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当然是一样的。”

  方觉始挠了挠头,有些不解,只是抄着手道:“那就对了,难不成你们苗疆看不起女人?”

  “当然不是!”白阿姐恼怒起来,可仍有些吞吞吐吐的,“只是……哎呀,盘王大人的妻子是后辛的女儿!她本来也是罪人,当然不会有名字了,别说是我了,恐怕连大巫祝都不知道盘王大人的妻子叫什么。”

  崔嵬正抬起头来,迎上了于观真的目光,略有些不解地看过去,不明白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吸引对方的注意力,为何对方的眼光如此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然而于观真只是微微笑了笑,他并没有因为两人的视线对上而回避开来,仍是以那种令人捉摸不清的目光看着他。

  “怎么了?”他低声问。

  于观真只是摇头,这让人多少觉得有些躁动,倒算不上恼火,只是不自在,不过崔嵬不是寻常人,他很快就撇下了这视线,对白阿姐开口道:“当时帮助盘王大人的那位大巫祝想来就是后辛的学生了。”

  白阿姐点点头道:“是啊,怎么了吗?”

  “没什么。”崔嵬淡淡道,“只是觉得这个故事听来倒很动人。”

  白阿姐没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很快就高兴起来:“是吧,我也这么觉得……”

  只是很快,白阿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又变得沉重起来:“只不过这故事还没完呢,盘王大人死后没有多久,他的妻子忧思过度,腹中的胎儿因为被神力侵蚀,变成了个痴儿。于是有一天,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死水般的生命,带着孩子在神殿之中自尽,将这诅咒一样的神力彻底断绝。”

  在神殿里自尽?

  方觉始与崔嵬面面相觑,都有些震惊,倒是于观真没什么大反应,他想大巫祝都拿九神当烛台使了,更何况是在神殿里自尽这种事。

  崔嵬缓缓道:“听起来,他们似乎很是相爱?”

  “那当然啦。”白阿姐不假思索地回答他,“盘王大人一心一意地爱着他的妻子,他这一生只向大祭司祈求过两个恩典,一个是神力,另一个就是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也全心全意地爱着他,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夫妻吗?”

  崔嵬一时没有了声音,他脸上露出极复杂的表情,这让于观真一下子就想起了之前慈安寺里对方说出那些言论时的态度。可奇怪的是,崔嵬看起来既不是深受感动,更不是鄙夷嘲弄,反倒像是明白了什么一般。

  火红色的晚霞在他翠绿的眼瞳里燃烧着,看起来如梦似幻,既真实,又不真实。

  这会儿他们已经走到水边了,白阿姐转过头去,不再跟他们继续说那些苗族的神话故事,而是一下子跳上船,喊道:“快上来!”

  方觉始被麻袋闷坏了,不愿意待在船里头,跑到船头去跟白阿姐说话,倒是于观真与崔嵬躲进了船舱里,听着船头两人叽叽喳喳,声音如同隔着雾般,模糊听见是方觉始在调侃大巫祝的本事,总算都放松下来。

  这样的距离,只要压低声音说话,方觉始或许能听见他们说话,白阿姐恐怕是不太容易的,哪怕是被发现了,她听不清内容,随口糊弄下就是了。

  于观真缓了口气,他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喉咙,慢慢道:“想来做哑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真是闷坏我了。”

  “委屈你了。”船舱里摆着张固定好的小桌,角落里还有几坛美酒,苗疆人性烈,船上不饮水只饮酒,崔嵬倒了两碗酒后开口道,“想来你一路上都听得清清楚楚,自然不需要我赘言了。”

  “……”于观真本来就没想自己能瞒过崔嵬,可破绽露得这么快,还是出乎意料,他接过酒时,忍不住挑眉道,“我哪里漏了馅?”

  “你戏弄方觉始时。”崔嵬啜饮一口酒,大概是太烈了,他皱起眉头道,“你已经告诉我,你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确实,听不懂的话,如何回应……

  于观真愣了愣,都没想到自己竟是在这里露出了马脚,这样一路遇到大巫祝、槐庚等人,他都快把自己的设定给忘记了,于是苦笑起来:“还好白阿姐反应没有你快,不过我想她估计很快就能回过神来了。”

  他们俩才没说完多久,刚喝了一口酒,白阿姐猛然将头钻进来,大惊小怪道:“哎呀呀,要不是方大傻蛋跟我说,我还没发现,大巫祝先叫你听懂我们的话,再治你的哑巴吗?”

  方觉始在她身后不满道:“我是傻蛋,那什么都没看出来的你是什么?”

