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雾对崔嵬而言确实不过尔尔,可加上剑尊的首徒,自然大大不同了。

  崔嵬回屋吐纳了两个时辰,总算将伤势缓解,这才得空提起之前的情况。

  原来崔嵬担忧附近会有村落受害,甚至殃及山阴县,出村之后循着鬼雾查去,发觉所有雾气竟一股脑往小石村里淌来,仿佛村中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们。他不明所以,决定上山先补好阵法缺漏,哪知雾中忽然现出一员鬼将,阻住去路。

  这鬼将修为高深,剑术亦是十分了得,崔嵬在鬼雾之中难以施展,竟节节败退,最终只抓下这片布料来。

  奇怪的是,鬼将并未追过来,崔嵬担心久留生变,就先回村子来了,之后的事众人也都清楚了。

  于观真沉吟片刻,居然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其他姑且不谈,我有个问题,你需老实答我。”

  崔嵬点头应允:“你但问无妨。”

  “你认为青魔的难缠之处在哪里?”于观真不太清楚原主人该不该认识青魔,便有意讲话说的模棱两可,给自己留下退路,“无须忌讳。”

  崔嵬皱起眉来,他知眼前这人心细如发,便反问道:“你怀疑青魔没死?”

  “现在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

  “……青魔的难缠之处,自然是他的邪法,饮血可愈合伤势,对手流血越多,他的凶性便越重。”崔嵬垂眸沉吟道,“手中的万鬼旗需生魂祭炼,沾着必伤,更是邪毒,然而这两者都并非是他最可怕的地方。我认为他视所有弱者为血食,又不惮利用他人善意来为自己寻找活路,更能蛰伏隐忍,这点最为可怖。”

  于观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既是如此,我明白了,这个话题就此打住,我再问你,你觉得这位大师兄……”

  原无哀跟狄桐面面相觑,心道:“我们俩可是什么都没明白。”

  崔嵬补充道:“他叫谢长源。”

  “好,谢长源他当真迷失本性了吗?”于观真缓缓道,“崔嵬,你得出这个结论,无非是他对你痛下杀手,我倒觉得不然,否则有一件事实在是说不通。”

  崔嵬皱眉道:“什么事?”

  “就是小黑豆的事。”于观真转向小黑豆,目光盈盈带笑,“你说是吗?”

  小黑豆心神不由得一震,他目光对上于观真,仍是闭口不言。

  狄桐很是疑惑:“前辈,我们在说师伯的事,怎么无端端又跟小黑豆有关起来了?”

  “我告诉过你们,我遇到这小娃娃的时候,发现他练出了剑气。”于观真捧起小黑豆的手,上面有许多茧子,他细细碰了碰,目光一沉,缓慢道,“这村子里并没有武者,他这手本事是跟谁学来的?原本我还不确定,可是小黑豆看到布料时,目光骗不了人,答案清晰可见,他认识这位山神大人,也就是谢长源。”

  “师伯若是二十三年前就战死,当然不可能教导小黑豆。”原无哀反应极快,他恍然大悟道,“在山上的鬼将很可能并不是师伯,或者说师伯并没有迷失本性!只是不曾认出师叔而已。”

  这对崔嵬倒是新信息,现在所有的关键点都落在了小黑豆的身上,他却低着头,一言不发。

  “不说话么?也无妨。”于观真抬头看向崔嵬,问道,“崔嵬,我要是让你去试探那名鬼将,你有没有把握带着小黑豆全身而退?”

  “可以。”

  于观真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终于与传闻中的缥缈主人重合在一块,原无哀与狄桐暗暗吸了一口气,意识到这恐怕才是他的真面目。

  原无哀忍不住道:“前辈,纵然师叔再厉害,让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到那样危险的地方去……”

  于观真反问他:“你是不相信你师叔的本事?”

  原无哀顿时摇头:“不,当然不是。”

  “那就是了。”于观真抿着笑,他的神情十分柔和,握着小黑豆小手的力道也颇为轻柔,可心肠却胜钢铁三分坚硬,“既然你信任你的师叔,我当然也信任小黑豆会平安无事的回来,只要他能回来,你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狄桐瞠目结舌,简直说不出话来。

  崔嵬的手指点了点桌面,眼中有锋芒:“你在暗示什么?”

