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九神大典敲响第一声鼓时,厌琼玉醒了过来。

  少女憔悴得几乎没了之前的形貌,她睡在枕头上,头发都少去光泽,大而黑的眼睛此刻已不再是灵动的光,反倒显得有些许空洞,大夫温柔地凝视着她,又在于观真到来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厌琼玉凝望着不动声色的于观真,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委屈与悲凉,这个曾令她感觉到恐惧、屈辱的男人,此刻竟变成唯一的安慰跟寄托。她的心里已经留不住这样充沛的情感了,很快那些感觉就从心里流出去,从四肢百骸散走,令她觉得自己即将要死了。

  “师尊。”厌琼玉微弱地呼吸着,她的胸膛在被褥下起伏,看上去与尸体并没有什么两样,“我是不是就要死了?”

  于观真只是坐在她身边,客观又铁石心肠地回答道:“确实,大夫应该说得比我更多,何必问我。”

  是啊,我有什么可期望的,难道我期望这个男人会为我流泪,会如同真正的亲人那样对我好吗?

  厌琼玉已经哭不出来了,她的嘴唇动了动,天性里的倔强与逞能又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反正就快要死了,说什么又有什么紧要,如果眼前这个人出手,指不定自己还死得没这么难看,她挣扎着想要说些话出来,却听对方道:“你怕死吗?”

  这话叫厌琼玉呆住了,她的心跳动缓慢,脑子却还算清醒,大夫说她如今已与回光返照相差不远,她也断了活下去的念头,如今听于观真如此询问,只觉得坚定的心又松动起来,不由得流下泪来,抽泣道:“我不想……”

  她断断续续地说道:“可是我……师尊……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可笑,只是在说大话。”

  厌琼玉的脸已接近灰白色,湿润的睫毛黏糊糊地粘在眼角边,像是只可怜的落水狗,有个开头接下去就好多了,她被涌上来的鲜血哽住喉咙,抓紧了床板吐出一大口血来,望着那些湿润鲜艳如后辛草的痕迹,知道自己也许要永远停留于此,又感到一阵轻松。

  “对抗大巫祝,颠覆整个苗疆。”厌琼玉吐完血之后好多了,雪白的脸蛋上更显出种灰青色来,低声道,“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可笑呢。其实苗疆的人不都是坏的,我来这里已有一个月了,有个住在我附近的娃娃,还将自己的糖送给我,我纵然真的能成功,那个孩子却说不准再没那么快活了。”

  “可是我想到这些都是罪窟的人换来的,我就止不住地恨这群人,觉得他可爱的小脸也惹人厌憎起来。”

  厌琼玉的泪水从脸颊上滑落下来:“师尊,我好痛苦,我听中原人说修行要断绝七情六欲,你们想要成仙的时候,也要遇到这样的难题,这样的难关吗?我要是死了,岂不是……岂不是逃避。”

  这恐怕得问崔嵬,我只是个西贝货。

  于观真凝视着她,一时间动了动嘴唇,说不出什么话来,这一路行来的时日里,他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小说、电视、甚至是电影里所上演的作品,那些浓烈的爱恨情仇,那些激荡的情感与暗流汹涌的情节,是危险的源头,是凡人不甘于平凡时渴求的东西,可以身在局外好好欣赏,然而一旦投身入内,就感觉到可怕了。

  他自认是个循规蹈矩的人,面对这些事情时,只能以保护自己的方式自私地进行选择——好比说是白鹤生,为了保护自己,他能毫不犹豫地刺伤这个成为加害者的受害者。

  然而崔嵬、大巫祝、玄素子,甚至是阿灵,他们都已然超脱这方面了,甚至能够进去走一遭,再安然地踱步而出。

  大巫祝选择厌琼玉时,不管后者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而槐庚则是他的第二套方案,假使厌琼玉无能,那么痴迷追随他的槐庚,必然会成为第二个大巫祝。

  直到整个苗疆彻底更改。

  “没关系。”最终于观真只是如此说道,他的神态很冷淡,甚至与面对大巫祝时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差别,好似什么都不能叫他心动神移,“死也是一种选择,人世间有许许多多的选择,你选择自己喜欢的不就可以了,逃避又如何?难道人家有为你受过同样的痛苦吗?”

  “只不过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于观真很温柔地蛊惑她,“你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能改变什么,难道你不想看看大巫祝体验你现在的感觉吗?”

  “可是……”厌琼玉的眼睛里放出光来,她痴痴地看着自己的师尊,低声道,“我能做得到吗?”

  于观真叹了口气,他忽然有点儿明白大巫祝说厌琼玉未战先败时的无奈感,然而这个少女如此年轻,缺乏阅历,她本身的勇气已胜过许多人了,值得更多机会:“要是不做,你便确确实实就是做不到了。你想,石头丢进湖里荡起涟漪,纵然不能搅浑,却也变成有块新石头的湖,而绝非是以前的湖了。”

  这样的话,厌琼玉还从未听过,她的眼睛里又重新亮起光彩来,声音不由得轻轻颤抖:“可我要是害了我喜欢的那些人呢,我要是叫整个苗疆都化为乌有了……”

  “你对大巫祝说的话,自己反倒忘记了吗?”于观真反问道,“你决定杀死大巫祝那一刻起,无论成功失败,苗疆同样会动荡,区别只在大小。即便后辛做了这么多事,苗疆仍有人要与中原通婚,你们当初如此排斥熟苗,如今不也成为习惯,百越甚至已经混居,反倒是真正的生苗隐居山野之内。”

  厌琼玉一时不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如梦似幻般地说道:“师尊,我只是为了自己,就像他们也只是为了自己一样。苗疆如何啊,其他人如何,那不是我要想的事,那是贪心的,有野心的人要去想的,我不过是不想自己再背着那样的痛苦,也不要我的族人继续那样折磨的生命,是……是这样吗?”

