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轻荡,犹如婴儿的摇篮。

  于观真一通好睡,头侧在软枕上,苗疆惯用药枕,睡起来不似小石村的五叶枕那般沙沙作响,反倒轻而无声,另有幽香好眠之处。此刻只听外头水波荡漾,他稍稍侧身,竟还披着条毯子,暗暗庆幸起自己在丹阳城住过一段日子。

  要没有当时的磨练,还不知现在得晕船吐成什么样子。

  这当于观真想起身时,忽听见许多苗人吵吵嚷嚷,似乎在水上巡逻搜查,声音近在咫尺,可船儿仍然继续摇晃,并不见停,不由得身体一紧。

  他细听一阵,那些声音忽远忽近,却都不是冲着他们来的,且都是些放亮眼睛的训话,并无盘问的意思。

  一艘船两艘船倒也罢了,前前后后少说经过七八波,竟全不见动静。

  这时忽听外头厌琼玉开口道:“呼——吓死我了,还以为要被发现了。崔大叔,我还从没有想过障眼法竟然能这么用,你真厉害,要是有以后……不,不,你可不可以现在就教教我。”

  方觉始道:“小玉姑娘,你是不是想学会了,刺杀大巫祝的几率又大了些?说来奇怪,你既说缥缈主人是你的师尊,怎么这样的小法术他都没有教你吗?”

  “你这人真讨厌,怎么这么多问题。”厌琼玉有些不大高兴,她中气不足,语气听起来难免有几分逞强的意思,她短促地呼吸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又愧疚道,“对不起,方小大夫,我不是嫌你,我很感激你们救了我的命,只是……只是我暂时不能回报你们了,也许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崔嵬问道:“为何这么说?”

  厌琼玉摇摇头道:“我不能说,说了会连累你们的。”

  方觉始突然低声笑出来:“哎呀,你在一个好不容易将你救活过来的大夫面前说活啊死的,既是要死的人了,还瞻前顾后的怕什么,我们都是中原人,跟苗疆也没有什么关系。你纵然说出来了,我们也不会替你报仇,难道那大巫祝还能撬开我们的嘴不成,再说啦,现在不也是连累了,又有什么差别。”

  他说起话来,总是这么话唠又有道理。

  “是了,你们是中原人。”厌琼玉一顿,不知是戳到她哪里不对,语调又变得凶狠起来,“那我更不能与你们中原人说了,这是我们苗疆的事,绝不能告诉你们,要是你们回去告诉你们的中原皇帝,我们苗疆就危险了。”

  方觉始奇怪道:“这倒是没听说过,你既要刺杀大巫祝,已是等于背叛了苗疆,怎么又听起来似乎很在乎苗疆的模样。你既然担心自己的故乡,年纪轻轻的又何必轻易言死呢,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

  “大巫祝是大巫祝,苗疆是苗疆,这怎么相同。”厌琼玉气急,忍不住咳嗽起来,“你们不明白,要是离开苗疆,我就没有这样的勇气了,我现在存着必死之心,才会做那许许多多的大事,因我什么都不怕了,可等我出去就不会再这样想了,到那时候,我自己都要看不起我自己。”

  崔嵬忽出声问道:“玉姑娘,你刺杀大巫祝,可是为了九神之事?”

  “你怎么知道!”厌琼玉惊骇之余,不免动怒,只听得利刃出鞘的破空声,她一边咳嗽,一边厉声道,“难道你……你也偷偷进过神殿!”

  “……我只是……”崔嵬轻叹一声,声音里似有无限萧索,“略知当年旧事一二,又听了些苗疆的故事,方才如此推测。”

  方觉始忙道:“哎哎,小姑娘,你可别着急动手,刀剑不长眼睛,更何况他还与你们那个大巫祝打过,咱们是一路的,你小心点,伤还没好,千万别先把自己气死了。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吧,你根本打不过你崔大叔,他打一百个你倒绰绰有余。”

  好家伙,这劝人的口才不去精神病院可惜了。

  “你——”

  厌琼玉又咳嗽起来,吐出许多鲜血,方觉始抱怨似的说了许多“安慰”话,气得她几乎要昏厥过去。

  于观真想到崔嵬一路神态言语,心知他必然知道些许苗疆的往事,否则绝不能一口道破厌琼玉刺杀大巫祝的原因,既与九神相关,那定然是与自己在神殿所见有关系。他想到大巫祝预料之中的神态,暗暗感到这次苗疆之旅恐怕不同寻常,才来不过两日,已是如此惊心动魄,看来前因后果确实要弄个清楚明白才行。

  他才坐起身来,又听外头方觉始岔开话题:“对了,小玉姑娘,你指着我们到底往哪儿去?”

  “咳,是我栖身的一个地方,平日没有什么人去的。”厌琼玉声音之中略带怨恨,“我想那人也不会想到我们居然会回到那里。”

  方觉始挠了挠头道:“总不会是圣山吧。”

  厌琼玉诡异一笑:“正是圣山,怎么,你怕了?”