  于观真抿唇微笑起来,看起来竟透出几分狠厉来,“我与你可不同,你可怜这群凡人,我却觉得诸事有因。这小娃娃非但不信任我们,他连村人也不相信,跟山神大人学习是多大的荣耀,他居然瞒着没有跟任何人说,要不是之前练出剑气被我抓住,恐怕谁也不知道这俗地藏着这样一颗明珠。”

  崔嵬淡淡道:“所以?”

  “我猜这村子有鬼。”

  狄桐忍不住嘀咕一句:“可不是有鬼嘛,晚上好多呢。”

  于观真悠悠地叹了口气,他柔声道:“狄桐,我有时候真的会很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毒哑你。”

  狄桐冷汗直滴,吓得脸都变色了:“说真……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于观真摇摇头,半真半假道,“不过你再废话下去打断我说话,说不准哪天我心情不好,就变成真的了。”

  狄桐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于观真继续接道:“所以,你说一个孩子藏住这样个能获利的秘密,忍着打骂过苦日子,除了他自己守信之外,还可能是什么原因?”

  崔嵬的手一顿,神色剽悍而冰冷:“有人叮嘱他不准说出去,或是这村子里有不值得信任的人。”

  “不错。”于观真轻轻捏了捏小黑豆瘦巴巴的小手,他轻柔地笑起来,“小家伙,你说是不是这样?”

  小黑豆惊惧地瞪着于观真,只觉得这位高贵而温柔的仙人忽然就变得神秘又可憎起来,他才这样小,并没有见过什么真正难缠的人,只觉得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能看穿自己的心,一时间竟很想哭出来,却只是咬着牙,绝不肯跟眼前人求饶认输。

  “你不说,也不要紧。”于观真摸摸他的小脑袋,慢悠悠道,“天底下的事,也并不是全要说出来才算数。”

  原无哀只觉得一阵寒意涌上来,无端庆幸起被于观真盯上的那个人不是自己。

  崔嵬看了一眼小黑豆,很快又转向于观真,开口道:“我忽然不知道救你是不是个正确的决定了。”

  “就算不正确,你不也救了?”于观真笑吟吟地给他倒了碗茶水,“请,算是多谢你救命之恩了。”

  崔嵬皱眉道:“我不明白,你之前分明兴致缺缺,怎么突然如此热心帮忙起来,难道真是为了还我救命之恩?”

  此刻天色已经亮了,外头鸡啼不知反复多少回,于观真去熄桌上一星灯,垂首时竟显出几分柔软,他在灯下望向崔嵬,眼中藏着青山里的烟雨,沧海上的潮雾,匿藏了平静下的汹涌。

  “我平生最讨厌别人要挟我。”

  他的唇带着冷意,轻易就熄灭了烛上光,灯中火。

  乡间人起得很早,于观真牵着小黑豆出门时,袅袅炊烟已经从院子里升起来了。

  今天给他们准备早饭的恰好是方嫂,等于观真走过来后才发现她就住在老村长对门,昨夜实在太暗,他并没有瞧清楚。火还在灶里烧着,方嫂腰上系着条围裙,手脚利落地窜起来,她与于观真打招呼,笑得有些谄媚:“仙家,您找村长吗?”

  “嗯。”

  方嫂便用围裙擦了擦手,殷勤地跑来替他拍门,吵得震天响:“村长,开开门,仙家来找你有事呢。”

  于观真低头仔细观察着这个孩子,对方却仍是没什么反应,既无惊吓,也无恐惧。

  村长颤巍巍地出来开门,差点没被方嫂一巴掌扇到脸上去,他肩头还披着件外衣,显然才起没多久,眯着眼道:“是仙家呀,有什么吩咐吗?”

  于观真笑道:“村长,我有件事要宣布,方便将全村人喊来吗?”

