多了,干嘛还这样不高兴。”

  方觉始心头一阵古怪,不禁开口问出连自己都觉得荒谬的话:“你做这些事,就是为了报答我?”

  “是啊,你不是与崔大叔说那些人固步自封,不思进取,又妄自尊大,以为蛊术便是天下第一,瞧不起中原的医术。”厌琼玉笑嘻嘻道,“可你当着人家的面又好说歹说,吃闭门羹也不恼,你为什么不想想,这些人不吃些苦头是不会老实的,你那样问下去,一辈子都休想知晓。”

  方觉始这辈子都没听过这样的言论,他嘴唇微动:“那是人家的本事,他们不愿意说,本也正常,我不过是私下发些牢骚罢了……你这样做,与强取豪夺有什么分别,更何况中蛊的蛊医之中,也曾有人与我分享蛊术,你又为何害他们?”

  “不到自己出事的关头,谁敢说没有藏私!”厌琼玉受了训斥,顿感不快,立刻拉下脸来目露凶光,“强取豪夺又怎样,你大老远来到苗疆,难道就是为了吃闭门羹不成?你们这些正道真是古怪,我待你好,你不领情,那些蛊医对你凶巴巴的,你反倒可怜他们!”

  她说到最后,流露出无限酸楚悲伤来,好似一个想帮忙干活却不慎摔了碗碟的小姑娘与爹妈闹脾气。

  方觉始不禁蹙起眉头,只觉得眼前这少女天真残忍之处仍与幼童一般无二,仔细想来毕竟没有伤到人命,又听厌琼玉说得真诚,知非是有意报复,不似于观真所言,软下心肠来耐心劝导:“我并不是怪你,只是这些蛊医并没什么大过错,你叫他们无缘无故受了害,他们哪肯罢休,你现在是很厉害,他们各个比不过你,可难保他们不去迁怒其他人。”

  “那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厌琼玉低声嘟囔了两声,却听得出大夫是在关心自己,她想到船只上那人温温柔柔的一句“多谢你活下来了”,不由得心头一热,虽不知自己到底做得有什么不对,但到底不愿意叫他伤心,“好大夫,你是这世上唯一待我好的人,没有害我的意思,我知晓你待谁都这样好,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你不喜欢,我不做就是了。”

  “下在那蛊师身上的,是我自己练出来的失魂蛊,我要是不告诉你法子,你绝解不开,你将银饰还给我,我就告诉你。”

  方觉始这才问道:“这银饰果真不是你有意为之?”

  “……我是凶狠霸道的恶人,一肚子坏水,说了你又信么?”厌琼玉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寂寥,“我害了人家的性命来帮你,更何况到底是失了手,不管好心还是恶意,都是一样的,不是吗?”

  方觉始一时语塞,他想说“这怎会一样”,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说“确实一样”又未免不近人情。

  厌琼玉见他不答,心中黯然,又很快甜笑起来:“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分别,我本来也就喜欢叫人家受苦,叫别人痛苦,这些人与我全无干系,我为什么要管他们。师尊只教过我世上的人自私自利,全然只顾自己快活,没本事的人满口仁义道德,去胁迫有本事的人。要不是你救过我,我才懒得理你这婆婆妈妈的人。”

  “你到底要不要听,倘若不听,我这就走了。”

  方觉始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喜怒无常,只好上前去,用银饰与她交换那蛊师的救命法子。

  厌琼玉从他手上拿过银饰,别在自己的耳朵上,方觉始见她耳垂上裂了个口子,鲜血已干涸,顿觉不是滋味,又听那少女道:“你与我靠这么近,不怕我这大大的坏人偷袭你么?”

  “你用不着偷袭我。”方觉始微微笑道,“我站得再远,也打不过你,你既是想好心报答我,我又有什么怕的。”

  “你不怕我又撒谎?”

  方觉始摇头道:“骗我有什么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你要是出了事,崔大叔必然生气,说不准还要怀疑师尊。”厌琼玉听他相信自己,十分高兴地欢笑起来,只是故意嘴硬。

  可她随即不知想到什么,身体又轻轻颤抖,显然很是害怕,“只是师尊性子比我更可怕,我真冒犯了他,他定十倍百倍地来报复我。他说的那些话,我连想都没有想过……如今想来,他往常只用蛊虫折磨我,叫我知晓神血的苦楚,倒已是十分仁慈。”

  方觉始见她神情有些恍惚,想到大巫祝一时兴起竟将整个苗疆都压在她身上,不由得轻声叹息:“玉姑娘,你还不曾告诉我如何治疗失魂蛊。”

  厌琼玉这才回过神,她伸手碰了碰耳垂,不知道是下了什么决心,大大的眼睛看向方觉始流露出愧疚的神态来:“好大夫,多谢你先还我东西。我想了又想,只怕这次还是要骗你了,我绝不能让那个人活着,他要是不死,死的就成了罪窟的人。”

  方觉始不由得变色:“玉姑娘,你刚刚答应过的……”

  “是,我是答应过。”厌琼玉有些为难,最终附在他耳边悄悄道,“我不能告诉你失魂蛊的法子,可告诉你一个师尊的秘密,你千万不可说出去,连崔大叔都不可说,师尊以后要是害你,兴许能救你一命。”

  少女的口唇在他耳边微动,身子如风中摆柳般往后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