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不是拖拖拉拉之辈,一料定,便逆着鬼雾往上而去。

  果不其然,谢长源正在山上与一面鬼旗缠斗,这么说倒也不准确,更准确的是这鬼雾之中涌出许多怨魂来围攻这具尸,打得竟是难舍难分。

  谢长源虽是形单影只,但他此人站在原地,便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倒显得这群怨魂愈发渺小起来,只听得战局之中连声鬼哭狼嚎,已被扫荡半数,不过魂体可以重聚,即便被打散,片刻就能重整归位,谢长源又不知疲倦,便如此无休无止地战斗下去。

  于观真看着这场另类的战斗,一时间竟说不出半句话来,过了许久才发觉阵中的戾气似乎淡了些:“这二十三年来,他每一日都与这鬼旗重复今日的战斗吗?”

  “不是青魔,是万鬼旗出了差错。”崔嵬怔怔道,“渡灵阵根本来不及完成,因而师兄改成困灵阵,将自己与万鬼旗一同囚禁在洗石山中,战至力竭而亡。万鬼旗之中聚集的戾气怨气何等惊人,他不能安心,不愿就此死去,因而化作尸,在这日复一日的杀戮之中,消磨去了本性,直到日换星移,阵法出现缺漏。”

  他们两人正在说话,崔嵬忽感怀中一空,原来是小黑豆往战场之中奔去,他见谢长源渐落下风,心中焦急,迈着小腿跑过去:“尸体哥哥!尸体哥哥!”

  于观真伸手去捞他,却落个空:“别去!”

  两人当即跃入战局,涤荡鬼魅,只见得场内灵光阵阵,谢长源压力顿解,纵然这万鬼旗内有无数怨魂厉鬼,此刻都慑于三人威势,不敢轻举妄动,维持住一种诡异的和平。

  “尸体哥哥!”小黑豆努力仰着脖子,抬头去看谢长源,他冰冷平静的小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态来,“我是小黑豆啊!”

  谢长源目不斜视,身旁已无厉鬼骚扰,他便举起长刃,凌空劈下——

  于观真给予崔嵬那虚无缥缈的希望瞬间破灭。

  小黑豆倏然腾空而起,他在崔嵬怀中惊魂未定地看着那一记荡起尘土的劈砍,眼圈蓦然发红:“他怎么……他跟娘一样,也不记得我了。”

  于观真转身就走:“奇怪,昨日分明还听得出小黑豆的嗓音,可今日又好似果真已无神智。渡灵阵困难吗?”

  这话一出,便是一阵沉默,如果他们俩所料不错,渡灵阵布下之时,鬼雾渡化,就是谢长源魂飞魄散之日。

  如果没有希望的话——

  从一开始时就抱着杀死他的念头,不留存一分一毫的余地与侥幸,是否会比此刻更能下手。

  两人走得极快,很快万鬼旗又释放出更多的鬼魂来纠缠住谢长源。

  “渡灵阵布置并不困难,他留下的阵型只需我稍作调整即可。”崔嵬嗓音干哑,回望着战场之中如同魔神般的谢长源,“他业障缠身,已经完全失去理性,没有半分可能了。”

  “崔嵬……”

  “你已经看清楚,他根本没有任何理智,也没有任何可能!”崔嵬忍不住提高声音,说服自己,“你我都亲眼所见,他的剑饱饮了不止一人的鲜血,方才更是……二十三年了,他已再不是当年那个谢长源了。”

  他分明知道的,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尸就是尸,怎么还会心存侥幸至此。

  于观真抿了抿唇,一时间也没办法说出什么来,最终柔声道:“我们走吧,等到天亮了,就还他一个清净。”

  “清净。”崔嵬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看起来居然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疲惫地点了点头,“好。”

  如果不太了解这个人的话,或者隔着二十三年这么长远的时光,只要想着他现在已经大有变化了,就能勉强硬下心肠,说服自己动手。可是他们了解得太多了,也知道得太清楚了,甚至意识到这个人为何会凄惨地变成如今的模样,亲眼看到他疯狂至今却仍在为当初的信念而战。

  二十三年,八千多个日夜,为了背叛自己的凡人做到如此地步。

  再一次“杀死”他,简直如同帮凶一般。

  谢长源被万鬼旗缠住,鬼雾又忌惮二人修为,两人来去如风,倒比之前更为自由,两人干脆寻了处峭壁等待天明,于观真等了又等,实在受不了寂静的气氛,忍不住问道:“你的伤势怎么样了?”