  “方便,方便。”

  村子就这么大,张罗一声非常简单,于观真抽空吃了早点,村长正好把人都聚到村子中心去,他家那个院子太小,之前就挤不下人。

  村长很会来事,又差人搬了桌椅出来,勉强显得体面了些。

  村民稀稀疏疏地站着,如同稻田里刚垂下头的麦秆,他们都见识过于观真的脾气,知道这人与其他几位仙家全然不同,一时间都有些紧张,生怕是自己不知哪里开罪了他。村长又将人挨个数过,这才上来对崔嵬跟于观真禀报:“两位仙家,大家都在这儿了。”

  原无哀跟狄桐都不知道于观真要做什么,连崔嵬都是莫名其妙被拉来的,因而老村长疑惑地看过来时,三人不约而同地低垂下眉眼。

  “诸位。”于观真倒是悠然自得地坐着,他脸上并没什么笑,声音却难得温和起来,叫一村人有几分受宠若惊,“我们已经查出了鬼雾的眉目,今天叫大家前来,是有一桩事要你们帮忙。那鬼雾很是狡猾,需要一个诱饵将它引出来,恐怕会有点危险,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或者你们商量一下。”

  他话音一落,村子好似炸开了锅,吵吵嚷嚷了起来。不光他们,就连狄桐跟原无哀都皱起了眉头,不明白怎么才说好让小黑豆去,又变成让村里人选了,正要开口,却被崔嵬一个眼神压住。

  崔嵬摇了摇头,两个晚辈只好憋住话。

  村长咳嗽了声,压住众人喧哗,对着于观真赔笑道:“仙家,恕小老儿才疏学浅,不太明白,怎么还要人去引呢?我们这些都是庄稼汉,哪敢跟那些鬼鬼怪怪的东西纠缠,只怕是误了您的事啊。”

  村人顿时一片响应:“是啊。”“村长说的对。”“我们哪有仙家的本事啊。”

  于观真有意无意地按着小黑豆的肩膀,将这个孩子暴露在众人面前,如他所料,对方并没有说破:“我们四人倒是有心,可惜修为太高,这鬼雾闻风就逃,怎么也抓不住,之前你们也见着了,他们爱吃人,因此才要个诱饵。别怪我无情,办法已经给了,你们要是实在不愿意,倒也无妨,过两天我们就要离开了,这两日定然保你们平安无事。”

  众人立刻惊慌起来,方嫂尖叫道:“那就让小黑豆陪仙家们去吧,他手脚轻快,人也灵活,绝碍不了事的。”

  狄桐脸上顿时露出怒色来,原无哀轻轻捏了下他的手心,谁也没有说话。

  村民都明白这事儿与送死并没什么差别,虽听着方嫂的话觉得不好,但也不敢贸然出头,生怕自己就被抓去当了这个诱饵。

  这时人群里挤出一个小姑娘来,看着十分面善,于观真很快就想起来她就是那个被淋了一脑袋内脏的倒霉鬼阿杏,她爹冬叔拉不住人,一脸苦瓜相地跟在后头。

  小姑娘年纪不大,气性不小,眉毛飞起,倒有几分煞气:“方婶!小孩子能对捉鬼有什么用,你这不是叫黑豆去送死吗?黑豆家里就他这么一条根了,你怎么说得出口!”

  方嫂插着腰,不冷不热道:“有本事你替他去啊,小姑娘家家的,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家没个亲人,送他去死你乐意啊。别怪婶子说话难听,小黑豆家里已经没人记挂了,咱们村子这么多年也没短缺了他,是到报恩的时候了。”

  阿杏气得双眼冒火,暴跳如雷道:“我替他去就我替他去!我比小黑豆多享八年的福,我这一走,他正好当我爹的儿子——唔唔!”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冬叔捂住了嘴,冬叔冷汗潺潺,干巴巴笑道:“我这女儿脑子不大好使,满嘴都是疯话,仙家可千万别见怪,我这就带她走。”

  阿杏到底只是个小姑娘,怎么挣扎也脱不出她爹的手掌心,吱吱呜呜地喊了会儿,眼睛里倏然洒下泪来,小黑豆也望着她,却没说一句话。

  狄桐快要把原无哀的手揪成云片面了。

  这场闹剧最终还是以小黑豆为结尾,众人各自散去,李大嫂埋在她丈夫身上伤心了会儿,却也不敢说话,只是走前忍不住看了看那孩子,捂着嘴再不敢回头了。

  小黑豆倒仍是那样,反倒是老村长走上前来,有些颤巍巍地说道:“仙家啊,小老二斗胆问一问,这鬼雾到底是什么来头?”