  崔嵬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连理由都给于观真编好了,于是说道:“想来的确是这样,定然是大巫祝的功劳。”

  他撒起谎来,连眼皮都不动,几乎像是在讲述真理。

  这实在叫于观真刮目相看。

  白阿姐高兴了,她拧腰转身,面有得色地对方觉始道:“听见了没有!方傻蛋,你崔家阿哥都说了,大巫祝才见了他一面,他就能听懂咱们说话了。”

  方觉始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的天啊,亏之前我当你是个厉害角色,原来你这样天真。”

  白阿姐奇怪道:“你笑什么,有什么不对!大巫祝本就什么都做得到,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中原人不行,你就当我们苗疆也不行吗?”

  于是方觉始的笑终于停下来了,他惊讶地看着眼前这姑娘,似是完全没料到她对于大巫祝的迷信到了这样的地步,不由得结巴起来:“你真相信崔嵬说的话啊?”

  “他说得又没错,我为什么不能相信。”白阿姐怀疑地看着他,“难道你们刚刚撒谎骗了我什么?”

  方觉始一时无语,他认命地摇着撸:“没什么,我们来聊聊你的那位大巫祝到底有多本事吧。”

  “这怎么说得完呢!”

  等到白阿姐出去了,于观真才再开口,揶揄道:“崔家阿哥?”

  崔嵬看了他一眼,倒是面不改色:“其实你年长于我,不过既要如此称呼,我便占这个便宜就是了。于家阿弟。”

  于观真差点呛死在酒里,他咳嗽了半天,端起酒碗来掩住绯红的半张脸,只剩下一双多情的眼睛望着崔嵬:“你竟也会说笑?”

  “难道我与你说得少了。”

  崔嵬又添了一碗,他喝酒很快,一口下去就见了底,也许是碗也薄。

  于观真低头笑起来,他以前绝不会这么跟崔嵬说话,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言行自然胆大许多:“确实讲得不多,不过以后可以多讲些,让我慢慢习惯。”

  崔嵬低头看着酒液里晃荡出自己的面容,手指稍稍用了点力气,他在树网里醒来的时候,觉得身边很温暖,不知怎的,就知道是于观真在身边。

  毕竟方觉始是绝不敢靠自己这么近的。

  那时候崔嵬心中涌动的是难以说明的情绪,他渴望这种寂静被一瞬间彻底粉碎,又期盼着这种宁静长久下去,他怀着莫名的期待,等待对方指引着未来的道路。那一刻他想了许许多多的事,修仙的坎坷,最后一道关卡的艰难,还有玄素子前辈的指点……

  直到一个吻蜻蜓点水地落上来,将火焰潜入皮肤,在四肢百骸里连成一线烧起来。

  他闻到了合欢花与后辛草混在一起的幽香,心里又凉快了。

  本不该这样烫,也不该这样凉快,更不该为这样的话笑。

  这是人的情感,本当剔除、放下、视若无睹,正如湖面不兴半点波澜,崔嵬努力说服自己,可他压不住心里的惊讶跟慌张。

  于观真不知道崔嵬有没有听出其中调情的意味,总之过了会儿,对方只是将酒饮下,缓缓说了句:“看机会吧。”

  果然是崔嵬的回答。

  于观真没多失望,他眼珠子一转,又捧着脸道:“哎,崔家阿哥——”

  他倒叫上瘾了。

  崔嵬的眉毛忍不住一跳,半晌说不出什么话来,波澜不惊道:“点到为止,一句两句玩笑便罢了。”

  “我还真当你不介意呢。”于观真促狭地挤兑他,不过也没有纠缠不休,“也罢,我是有要事问你呢。他们苗疆人起名到底是怎么起的?怎么一个叫勾乌洞阿,一个又叫槐庚,树又叫庚?是苗瑶习惯不同,还是怎么着?”

  他对苗疆习俗并不了解,自然不知道这儿起名方式与中原大有不同,因村寨极多,要么乳名与本名相加,要么外出后与寨名相加,好方便认识称呼。勾乌洞阿其实本名叫做乌,勾是尊敬之称,换做中原话来讲,意为“洞阿寨的乌老爷”,他虽看着年轻,但已是家里的顶梁柱,因此这么称呼。

  崔嵬与他解释了一番,又道:“你说的槐庚祭司,乳名叫做槐,庚是庚树爷的意思,众人叫他槐庚,其实加了父名,要有亲近的人,就只喊槐了。”

  “那我们本该喊白阿姐什么?”

  崔嵬淡淡道:“按理说,我们本当叫她婆白,只是她还没有嫁人,与已当家的勾乌洞阿不同,于是都客气一声,叫阿姐便罢了。”

  “这听着倒是挺有趣的。”

  于观真若有所思。

  时间稍稍溜走,晚霞坠落下来的时候,船一道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