  “尸气已消,皮外伤已然愈合,并不严重。”崔嵬摇头道,“只是肺腑受了一击,静养几日也就好了。”

  黯淡的月光洒在崔嵬的脸颊上,他的眼睛已如开刃见血的剑。

  于观真有心想说些笑话解解闷,可这会儿什么话都吐不出来,只觉得崔嵬似乎在做万全的准备,并不准人打扰的,于是也只好一言不发。

  哪知道这次竟然是崔嵬先开了口,他将沉默无声的小黑豆抱在怀中,好似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抱着自己的玩具熊那般无助:“你是否觉得我很懦弱?”

  崔嵬的神情看上去寂寥而孤独,却绝不软弱,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泛着妖异的光芒,于观真凝望着他的侧脸,心知肚明这个男人已经做好打算了,无论自己接下去说些什么,都无法动摇他的决定。

  “为什么这么说?”

  崔嵬哑声道:“我告诉弟子们,人便是人,鬼便是鬼,自己却如何也没办法看穿,直至如今,还是会为此动摇。”

  于观真想了想,最终道:“你已是我见过最为坚定之人了。”

  “你也是我见过……”崔嵬轻声道,“最爱观察人心的人。”

  于观真笑了一声:“你不喜欢?”

  “有谁会喜欢被看透内心吗?”崔嵬垂着头,小黑豆正在他怀里熟睡着,呼吸均匀,丝毫不知道明日早晨天一亮,自己的尸体哥哥就要被除掉了。

  于观真脸色冷淡了几分:“我并不是真能看透别人的心思。”

  谁也没有说第二句话,直到第二天旭日东升,晨光从云雾之中丝丝缕缕地析出,山上的鬼雾开始退回原位。

  崔嵬带着于观真到四处去查漏补缺,洗石山虽大,但他对渡灵阵十分熟悉,有无缺漏一眼就知,根本没花多少时辰。

  等到回归原处,于观真见着崔嵬摆开阵势,下意识问道:“你要不要再见他一眼?”

  崔嵬身体微微一僵,很快就摇头道:“不必,他已经死了。”

  他无剑在手,便捏剑指做诀,身体已悬浮空中,口中念诵咒令,只见得洗石山上无数灵光乍起,不知多少咒令自地上涌出,化作无形的囚牢一般笼罩住整个山头。

  阵法之外,退回的鬼雾被阻断去路,当即在晨曦之下被烈焰焚烧得呲呲作响,化作一缕青烟。

  而阵法之内,万鬼旗中涌出无数怨魂野鬼,阴郁戾气浓得形成实体,咒文犹如收紧的口袋一般越发逼近,它们左右退缩,终至避无可避的状态。霎时间犹如滚油里泼入冷水,黑雾翻腾跳跃,却怎么跳不出阵法之外去,崔嵬额上已经流汗,再催灵力,灵光顿时大盛,牢牢往下压去。

  谢长源不受渡灵阵影响,一柄锈铁舞得虎虎生风,万鬼旗之中无数凶魂戾魄齐齐哭嚎,却是上脱不得渡灵咒印,下逃不开锈铁剑威,两人虽无言语合计,但配合起来颇为默契。

  时光荏苒,没想到再度联手竟是这等场景,崔嵬心中是何等滋味,连自己都难以说清。

  万鬼旗之中无数魂魄,有人有兽,有开罢灵识,也有懵懂无知的,有炼化残缺,也有侥幸完好的。

  黑雾翻腾滚滚,最终不敌阵法强大,渐渐于空中消散,许多魂魄却于黑雾后慢慢显出形来,众魂魄先是对谢长源行了一礼,又对空中的崔嵬行礼,这才慢慢消散身形,想必是轮回投胎去了。