  “不管是对是错,是你想的,你觉得对就是对的。”

  “这样啊,我好像终于明白了后辛为什么要那么做。”

  厌琼玉柔柔地笑开来,她似一下子就长大了,尽管脸色仍旧是那样苍白,可眉目里的光彩又很快回来了:“师尊,你以前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些话的,你总是看我一眼都嫌多,我原本是很讨厌你,很恨你的,现在又知道了,你心中还是待我很好的。要是我活不过去,就这样死了,你便将我的尸体拿去吧。我体内有神血,喂虫喂蛊,一定能养出很厉害的东西来。”

  于观真不由得汗颜,心道你小小年纪怎么想着这么恐怖的事。

  可见她神态自若,显然是习以为常了,又不由得感到一阵心酸,想厌琼玉如花般的年纪,在现代也不过要费心升学的事,说不准还能畅畅快快早恋一番。

  这与遇到白鹤生时又感觉不同了,很可能是因为厌琼玉对他来讲实在无害。

  于观真忍不住又说道:“也不必勉强,哪怕你决定什么都不想管了,什么都不做,安安逸逸过自己的人生,指不定也能气得大巫祝七窍生烟。”

  厌琼玉听到这样顽皮的话,忍不住扑哧一笑,她的眼睛又再慢慢闭上了:“师尊,我爹爹妈妈不在了,这世上,你是待我最好的人了,可惜我,我没什么可报答你的了。”

  ……这也算好吗?你都打算把尸体给我了,还不叫报答?

  于观真忍不住想起刚见面时厌琼玉抖得快成玉米棒的模样,他沉吟片刻道:“我倒也没给你什么。”

  只不过是原主人,实实在在失败得一塌糊涂而已。

  人到底得做成什么德行,才能叫几个徒弟一点儿希望都没有。

  同样,于观真更深刻地认识到了崔嵬到底是怎样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不为外物所动,不因一切悲喜,正如同大巫祝说玄素子那般。崔嵬终有一日会变作那样的人,渺渺烟云,芸芸众生,他将视为平等。

  倒不如说,他现在就已是这样做了。

  如此想来,于观真对厌琼玉不由得又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怜悯:我们这两个倒霉蛋,何苦到苗疆来受害,你要是老实待在缥缈峰,我老实留在丹阳城,指不定什么事儿都没有。

  不过厌琼玉可以不来苗疆,他却是非来不可,毕竟要命。

  于观真更是意兴阑珊。

  外头方觉始趴着偷听了会儿,跑来跟崔嵬唠家常,山音犹如汹涌的波浪一般层层叠叠地涌来,吊脚楼外的天空还覆着不自在的灰蓝,天尚未明,朦胧的橘色光晕在云层上。

  “他真奇怪。”方觉始拿捏不好该不该说于观真的想法有问题,不过托着自己的下巴道,“不过话说起来,多少还是有那么些动听的,说不定以后可以用到织梦术里头去。不愧是邪魔外道,把自私自利说得那样理直气壮,我听了都觉得好佩服,几乎就要信了。”

  崔嵬静静地说道:“又有什么不对呢,当初莫离愁满门被灭,剑阁不愿收他,他便转投缥缈主人门下,终于得偿所愿,报复此仇。各大仙门震怒,指责他杀戮太过,然而对莫离愁而言,凶手一人便能消除百来口人命与他这几十年的痛苦不堪吗?”

  “嗯?你当初不也一样不赞成吗?”

  崔嵬只是点了点头:“我确实不赞成,只不过他们如何想的,我却是一清二楚。”

  “奇奇怪怪。”

  崔嵬轻笑了一声,又看向了远方苍蓝的天空,他知晓这世上的人对待爱恨情仇的种种反应。

  一厢情愿的情爱,总是有人强取豪夺,有人谄媚逢迎,还有人一心一意地守护与牺牲,有些好,有些坏,正如大巫祝所言,为人喜与为人厌恶,皆不能抹消此情。

  位卑者惶恐,貌丑者畏怯,掌权者患得患失,就连智者都会变得痴愚。

  这些崔嵬都是很明白的,然而不知为何,他脑海之中浮现的却是昨日于观真神态的变化。

  从爱至恨,一瞬之间,崔嵬到底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没有真正投入进去,体验过这样微妙的情意。

  他不由更为好奇,因此当时便直白地询问道:“你为何而怒?”

  于观真只是清冷又落寞地回答他:“我性情古怪。”

  崔嵬一贯都知晓,如同他父亲爱着他母亲那般,是一厢情愿地苦守,人间情痴能动风与月,却唯独动不了他母亲那颗消散了爱恋的心。

  他却是头一次知晓,原来被爱者也会叫对方轻而易举地勾动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