  “那倒没有,不过说起来,我上次来的时候,圣山好像还不在这里,我听说过去要划十天半个月的船。”

  厌琼玉下意识看了看崔嵬,见他没有说话,这才开口道:“难怪你不知道,圣山总共有九座,不是你知道的日神山跟月神山,那都是骗你们这些外乡人跟逗孩子的。苗疆疆土何其辽阔,怎会让大巫祝住在外头,他所居的圣山叫白头山,在苗疆最深处。祭典所建的圣坛总共有九座,九位一体,当寨老与祭司们选定九神大典在何处举办,大巫祝便会通过九座圣山降临人间,同样,不论你往哪座圣山上攀爬,爬到最后所见到的必然都是白头山。”

  “难怪,不过这……听起来怎么……”方觉始咂了咂舌,他虽然不懂得察言观色,但多少还是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的,“听起来就好像……”

  “听起来就好像大巫祝才是神,对吗?”厌琼玉冷冷道,“你说得一点都不错。”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结束,她就倒身躺下了,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方觉始探头去看,只见她紧闭着双眼,脸上泪水不止,不知道是心里藏着多么深的事情,令这样美好年轻的生命如此痛不欲生。

  这时于观真正从船舱内走出,这少女的性子十分强硬,又兼着年少,不想说的话绝不会说出,他便有意端着架子恐吓对方一番,好把情报挖出来,冷冷道:“哭什么?难道你哭一阵能把大巫祝哭死了?”

  厌琼玉受不得激,还当是方觉始又来劝说,立马将脸上泪花一抹,红着眼大声道:“谁哭了!我才没有哭!”

  她一抬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于观真,顿生惧意,便怯怯道:“师……师尊……我不是对您这么说话,还以为……还以为是……”

  方觉始瞧出他们师徒之间关系不对劲,就连于观真的态度也与相处之时大有不同,本想嬉笑小老虎变成家猫的玩笑话顿时止在嘴边,微微皱起眉头来,他正要说话,却见崔嵬摇了摇头,便只好缄口不言。

  “还以为是什么?”于观真讥讽道,“你倒长本事了。”

  厌琼玉深深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言,声音微微发颤:“是……请师尊恕罪。”

  她原先恢复些许精神,一路与他们俩说话,十分天真烂漫,又有些骄纵任性,加上于观真拼着与大巫祝翻脸也要救她,原本方觉始还当是于观真待这个徒弟十分亲近喜爱,可如今看来,竟全不是这么回事,见她瑟瑟发抖的模样,说是老鼠见了猫都嫌亲热了。

  于观真这样一句不讲情面的话,她居然不敢反驳。

  方觉始低声嘀咕:“怎么有些人进了苗疆,就把虎皮披上了。”

  他声音虽轻,但在场众人何等修为,自然都听得一清二楚,于观真对此当然充耳不闻,他俯身对厌琼玉道:“我此番救你的性命,当然不是白救。”

  才只是这么几句,厌琼玉竟已额头渗出汗水,她已在之前从方觉始与崔嵬口中听说过师尊不顾自身伤势,竟为自己与大巫祝翻脸的事了。在很多很多年前,跟着师尊离开的玉琼辛也许还会感到对未来的憧憬,可如今的厌琼玉已无法感到感恩,反倒愈发恐惧,不由颤声道:“师尊待阿玉恩重如山,阿玉万死不能报其一,既有吩咐,莫敢不从。”

  “我问你,苗疆可有一种秘术将两人相连,一人受伤时另一人必然有所感应?除自己之外谁都看不见。”

  于观真细思片刻,决定还是先问这个问题,他现在也奇怪原主人莫非对厌琼玉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为什么会花力气将闯入神殿的罪人带走。纵然是与大巫祝的交情再好,恐怕也要付出不少代价,厌琼玉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同?

  厌琼玉困惑不已,她低着头思索片刻道:“要只是感应,许多蛊就能做到,可是什么叫做他人看不见?蛊虫活动时,除了主人,他人确实看不到。”

  “不是蛊虫,而是身上症状,比如说一条红线。”

  厌琼玉摇摇头道:“绝没有这样的秘术,除非是大巫祝……”

  “大巫祝在你身上下了咒术?”崔嵬的脸色肃然,他走过来打量了于观真片刻,“为何不说?”

  “我也才知道。”于观真低声与他说话,忍不住皱起眉来,“看来现在大家的麻烦都是大巫祝了,那不妨开诚布公谈一谈。”

  厌琼玉的嘴唇动了动,竟好似哑了说不出话来。

  于观真又看她,冷冷道:“如何?”

  “是。”

  厌琼玉当然不敢违背师命,她此刻心中既有无法再保护住秘密的巨大悲怆,又突兀生出不必一人负担的无限喜悦来。

  悲喜交加之下,一口气没能上来,她的身子软软倒在了船板上。

  于观真忍不住吃了一惊,崔嵬倒是见怪不怪:“吃些东西吧,玉姑娘伤势太重,身体还未完全恢复,之前也睡过去两次。”

  “原来如此。”

  方觉始忍不住在心里无声狂啸起来:你管这个叫睡过去?明明是被吓晕过去的好吧!我这个大夫时刻准备着怎么就没看出来你们俩突然一块儿瞎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