  只是毕竟时日长久,这类魂魄到底稀少,不多时阵内既不听怨魂咆哮哭嚎,也不听任何人声言语。

  本在空中旋转腾飞的万鬼旗气焰顿消,颓靡地坠落于地,叫谢长源一把抓住,撕成粉碎。

  崔嵬这才缓缓落地,他一人操控这等大阵,灵力已被抽得净空,可此刻仍是勉强自己提气赶步,重新往山巅奔去。

  于观真带着醒转的小黑豆跟随在后,小黑豆茫然道:“这是去哪儿?”

  于观真随口应付道:“你不是要见尸体哥哥?”

  两人几乎都用了自己最快的速度飞奔到山巅之上,谢长源伫立在原地,阳光此刻终于照耀到他青白的面容上,无数魂灵化为光点萦绕着他,如同饯行一般。

  “师兄。”

  谢长源循声转过头来,他的神情没变,仍是那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只是渐渐走上前来,崔嵬不忍,仍是并指为剑,暗下决心。

  小黑豆望着谢长源,仍是忍不住伸出手去呼唤道:“尸体哥哥!你记得小黑豆吗?”

  谢长源站定在崔嵬的面前,众人本已做好防御,万没想到他竟然扬起手中长刃,自左往右一刎,顿时叫头颅与锈铁一道坠在了地上。

  尸早已无血,头与脖处断口平整,肉如枯萎的残花,朽败化泥,那头却是微微笑着,显出慈悲的欢喜来,正对着他们。

  于观真下意识捂住了小黑豆的眼睛,他的心如擂鼓般剧烈跳动着,脑海里有个声音嗡嗡作响着。

  他自刎而死!他果然……

  崔嵬显然同样发现这一点,他脸色变作铁灰色,比尸更像尸,一时间跪倒在地,血冲上大脑,发出野兽般愤怒的咆哮声来。

  “啊——!”

  他方才一人支撑渡灵,又勉强自己赶来,已是气尽力竭,忍不住大口大口喘息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头晕目眩之际连身子都有些摇晃,将手按在了谢长源的胸膛处。

  那里的心脏已有二十三年不跳,可是时至今日,才终于能够安息,得到解脱。

  崔嵬俯首下去,几乎将头磕入泥土,激荡起些许尘土,手中紧紧攥着衣物,简直要渗出血来,那隆起的脊背如同一条被弯折的断刃。

  “师兄……师兄……”

  崔嵬声音啼血,牙关紧咬,握紧的拳头慢慢放松开来,他从自己下摆撕开一片布,将头与剑一道包起来背在身上,又用火咒将尸体焚烧成灰:“你曾想遨游四海,如今就随风而去,等到师父见过你最后一面,我们再让你彻底自由。”

  于观真喃喃道:“如此就结束了吗?”

  崔嵬道:“结束了。”

  小黑豆小小的手指抓着于观真,对方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到,他便睁着自己的眼睛仔仔细细地将这件事看得一清二楚。

  “尸体哥哥也死了吗?”

  小黑豆很轻地问道。

  于观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就“嗯”了一声,哪知道小黑豆十分冷静,很快又说道:“他笑了,他跟娘死的时候一样,活着太痛苦,死了才高兴吗?”

  崔嵬答道:“不错。”

  也许是小黑豆特别不同,又或者是孩子对生死本就不那么敏感,他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解释,又问道:“那也很好,我能再看看他吗?”

  于是崔嵬解下背上的包袱给他,小黑豆将谢长源含笑的头捧在手中,也微微笑起来,满怀希望地抬头看着两个大人:“还有村子里的坏人。”

  崔嵬将头重新包起背好,牵住小黑豆道:“走吧。”

  被落在后面的于观真不动声色地站着,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说方才的场景到底是温馨还是恐怖亦或者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