  于观真似笑非笑道:“老村长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

  老村长吃了一惊,他看看小黑豆,又看看于观真,失声道:“血食……是血食,那怪物又回来了!”

  紧接着他很快又道:“那仙家,山神大人呢?”

  “你说呢?”于观真反问道。

  老村长悲痛欲绝,捶胸顿足起来:“天啊!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怕只怕那怪物强大,伤了仙家们啊。”

  “不妨事。”于观真微微一笑,“它如今虚弱,我们正好铲除,还请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小黑豆的。”

  老村长目光闪烁,十分激动:“那就好,那就好!仙家,能否让我与小黑豆说几句话?”

  “自无不可。”

  于观真目送老村长离去,这时原无哀也再按不住狄桐了,年轻人从椅子上跳起来,猴精似的抓耳挠腮,忍不住疑问:“哎呀!前辈,你到底是在打什么哑谜?叫人听得一点都不明白,干嘛非要摆出这样的架势,真让人纳闷,能不能与我说个清楚啊。”

  “这嘛。”于观真笑道,“不能。对了,你们俩附耳过来,我叮嘱你们一些事。”

  ……

  风未住,人已远行。

  于观真穿行在山地之间,而小黑豆被崔嵬提在怀里,不哭不闹,连点声响都没发出。

  自从伤势好转后,于观真就意识到自己的身体轻得不可思议,走起路来犹如开车挂挡,想挂几档就走几档,简直心随意动。他这次敢与崔嵬一道外出洗石山,一来是有了逃跑的本钱,二来是崔嵬好歹是为他疗伤导致差了点战斗力,总不好当个没心没肺的人。

  白日的洗石山并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只是行到山腰处,便见一片灰茫茫,与高山上萦绕的云海雾凇不同,这片灰色的雾气惨淡浓郁,隐约间透出种腐烂的恶臭来。

  崔嵬在山腰时忍不住问道:“你当真要带他一同上去?”

  “来都已经来了。”于观真眉头微微一舒,笑道,“要是不上去走走,恐怕要叫小娃娃失望。”

  崔嵬讥讽道:“我想上面一定能让他满意。”

  “那还等什么?”

  山路崎岖难行,雾气又大,两人越走越难,好在崔嵬能从中觅出条小径来,居然也没失了方向,气氛沉默片刻,又听他道:“你来之前到底说了什么?”

  于观真知他是在问自己对狄桐与原无哀的叮嘱,故意装作不知:“什么?我说那么多话,你要问我哪句?”

  “我没听见的那句。”

  于观真微微一笑:“我怎么知你哪句没有听见。”

  崔嵬听出他分明有意调笑,便将眉尖一蹙,似乎在思虑什么,半晌后才板着脸道:“也罢,我料想你心中有分寸。”

  这时于观真才知对方是担心自己又说出些什么惊世骇俗之语,只是给自己留足颜面,这才不便明目张胆询问,刚要开口解释,忽见崔嵬做出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原来他们不知何时已来到一处断崖口,前方白雾之中忽然显出一个高大的身影,再走近几步,便看见这人的乱发于风中狂舞,衣衫也见褴褛,手中还握着一柄锈铁。

  是谢长源。

  谢长源正坐在断崖上,手牢牢地握着那柄锈铁,不对……那不是锈……

  于观真的脸色忽然一变,他下意识抓住崔嵬的手,那剑上并不是铁锈,而是血,是肉,是经年累月层层封上去的痂壳,如同鞘般将这把剑封了起来。显然崔嵬也一样发现了,他的脸色变得格外难看,却没有说什么。

  此刻正到午时,鬼雾不散是怨气积浓,这谢长源居然就这么大大咧咧坐在这里晒太阳,可见修为高深。

  于观真心中有点打鼓,小声道:“我原还道鬼都怕日光的。”

  “他不是鬼,正午日光最为毒辣,鬼雾借地气弥漫休养,也不见百鬼同出。”崔嵬忽然道,“我之前被鬼雾所惑,下意识便以为都是鬼魂作祟,见他不中招,以为已成了鬼将,其实不然。”

  于观真奇道:“那是什么?”

  “他是尸。”

  崔嵬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他已经将小黑豆放下来了,手指搭在这幼童肩头,现在简直要抠进肉里。小黑豆面露痛苦之色,伸出小手胡乱抓腾,很快就将崔嵬的手背抓出两道血痕。

  痛苦未能惊动崔嵬,鲜血却刺激了谢长源。

  惊变突起,谢长源的行动是与他高大身材不符的敏捷,锈铁在岩石里刮出刺耳的声响,他终于转过身来,在白雾之中与两人正面相逢。

  即便是在青白的肌肤与皲裂的伤痕影响下,也不难看出谢长源生前十分英俊,他的轮廓刚硬而明显,眉下嵌着双失去光彩的眼,显得更为冰冷,手几乎跟锈铁黏在了一块儿,破碎的衣物上还有干涸的血迹。看上去不像是什么豪爽开朗的剑客,反倒更如一尊战无不胜的魔神般。

  如果他活着的话——

  还不等于观真多想片刻,只听见风被斩断,那把锈铁已经迫在眉睫,冷汗密密麻麻地爬过他的额间。

  电光火石之间,崔嵬已握住了那把剑,可剑气仍旧破出一寸,刺伤了于观真的眉心。

  “走!”

  于观真顾不得那点微弱痛楚,只见得崔嵬抛来一个什么东西,下意识伸手接住,人已往外退出十余米,惊魂未定地深呼吸起来。

  此刻正当晌午,崔嵬身旁既没鬼雾干扰,又已看清情况,出手便自在许多,他手无寸铁,只得御气为剑,与谢长源在白雾之中打得难舍难分。其实师兄弟之中,谢长源的剑术冠绝时辈,当初入门三月后的大比,崔嵬与他对上不过百招就输个彻底,虽有年幼之嫌,但以他天资,竟难走百招,足见谢长源的实力。

  然而毕竟过去二十三年了。

  一人一尸缠斗百招,谢长源力大无穷,剑招威猛,崔嵬手无寸铁,好在心思沉稳,一时间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死尸不同活人,不知疼痛,不知疲倦,又过百来招,崔嵬气力渐消,他凝望谢长源的面容,想起于观真那句话,忍不住出声道:“师兄,若你此刻还有半分清醒,就住手。”

  谢长源自然不会听从。

  高手过招,岂容片刻迟疑,崔嵬稍一分神,对方剑招直取心脏,他来不及退,硬生生提气避开要害,那柄锈铁直直贯入他腹部,只听“嗤”地一声响动,皮肉纳过铁器,登时血花四溅。

  他目光渐冷,暗笑自己居然听信于观真的话,那人说话半真半假,谁知是不是随口撒谎宽慰几个小辈而已。

  更何况尸本就没有任何意识了。

  “也罢。”

  崔嵬坚定原本的决心,不退反进,以指为剑,直击谢长源眉心,哪知雾气当中忽然传来稚嫩童声:“尸体哥哥!你在哪儿!”

  他们俩打斗了许久,早已不在断崖口处,白雾此刻更浓,那童声在一片雾中找寻,忽远忽近,不片刻又听见一声惨叫:“尸体哥哥!”

  那声音渐小似无,又有传音。

  崔嵬心中一紧,料想山势陡峭,这童儿恐怕是失足坠崖。

  不管如何,总要救人,崔嵬敛气收指,未料谢长源竟比他更快一步,锈铁撕开伤口,鲜血顿时涌出,泼了谢长源一脸,尸却未被这热腾腾的鲜血吓到,眨眼间消失在茫茫白雾之中,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响动。

  崔嵬踉跄一步,用手捂住伤口,碧绿的眼瞳幽深,如两团磷火般冰冷地闪烁着。

  往常谢长源用剑,收放自如,行动之间气定神闲;可如今用剑,若决江河,沛然莫能御,想来是将全身气力舞出,已成肢体的一种习惯,要说威力自然远胜当年,却少了本属于剑者的沉着。

  难怪“逝水”灵气全无,它被血肉尘封,已成杀戮的钝铁,与剑器无干了。

  崔嵬的眼眶一阵湿热。

  “崔嵬。”

  这熟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时,崔嵬下意识紧绷起全身,他转过头来,只看见于观真从白雾之中走出,身边还带着本该失足坠崖的小黑豆,笑吟吟的模样既惹人厌,又多少有那么些讨人喜欢的。

  崔嵬见着他,忽然感觉到一阵浓重的疲惫,开口的第一句居然是句玩笑话:“我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越不爱说话的人,说起话来才动听呢。”于观真将小黑豆抱起来,全然不顾对方气鼓鼓的模样,他望着崔嵬,似乎意有所指,“就好像对你坏的人,有一日对你好了,你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必然也很感动。”

  “你倒是惯会自吹自擂。”崔嵬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不免失笑,又问道:“你怎么让他开口的?”

  于观真淡淡道:“他在意那具尸体,我在意你,于是公平交易了一番。”

  这交易恐怕不太公平,崔嵬看着小黑豆,又很快转向了于观真的脸,其实这话实在多问了,只要他想,别说这样一个孩子,恐怕自己都能被撬开嘴。崔嵬本不该感觉到累的,尤其是不该在这个狡猾又聪明的男人面前,然而他此刻的确感觉到自己需要休息一会儿。

  “你说过我能看到尸体哥哥的。”小黑豆忽然大声说道,他怒视着于观真,“你撒谎!”

  于观真冷冷道:“没看见我的人被你的尸体哥哥捅成了血葫芦吗?你没在这儿遇到他算是好的了,否则我也把他捅成血葫芦。”

  小黑豆抿着嘴唇,气焰一下子就下去了,他又变成那个冷冰冰的,不爱说话的孩子,半晌又不服气道:“尸体哥哥不会变成血葫芦的,他已经没有血了。”

  这句童言听起来分明那么平淡,却又叫人说不出的心酸,崔嵬的脸沉了下来,最终结束了这场话题:“找个地方休息片刻吧。”

  山路曲折,白雾茫茫,不便行走,最终崔嵬只是找了块大石头遮蔽身影,然后从怀中抽出几张黄纸,干脆沾着腹部的鲜血画下咒令,在附近布置了个小阵法。

  于观真诡异地看向他,半晌道:“你倒是真不浪费。”

  崔嵬气血流失,懒得继续废话,点了自己身上两处穴道后,血终于止住,还没等再做些什么,小黑豆忽然扑到他的膝上,渴望地看着他:“你刚刚说的尸是什么?跟鬼不一样吗?”

  于观真暗暗在心中喝彩,这正是他匮乏的知识点,原主人的大脑压根不给半点知识支援,本还想着怎么套话,这下子由小黑豆来询问就方便多了。

  腹部的伤十分骇人,崔嵬摆下灵阵疗伤,本不想多言,可望着小黑豆的眼睛,一时间又不好拒绝,便解释起来:“尸与鬼不同,人死后成鬼,鬼无法在日光下行动,也不一定会有怨气。跑到你们村子里头的鬼雾是鬼祟众多,与怨气叠加,所以会袭击人。”

  “尸却是人死前一口气未消,非生非死,活气堵在口鼻之中,使得魂魄无法脱离躯壳,形成煞气驱使躯体,往往没有神智,仅凭最后的执念行动。”崔嵬说到此处,心绪已乱,失落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要么有日煞气冲天,祸害一方;要么执念终消,魂飞魄散。”

  小黑豆还听不懂什么叫魂飞魄散,只是坐在石头上晃了晃瘦弱的小腿,看着崔嵬反驳道:“他不会害人的……他就没有害过我……”

  他说不出什么来了,只是翻来覆去喃喃了几句,却自己也没办法说服自己,毕竟崔嵬腹部的伤口并不是白来的。

  气氛倏然沉重起来,于观真有意缓解,就提高声音转移话题道:“你怎么伤得这么重?打不过还不会跑吗?你手无寸铁,居然还与人家硬拼。”

  “你不是说他也许并未完全失去意识。”崔嵬本在全神贯注地处理伤口,忍不住回嘴,“我不能杀他,又难以伤他,还要查探他是否还有意识,难不成你指望我用眼睛看就能看出师兄还有没有神志吗?”

  “你不是说尸没有神智的——噢……”于观真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下子怔住了,那条能言善辩的舌头好似被蜂蜇麻了,再也说不出什么来,他的眼神闪避片刻,慢慢软化下来,口气虽还强硬,但却没了方才的那股子嚣张,“你就不怕我是说说而已?你傻嘛!居然拿自己去试,我既然说了,当然是有自己的办法。”

  崔嵬怒道:“你又没说。”

  “好了,不说这些。”于观真见着崔嵬腹部的伤口骇人,一时间也有些讪讪,不愿意与伤患吵架,又转头看向小黑豆问道,“之前老村长与你说的话,你愿不愿意说出来?”

  小黑豆正在吹崔嵬腹部的伤口,试图帮他缓解疼痛,好让这些人不要对尸体哥哥痛下杀手,这会儿乖乖点头道:“村长刚刚跟我说,他没法子照顾我,要是你们打起来,让我自己小心性命,最好跑得越远越好,免得被伤到。”

  这话听起来满怀亲切关爱,崔嵬却听出其中不对劲之处,他顿时会过意来,不由睁大了眼睛:“他要小黑豆变成真正的血食!”

  “不错,他根本不怕我们把小黑豆当诱饵。”于观真冷笑了一声,“只怕我们太照顾他,让小黑豆能平平安安活着回去,我在村子里故意暗示鬼雾是青魔操控,他果然露出马脚来。”

  崔嵬想起往日种种,忍不住问道:“你一开始就怀疑老村长了?”

  “我哪有那么神通广大,是事情连在了一起。”于观真摇了摇头道,“这村子的确不招人喜欢,可正如你所说,这些人不过是无能保护自己罢了。直到发现小黑豆隐瞒剑术,我才开始怀疑村中有鬼,那么谁最可疑?”

  崔嵬冷冷道:“谁都可疑。”

  “没错,这时候谁都可疑,可是这些人表现出来的充其量只是恶,却不到为害的地步。所以我就想办法敲山震虎,让这个可疑的人自己跳出来。”于观真点头赞同道,“其实就算村长没有叮嘱小黑豆,他也已做贼心虚,暴露了一点。”

  崔嵬皱眉道:“你是说今早的事?”

  “不错,鬼雾初现当夜,村长几乎发狂,说山神大人曾经承诺过,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我当时并未存疑,我想他经历过青魔之灾,恐惧青魔再现世倒也不假。可是今早我故意透露鬼雾就是青魔驱使,你瞧他神态冷静,如此前后不同,岂非有悖常理。”

  崔嵬眉头一皱:“他恐惧的根本不是青魔!而是山神!”

  于观真抱胸道:“又或者,他口中的山神明说是谢长源,其实暗地是指青魔,他叮嘱小黑豆的话更让我加深这猜测。小黑豆一个幼童,待在我们身边尚有生还的机会,他却故意让小黑豆逃跑,显然是有意喂食青魔。”

  “那就跟当初他所说的传言并不相同……”崔嵬复杂道,“我明白了,他是有意提起山神,说的那些话不论真假,都是不希望有人再上洗石山。”

  “确实如此,我想山上一定藏着村长不愿意让人知道的秘密,只是不知道当初他到底做了什么,青魔已死,你师兄又变成尸……”

  崔嵬失血过多,头脑已然有几分昏沉,念及此处,忽道:“不对!既是如此,你如何能断言青魔已死?他若已死,师兄又为何成尸?”